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新咏》:绮靡时代的女色审美

2013-08-05 07:36雷恩海
读者欣赏 2013年8期

雷恩海

夜愁

/王僧孺

檐露滴为珠,池冰合成璧。

万行朝泪泻,千里夜愁积。

孤帐闭不开,寒膏尽复益。

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

金粉六朝,一个充斥着杀戮、血腥,人命微贱,而又多姿多彩、崇尚智慧的深情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的个体生命意识日益觉醒,士人注重美的发现、欣赏,沉浸于情的缠绵。生于斯、长于斯的世俗男女,往往陶醉甚至沉溺于此种私情、恋情之中。亲情、友情,日益狭隘化、固化于男女之情。诗人用其生花妙笔,将这种生活写得摇曳生姿、旖旎缠绵。摇荡性灵,形诸舞咏,非诗不足以展其义,非长歌不足以骋其情。

这是一个发现美、欣赏美的时代。东晋时,桓温平定蜀中,娶一美貌女子李氏为妾,宠爱无比,因惧怕妻子南康长公主(晋明帝司马绍之女)妒忌,将她置于外宅。不久,南康长公主知道了这件事,率数十名奴婢,气势汹汹地去问罪。她们破门而入,见李氏正临窗梳头。她姿貌端丽,长发委地,肤色如玉,神色闲雅。见公主进来,李氏徐徐绾结发髻,敛手而立,对公主说:“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言辞凄婉,动人心魄。南康长公主不禁掷刀于地,泣而抱之入怀,说:“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耶!”两人遂相敬相爱,如同姊妹。情敌能因美貌而化干戈为玉帛、相亲相爱,这是对美的赞誉和欣赏。

这个充盈着杀戮和血腥的时代,并未使士人的情感粗粝化。大概因为时代动荡,生活朝不保夕,人们转而尽力去把握这可贵的生命,享受、欣赏真情与美丽,体味其间的真善美。

编纂于南朝萧梁时的《玉台新咏》收录了大量的描摹女性生活、情感的诗歌。齐梁时的王僧孺少时机警,笃爱书籍,文辞尤长。《玉台新咏》收录了他的一首写梦的诗。该诗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述写相思梦境,将梦的恍惚迷离描摹得极其真切、生动:

工知想成梦,未信梦如此。

皎皎无片非,的的一皆是。

以亲芙蓉褥,方开合欢被。

雅步极嫣妍,含辞姿委靡。

如言非倏忽,不意成俄尔。

及寤尽空无,方知悉虚诡。

自己清楚地知道,相思易成梦,却没有料到,梦竟是如此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以亲芙蓉褥,方开合欢被。雅步极嫣妍,含辞姿委靡。”此处写与意中人相会,芙蓉褥、合欢被乃写卧具的华丽,暗示两性的欢爱。梦醒之后,夜色宁静,帘帷低垂,一切还是老样子,方才体悟到刚才的一切都是空无虚幻。写虚幻能尽情如此,堪称佳作。而“以亲芙蓉褥”四句,用“以”、“方”、“极”、“姿”,依次展开梦中行事,摇曳生姿,曲尽情事。此诗以梦境的真切与梦醒之后的落寞两相对照,写闺怨之情,不言怨而怨自深,描摹的真切细腻、抒情的深沉委婉,令人叹赏。

王僧孺的另一首诗《夜愁》则明写女子的愁怨之情,虽是以描摹为主,却能深入女子的心理变化。

檐露滴为珠,池冰合成璧。

万行朝泪泻,千里夜愁积。

孤帐闭不开,寒膏尽复益。

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

秋露如珠,池水凝结成冰,而更感寒意深重的乃是孤守空闺的女子。意中人远在千里之外,夜晚的孤寂冷落更是难耐,帘帷低垂,闺房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深重的寒意、压抑的环境与低沉落寞的心境,竟使这女子产生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幻觉—“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女子的深情、闺怨的深重,尽在不言之中。“看朱成碧”乃视觉的错乱,思绪纷纷,疑神疑鬼,恍惚迷离的心态、极度的苦闷,使她的感官发生异状,对声、色、味的感觉都出现了反常,以致形容憔悴、神思不清,实乃相思之苦所致。

颜之推《颜氏家训》说,女子主内,负责家庭的饮食起居,不可参加社会活动、干预家庭事务;即使聪明的女子,有贯通古今的见识,也只能做“贤内助”,如参加社会活动,则会祸乱家门。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住宅大都为向心的院落形式,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向型精神。贵族、富户家庭大都为四合院形式,有三进或四进,用回廊绕之,既分割又相通。女子大都谨守门户,生活在这数十丈见方的空间中。

宫廷中的女子生活空间也是有限的。南朝不仅在都城内营建宫廷,还在近郊兴建多处皇家园林。妃嫔宫娥或留守不同园林,或陪王伴驾,基本被限制在相对狭小的空间,没有交游的自由。青春年少的女子被拘羁于狭小的家庭院落或帝王的苑囿,在高高的围墙内,发出庭院深深的喟叹,忍受着冷冷清清的落寞和无奈。

生活于魏晋之际的傅玄思想深刻,文章写得沉郁苍凉。他深入地思考了女性的命运,并在与男性的比照中对此加以凸显,其《豫章行·苦相篇》代女子明言其人生的悲苦和无奈,对女子在社会上的屈辱地位做了全面而具体的揭示,充满了同情和不平:

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男儿当门户,坠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女育无欣爱,不为家所珍。长大逃深室,藏头羞见人。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心乖甚水火,百恶集其身。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昔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胡秦时相见,一绝逾参辰。

女子以色为主,是六朝时的共识。荀粲与妻子感情甚笃,相爱相敬。冬日极寒,妻子生病发烧,荀粲竟然立于庭院,顶风冒霜,使得周身冰冷,然后进屋拥抱妻子,为其降温退烧,爱之至深,令人感动。妻子不幸离世后,荀粲痛悼不已。即使这样的“情种”,在感叹佳人难再得之余,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妻子貌美,才是他挚爱的主因。

世俗重“色”,而女子缺少独立性,依附于人,只得自作妆饰以媚众。女子施朱敷粉、描眉画黛,盛于六朝,额间黄(额妆)之妆饰风行一时,北朝亦受此风潮影响,将其视为流行妆饰。受此影响,又有所谓“黄星靥”,大概就是在面颊上用黄色点画出酒窝,使面庞俏丽生动。女子重妆饰,敷粉弄姿,失去了精神的主体性,物化为男子的审美对象。

在当时,饰女性而玩弄之,甚是流行。齐东昏侯萧宝卷在位仅两年余,喜欢潘淑妃,用黄金錾为莲花,贴于地上,令潘妃从上面走过,称为“步步生莲花”,对其娇宠不已,奢靡已甚。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时势风潮之下,《玉台新咏》所录的齐梁时期诗歌,尤其是宫怨闺怨诗,特别偏重于对女性的容色、体态、妆饰的描摹和欣赏。

梁简文帝萧纲做太子时所作的《妾薄命篇十韵》是一首比较典型的情怨诗。此诗伤感良人(丈夫)不返、美人迟暮。“名都多丽质,本自恃容姿。”女子天生丽质,姿容出众,而良人远走他乡,独守空闺,致使“玉貌歇红脸,长颦串翠眉”,无心装扮,长眉紧蹙,形单影只,孤苦无依,所谓“生离谁拊背,溘死讵来迟”。诗中女子感慨王昭君虽然美貌绝伦,却远嫁胡地;卢姬才色出众,却嫁娶失时,遂产生太行、王屋二山尚可迁移而二人白头到老难期的感慨,最后归结于“妾心徒自苦,傍人会见嗤”的辛酸和不被理解的苦闷。《倡妇怨情十二韵》则极力铺陈闺阁的华美。“绮窗临画阁,飞阁绕长廊。”楼宇高敞,长廊回环,雕梁画栋,如仙人之居处,而女子则妖艳非常,“仿佛帘中出,妖丽特非常”,“散诞披红帔,生情新约黄”,身系红帔,约黄点额,装扮入时。闺阁陈设成双成对、温馨和美,而女子形单影只、百无聊赖,含泪独坐打发漫漫长日,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因相信爱情之长久而欣喜,又因担心丈夫情变而悲伤,愁肠一日九回,体味着情感上的炎凉变化,五内俱焚。而“玉关驱夜雪,金气落严霜。飞狐驿使断,交河川路长”四句,则想象良人远行的路程及辛苦,从对方写起,而见出情爱之深切,最后感慨“荡子无消息,朱唇徒自香”,表达相思之苦,多少带了点色情的味道,露出齐梁宫体诗的本色来了。

在《玉台新咏》中,这一写法是独特的创造。齐梁艳诗、情怨诗,颇重视对女子妆饰的描摹,把女子视为“客观”的审美对象,而抽去其精神,使之物化,以供男子赏玩。或者说,诗歌中所描摹、咏叹的女子,只是男性作家的一种“物化”了的抒情对象而已,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仅仅被借以表达诗人自己的认识与情感,并不能代表女子真切的生命与鲜活丰富的情感。

梁简文帝萧纲是齐梁宫体诗的主将,做太子时即擅长作宫体诗,在这方面比其老师徐陵有出蓝之才。如《美人晨妆》:“北窗向朝镜,锦帐复斜萦。娇羞不肯出,犹言妆未成。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试将持出众,定得可怜名。”描摹美人晨起梳妆之情态,栩栩如生,妙在“娇羞不肯出”,活脱脱描摹出一位美人装扮时的仔细与矜持、半藏半掩的娇羞神情。邵陵王萧纶乃梁武帝第六子,任情狂放,长于文辞,其《车中见美人》一诗,颇能体现艳诗的特性:

关情出眉眼,软媚着腰肢。

语笑能娇媄,行步绝逶迤。

空中自迷惑,渠傍会不知。

悬念犹如此,得时应若为。

乘车于路上偶逢的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子,竟然让萧纶有些神魂颠倒。美女眉眼关情,腰肢软媚,袅袅娜娜地行走于路途,笑语盈盈。此诗描摹女子的体态神情颇为传神。宛若惊鸿的美女偶一出现,令人惊喜。可惜,萧纶并未止于对美的欣赏,而说这一相逢,使自己神魂颠倒,美女却毫不知晓;自己想念伊人尚且如此,如若能够得遂心愿(得时),与美人亲近,那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实在是有些卑琐甚至猥亵的色情意味。显然,这是以男性为中心的自负、自赏的自私情怀之显露。

不但萧氏兄弟如此写诗,其老师徐陵也写此类诗歌,如《奉和咏舞》:“十五属平阳,因来入建章。主家能教舞,城中巧画妆。低鬟向绮席,举袖拂花黄。烛送窗边影,衫传箧里香。当关好留客,故作舞衣长。”此诗写宫中的舞伎能歌善舞。“低鬟”、“举袖”写舞伎的舞蹈动作,“烛送”、“衫传”写当时的香艳情景,颇为细腻,情景人物,形象传神。“当关好留客,故作舞衣长。”有论者认为这种描写流于轻薄,体现了宫体诗的弱点。其实,诗写舞伎长袖善舞,有意把舞袖抛向客人,既是舞蹈动作,也是调情、挽留,别有暗示,正是宫体诗的本色。

萧纲神采秀发,多闻博达,辞藻富艳,文学造诣高,是齐梁艳诗、宫体诗的当行作家,《咏内人昼眠》体现其才思与文学技巧: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钩落绮帐,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诗写女子睡午觉的慵懒。由于红日当空,天气炎热,女子贪图凉爽,遂在向北的窗户下睡眠。帐钩松开,华美的床帷低垂,而拨子插于琵琶上,琵琶静静地挂于墙上。想来为打发无聊的时光,女子一曲又一曲地弹奏,后情生厌倦,将琵琶高挂墙壁,昏沉睡去,不知梦见什么开心事,盈盈笑意浮于娇艳的面颊。秀美的乌发如同怒放的花朵,压于枕头上,更增添了美人的娇媚。睡得许久了,竟使她洁白如玉的手腕印上了凉席上的花纹,天气炎热,美人香汗浸透了红纱。萧纲的观察能力、文字表达能力都是一流的,描摹刻画,栩栩如生,曲尽情态,将一位酣睡的美人娇娆慵懒的神态、梦中的情事,写得极其生动传神。可惜,最后两句却以丈夫看妻子昼眠提醒读者“莫误是倡家”,露出卑琐、淫邪的心态—那种浪荡子的狎昵心态,用看倡女的视角看安眠的娇妻。前人斥之为“色情”、“肉欲”,真是看到了作者灵魂的深处。

其实,这并不是齐梁诗歌的个案。沈约的《梦见美人》写得更为直白:“夜闻长叹息,知君心有忆。”美人得知男子心思,自来屈就。她美丽如巫山神女而自荐枕席,贤德如孟光举案齐眉。美人“立望复横陈”—写尽了诗人自家的色情心思,恍然一梦,惊醒后失落之余,竟然神伤而“潺湲泪沾臆”了。

即使写自己的妻子,也免不了这点暧昧和色情。刘孝威辛苦王事,行役他乡,秋风渐起,偶见佳人为远方的亲人织布制衣,思念起家中的妻子,便作诗寄给她。此诗写美人织布的情态,是典型的齐梁艳诗用语:“经稀疑杼涩,纬断恨丝轻。”经纬线相配而织,进展不快,乃恨“丝”(双关“思”)轻;且不忘与人眉目传情—“窗疏眉语度,纱轻眼笑来。”美人那样多情,而诗人说自己信念坚定,“直为闺中人,守故不要新”,并且由此想到了独守空闺的妻子的落寞:“梦啼渍花枕,觉泪湿罗巾。独眠真自难,重衾犹觉寒。”而且还说“愈忆凝脂暖,弥想横陈欢”,立即由思念转到色情,想到了妻子的肌肤,想到了欢爱,真是大胆而赤裸的情色之爱。因此,诗人希望骑着骏马飞奔回家,“新妆莫点黛,余还自画眉”,要为艳妆的妻子亲自画眉,是爱情还是色情,真有点难以辨别了。

显然,无论是宫中嫔妃,还是朝士妻子,大都是男性物化了的审美对象。男性作者基本上忽略了女性真切的生命和丰富而鲜活的情感。

《玉台新咏》是徐陵奉萧纲之命编纂的。全书十卷,选录自汉迄萧梁的诗歌660余首,成书于梁武帝中大通六年(534年)前后,其时萧纲甫过30岁,被立为太子不久。徐陵写了一篇序文,主要描写了当时后宫女子的生活和情绪。序文开篇极力赞美宫廷之壮丽,“周王璧台之上,汉帝金屋之中,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柙”,后写生活于其中的“丽人”,出身世家大族,美貌绝伦,入选后宫,“楚王宫里,无不推其细腰;卫国佳人,俱言讶其纤手”。这些美人知书达理,婉约风流,能歌善舞,精通音乐,聪慧开朗,妙解文章,尤工诗赋,时有创作,“清文满箧,非唯芍药之花;新制连篇,宁止葡萄之树”。事实上,嫔妃丽人足不出深宫,生活无忧,无所事事,“优游少托,寂寞多闲”,虽嬉戏游乐,终感无聊。徐陵说,自己奉命编选此书,将“往世名篇、当今巧制”编纂成集,以供嫔妃佳丽在梳妆打扮、嬉戏游玩之余阅读欣赏,“永对玩于书帷,长循环于纤手”,以消磨漫长时光。真有点“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的感慨了。

徐陵用精彩绝艳之笔,极力描摹后宫嫔妃佳丽珠光宝气、优游自在的富贵生活,也时时透露出些许佳丽精神上的凄怨和空虚无聊。这不是徐陵的过错,而是那个时代忽略女性的真切生命与鲜活精神、把女性物化为男性审美对象的必然结果。

《玉台新咏》选录的作品大都是言情之作,题材一般都和妇女有关,闲情近200首、闺阁情怨140首左右,风格以婉转绮靡为主,多涉及男女欢爱、离别、相思,甚至是对女性的服饰、体态、歌声舞姿的欣赏。

金粉六朝,每当易代之际便遇血腥杀戮,皇室贵族横尸喋血,欲求匹夫之传家保世而不可得。而且,皇室内部多互相残杀,加之刘宋、萧齐多荒淫无道之君主,如宋少帝刘义符、前废帝刘子业、后废帝刘昱、齐废帝萧昭业、东昏侯萧宝卷,其背离伦常、乖张残忍,罄竹难书。士族豪侈,亦多残忍之事,贱视女性。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人命危浅,人们尽可能在有限的甚至是极为短暂的人生中享受快乐,发现并欣赏人生的美。因此,美姿容、重情性,成为一时风气。《颜氏家训》说梁朝子弟,“无不熏衣剃面,敷粉施朱”。《玉台新咏》是对审美、对情爱、对女性美欣赏的诗歌汇编。徐陵说“撰录艳歌”,“艳”并非仅仅指男女之情,主要还是指辞藻的华丽、情调的缠绵、情思的凄楚悱恻。可以说,《玉台新咏》是由六朝的血腥与繁华共同浇灌出的一部情思骀荡的华丽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