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的往事往时往思

张自言

“没错，是江青，但不是那个江青。”今年67岁的舞蹈家江青经常需要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和四人帮里的那个江青重名，给她的人生带来种种烦恼，而她的确也和“那个江青”从事过同样的职业：电影演员。“这个”江青在红色教育里长大，经历了由电影明星到现代舞先驱的跌宕人生，但她的声名长久以来被“另一个江青”所覆盖，直到最近她的自传《江青的往事往时往思》出版，这段因重名而不一样的人生经历，才首度公开。

“江青同志”与“江青小姐”

她原本叫“江独青”，1946年在北京的腊月里出生。那个“独”字后来被拿掉，是一家人“追求进步”的结果。

江青上小学时，正值“思想教育”层出不穷的1950年代，老师反复在班会上教导，要斩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毒草，这时她的名字便显出“不先进”来——“独”字，背后是独自、独霸、独断，没有一个是社会主义美德。江青的母亲虽不是党员，却是积极的民革成员，为了表明“自我改造”的决心，将她改名为“江青”。派出所专门派人来了解改名的原委，听了解释后大加赞许：“‘思想改造工作做得彻底。”

“江独青”就这样变成了“江青”，有意味的是，当时，就连派出所的干部，也没意识到这与毛泽东的夫人重名。1962年江青到香港探亲，阴错阳差留了下来，因被李翰祥发掘而开始电影生涯。1963年她要去台湾拍戏，持香港身份证申请台湾签证，被问到：“为什么偏偏要用江青做艺名？”这时她才知道，大陆还有一个政治人物也叫江青：“在北京做学生时只知道她本姓李，当年从影的艺名是‘蓝苹。”

这一年，17岁的江青用本名演电影，首部作品《七仙女》在台湾打破了国片的票房纪录。此时，大陆改名“江青”的前演员李云鹤正在北京举办“戏曲工作座谈会”，开始推动现代京剧的改革。

那几年港台和东南亚盛行“黄梅调电影”，把传统戏曲搬上大银幕，让俊男美女演出，专业黄梅调演员配唱，演员江青也在这股潮流中主演了《状元及第》和《玉堂春》；大陆的江青指导舍弃了传统戏，大排“创造英雄人物形象”的现代京剧，最终只留给全国观众八套样板戏。

演员江青在台湾越来越红。1966年，她主演了当时最大制作的国语电影《西施》，盛名之下忽然选择与当时默默无闻的学生歌手刘家昌闪电结婚，震惊港台。1967年，江青以电影《几度夕阳红》赢得第五届金马奖最佳女主角。那两年间，大陆的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江青任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第一副组长、解放军文革小组顾问，正逐步走向权力的巅峰。

政治和电影话题里都频频出现“江青”，但当时台湾的报禁还未开放，“江青”是“敏感词”，小心翼翼的台湾报纸每次在影剧版提到“江青”时，会用特号字把这两个字特意区分出来。报纸里也会说“这岸江青”、“对岸江青”，后来又用称谓来区分，一个是“江青同志”，电影演员江青则是“江青小姐”。

有时甚至连江青自己都会产生身份的错位。1967年台湾电影金马奖揭晓当天，江青在朋友家做客，新闻播报中提及“江青”二字——由于那段时间有关“对岸江青”的新闻特别多，“这岸江青”便没有留意听，直到朋友家的门铃响了，开门后涌入一群前来祝贺的人，她才意识到刚刚那条新闻说的是：江青拿到了金马奖。

“毅然改名”

1970年，江青婚姻失败，结束影坛生涯投入舞蹈事业，不再是媒体追逐的热点。文革结束后，阔别家乡已久的她第一时间申请回大陆探亲，却始终没有回音，她私下打听才知道：又是名字惹的祸。

此时江青正与瑞典学者比雷尔·彭贝克交往，彭贝克受邀去中国大陆讲学，江青立刻和他领了结婚证书，在名字后加上夫姓，以“青·彭贝克”的身份，顺利入境大陆。那时她已在国际舞坛闯出名堂，她回国，国内的舞蹈杂志报道了一则小消息：“美籍华裔舞蹈家彭贝克夫人访华”。没有人敢提她的本名。

回国了，江青才知道自己在“文革”期间早已被定为罪人。由于她1962年赴港探亲没有按时归校（当时她是北京舞蹈学校的学生），滞留香港，被定性为“叛国投敌”，而这样一个人竟敢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同志、爱人江青”同名，更是罪上加罪。她的三姨因为“帮外甥女改名”，不断遭到拷打辱骂：“胆大包天，没有自知之明，你外甥女是国家叛徒，有哪一点配用江青这个名字？你居心何在？”批斗者甚至将一痰盂的秽物直接扣在三姨头上。

在母校，江青则是最“臭名昭著”的学生。1960年代，有人把她的明星照片在学校里张贴，学生们都知道这个和文革旗手同名的江青“叛逃”去了香港，又去了台湾，学校里但凡有政治运动，第一个要批斗的就是她。“虽然我人早就离校，但仍‘阴魂不散，比我低十几届的学生都知道我的臭名。”校长陈锦清在“文革”期间被打成“走资派”，罪状之一就是她培养出了“叛徒”江青。

粉碎四人帮之后，“江青”二字变成了中国人避之不及的政治讳语和心理创伤。舞蹈家江青刚回国时总有人跟她说：“你的名字我叫不出口。”“一想到她心里就别扭。”

1977年秋，“江青舞蹈团”到巴黎参加“第十五届国际艺术节”，中国大使馆官员也去观看。他们议论：“早就看到海报上印着‘CHIANG CHING DANCE COMPANY，原以为是有剧团存心针对中国政府审判江青这件事演讽刺剧。”

驻巴黎的中国大使馆工作人员都是第一次看现代舞，不明所以。其中一位如此解读江青的舞蹈《深》：“四个花脸的舞者代表着万恶的‘四人帮，穿白衣的女主角代表中国人民，口袋状的层层黑色幕布象征了‘文化大革命。四个花脸在台上滚下去，是‘四人帮被打倒，白衣女主角拿下面具，代表中国人民重见光明过上了新生活。”跳舞的江青目瞪口呆。

1979年下半年，中国舞蹈家协会和北京舞蹈学院邀请江青次年回国演出，但为通过审查，她必须改个名字，最终，陈锦清做主给她“戴了一顶草帽”，变成了“江菁”。

那次演出后，她看到一篇国内报道中这样写道：“江菁原名江青，恰与‘四人帮江青一笔不差，故她毅然改名江菁。”“毅然改名”四字，令江青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