⊙梁晓云[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024]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历史中,充满着死亡,揭示着残忍。如何记载它们?在史家对史料的选择裁汰中,也是记录者思想的曝光。司马迁自己的人生,就可说是一场悲剧,因此,他对悲剧的体验尤其深刻,对众生的悲悯尤其厚重。甚至对于《史记》中一些并不那么“正面”的人物,一些堪称令人发指的行为,司马迁依然能够追根溯源,尽可能全面地展示一个“人”的各个侧面。在客观的论述中,蕴含着对于生命的博大的同情。
在楚汉相争的战场上,项羽是最终的失败者,刘邦是最后的胜利者。论者一般认为,司马迁将同情的笔墨,全部洒向了虽败犹荣的项羽,而刘邦只不过是他眼中一个无情的政客而已。的确,这种看法不无道理。司马迁写项羽时投入的是情感,写刘邦时运用的是理智。但是,即便对刘邦这样一个无法发自内心去喜爱的人物,司马迁依然设身处地,感受着他的内心世界。在《史记·高祖本纪》中,当刘邦平定黥布之叛,回到故乡后,这样写道:
高祖定天下,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在司马迁的笔下,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有心怀悲慨的时刻。“威加海内”,可谓刘邦志得意满达到高峰的时期,却唱出了如此苍凉慷慨之音,这无疑表现了他此时此际的复杂情怀。宋代刘辰翁说:“自汉灭楚后,信、越、布及同时诸将,诛死殆尽,于是四顾寂寥,有伤心者矣。语虽壮而意悲,或者其悔心之萌乎!”①是否真有悔意萌生?其实倒未必,但这莫名的悲凉,却是真实的。创业不易,守成更难。曾经与自己见证了风起云涌的那些豪杰,纷纷坠落,甚或死于己手。司马迁对人生的理解是丰富的。对于刘邦这样的人来说,他会永远保持着某种警醒之心,是警醒令他慷慨伤怀。此刻在司马迁笔下的刘邦,如此富有诗意,让人几乎忘了他是那个逃难之时要推一双儿女下车的寡情的父亲,忘了他有过的无赖般的言行,忘了他诛杀功臣时的决绝。
《大风歌》虽悲,毕竟不失王者气势。刘邦还有一次凄惨的悲歌,是为戚夫人和赵王如意而发的《鸿鹄歌》。《史记·留侯世家》记载,汉高祖刘邦宠爱戚夫人,想要废掉太子,改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吕后无奈之下求救于张良,张良献策,请来了商山四皓辅佐太子,当刘邦看到,不肯辅佐自己的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却肯辅佐太子,只好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
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 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之,罢酒。
贵为天子,也有力不从心之时,并非事事都能从心之所欲。对于自己最宠爱的戚夫人,刘邦也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其命运的滑落。而最令人战栗的是,太子本为其骨肉至亲,其羽翼丰满引起的反而是为父的不安和无奈,这本身就昭示着宫廷斗争的可怕和罪恶。在这场较量中,哪里存在真正的胜利者?!
在吕后和戚夫人为爱子争夺太子位的厮杀中,吕后勉强胜出。“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史记·吕太后本纪》)。但这并不是斗争的彻底结束。刘邦死后,戚姬及其子赵王如意即便已失势,也必须要受到惩罚。吕后对待戚夫人可谓凶残至极:
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 耳,饮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
宫墙内经常会上演人间地狱的戏码,但如此残忍的行径恐怕还是罕见的,以至于吕后的亲生儿子都无法接受,称之为“非人所为”。司马迁对此的揭露和鞭挞是无疑的。
但是,吕后难道不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者吗?
作为在为江山厮杀的刘邦的妻子,她必须接受与丈夫的某段时期甚至是长时期的分离,对此,她是无奈的;作为一个母亲,她虽然传宗接代,但所生“孝惠为人仁弱”(《史记·吕太后本纪》),不为刘邦所喜,对此,她是有不安感的;作为家庭中的女主人,却被丈夫疏离,对此,她是被动的。《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在刘邦微时,吕后与孩子还需辛苦地“居田中耨”;刘邦起事,而吕后经历了颠沛流离,甚至体验了人质生涯,收获的却是感情的冷宫:“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史记·吕太后本纪》)灾难有份,冷清独担,儿子无疑成为她生活中唯一的期待。可生活又让她面对夺嫡风波——连传统宗法社会最基本的嫡长子继承制,都要接受挑战,如果不是在长期的斗争中吕后已经锤炼得足够应对一切,她可能真的会崩溃的。吕后的残忍,是对多年来自己所遭受的境遇的反馈而已。“她的一生是人性被异化了的生命悲剧,政治上的功绩加上道德的卑污遮蔽了她的真实灵魂,以至于两千年来,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痛苦的情感经历。”②但司马迁客观地写出了这一系列史实,在实录中,吕后的可悲之处尽显。
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③“有价值”这一论述,该会屏蔽掉多少无望地在痛苦中挣扎、却又看似无甚价值的、甚至暗黑的生命。但是对于真正博大的作家来说,绝不会忽视任何一个生命所需要的温暖空间。以曹雪芹为例,在《红楼梦》38回中,作菊花诗之前,有一段对于几个姐妹的描写: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平心而论,在黛玉、宝钗、探春等大观园众姐妹的光彩下,迎春大概是中最无才气和默默无闻的一个,个性又软弱可欺。在众声喧哗中,她很难真正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然而即便对这样一个人物,曹雪芹也写出了“她那个生命最具有尊严和美感的一段时间”④。
而身为受到非人道的“宫刑”的畸零人,司马迁对世间的扭曲有着更多的了解。深重的悲哀,使他对世间固然有强烈的不平,也充满了怜恤。所以,吕后的命运,才会在他的笔下具有别样的意义,而不是简单地否定一个人。
司马迁给予吕后的公道之论,还在于他对吕后的政治功绩的客观记载。《诗经·小雅·斯干》云:“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这是传统观念中无可逃避的男女的职责分工和生来即被确认的命运。“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尚书·牧誓》)齐桓公也曾与诸侯盟誓说:“毋使妇人与国事。”(《谷梁传·禧公九年》)蔑视妇女的观点成为社会的共识。相形之下,“在写妇女历史方面,司马迁的贡献是不能抹杀的。”⑤“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史记·吕太后本纪》)。有惠帝在前,吕后的称制实在是越位之举,但司马迁还是充分地肯定了吕后的执行能力,并未用任何侮辱性的语言对这位品行上有污点的女性进行抨击。这就是司马迁的开通之处。
复仇者,是内心被仇恨纠缠的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说他们心态中会有某种残缺和倾斜。但是在《史记》中,司马迁对复仇行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赞佩。这和他自身的人生悲剧有关,宫刑所带来的身体摧残和精神屈辱,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于是,司马迁以他独特的方式,表现对命运的抗争。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史记·伍子胥列传》的一段记载。
《史记》叙述春秋史的一个重要史料来源是《左传》。但司马迁在《伍子胥列传》中,有一处重要细节,我们从《左传》等史书中都找不到其出处,即子胥鞭尸。由此我们可以探讨司马迁的心理倾向与写作意图。
《史记》中描述了伍子胥在父兄被楚平王杀后,极端的复仇方式:
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
——《伍子胥列传》
吴兵遂入郢,子胥、伯 鞭平王之尸以报父仇。
——《吴太伯世家》
鞭尸之说,不见于《国语》。《左传》叙至吴入郢事,并未提及伍子胥,仅曰:
庚辰,吴入郢,以班处宫。子山处令尹之宫,夫概王欲攻之,惧而去之,夫概王入之。
其他涉及此事的典籍中有“鞭坟”“、挞墓”之说,但均为战国后的记载了:
伍子胥亲射王宫,鞭荆王之坟三百。
——《吕氏春秋·首时篇》
阖闾伐楚入郢,鞭荆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
——《淮南子·泰族训》
挞平王之墓。
——《新书·耳痹篇》
挞平王之墓。
——《谷梁传·定公四年》
杨伯峻先生认为,战国以后人述春秋事不同于左氏者,多不足信。“吴入郢,传仅叙子山、夫概王之事,不及伍员。后人书如《淮南子》、《吴越春秋》,甚至《史记》俱言伍员掘平王之墓,鞭其尸;《列女传》且叙伯嬴之贞节,皆不足信。”⑥且独《史记》有鞭尸之说,以表现伍子胥的怨毒之深。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一书中引用英国美学家斯马特《悲剧》中的论述说“: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的仅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使他能超越平时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⑦司马迁即在赞语中对伍子胥的作为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赞佩“: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司马迁以不见于史载的“鞭尸”来颂扬伍子胥的复仇意志,并且隐去吴入郢时“以班处宫”之恶,明显倾向于受辱者报仇雪恨的合理性,嘉赏复仇者的勇气和成功。可见,复仇心理,已经深深积淀于司马迁的思想深层,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所以,他在一个个复仇者形象中寄托了自己深沉的感情,把同情和礼赞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复仇者。这些都是司马迁自身复仇意识在创作中的投射。
当然,他寻求的是一种非暴力的复仇方式——文化复仇。“从以血洗血的角度来看,它多少带有软弱的色彩,不及血的复仇那样痛快淋漓。但它的不足之中恰恰又蕴含着它的长处:文化复仇不注重即刻的复仇效果,而是寄希望于未来社会的价值评价,这就是司马迁反复所说的‘述往事,思来者’,因而文化复仇比血的复仇更具生命力。”⑧文化复仇起因于个人恩怨,却超越了个人恩怨,“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报任安书》)以创造精神财富的方式,给加于己身的羞辱以回击,既洗刷了蒙受的耻辱,又获得了更久远、更崇高的社会评价,具有深远的意义。《史记》中关于“鞭尸”的记载已难于考实,但是伍子胥在逆境中忍辱负重、受挫不移的内在力量,却仍有其特别意义。太史公所褒扬他的,主要还在于此。
唐代诗人刘叉《偶书》说:“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司马迁不是刀客,他手中的笔,却是利刃。《史记》中包含着太史公以沉重的代价换来的对生命内涵的认识。他从那些历史人物中,体会到了人的命运的可悲,感受着人的尊严和价值,展示着人除了有生存需要之外还要有同样重要的精神需要。他对于作为生命存在的每一个个体,都能感同身受。司马迁在书写人内心黑暗的同时,也用他的巨著照亮了黑暗。
① 周振甫:《〈史记〉集评》,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页。
② 孙佰玲:《女性生命悲剧的形象展示——〈史记·吕太后本纪〉新解读》,《汕头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20卷5期。
③ 鲁迅:《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1页。
④ 刘心武:《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187页。
⑤ 白寿彝:《〈史记〉新论》,求实出版社1981年版,第74页。
⑥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545页。
⑦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5页。
⑧ 陈桐生:《论司马迁的文化复仇观》,《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1卷第1期。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陈桐生.中国史官文化与史记[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