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德海
《此时此刻:吴亮谈话录》,吴亮著,商务印书馆2012年9月版,45.00元
因为个性的过于突出和画面的过度晦涩,中国的当代艺术几乎变成了一座绘制不出路线图的迷宫,七宝楼台拆散,乱花迷眼。如果不是盲目信任那些作张作致的理论解读或导游图式的入门引导,接近当代艺术,甚至对当代艺术略有了解,都几乎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如此的窘迫之中,我有时会希望遇到一本威廉·魏施德《通向哲学的后楼梯》那样的书,引导我们走上当代艺术的后楼梯:“它不很明亮,不很整洁,不像前门那样庄严。它给人的感觉是:荒凉,光秃,有时还有点零乱破落。但是走这条路,无须穿戴得特别漂亮,完全可以随便一点。”但殊途同归,和走前门一样,我们“同样可以见到楼上的主人”。
喜欢哲学的人有福,魏施德用一本书清理了一道通向哲学的后楼梯。而当代艺术中却没有魏施德,愿意用自己的经验把后楼梯提前打扫一下,为后来者提供便利。那么,喜爱艺术的人是不是可以自求多福,花点功夫找出一条通向当代艺术的后楼梯呢?具体而言,当代艺术评论先行者吴亮的谈话录《此时此刻》,是否就可以充当这么一条通向当代艺术的后楼梯呢?
《此时此刻》约一半篇幅,是吴亮和近二十位艺术家的谈话,严培明、何赛邦、李山、孙良、洪磊、陈丹青……没错,我们永远不能期待吴亮会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引路人,循循善诱的好老师,在他的谈话中绘制当代艺术的导航图,设置观看这些画作的参考坐标系。即使跟艺术家谈话,我们也不要奢望他会是一个按部就班的提问人,循循善诱的好教师——跟谈话对象谈论某幅具体的画,某些细致的绘画技巧,更不用说当代艺术的意义、作用或历史地位了。
占了这些谈话大部分篇幅的,是艺术家的成长经历和一些画作前前后后的事,没有预先设定的谈话中心,也不刻意在某些地方停留,更不用说其间不停的话题转换和突如其来的插话了。有时候,艺术家也会忽然调转话头,问起吴亮自己的成长和写作经历。文字建立在录音基础上,因而充满了未经深思熟虑的感想,偶然闪现的灵感,不时中断的思绪……即使经过整理,谈话仍然带有非常明显的即兴色彩,保持着现场鲜活的语境和饱满的张力,大部分场景几乎可以恢复成一个带有动作性的画面。如果非要说这些看似拉杂的谈话有什么核心的话,那就是,吴亮和他的谈话对象,都没有确定要表达的一些什么,他们试图描摹的,是未曾成形的思想和尝试中的绘画——一个不确定的幽灵贯穿着谈话的始终。
本书另一部分篇幅,则是吴亮的各类闲谈,包括演讲、发言、采访。一篇吴亮谈自己,是他的一个思想小传,可以看作去年出版的《我的罗陀斯》一个小小的引言,另有少数几篇跟文学相关。除此之外,主题仍然是关于艺术的。这些关于艺术的谈话,较之跟艺术家的交谈,话题更加广泛,涉及的问题更加多样,谈艺术与城市,与思想,与催眠,与技艺,与经济,与物质,甚而至于,艺术与巫术,艺术与嗑药……这些话题,很多可以用其中一篇的名字来概括——艺术的背后。吴亮凭他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多样的关注视角,掀开了艺术的内在帷幕,让我们看到了那些或隐晦,或丑怪,或精致,或华美的画作背后细密的针脚或断裂的残痕。在这里,艺术不再是从芜杂的社会系统中拆解出来的平静二维呈现,而是复原为一种活跃的立体构成,从而让许多因岁月而掩上房门的画作,有了重新进入的可能。当然,上面提到的那个不确定的幽灵,仍然支配着以上的各类闲谈。
至此,我们似乎可以谈谈这本书的名字了——此时此刻:“在漫长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彼此交谈,只不过为了达成关于某个情境性的遭遇、沟通、诉求或临时合作之目的,一旦交流完成,原先的说话内容就自然废弃,我们的注意力和条件反射之本能被接踵而至的新情境所吸引。说话不需要拥有持久的生命力,它不需要固置在原先的地点。简而言之,日常中的大量说话交流,其意义与有效性仅在此时此刻。”《后记》里的这段话,为这本谈话录做了一个不可替代的总结,书中的即兴谈话和关于艺术背后的种种,不过是为了完成交流,最终,那个无意选定的时刻成为特殊,并焕发出那一时刻独特的光彩。交流完成,“相继而来的生活之流就应将其迅速淹没”,新的疑问和新的解答即将出现,另一个无意选定的时刻随之降临。
仔细想想,这些曾经的此时此刻,是不是正展现着当代艺术的某个面向?当代艺术对大部分人的拒斥,是不是正因为它杜绝了自己被静止谈论的可能?对此时此刻的重视,要求我们从对经典艺术欣赏的固定程式中解脱出来,不再把精力全部投注在对一幅作品的源流演变、技术分析、无限赞美上,而是跟当代画家一起,思他们所思,想他们所想,观察他们的此时此刻的光彩,也体会他们彼时彼刻的无奈……确切些说,当代艺术要求人们参与其中,而不是置身事外。要接近当代艺术,我们就必须学会跟那些散碎的思想、晦涩的画面、有意的败笔甚至无聊的试笔相处,并保持充分的耐心。
设想一下,当吴亮80年代末走进当时还很简陋的画室,跟画家一起抽烟,喝酒,吹牛,并为他们尚未准备成为经典的画作叹息,鼓掌或出主意时,他是不是早已明白了不会永远闪耀的此时此刻的意义,并对此心存感激。进而言之,吴亮是不是因此成了当代艺术的一部分,而不再需要另外的什么“看懂”来标示自己?写到这里,是否可以较为明确地说,在启示的意义上,《此时此刻》正是一道若隐若现,不太规整的,通向当代艺术的后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