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君子于役,不日不月

2013-08-05 07:36祝东
读者欣赏 2013年8期
关键词:思妇服役诗经

祝东

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这是《诗经》名篇《伯兮》。

《诗经》广泛记录了自周初至春秋中叶的社会各阶层的生活状况。《伯兮》是《诗经》中反映征夫与思妇爱情生活的名篇。

所谓“思妇”,即思念远行丈夫的妇女。在周代,普通百姓人人都要服役。《周礼·地官·小司徒》记载,小司徒负责考察采邑之内的人口数目,协助大司徒管理民众服兵役和劳役,“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以起军旅,以作田役,以比追胥,以令贡赋,乃均土地”。当时的劳役和兵役并无太大区别,服役的人军事、农事活动都要参加。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男女之间出现劳动分工,妇女主要从事食物采集及家务劳动。这在《诗经》的很多篇章中都有反映,如《关雎》:“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荇菜、卷耳、芣苢都是可食的植物,“蘩”即白蒿,不仅可食,还可以做祭品。妇女除了采集食物之外,还要从事纺织、做衣服等劳动,如“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葛覃》),“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七月》)等皆是。

男子外出狩猎、服役,女子则在家劳动,或就近采集食物。这种劳动分工将男女的生活世界划分开来,于是出现了外有征夫、内有怨女的现象。两情不能相悦,思念和哀怨由此而生,这种情感通过诗歌的形式咏叹出来,就是思妇诗。

《伯兮》首章赞美丈夫的英勇形象,“伯”即兄弟中的老大,是诗中女子所思念的男子,“朅”是健武之貌,“桀”是杰出的人。“伯”英勇豪迈,手持兵器奋勇向前。能嫁给这样的男儿,诗中的女主人公想必非常骄傲。然而,自从丈夫出征之后,自己在家日夜想念,无心梳妆,头发像蓬草一样乱。宋代词人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中也有类似的表述:“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闺中女子无心整理闺阁,甚至连头发也懒得梳理,镜子上落满灰尘,日上三竿才缓缓起床,为什么呢?“生怕离怀别苦”,一语道破玄机。其艺术手法与这首《伯兮》相同,用无心梳妆来反衬对远游在外男子的思念。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盼望远征的丈夫归来,就像久旱盼雨泽一般,可天上却是猛烈异常的太阳。这里用比喻的手法,暗指丈夫归期渺茫。盼望不得实现,盼望便愈加强烈。“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妻子想得神思恍惚、头痛神伤,却心甘情愿,一片痴情可以想见。思念之情,如丝如缕,剪不断,理还乱,每每从心头泛起,让她感觉如同病痛难消。

诗歌层层推进,从丈夫的英勇形象起笔,表明对他的爱意,然而相爱的人不能相伴,故而产生思念之情。这种情感是逐层上升的,先是无心梳妆,“首如飞蓬”;接着“甘心首疾”;然而思念之人终究不可即,于是又希望能得到忘忧草,忘掉这些烦恼。思妇的情感在思念与抗拒的矛盾中逐渐升华。全诗很直白,将思妇的烦恼和忧愁和盘托出,情感的真挚、思念的热切,读来令人感喟不已。

《诗经》中像这样叙写征夫与思妇爱情的诗篇还有很多,采用的多是思妇视角,以思妇的口吻叙写对征夫的思念和期盼。如《召南·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雷声隆隆,大雨将至,家中的女子想起远征的男人:他的处境如何?下雨了,他是否有避雨之处?希望他不要挨饿受冻。诗歌中的雷声一会儿在南山之阳,一会儿在南山之侧,一会儿又跑到南山之下,这飘忽不定的雷声,正像居无定所的征夫,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在这首诗中,思妇思念的男子与《伯兮》中的男子一样,都是积极健康的形象。“振振君子”,是说男子积极勤奋、勇于从役。诗中“振振君子,归哉归哉”的反复咏叹,表达了独守空房的思妇盼望丈夫归来的急切心情。

再来看一首《邶风·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宋代学者朱熹认为,这首诗是思妇思念丈夫从役于外的作品。学者高亨在《〈诗经〉今注》中也认为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妇人怀念远出的丈夫。这首诗从思妇的视角起笔,她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野公鸡正鼓翼飞行,想起自己的丈夫像这只野鸡一样远去,后悔当初没有阻止他,才导致了今日的思念和忧愁。唐代诗人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是见景生情,睹物思人,古今人物的情感都是相通的。

思妇思绪的闸门打开之后,思念之情滚滚而来。“展矣君子,实劳我心。”因为朝思暮想自己心爱的男子,所以忧心愁苦。日月如梭,青春行将远逝,思念的人却不见踪影,禁不住慨叹:“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恐怕还得继续在幽怨中绵长地等待。

《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一名妇女看到贵族衣着华丽,缓慢踱步,生活悠闲,想起自己服役在外的丈夫。古时人们称上衣为衣,下衣为裳,思妇说“之子无裳”,是慨叹自己的丈夫终日劳碌,却还是穷得没有裤子穿。这首诗的第二章、第三章接着写自己的丈夫“无带”又“无服”,故而“心之忧矣”。这个心忧之情,重章叠现,增强了思妇忧心征夫的情感,这也正是贫贱夫妻爱情的真实写照。

再如《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开篇即指出丈夫服役在外,归期难测。天近黄昏,鸡已进窝,牛羊归来,面对此情此景,思夫之情油然而生。清人方玉润评:“傍晚怀人,真情真景,描写如画。晋、唐人田家诸诗,恐无此真实自然。”(《〈诗经〉原始》)但是服役“不日不月”,相见无时,最后只能祝福他在外“苟无饥渴”。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就像《小雅·采薇》中唱到的“行道迟迟,载饥载渴”,远征中饥寒交迫的痛苦不言而喻,这种祝福更见思妇脉脉的温情。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谈到这首诗时,曾引证许瑶光《雪门诗钞》卷一《再读〈诗经〉四十二首》中的第十四首:“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起唐人闺怨句,最难销魂是昏黄。”黄昏是归家的时候,也是思家的时间,身在天涯的“断肠人”在这个时候也最容易泛起思乡之情,这首诗也开启了后世闺怨诗的先河,故而钱先生认为这首诗“大是解人”,可谓一语中的。

但是,严格说来,思妇诗也好,闺怨诗也罢,大多出自男性笔下,并非思妇所作。《诗经》中的诗歌,作者确切可考的不到十人,《大雅·嵩高》的作者尹吉甫、《商颂》五篇的作者正考父、《鲁颂》四篇的作者史克,都是男性,只有《鄘风·载驰》的作者是确实可考的女性,即许穆夫人。大多无名氏的作品大概也多是出自男性作者笔下,即便以女性口吻叙写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的诗篇,也应多是男子所作。

男子而作闺音,这在古代是一种常见的社会文化现象。钱锺书称之为“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征夫们服役在外,饥寒劳苦,家成为他们心中的温柔港湾。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中的亲人,特别是患难与共的妻子,想象着妻子也在思念着他们,且往往假托对方之言,极力抒写家中妻子思念自己,如《豳风·东山》:“妇叹于室,洒扫穹窒。”《小雅·杕杜》:“女心伤止,征夫遑止。”都是通过实写对方对自己的思念,表达自己对亲人的思念。“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之口吻尔。”(《管锥编》卷一)可谓一语道破玄机。因为这些多情的征夫、旅人、妻子,中国的诗歌艺术多出了一朵朵艺术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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