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良 智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610066)
《楚辞》的流传,如果我们不仅仅限于“楚辞”专书的传播,则传世文献留存的异文,也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信息,拓宽我们的视野。《楚辞》的异文现象,从《楚辞》的早期流传就已经存在,并且为学者所关注。如《山鬼》“操吴戈兮被犀甲”,王逸《楚辞章句》注云“或曰操吾科”,《惜诵》“又众兆之所咍”,王逸注云“或曰众兆之所异”,《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王逸注云“或曰荡春心”。但我们今天看到的有些异文时代还更早。《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的《怀沙》、《渔父》的文字,就和传世的《楚辞章句》有很多不同。不过人们对于异文的关注,多在于文献的考察、同异的比较、求证文本的面貌。宋代洪兴祖《楚辞考异》可谓最早研究的专著。后来刘师培、闻一多多有补充,发明推进。现代学者黄灵庚先生更有一部洋洋百余万字《楚辞异文辩证》,征引浩繁。本文则是选择从文本形态观察《楚辞》早期传本的传播方式,窥探其传播信息给我们带来的启发。
《楚辞》的早期传本,今天可以见到的最早文本,应该是1977年在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发掘出土的《楚辞》汉简[1]。早自汉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前,可惜只有两片残简,一为《离骚》残句,仅有四字,一为《涉江》残句,仅有五字,文献材料有限,不足以作全面的异文考察;又见于前人引述《楚辞》文字的《荀子》,刘向《新序》也仅有数句,并非完整记载。能有完整篇章的,以《史记》为最早,因而与传世的《楚辞章句》可资比较。其中仅《怀沙》一篇,异文就达40多处:
编号 《史记》 《楚辞章句》1陶陶孟夏 滔滔孟夏2眴兮窈窈 眴兮杳杳3孔静幽墨 孔静幽默4冤结纡轸兮 郁结纡轸兮5离愍之长鞠 离慜之长鞠6俛诎以自抑 冤屈而自抑7易初本由兮 易初本迪兮8章画职墨兮 章画志黑兮9前度未改 前图未改10内直质重兮 内厚质正兮11巧匠不斲兮 巧倕不斲兮
12孰察其揆兮 孰察其拨正13玄文幽处兮 玄文处幽兮14矇谓之不章 矇瞍谓之不章15变白而为黑兮 变白以为黑兮16鸡雉翔舞 鸡鹜翔舞17夫党人之鄙妒兮 夫惟党人之鄙固兮18羌不知吾所藏 羌不知余之所藏19穷不得余所示 穷不知所示20诽骏疑桀兮 非俊疑傑兮21邑犬群吠兮 邑犬之群吠兮22文质疎内兮 文质疏内兮23众不知吾之异采 众不知余之异采24材樸委积兮 材朴委积兮25重华不可牾兮 重华不可遌兮26岂知其故也 岂知其何固27邈不可慕也 邈不可慕28惩违改忿兮 惩连改忿兮29抑心而自彊 抑心而自强30离湣而不迁兮 离慜而不迁兮31愿志之有象 愿志之有像32含忧虞哀兮 舒忧娱哀33浩浩沅湘兮 浩浩沅湘34脩路幽拂兮 脩路幽蔽35曾唫恒悲兮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无此四句)36怀情抱质兮 怀质抱情37伯乐既殁 伯乐既没38骥将焉程兮 骥焉程兮39人生禀命兮 万民之生40馀何畏惧兮 余何畏惧41世溷不吾知 世溷浊莫吾知42心不可谓兮 人心不可谓兮43明以告君子兮 明告君子
《怀沙》总共80句诗,异文现象就达43句,如果将“曾唫恒悲”四句加上就达47句。这些异文也是复杂多样的。第一种是文字的不同。比如《史记》“陶陶孟夏”,《楚辞章句》作“滔滔孟夏”;《史记》“鸡雉翔舞”,《楚辞章句》作“鸡鹜翔舞”;《史记》“惩违改忿”,《楚辞章句》作“惩连改忿”。这里的“陶陶”与“滔滔”、“雉”和“鹜”、“违”和“连”都不同。第二种是文字多寡不同。比如《史记》“矇谓之不章”,《楚辞章句》“矇”下多一“瞍”字;《史记》“穷不得余所示”,《楚辞章句》“得”作“知”,又无“余”字;《史记》“夫党人之鄙妒兮”,《楚辞章句》“夫”下有“惟”字,“妒”作“固”。第三种是语序的不同。比如《史记》“玄文幽处”,《楚辞章句》作“玄文处幽”;《史记》“怀情抱质”,《楚辞章句》作“怀质抱情”。第四种是句式的不同。《史记》“邈不可慕也”,《楚辞章句》无“也”字;《史记》“羌不知吾所藏”,《楚辞章句》作“羌不知余之所藏”。第五种是诗句的有与无,比如“曾唫恒悲”四句,载于《史记》,而不见于《楚辞》。这些都说明《楚辞》早期传本的文本形态,异文当然是在作品的流传过程中产生的,或者说是作品的流传产生了异文。而异文的呈现方式,又是由作品的传播方式决定的。清代学者阮元在《文言说》中就曾指出:
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因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2]卷二,567
这是因这“竹帛烦重,学术授受,咸凭口耳”[3]125。由此说明,作品虽是由作者创作,但是却因为传播变化生成了作品文本形态的变化、内容增减,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由《怀沙》一篇的比较,可以推衍《楚辞》全书,所以后来有洪兴祖、刘师培、闻一多诸家考异、校补,以致黄灵庚《楚辞异文辩证》搜罗竟成百余万字。这一方面可以使我们认识到《楚辞》作品早期传本具有口头传述的特点。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就在这一点上以《怀沙》为例提出了问题:
到底有没有证据向我们证明《怀沙》是“书面”创作的?有一个可能是《怀沙》最初只是口头创作,在口头流传,后来才被写下来的。在“写”一个文本和“写下来”一个口头流传的文本之间,存在着非常重要的差别。[4]14
这里所说的“重要的差别”,就是口传的传播方式和传播过程可能带来的文本形态的变化。这又让我们认识到,作品文本呈现的多样形态与最后被界定为一个“规范”的文本之间也可能存在重要的差别。就像我们把《楚辞》文本的《怀沙》作为被界定的一个“规范”的文本来考察,我们又会提出问题:那个被界定的文本,是根据什么来写定的呢?按道理说,《史记》所载的《怀沙》既早于刘向所编《楚辞》,自然也更早于王逸的时代,可是,今天流传的《楚辞》文本竟与《史记》所载有那么大的差异。是流传过程造成的差异,还是它选择接受一个与《史记》不同的另一个文本系统?可当我们今天来接受《楚辞》的时候,我们不过接受的是由王逸《楚辞章句》给定的“事实”。为什么王逸《楚辞章句》没有接受《史记》系统的《楚辞》传本《怀沙》呢?也许他有自己的原因和理由。可同时又告诉我们,他所给予我们的传本,不过是他的选择,是否就是那个作者写下来的原始面貌?这就是早期传本的异文留给我们的启发,而并不仅仅是文献校勘的参考。
《楚辞》早期传本的异文,呈现出了文本形态的差异,由于口耳相传的方式,有的异文在一定程度上保存着声音的联系,可以使我们去窥视文本之间的一些联系,解释传本之间的形成传统。
《楚辞》有《渔父》一篇,它的异文更广泛地见于《荀子》、《韩诗外传》、《史记》、《新序》,甚至刘安《离骚传》。在《楚辞章句》中《渔父》有一段描写: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5]180
《荀子·不苟》篇亦有相关的文字描述:
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人之情也。其谁能以己之潐潐,受人之掝掝者哉![6]45
《韩诗外传》作:
故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莫能以己之皭皭容人之混沄然。[7]13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写作: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晧晧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8]2486
《新序·节士》又有不同:
吾独闻之,新浴者必振衣,新沐者必弹冠,又恶能以其泠泠更事之嘿嘿者哉![9]789
这些异文,不少的学者都作了相关的清理和研究,不仅借以考察作品的真伪,而且探讨《楚辞》传播的不同传本[10]110-123。尤其是《荀子·不苟》篇的引用,为《楚辞》作品在先秦时期的流传提供了信息,为《楚辞》的早期传播形态提供了参考。从古代韵文用韵的特点来看:《史记》中的“温蠖”应作“蠖温”,方能与上文的“汶汶”相叶;《楚辞章句》中的“尘埃”应作“埃尘”,才能与“汶汶”通韵;《韩诗外传》中的“混污”与“温蠖”为同音假借,当写作“污混”。这些词语,字有倒乙,乃是《楚辞》作品流传中传写变化造成的结果,也就是为了用韵,会产生作品的异文。比如“温蠖”与“汶汶”本不相叶,是因为《渔父》诗句本为“安能以己之皓皓”,演变为“安能以皓皓之白”,为与“白”韵,才倒“蠖温”为“温蠖”,则“蠖”为韵脚,方与“白”字相叶。而《荀子·不苟》篇作“其谁能以己之潐潐受人之掝掝”则“掝掝”为“之”部字,与“汶”、“温”、“混”不韵。《荀子》杨倞注曰:“掝掝,惛也。《楚词》曰:‘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惛惛者乎!’。”[6]45则杨倞所见唐代传本“掝掝”乃“惛惛”的异文,而“惛惛”又是《史记》和今本《楚辞》“汶汶”的异文。但“掝掝”与上述异文并无声音通转之理,亦无文字相近讹变之形,当然说明荀子所见为先秦时代《楚辞·渔父》篇的不同传本,所以《楚辞章句》还保留着这一传本的痕迹,即有“而蒙世俗之尘埃”一句。“掝”与“埃”同为“之”部字,汤炳正先生据此推想荀子所见原文作:
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安能经身之察察)受人之掝.掝.〈之部〉者哉!(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其谁能以己之潐潐(而蒙世俗之尘埃〈之部〉乎)![10]114-115
荀子所见传本的另一个佐证,有刘向《新序·节士》的异文“又恶能以其泠泠更世事之嘿嘿者哉”,用汤先生恢复原文的方式,刘向《新序·节士》所采古本史料《渔父》,或者应该作:
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恶能以身之察察,)更事世之嘿嘿者哉!又恶能以其泠泠,(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吾宁投渊而死。
这里的“嘿嘿”为“职”部字,与“埃”字“之”部通韵,其义与“汶汶”相近,所谓“以是为非,以清为浊”。《说苑·正谏》载:“孔子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故武王谔谔而昌,纣嘿嘿而亡。”[11]81“泠泠”,或为“皓皓”之同义异文,王逸注:“皓皓,犹皎皎也。”五臣云:“皓,白,喻贞洁。”[5]180《七谏·怨世》:“清泠泠而歼灭兮,溷湛湛而日多。”王逸注云“清泠泠,以喻洁白”[5]243,与“尘埃”相反为文。
上述异文,虽然有的表现为字形不同,有的出现倒乙,词形不一,还有的可能是不同体系的传本,但它们的共通之处,都在适应韵文用韵的特点,总是趋向韵文文本用韵的统一性。这就从另一方面启发我们认识到,这些韵文在流传过程中,尽管字形、词形在发生变化,它们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声音上的联系,也就是说凭借着这种声音在联系着文本。由此,我们又联想到那些大量的具有声音通转关系的异文,比如《楚辞》、《渔父》中的“皓皓”,《荀子》作“潐潐”,《韩诗外传》作“皭皭”;“汶汶”,杨倞所见唐本《楚辞》作“惛惛”。在《怀沙》篇中,“滔滔孟夏”,《史记》作“陶陶孟夏”;“眴兮杳杳”,《史记》作“眴兮窈窈”;“孔静幽默”,《史记》作“孔静幽墨”。《怀沙》中的“滔滔”与“陶陶”,“杳杳”与“窈窈”,“默”与“墨”,与前引《渔父》异文,都具有一种同音通假的关系,它们是凭借声音上的联系记录文字符号。而声音的传递方式是口耳相传,这当然也是《楚辞》作品早期传播的口头流传特点。同时又说明,正是因为口头流传,借助声音的媒介,而产生了同音通假的异文。再以今存“楚辞”最早传本的阜阳汉墓中留存的两片汉简为例。据阜阳汉简整理小组整理的《阜阳汉简楚辞》载:
阜阳汉简《楚辞》仅存两片。一片是屈原《离骚》第四句“惟庚寅吾以降”中的“寅吾以降”四字……。另一片是屈原《九章·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两句中“不进旑奄回水”六字。[12]
《涉江》中“船容与而不进兮”中的“兮”字,阜阳汉简作“旖”字,也是声音相同的异文。“旑”即“旖”字,《说文》“从,奇声”,段说:“古音,在十七部”,属“歌”部字。清人孔广森在《诗声类》中考证“兮”字“当读阿”,亦为古音“歌”部字。这类例子不胜枚举,可以使我们认识到《楚辞》早期传本的面貌:有不同的传本体系,不同的传本形态,并借助流传过程中保留的早期痕迹,利用声音通转的异文,突破字形、词形的局限,探讨《楚辞》的成书,以及作品的真伪问题、风格问题。比如,《招魂》语助“些”、“兮”和《大招》“只”字的使用。特别是刘向《新序·节士》中所引《渔父》篇文字,对于刘向编辑《楚辞》的问题尤有启发。因为《节士》篇中《渔父》的文字与今传《楚辞》中《渔父》有异,对话的发生也不是渔父对屈原要与世推移,而是屈原“将自投于渊,渔父止之”。既然相传《楚辞》乃刘向所编,而与《新序》中文字内容竟不相同。是后来《楚辞》流转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吗?又不见现存《渔父》有“又恶能以其泠泠,更事世之嘿者哉”的异文,只能说明刘向《新序》所采史料原来如此,从“嘿”字用韵或许可能与《荀子》所引《渔父》传本有误。可是刘向却并不采入所编《楚辞·渔父》,这也许可以说明在刘向以前《楚辞》作品已有一个成书系统。
古人著书,多单篇别行,《楚辞》作品的早期传本也是这样。检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称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又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皆是单篇别行。《汉书·淮南王安传》载刘安奉诏作《离骚传》,后来班固、贾逵有《离骚经章句》,王逸《天问》后叙又言“刘向、扬雄,援引传记”解说《天问》,《九怀》序也说王褒“作《九怀》以裨其词,史官录第,遂列于篇”,这当然是由于古代书籍传播的生存状态决定的。诚如余嘉锡先生所云:
学者不能通意义,则各就己之所长,性之所近,取其一部分诵习之也,古人读书盖多如此。因其时竹帛繁重,抄写不易,往往因某事欲读某篇,则只抄取一篇观之。[13]97
而《汉书·扬雄传》载扬雄拟骚,最得说明:
(扬雄)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14]3515
扬雄拟骚,又作《畔牢愁》,所谓“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正说明《楚辞》早期传本中因单篇别行造成的篇目和篇次的不稳定。看今本《楚辞·九章》的篇次,第一篇为《惜诵》,最末一篇为《悲回风》,而扬雄所拟以《怀沙》为末,正可见当时《九章》各篇的流传情况。有学者以此否定《思美人》以下四篇为屈原所作,如吴汝纶说:“《九章》自《怀沙》以下,不似屈子之辞。子云《畔牢愁》所仿,自《惜诵》至《怀沙》而止。盖《怀沙》乃投汨罗时绝笔,以后不得有作。”[15]《悲回风·诸家集评》,1108是不明其书流传的特点。
不仅如此,这种单篇别行的传播形态,还为《楚辞》作品流传的不同时代提供了信息,为《楚辞》一书的形成提供了依据。汤炳正先生根据古本《楚辞释文》关于《楚辞》篇目的先生顺序,推测《楚辞》的成书经过了先后“五个不同时期和不同的纂辑者”:
汤先生关于《楚辞》的结论的确可以说是一大发明,不过学术界还是提出了不少不同的意见,指出其中的不足。但是,《楚辞释文》中的篇次的确很混乱,既不按作者,也不依时代,东方朔《七谏》和刘向《九叹》的时候绝不可能早于严忌的《哀时命》,所以从成书过程研究古本《楚辞》篇次编排的确是一个崭新的视角。同一作家在不同的时间阶段在一起,确实可能反映这些作品各自单篇别行的流传情况。而《楚辞·九章》的汇集,更能说明《楚辞》的成书阶段和过程。我们知道《楚辞·九章》包括九篇作品(《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但早期称引中,皆不见《九章》之名。《史记》中有《怀沙》、《哀郢》,《汉书·扬雄传》,学术界以为乃扬雄自序,所称傍《惜诵》以至《怀沙》,可知《九章》中各篇亦是单篇别行。直到刘向《九叹·忧苦》篇说:
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殚于《九章》。[5]300
王逸注说:“言己忧愁不解,乃叹唫《离骚》之经以扬己志,尚未尽《九章》之篇。”[5]300则《九章》各篇作品已由单篇别行而汇辑成卷了。这是迄今最早所见《九章》之名的文献。由此,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屈原虽作《惜诵》等九篇作品,经由刘向结集命名,尔后始有《九章》之称。于是,班固得以称引:
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卒不见纳。[5]51
王逸也就在《九章》序中直接称为:“《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这一过程学术界对朱熹的说法最为赞同:
《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群念国,随时感触,辄形于声。后人辑之,得其九章,合为一卷,非必出于一时之言也。[16]卷下,73
但是,如果我们不仅仅停留在一个现象的陈述层面,则《九章》集辑这一事实,就给了我们更多的启发。《九章》虽然包含了屈原创作的九篇作品,并无《九章》之名。最后却又以《九章》之名流传后世,则是依赖了社会的接受,是在社会的接受中给予了它的命名,给予了它的认同。所以,当王逸说“《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其实是在对一个后世认同的事实的一个陈述,这是否也可以说,这个事实是因后世的认同而存在的。这种现象,在《楚辞》作品的早期传本中还不止一例。比如,司马迁在《史记》中将《招魂》归属在屈原名下,王逸《楚辞章句》却称为宋玉所作。《卜居》、《渔父》王逸皆称屈原所作,后代学者多有质疑[17]32。《大招》,王逸虽说“屈原之所作也”,又曰“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惜誓》,连王逸也说:“不知谁作也。或曰贾谊,疑不能明也。”就算《招隐士》,称为“淮南小山之所作也”,而“淮南小山”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都无法分辨,《文选》又直接题为刘安。这当然都是由于周秦时代古人著书,不自署名。正因不题撰人,给后世留下诸多疑惑。但是,如果从《九章》汇辑这一现象观之,作品在流传过程中,有一个传播形成的过程。《楚辞》中《渔父》篇的流传正是很好的例子。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刘向《新序·节士》篇,屈原和渔父都是作为屈原事迹传述的,尤其是刘向《新序》的记载:
屈原疾闇王乱俗,汶汶嘿嘿,以是为非,以清为浊,不忍见于世,将自投于渊,渔父止之。屈原曰:“世皆醉,我独醒;世皆浊,我独清。吾独闻之,新浴者必振衣,新沐者必弹冠。又恶能以其冷冷,更世事之嘿嘿者哉?吾宁投渊而死。”遂自投湘水汨罗之中而死。[9]789
刘向是《楚辞》的编纂者之一,《汉书·艺文志》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据《汉书·艺文志》序说“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则屈原赋二十五篇也是刘向所定。那么刘向所编《楚辞》中的“渔父”是《新序》所载的形态呢,还是今本《楚辞章句》中的面貌?这的确有古代早期作品的传播特点,传播方式影响着作品的生存状态。余嘉锡先生曾经指出过这种现象:
古书既多单篇单行,刘向始合中外之本定著为若干篇。作者既不自署姓名,则虽同题为某子,本非一人之笔,其间孰为手著,孰为口传,孰为依托,有必不可得而辨者。[13]112
作品单篇别行,又不自署姓名,则编纂结集只能依据成书者的认同与判断。《招魂》因司马迁认同而为屈原作品,因王逸认同而为宋玉作品;《渔父》因司马迁、刘向之书而成屈原事迹,因王逸而成屈原所著。虽然洪兴祖在《楚辞补注》批评这种现象说:
《卜居》、《渔父》,皆假设问答以寄意耳。而太史公《屈原传》、刘向《新序》、嵇康《高士传》或采《楚词》、《庄子》渔父之言以为实录,非也。[5]179
但是,我们说司马迁、刘向的时代远远早于王逸,无论是《史记》、《新序》所采的史料都是自有来源。按《汉书》所载:刘向“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14]1958。就“渔父”一段文字,是司马迁、刘向作为事迹采入可靠,还是作为《楚辞》作品可靠,何况刘向本人还是先于王逸的《楚辞》编辑者。其实就最早明确肯定《渔父》为“屈原之所作”的王逸,在《渔父》序中的说法也都会产生歧义的:“《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如果这里的“辞”是指的《渔父》这篇作品,则楚人因思念屈原,于是讲述这篇《渔父》之辞,而在民间流传了屈原遇渔父问答的故事。如果这个“辞”是指的屈原与渔父的问答,就是楚人思念屈原而讲述的故事,就会与“屈原之所作”的说法矛盾。但是,无论哪一种讲法,民间流传着屈原与渔父遇于江滨问答的故事都是客观存在的。而刘向《新序》所载的故事与《楚辞》不同的主要情节,渔父阻止屈原投渊的问答,并明言“吾宁投渊而死”,语言直白无饰,不似《楚辞》表达文雅,“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这既看出了传播方式的不同,则呈现出的文本形态也就不同,给后世造成的传播效果也就不同了。但就对作品的判别而言,至少可以消除仅仅简单从文献记载上去考察作品的真伪和作者问题的局限。在这一点上,日本学者稻畑耕一郎《〈宋玉集〉佚存钩沉》的研究对我们是有启发的。他通过对类书古注中《宋玉集》的佚文搜寻整理,以《隋书·经籍志》所载的《宋玉子》一书为例说:
大抵是一些类似《新序》卷一、卷五和《韩诗外传》卷七所见的有关宋玉的传说和“逸事”。这些“传说”和“逸事”,如《对楚王问》一例所示,实际上是作为宋玉的作品而被流传下来……从这些方面考虑,可以认为宋玉的作品在开始时多作为“街说巷语之说”而流传,随着对宋玉评价的提高,也就定型而为“作品”了。[18]145
稻畑耕一郎对宋玉作品形成的研究,就是从传播方式的角度进行的研究,则《楚辞》中文献不足而存在的问题,也是值得从传播方式形成中去努力展开的。
总之,《楚辞》的早期传本在流传过程中,由于单篇流传的形式和口耳相传的特点,产生了大量的异文,并造成篇目和篇次的不稳定,反映了早期文献形成的一般特点。传播的方式和过程影响着文本的形态,留下了《楚辞》文本形成过程的印记,致使疑者可以传疑,增加我们对《楚辞》成书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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