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心术》上、下和《内业》的文本结构和相互关系

2013-08-15 00:42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研究部陕西杨凌712100
名作欣赏 2013年35期
关键词:内业精气经文

⊙陈 卓[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研究部, 陕西 杨凌 712100]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管子》的篇幅在先秦子书中罕有其匹,内容涉及到哲学、政治、经济等多个方面,但由于内容庞杂,与儒家主流价值观不相符合,历来不甚受重视。近代学术界多视《管子》为齐国稷下学术作品的汇编,研究逐渐增多。20世纪30年代,刘节和郭沫若二先生提出《管子》四篇这一概念,认为它们是战国时齐国稷下宋尹学派的作品。《心术上》《心术下》《内业》是《管子》四篇中的三篇。这三篇的文本结构是先秦时期典型的经传合一结构,颇有特点,以下试详细论之。

一、《心术上》《心术下》的文本结构和内容侧重

经传合一的文本结构秦汉以后罕见,先秦则屡见不鲜,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五行》也是这一结构。经是某一学派传承的经典,传则是后人的解释。《心术上》从开篇至“静因之道也”为经文部分,“静因之道也”之后是后人对经文的逐句解释,其文本结构与《管子》书中的其他经解篇如《形势解》《立政九败解》等一样,而且传文基本上忠实于经文原义,任意发挥的地方不多。

《心术下》的结构与《心术上》略有不同,其行文不是经文在前,传文在后,而是后人所作的传文夹在经文里的,容易混杂。详细考察可以发现,《心术下》的行文,经文部分和后人发挥部分的语义往往并不连贯,思想也不统一,甚至有前后矛盾和跳跃的现象。对照《心术上》《心术下》文本中的经文部分和传文部分仍可以大致区分,且细察后可以发现,其文部分和传文的思想倾向并不一致。如《心术下》开篇的这一段,全文如下:

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饰德,万物毕得。翼然自来,神莫知其极,昭知天下,通于四极,是故曰:无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此之谓内德。是故意气定,然后反正。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民不服。是故圣人如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财之,而天下治。实不伤,不乱于天下,而天下治。①

此段文字仿宋体部分从句式上来讲基本上是四字句,且有韵,而黑体部分的句式却毫无规律亦不用韵;从思想上来讲,前者以论述内德为主,讲的是个人的修养,与政治无涉,而后者则侧重于圣人如何以“名实”为工具而治天下。再如:

一气能变曰精,一事能变曰智。慕选者所以等事也,极变者所以应物也。慕选而不乱,极变而不烦。执一之君子,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之与同光,天地之与同理。(《心术下》)

黑体部分插在仿宋体部分内容的中间,不仅没有起到联系二者的作用,反而将前后的语义隔断。又如:

圣人裁物,不为物使,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民,故功作而民从,则百姓治矣。所以操者,非刑也。所以危者,非怒也。民人操,百姓治,道其本至也。至不至无,非所人而乱。凡在有司,执制者之制,非道也。圣人之道貌岸然若存若亡,援而用之,殁世不亡。与时变而不化,应物而不移,日用而不化。(《心术下》)

这一段的仿宋体部分的意思是从治心而推至治国,先治心而后治国,“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治心乃是治国之本。黑体部分虽然也讲治国,但却并不承此义而来,其曰:“民人操,百姓治,道其本至也。”道其本是“民人操,百姓治”这与仿宋体部分之义正相反对,仿宋体部分是以治心为本,“百姓治”为末或者说“百姓治”是“心”治的功效。

我们可以将《心术下》的经文部分和传文区分开来,进行对比,以发现二者思想倾向的不同侧重。传文部分:

是故意气定,然后反正。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民不服。是故圣人如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财之,而天下治。实不伤,不乱于天下,而天下治。(《心术下》)

昔者明王之爱天下,故天下可附;暴王之恶天下,故天下可离。故赏之不足以为爱,刑之不足以为恶。赏者爱之末,刑者恶之末也。(《心术下》)

慕选者所以等事也,极变者所以应物也。慕选而不乱,极变而不烦。(《心术下》)

所以操者,非刑也。所以危者,非怒也。民人操,百姓治,道其本至也。至不至无,非所人而乱。凡在有司,执制者之制,非道也。圣人之道貌岸然若存若亡,援而用之,殁世不亡。与时变而不化,应物而不移,日用而不化。(《心术下》)

传文部分讨论的内容主要是治国治民之道,其范围不外乎循名责实、慎刑罚等。而经文部分:

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饰德,万物毕得。翼然自来,神莫知其极,昭知天下,通于四极,是故曰:无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此之谓内德。(《心术下》)

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近。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心术下》)

一气能变曰精,一事能变曰智。执一之君子,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之与同光,天地之与同理。(《心术下》)

圣人裁物,不为物使,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民,故功作而民从,则百姓治矣。(《心术下》)

人能正静者,筋韧而骨强,能戴大圆者,体乎大方,镜大清者,视乎大明。正静不失,日新其德。昭知天下,通于四极。全心在中不可匿,外见于形容,可知于颜色。善气迎人,亲如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戈兵。不言之言,闻于雷鼓。全心之形,明于日月,察于父母。(《心术下》)

凡民之生也,必以正平。所以失之者,必以喜乐哀怒。节怒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外敬而内静者,必反其性。岂无利事哉?我无利。岂无安处哉?我无安心。心之中又有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思,思然后知。凡心之形,过知失生。是故内聚以为原泉,泉之不竭,表里遂通;泉之不涸,四支坚固。能令用之,被服四圄。是故圣人一言解之,上察于天,下察于地。(《心术下》)

其内容主要涉及如何进行内在修养,即如何保持内心的正静,如何使心治,换言之即“心术”,正与篇名相应,也与《心术上》的思想相应。《心术下》经典部分的内容虽然也涉及治国之道,但并非作者着意之处,治国只是“心治”的附带产物,由治心而推至治国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发展过程。

通过以上的分析、对比,笔者推测,在今本《心术上》与《心术下》之前应该还有一个原始《心术》篇存在,其内容包括《心术上》从开篇到“静因之道也”的部分和《心术下》笔者所列出的经文部分。今本《心术》上、下篇是在这一基础上,再加上后人的注释和附益部分而后形成的。之所以篇幅并不长的《心术》篇在今本《管子》中被分成上、下两篇,其原因在于二者的思想倾向不同。《心术》上、下的思想虽然都渊源于“心术”,但《心术上》侧重于论证如何从治心而至治国,《心术下》则侧重于论证如何由治心而至治生。

二、《内业》与《心术下》的关系

《管子四篇》中,《心术下》和《内业》的关系比较紧密。杨儒宾先生认为:“《管子》四篇的内容并不是同质的,它至少可以分为两组,其中《内业》篇或《内业》加上《心术下》两篇可视为独立的单元。”②本文赞同这一观点。《内业》的结构有研究者认为是经、解合一文体。笔者认为《内业》的情况与《心术下》相似而不同于《心术上》,不能视为经、解合一体或经、传合一体。与《心术下》相比,《内业》中后人的发挥更为自由且更成系统,可以说《内业》的作者将先在的经典完全容纳进了自己的体系中,甚至有目的地改造原有经文以阐发自己的思想,不似《心术下》那样只是泛泛而论。将《心术下》与《内业》一对照便可发现,《内业》和《心术下》所依据的经典部分是相同的,只不过《心术下》中后人发挥的部分不多,且痕迹过于明显,而《内业》后人的发挥更多,且打乱原经典文句的顺序,又对个别字句有篡改的现象,因此改造的痕迹并不是太明显。笔者于此不惮其烦将《心术下》与《内业》所据经典相同或相似部分分别列出来,对照如下:

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饰德,万物毕得。翼然自来,神莫知其极,昭知天下,通于四极,是故曰:无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此之谓内德。(《心术下》)

形不正,德不来,中不静,心不治。正形摄德,天仁地义,则淫然而自至神明之极。照乎知万物。中义守不忒,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是谓中得。(《内业》)

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近。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心术下》)

抟气如神,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求诸人而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内业》)

一气能变曰精,一事能变曰智。(《心术下》)

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智。(《内业》)

人能正静者,筋韧而骨强,能戴大圆者,体乎大方,镜大清者,视乎大明。正静不失,日新其德。昭知天下,通于四极。全心在中不可匿,外见于形容,可知于颜色。善气迎人,亲如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戈兵。不言之言,闻于雷鼓。全心之形,明于日月,察于父母。(《心术下》)

人能正静,皮肤裕宽,耳目聪明,筋信而肌强。乃能戴大圜而履大方,鉴于大清,视于大明。敬慎不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穷于四极。……全心在中,不可蔽匿,和于形容,见于肤色。善气迎人,亲于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戎兵。不言之声,疾于雷鼓;心气之形,明于日月,察于父母。(《内业》)

凡民之生也,必以正平。所以失之者,必以喜乐哀怒。节怒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外敬而内静者,必反其性。(《心术下》)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内业》)

心之中又有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思,思然后知。凡心之形,过知失生。是故内聚以为原泉,泉之不竭,表里遂通;泉之不涸,四支坚固。能令用之,被服四圄。(《心术下》)

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言,言然后使,使然后治。不治必乱,乱乃死。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通。乃能穷天地被四海。(《内业》)

以上罗列出来的文字还不包括散见于二篇中的相同的四字短句,但仅此已几乎包括《心术下》经典部分的全部,即使在《内业》中,这些部分也占到全文字数相当大的比例,从中可见《心术下》和《内业》的亲缘关系。

《内业》和《心术下》有共同的经典依据,对于《心术上》却没有涉及。可见《内业》的作者在选择经文时是有一定的取舍标准的。这一标准就是《内业》自己的思想体系,能纳入这个体系的就用,不能的就不用。《内业》的思想旨趣在于养生全形,而在《心术上》和《心术下》之间,后者的思想侧重于治生,《内业》去《心术上》而取《心术下》也就很自然了。

对照《内业》和《心术下》所共有的经典部分,首先,我们可以发现,二者在字句上的差异有些并不是因为传写的错误而是《内业》作者有意为之。如上所列经文第二条,《心术下》作:“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近。能专乎,能一乎”,而《内业》作:“抟气如神,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心术下》经文提到了“精”并有“一气能变曰精”之语,但是《心术下》并没有将“精”或者“精气”与治生和人的认识能力联系起来的论述。《内业》以“抟气如神”为途径来求得“万物备存”这样一种效果,这是将“精气”与认识外物联系起来,这样一种思想是《心术下》经文中所没有的。其次,在《心术下》经文中有不明白的地方,《内业》者补充完整了,如上列第六条也是最后一条,《心术下》并未明言是什么东西“内聚以为原泉”,而《内业》则明言“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以为气渊”,内藏的分明是“精气”。

《内业》对《心术下》的养生思想既有继承也有发展。《内业》同《心术下》一样以“心术”为养生之途径,但《心术下》虽然提出了这样的一种途径,却并未加以理论上的论证。《内业》提出“精气说”来加以论证,并通过“精气说”将“心术”与养生联系起来。《内业》将“道”解释成“精”,即“精气”,以之为人的生命的来源和智慧的源泉。《内业》认为人的生命力的有无、强弱的原因即在于人体内留存的精气的有无和多少,精气完全离开人体,人就死亡,精气注入人体,人就得以生;体留存的精气多,人的生命力就旺盛。人能长保此精气不失,也就可以“不逢天甾,不遇人害,谓之圣人”。《内业》认为精气的留存于心中,因此“心”可称为“精舍”,故曰:“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肢坚固,可以为精舍。精也者,气之精者也”。心保持安定、虚静的状态,无有外物的污染和喜怒哀乐之情的干扰就可以作为“精舍”以留存“精气”,此即“敬除其舍,精将自来。精想思之,宁念治之,严容畏敬,精将至定”。

通过以上的对比和分析,笔者认为《内业》有自己的思想体系,但其在论述自己的思想体系的时候还大量借用了《心术下》的经文部分,并对其加以取舍和改造。因此,《内业》的写作时间要晚于原始《心术》篇,而且从对经文的发挥程度来看,《内业》还要晚于今本《心术下》。

① 本文所有《管子》原文均引自《管子校注》,黎翔凤撰,中华书局2004年版。

② 杨儒宾:《儒家身体观》,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4年版,第2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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