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浪漫而酸楚的游子人生

2013-08-05 07:36雷恩海
读者欣赏 2013年8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思妇游子

雷恩海

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这首《冉冉孤生竹》出自《古诗十九首》,写女子对新婚之离别的伤感。诗中坚贞的爱情信念、忐忑不安的心绪和对年华易失的感慨交织在一起,缠绵悱恻,哀婉动人。柔弱的“孤生竹”生长于大山深处,很少有人照拂,隐喻女子自幼之孤单柔弱。以“兔丝附女萝”比拟婚后夫妇的柔情缠绵,庆幸“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之缔结良缘。然而,离家远嫁他乡不久,又遇新婚远别,丈夫远在千山万水之外,自己只能青春虚度,心生终身无着落的悲哀。她希望丈夫能够执著于爱情,自己更会坚守爱情之誓约。浪漫与温婉充盈于字里行间。“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的哀婉,“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的相思与感慨,读之令人感动。

创作于东汉后期,作为五言诗发展成熟标志的《古诗十九首》,抒情委婉深沉,描摹物象细致入微、曲尽其妙,将抒情与叙事相结合,以情观物,深挚动人。对男女两性情感的深切关怀和委婉曲折的描摹,颇能动人心魄。

为选拔人才、强化统治,东汉王朝继承了汉武帝的养士政策,在首都洛阳建立太学,吸收士子入学,同时,推行乡举里选、朝廷州郡征辟制度。因此,整个东汉都有大批的游学、游宦之人,离家远赴首都洛阳谋求功名富贵。

求学、求官之路远非游子想象的那般平坦。

东汉后期,皇帝年幼,太后临朝,外戚专权跋扈,宦官为所欲为。在朝的部分官吏、士大夫、太学生以及郡国生徒奋起抗争,批评朝政。宦官挟持皇帝大兴党狱。灵帝即位之后,又起党锢之祸,延续十余载,诛戮、流放、禁锢士子达六七百人之多。经过这两次沉重的打击,朝野正直之士被屠戮殆尽,邪佞之徒气焰嚣张。士人之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气节,独立自由、不曲学阿世的精神,几乎被摧毁殆尽,只有少数高蹈之士逃匿山林,做独善其身的隐士;那些卖身求荣、寡廉鲜耻、阿谀谄媚之徒,攀龙附凤,洋洋得意。党锢之祸使得中国文化精神为之凋零。

宦官把持了朝政,朝廷、郡州选士不再以学行为标准,无能之辈、无耻之徒或以裙带关系,或以钱财而请托于权门,成为朝廷州郡之要员。谚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而仰慕党锢诸君子的士子,共相标榜。当时之士,望风而趋之若鹜,务于立名,朋从依附,竞尚声华。另一方面,不得党附的士人游子,怨望失意,莫知归属。处于这样的时代,普通士子的求官道路之难,可想而知。

在这个生存艰难、动乱将至的时代,那些游学、游宦的士子将何去何从?种种复杂心态,在《古诗十九首》中皆有着生动的表现。《古诗十九首》大部分作品涉及羁旅愁怀、离别相思、游宦无成,即与此背景相关。

希冀富贵功名,是《古诗十九首》的一个重要内容。京师洛阳乃权贵最为集中之地,穷困士子身处其中,霎时便显出窘迫和渺小。《青青陵上柏》描述的便是士子受亲友劝勉,赴洛阳谋求功名富贵,却晋身无门,只能在雄伟壮丽的洛阳城踽踽独行的情景。

尽管如此,游子依然渴望得到当权者的援引,期盼跻身富贵,得享荣华;而那些捷足先登的“同门友”却不念旧情,反将旧日朋友抛弃:“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在“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的萧瑟孤寂中,游子感喟于失意沉沦,“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希望能及早获得功名富贵,免去怅恨。

徜徉于洛阳城中,看惯了富贵荣华以及权贵的争夺诛戮,再对比自身的漂泊,游子遂产生了人生如寄的幻灭感。“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去者日以疏》)出洛阳城,遥望城北的累累坟冢,著名的北邙山埋葬的都是达官贵人,可造化推移,一切都化为尘土。

明白了人生如寄这个道理,就觉得让短暂的人生承受过多的忧惧实在没有必要。“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人生短促,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徒受困苦。求仙延年、拉伸生命的长度实在虚妄,不如秉烛夜游,尽情享受人生,“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那些愚昧者只是些守财奴,辛勤聚敛,最终亦赤条条归于黄土,为后人所嗤笑。

行行重行行

有游子必有思妇。外有旷夫,内有怨女,游子之歌和思妇之词,皆由同一原因产生。漂泊的游子,遭受着冷落与困顿以及逼仄现实的挤压,很容易在温柔乡里寻求精神的依靠,乡土家室,常常入梦。《古诗十九首》中,漂泊他乡的游子时时吟唱着羁旅愁怀,抒发其伤离别、思远人的情感。漂泊无依,身如转蓬,游子体味到了人生的苦况与艰难,偶然一个小小的情事,都可以刺痛他们敏感的神经、敲击他们内心最柔弱的地方,从而激发出动人心魄的歌吟。

时而,他们也站在远方妻子的位置,想象她们因思念自己而愁眉深锁。女性成为诗人表达人生、认知的一种载体。他们赋予女性温婉、善良、浪漫的特质,那是身心疲惫的游子在人生的艰难中化解心头郁结的一剂良药,是憔悴身影、饥渴心灵最后的归依之所。《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之诗,也是男性诗人(即游子)所写,表达的是男性的感受和认识,并非女性自己的感受。

其实,游子们清楚地知道,功名富贵不易得,人生虚幻,而现实的享受需要有生存的基础和条件,秉烛夜游也只是痛快淋漓地表达对生命的热爱、眷恋罢了。理想的憧憬和现实的逼仄,也许还有理性的情怀,使得游子们在人生的困顿和重压下,更重视情感,尤其是夫妇亲情的慰藉,以掀开沉重的现实铁幕的一角,苟活于人世。《东城高且长》一首,写游子漂泊于洛阳,遭受艰辛,认为人生短促,要敞开胸怀享受人生。燕赵佳人颜如玉,所弹奏之清曲打动了听者的心曲,使之心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萌生“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的愿望。羁旅孤寂,明月窥窗,“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时有“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的回家之意。“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他渴望亲情的慰藉,寻找着心灵的归依之所。

《青青河畔草》写的便是这样的心绪。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家园的一切是那么美好亲切,打扮入时的妙龄女子美丽无瑕,如娇花照水。游子的心中则充满了担忧和自责:“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希冀回家团聚的心意,全然彰显出来。而《古诗十九首》的首篇《行行重行行》,更以闺中思妇的口吻,抒写“与君生别离”的相思与痛苦。“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痛苦和无奈相纠结,真令思妇柔肠寸断。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乃有“物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情愫!“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妇衣带渐宽,而游子却无情无义。“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感伤中又有多少情意与珍重!在《涉江采芙蓉》一首中,漂泊无依的游子触景生情:“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故乡邈远,长路漫漫,而生“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感叹!

“冉冉孤生竹”,是柔软卑微的女性,在那个艰难动荡的时代,也是漂泊无依的游子。他们为时代所裹挟,飘摇的命运始终无法把握。温婉、善良、浪漫是游子对女性的期待,他们共同承受着人生的艰难与酸楚,经历着时代无情风尘、血雨腥风的吹打。而那些温婉、善良、浪漫和多情,始终彰显着人生的亮色,成为艰难时世的安慰,照亮他们前行的路途!

慷慨有余哀

宗法昌盛之世,女子遭受压抑是必然的。东汉末年的女子,大约等同于家族的奴隶,虽有一二出类拔萃者得享安宁、清誉,然皆不足以影响一时风气。

李充是东汉和帝时人,他家中贫困,兄弟六人一件衣服轮着穿。他的妻子私下对他说:“如此贫困,难以久安,我有一点私房钱,我们分家过日子吧。”李充假意应付说:“分家别居,应该备点酒菜,请乡亲以及我家和你家的亲戚一块儿商议。”结果,宴客当日,李充于坐中禀告母亲:“这个女人品行太差,她教唆我分家,应该休了她。”之后,便大骂妻子,将她赶出家门。一个体贴丈夫、想尽心尽力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庭的温柔女子,只因冒犯了当时的社会规范,就被逐出家门。而李充却以此“特立独行的风范”被范晔收入《后汉书·独行传》。当然,也有个别不甘如此的女性。黄允颇有才名,司徒袁隗想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黄允无比激动,便回家休妻。他的妻子夏后氏给婆婆说:“以后我就和黄家没关系了,走之前我想跟各位亲友道个别。”于是大宴宾客,在宴席上,夏后氏在300多位宾客面前历数黄允的各种龌龊猥琐之事,之后乘车离开。黄允因此身败名裂。

汉代婚姻,还比较重视当事人的意愿,并非如后世完全由父母做主。光武帝刘秀的姐姐湖阳公主新寡,看上了宋弘。光武帝委婉地劝诱宋弘:“贵易交,富易妻,乃人之常情。”宋弘直率地回答:“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刘秀感叹不已。湖阳公主积极主动追求爱情的勇气,宋弘不为富贵所动、尊重妻子、珍视爱情的高洁品行,体现出他们人性中的敦厚美好之处。

然而,不为权势、富贵所动的人毕竟是少数,许多士人趋炎附势,为了富贵权势而抛弃旧人,另觅新欢,造成无数人间悲剧,更有女子守寡之后不愿再嫁,而族人为霸占她的财产和子女强行将她嫁出或逼她自杀的恶事。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期的离别必然给独守空闺的女子造成精神上的极大痛苦,对丈夫的思念往往伴随着精神上的巨大创伤,如: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唯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诗写寒冬深夜之梦境和因相思而坠入迷离恍惚的怅惘心绪。岁末寒气凛凛,蟋蟀悲鸣,想游子久羁他乡,岁寒无衣,令人断肠。可是,转念一想,游子久久不归,是不是早已移情别恋,另有新欢,而忘记了这个独守空闺的人呢?一波三折,将独守空闺之思妇的狐疑心绪描摹得极其生动。长久独居,易成梦境,梦见初嫁之时,游子亲迎,两情相悦,巧笑携手,同车而归,恩爱缠绵。然而,游子来入梦,竟然甚是短暂,猝然惊醒,遂有不能肋生双翅、凌风飞渡万里关山之怅恨,唯有引颈遥望以寄托相思之情,致使双泪长垂,似梦非梦,似醒非醒。诗作捕捉了思妇迷离恍惚中的神色意绪,给诗的形象染上了一层奇丽的梦幻色彩。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高楼中深情弹奏弦歌的女子,引发游子无尽的联想:“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杞梁从军,不幸战死,其妻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找到杞梁尸骨后大放悲声,杞都城受感应而崩坍,之后,她投水而死。其妹作歌,名《杞梁妻》。女子歌声悲凄,当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蕴藏着深长的悲哀,一唱三叹,“慷慨有余哀”,感慨知音难遇。此刻,女性成为游子动荡、漂泊生活中的心灵归宿,女性温婉的形象和深情的歌声,引发了游子内心的伤痛。“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他愿与女子结伴抗拒这伤痛,希冀改变自己的处境。

从诗歌的艺术性而言,《古诗十九首》舍去了生活的细节,舍弃了现实生活的实质,而从通性之真实入手,以高度的概括性,将现实与情感融为一体,在现实中发酵、提纯丰富的情感,使之具有广泛的包容性,深衷浅貌,短语长情。因此,读《古诗十九首》,必须了解其时代背景,方能彰显其言情背后的深层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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