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撰 马 晴整理
一
文学,不论新或旧,都有其和哲学,科学等等不同的“独自性”。因之,研究文学的人,仅可以站在哲学的观点或利用科学的方法,却不能不懂得这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独自性”。换言之,必得针对这特有的“独自性”去研究文学作品,然后才能真切了解这作品的真相而收到研究的实效。
文学作品有时也得利用史学的方法去考证,然而最大的作用,也不过藉资证明作者的身世环境及所以写这作品的来由而已,过此,便非所需要。不但不需要,有时反因过细的考证而失却本来的面目。何以故?第一、就作者本身说,虽然有什么话说,而其表出的手法,总和一般历史家不同,多少有通过情感的作用加以美化;又,比兴、寄托是历史文学家所最重视的,惟其重视比兴和寄托,就每每言在此而意在彼,所指出的事物未必就是所要指出的事物。假如你对那有寄托或比兴的词,专从字面下工夫,把他所指出的就断定是他所要指出的,那你就只有做你的历史工作罢了,你说错了,他是不承认的——他根本就关不了许多,也不必承认,可是,你又何必白费了许多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呢!我且举例来说:好像韦庄的菩萨蛮有“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之句,分明写的是“洛阳才子”了,实则韦庄是“京兆杜陵”人。又像欧阳修青玉案有“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之句,你能硬说他到过长安,在长安写这首词么?一般文学作家为什么要这么歪曲事实呢?这就是上面所说的通过情感而加以美化的作用。“洛阳”是“才子”麕集的所在,洛阳的才子便和其他地域的才子不同,“才子”上面冠以“洛阳”,可使人联系到这不是平常的才子,而增加动人的力量,于是就是杜陵的才子,也权作“洛阳才子”了。“东都才子”配“南国佳人”,现在还不失其动人的力量呵,何况韦庄的时代!再说“长安市”是花、酒最盛的所在,风流倜傥的少年,大都是醉心长安那柳浓花艳酒绿灯红的美丽生活的,“一日看尽长安花”,那穷酸澈骨的孟东野,也会懂得把这做扬眉吐气的资料,何况一般的哥儿公子们?欧阳修拿手词,主要是在“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青玉案结韵)所以把最足使人迷恋的长安市来做“反衬”的资料,使他要回家的心愿表现得格外亲切。这都是文人惯用的梅花的手法,和史实截然无关的。胶执史实,便易失真。第二,就读者说,应注重作品本身的意境,情味之玩索,而不必斤斤于典实,除了史诗及古典派的作品以外,典实是被引用的,总是副作用的多,而不是作品的精神所在,就使值得考证,也属次要的。即使你对某种文学作品,过于典实的考证,就是“舍本逐末”,势必至于“喧宾夺主”,甚至连作品本身所应注意的部分都被扬弃了,这在你有什么益处呢!顾贞观序侯文燦所刻十家词有云——
读书而必欲避讹与混之失,即批阅吟讽且不能以终卷,又安望其畅然拔去抑塞,任为流通也!
这话移用再研经,考史或讨究诸子上面,自然免不了疏略之讥;但用地纯文学上面,则不失其为通人之论。“拭去抑塞,任为流通”,把读者的心灵和作者的心灵融成一篇,才真能摄取作品的精神而无所隔阂,文学作品之所以富有力的作用者在此,人之所以易受文学作品所感动者也在此。况周颐蕙风词话有这样一段说话——
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眇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泳涵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
虽仅为读词者而言,实则读一切文学作品,都应用这种方法。“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泳涵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读书到这地步,还有什么遗憾!琐琐挦摭之学,固自有其相当的价值,但仅从这一方面看,其价值就微乎其微了。
所以,同时研究文学的一群,就有两种不同的所在:为了准备将来做个文学作家的人们和站在史学的立场只把文学作品当做历史的材料看待的人们,其研究文学的目的和方法,是截然不同的。利用史学的方法去考证文学作品的,根本就是研究史学者的态度,其目的在是、非或真、伪的辨别,其对于文学作品本身的了解的深度,当然是不够的,因之久不免发生种种的隔阂和误会,像我上面所说的一样。我们要站在文学的立场,根据文学原理和创作经验种种去研究文学作品本身的价值,我们所要择出的是、非、真、伪来,此外,尤其不能放过的是要探求出作品本身的美、丑或好、坏——美、丑或好、坏虽属批评家的事,但要达到将来做个文学作家的目的起见,对此自不能不悉心研究;而且,批评是偏重于综合的,研究是偏重于分析的,方法是运用也微有不同。假使目的是做个文学作家而去研究前人文学的集绩的话,就不能单靠诗学的方法,单靠诗学的方法又研究文学,是不能使你在文学上有所成就的。
二
现在打转头来谈一谈文学的“独自性”了。
必得对着文学的“独自性”有了深切的了解,去研究文学,才能把握着那所研究者的真相而无所隔阂。然而,这真谈何容易!凭着天才可以领悟,凭着学理可以解释,这是一般的说法,其实,这均只能得到片面的领悟而尚未得到它的全貌。最主要的还要“置身其境”。从另方面说,也即是对这门工作是“过来人”。惟“过来人”才能“置身其境”。所以,非有创作的经验的人而去研究某种创作,是不能真知灼见的。所以,研究者同时也不妨是个创作者。研究者和创作者归根到底是不能截然划分的,不过程度有大小深浅之差异罢了。何以故?这就因为文学有其“独自性“和其它各种科学不同故。美国考特威尔在其所著的诗歌的本质一文中曾这样说过——
诗歌的范围是主观的态度。意识的领域包括着真正的对象,以及对于这种对象的主观的态度。
王国维在其所著的人间词话里有见解和这类似的说话——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月共忧乐。
等是“外物”,可以“轻视”,可以“重视”,这都是把真正的对象放在主观意识的领域中。即物即我,也是唯心,也是唯物,心物一流,无分畛域,这是文学作家独有的态度为别种作家所没有的。这是从作家的态度方面看出文学的“独自性”。再从写作方面看,法国福禄贝尔在其书札集中说——
写出时把自己完全忘去,创造什么人物就过什么人物的生活,真是一件快事。比如我今天就同时是丈夫和妻子,是情人和他的姘头,我骑马在一个树林里游行,当着秋天的薄暮,满林都是黄叶,我觉得自己就是马,就是风,就是他们甜蜜的情话,就是他们填满情波的眼睛眯着的太阳。
又法国女小说家乔治桑在其所著的印象和回忆说——
我有时逃避自我,俨然变成一棵植物,我觉得自己是草,是飞鸟,是树杪,是雾,是流水,是天地相接的那一条横线,觉得自己是这种颜色或是那种形体,瞬息万变,去来无碍。我时而走,时而飞,时而潜,时而吸露。我向着太阳开花,或栖在叶背安眠。天鹅飞举时我也飞举,游鱼跳跃时我也跳跃,萤火和星光闪耀时我也闪耀。总而言之,我所栖息的天地仿佛全是由我自己伸张出来的。
福禄贝尔分明说出写作时的情况,乔治桑虽没说出系写作时的情况,而文学家伟大的抱负和自豪的气概,却和福禄贝尔如出一辙,惟其如此,才能产生超越凡流的写作。这正和伟大的社会诗人一般,不深入民间渗透了那阶层意识而与之俱化,是不能评其为伟大的。当然,各有各的气派和作风,构象和体验又自不同,而其凭藉以为写作的源泉——即作家与作品必当融成一片而建立了逻辑学上所谓“排中性”——本无二致。所以,凡是文学作品,从静方面可看成一幅鲜美的图画,从动方面也可看成以幕活生的戏剧,而作家有无存在其中,倒可不管的。就因为作家已给作品同化了,作品的伟大,即是作家的伟大。实际世界时文学的凭藉而不是文学的本身。你可以把文学里所反映的当做实际世界看,可是你不能硬说文学世界即是实际世界,同时,你也不能说文学世界脱离实际世界。为的是,文学是有“独自性”的,同时也有“排中性”的,作家与作品在同一的时间尚不许有各别的看待,何况其它?文学世界就是文学世界,一百个歪曲的解释也不像这样解释的稳洽。这就是庄子齐物论上所说的“莫若以明”。
文学作者和作品既不容分开看待,所以虽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文学作品,读者仍应看出作品中间的事而揣摩出它象征或所影射的究竟是什么,而不应把它和作者划分鸿沟,有所歧视。因之,一般所谓“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别,根本也就不很正确。“境”由“我”出,那有无我之境?“我”融“境”中,即我即境,既无所谓“无”,又安所得“有”?境与我是不可分解也不必分解的,一分解便不免陷于偏执了。
真正的文学作品,必有作者的性格,兴趣和意识种种灌注于其间,是作者的生命溶液所结成,渗透了作者人生的全部,不管它是整体的表现抑或是一鳞一爪偶然的露出,依旧是有其生命的价值。研究的人,除了从形式上之文法修辞等等加以认识外,还要心领神会,像上面所引况周颐的说话一般真正和作者的性灵相浃而俱化,然后才能探索出它的精蕴来。但“心领神会”这一层,就非一般人做得到的了。所谓“文学服务于人民,使文学在人民中间生根”,从文学的效用说,我们不妨这样希望。而其实则谈何容易!除非真正普及了人民文学教育,提高人民文学教育的水准到那人民都有写作文学作品的能力时,这才可以办到。文学究竟有一部分为一般人不易了解的,也为一般人不必了解的,就过往的情形看是如此。可是,假使把文学的“独自性”变质成为“普遍性”而又提高了人们的文学教育水准时,这当然是很可能的事,不过不是我这里所要讨论的主题罢了。
三
上面是从理论上略略说明文学的“独自性”,当然这是一种说法,这是为了研究旧文学的人所必须懂得而说的一种说法。论文学的本身,是不限于这一种的;论我个人的见解,也未必就止于此。我一来就不熟练写文学理论文字的人,写来总觉生硬些,也许我将来会觉得有补充的必要。我是曾经写过了些诗词的人,现在还是举些□例来说,或者比较可以说的响亮些。
若干年前,我曾读过俞平伯的《读词偶得》,见他解释温庭筠的菩萨蛮时有这么的话说:“飞卿词喜欢添集许多美丽的字眼,听其自然融合。”(仿佛如此,书不随身,未能过录。)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得很,一位大名鼎鼎被称为词的开山祖师的温庭筠,怎么可以连句法、章法都不理会呢!细细寻绎温氏原词,才知这是俞氏一时看不透该词的意义就这么说,温氏原词“正字字有脉络”(周济评飞卿词语),尽可不必负这荒谬乱写之实。后来读华连圃的“花间集注”,注飞卿词,遇到不能了解的地方,也引俞氏语以自掩饰,觉得俞氏那些话,不但自己一时的错误,竟至误人于永久了。俞氏是颇负时名的学人,应该懂得古人的“多闻缺疑”。说话时不该那么大意的。最近在友人处偶然看到国文月刊第三十六期里面有浦江清的“温庭筠菩萨蛮集释”一文,就很高兴地一口气读下。浦氏任教西南联合大学,这文或许是讲稿,且结实温词,比命、华二氏所说的详明得多了。(可惜我看到的这一期是续的,只解释得四首)。然而,仍不能使我满意,仍免不了有些错误。例如原词第七首——
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
浦氏的笺释是这样——
此章写别后忆人,凤凰句意不易知其所指。或是香炉之作凤凰形者,李后主词“炉香闲袅凤凰儿”。金缕指凤凰毛羽,犹前章之翠翘金缕双鸂鶒也,或指香烟之丝缕。或云,金缕指绣衣,凤凰,衣上所绣,郑谷长门怨:“闲把绣衣泣凤凰,先朝曾教舞霓裳”。不知孰是。
牡丹句接得疏远,参看忆秦娥讲解中趁韵之法。歌谣之发句及次句有此等但以韵脚为关联之句法。另说,牡丹非真牡丹花,亦衣上所绣。微雨是啼痕。“意信”彊邨丛书作“音信”,是。四印斋本误,当据改。(按浦氏录原文作“意信”。)燕以春社日来,秋社日去。曰“双燕回”,见人之幽独,比也。
笺释了许多,前段只“或云,金缕指绣衣,凤凰衣上所绣,”算是不错,此外所说的都成废话,根本就看不清这词的作意。后端只最末句“微雨是啼痕”,说得不错,以前所说一无是处。这词在飞卿各词中时比较易解的一首,怎么解得这样吃力而仍说不到它一贯的线索来呢?记得华氏花间集注对此首也解得不恨清楚,惜原书不在,不能并引出来,这真所谓“解人难得”了。
飞卿这词是写一个女人对其所爱的男子别了太久享年得很难堪的情事。首两句写夜绣难堪之情况——第一句写夜绣,第二句写难堪。凤凰指所绣之物,飞卿南歌子所谓“胸前绣凤凰”也。金缕,绣丝之由金黄色者。着一盘字,则绣时之情形如见。相对,犹第一手“双双金鹧鸪”之双双,第九首“金雁一双飞”之一双,惟其“相对”,才足引动幽独之人的念远之怀,更由念远之怀之难堪而垂泪,已引入下文意。第二句牡丹指女人——即夜绣之人。把牡丹和美人对比,在词里有人用过,唐无名氏菩萨蛮词“牡丹带丛珍珠头,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只道‘花枝好’”。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即是把牡丹和美比并写得很动人的一首好词。微雨即指泪痕。着“一夜经”三字,既可不必再穿插什么灯、烛、炉香、月色之类的物事来作表现的资料,并且可见出终夜不眠的情状,同时,暗中也逗出下文晨妆。第三四句是写晨妆及顾影自怜的情况。鬓轻,飞卿是惯用的,第五首即有“镜中蝉鬓轻”之句,不必远引。鬓而言轻,有两层意思:一者、表示思念远人太久了,鬓不觉就稀薄了,近于“鬓凋”的意义;二者、表示相爱者不在,倦于修饰的意思。古人眉鬓都加之画,画得油墨,能增加美丽。但“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不在,则画得油亮也枉然,不如其不画,历久不画,就淡薄——也即是轻了。诗经里所说的“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正同此意。双脸长,是表示瘦了,瘦到欧阳炯词里说的“瘦得不成模样”的意思。后来晏几道词又“轻匀两脸花”之句,“两脸”和“双脸”无异。经一夜的悲啼,双脸就不得不长了。第五六句言久别的情况。栏外垂丝柳句包含两种意味:一种是属于时间,一种是属于心境。言前种柳,今已垂丝,别久不归,何以为情!我这儿加添一句前时时种柳,不是无根之谈。古人感怀今昔,时时要把种柳做材料,前乎飞卿的,如世说新语所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有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后乎飞卿的,如欧阳修词“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都是实例。并且,古人惜别用灞桥折柳,已成惯用的套语。张先词“落絮倦飞还恋树,有情宁不忆西园”,则此句虽写景物,也富有恋别的情味了。末两句言不但人不归来,连音信也杳然无踪,而社前的双燕又故意飞回,惹起人之羡慕,恼乱人之心曲,写到这儿,把热望与难堪,全盘托出了。飞卿词多数以景结情,极有余味。说双燕是“比也”似太胶执。
飞卿这词,就章法言,也很贯串而缜密,并没有如浦氏所说的“接得疏远”或用“趁韵致法”。(虽然他对趁韵法怎样解释,我还未看过)首言夜绣流泪,自成一串;次言照影自伤,又是一串;次言晨妆后触物怀人又是一串;最后以热望和难堪收结——通首体法;均以两句成一小段,而段段互相衔接。前阙抒写情事;后阙两串均一句情事,一句景物,而两串中的情事和景物又各自紧密地黏合着。层次分明,天衣无缝。像这么简单的章法,在飞卿词里也是罕见的。
总之,飞卿的词,虽然镂金错彩,华藻纷披,看似费解,实则命□谋篇,均走正常的路子,且偏于严谨缜密,并没有什么很费解的地方,在唐五代词中,较之冯延巳的词多用惝恍迷离的意境者还易解得多。(最少我觉得是如此。王静安最称赞冯词,而诋温词为“画瓶金鹧鸪”,殆亦专从字面上着眼,认温词为堆砌,费解耶?这真是“张茂先我所不解”。冯词固佳,温词亦何可厚非。)一般说它是费解的,大概是自己没有词的创作的经验,不明用力之所在,专在它的字面上作细碎的工夫,误以为做词是随便“凑集许多美丽的字眼,听其自然融合”的,遂把词的真情意都忽略过去或探求不出了。
说到这,我又得言归本传了:文学史有“独自性”的,尤其是文学中的词,研究者同时也不妨是个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