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孟华
上海是近代中国出版之都,民国时期长期处于全国出版中心的地位,出版发行了数量庞大的报刊杂志。特别是抗战胜利后,重庆、桂林的文化人和出版人纷纷回迁上海,带来了上海出版业新的辉煌。据《上海年鉴1947》统计,“三十五年度上海出版期刊之总数,约达四百三十种,其数量实较过去任何年度为多”①周钰宏:《上海年鉴1947》,华东通讯社1947年版,L部分,第21页。。战后上海出版的期刊中,既有连续刊行40余载的广有影响的名刊,如《东方杂志》,也有仅出版一期的短刊。著名刊物固然值得重视和研究,孤期杂志也不乏值得发掘和整理的珍品。战后上海“诗音社”出版,上海出版公司总经售的诗歌音乐刊物《民歌》无疑就是这样的珍品。随着历史的推移,《民歌》已成为非常稀见的民国文艺期刊,通过百度、谷歌等强大互联网搜索引擎都很难找到有效的相关信息,在少量书籍中也仅仅是和《民歌》所刊载的某些具体文章的记载、引用或是诗人辛笛的介绍文字联系在一起。集中介绍《民歌》的文字就更是屈指可数,或是在少数难能可贵的期刊词典、编目成果中默默无闻,或是在个别机缘凑巧的研究专家、学者著述中茕茕孑立。如伍杰主编的《中文期刊大词典》,吴俊、李今、刘晓丽、王彬彬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吕进、梁笑梅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学手册》,王圣思专著《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孙玉石论文《艾青佚诗及发现过程述忆》等。②伍杰:《中文期刊大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吴俊等:《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吕进、梁笑梅:《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学手册》,巴蜀书社2010年版;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孙玉石:《艾青佚诗及发现过程述忆》,《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0年第1期。至于对《民歌》杂志的专门整理和研究,可以说还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期待识者的涉足和耕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集中介绍《民歌》杂志的成果还存在个别矛盾、舛误和不够完善之处,需要加以辨正和补充。笔者不揣浅陋,通过查阅《民歌》原刊和钩沉相关史料文献,就其刊名、出版时间、目录、编辑、影响及地位等问题有一些初步的思考。
刊名和出版时间是著录期刊的最基础的不容出错的核心信息。在笔者查阅的诸多文献资料中,薄薄的一册仅32页的《民歌》杂志的刊名竟然有多种不同的说法,其出版时间的记载也不尽一致。兹按照出版时间顺序罗列代表性的八种如下:
1.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编写的《中华文学史料1》载有《中国现代诗刊目录》,其“四十年代时期,(1945—1949年)”录入的第一种诗刊就是《民歌·诗音丛刊》,具体表述是“诗音社编;上海。(1,1946.2)”①拓园、孙珊:《中国现代诗刊目录》,参见《中华文学史料1》,百家出版社1990年版,第194页。。刊名称“《民歌·诗音丛刊》”,出版时间注明为1946年2月。
2.《中国新文学大系》 (1937—1949年)第二十集《史料·索引》之“期刊编目”录有“民歌·诗音丛刊”条,具体表述是“1 1946.2上海诗音社编辑、发行”②《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第二十集《史料·索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1、1531页。,同书还录有“诗音丛刊”条,具体表述为“第1辑1947.2上海诗音社出版。本辑子目名:《民歌》”③《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第二十集《史料·索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1、1531页。。在同一本著作中以两种不同的刊名指称《民歌》:《民歌·诗音丛刊》和《诗音丛刊》,明确《民歌》是《诗音丛刊》的子目名称,而且出版时间也出现了两个版本:1946年2月和1947年2月。
3.前述《中文期刊大词典》上卷有“民歌:诗音丛刊”条,注明“诗音社编No.1(民国36年2月1日[1947])上海诗音社出版……”,④伍杰:《中文期刊大词典》(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43页。同书下卷还有“诗音丛刊·第一辑·民歌”条,注明“该社编No.1(民国36年2月1日 [1947])上海该社出版诗音社刊物……”⑤伍杰:《中文期刊大词典》(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7页。。也在同一本词典中以两种不同的刊名著录《民歌》:《民歌:诗音丛刊》和《诗音丛刊·第一辑·民歌》,好在出版时间相同:1947年2月。
4.前述《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云“于是在1946年8月,上海一部分诗歌音乐工作者……将刊名定为《民歌》,并请柳亚子题写刊名……取《民歌》这一刊名并不是作为采集民间诗歌的含义,而是意味着诗歌和音乐的创作应朝着民歌的方向发展……这份杂志在1947年2月问世”⑥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7页。。刊名也直接称“《民歌》”并辨析其含义与取向,出版时间是1947年2月。
5.刘福春著《新诗纪事》之1947年2月的第一条记录就是“1日《民歌》刊出艾青《赠诗二章》、杜运燮《献给“草鞋兵”》、方敬《胜利以后》、穆旦《云》等诗”⑦刘福春:《新诗纪事》,学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5页。。刊名直接称“《民歌》”,出版时间是1947年2月1日。还值得指出的是,这里将“杜”错排为“社”了。
6.刘增人等纂著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下编“史料汇编”之“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叙录”收有《诗音丛刊·第一辑·民歌》条,注明“1947年2月1日出版于上海,‘诗音社’编辑、出版,上海出版公司出版、发行,以刊载民歌与诗歌、音乐作品为主,仅见此1期……”⑧刘增人等:《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620页。。刊名称“《诗音丛刊·第一辑·民歌》”,出版时间注为1947年2月1日。
7.前述《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学手册》第四部分“诗歌刊物·诗歌网站”录有“民歌——诗音丛刊”,标明“1946年2月上海诗音社创刊于上海。16开本,由王辛笛编辑,上海出版公司发行……”⑨吕进、梁笑梅:《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学手册》,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189、220页。。同书又录有“诗音丛刊”条,标注“1947年2月创刊于上海。上海诗音社出版,第1辑名为《民歌》”⑩吕进、梁笑梅:《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学手册》,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189、220页。。同样在一本专著中以两种不同的刊名指称《民歌》:《民歌——诗音丛刊》和《诗音丛刊》,并说明《民歌》是《诗音丛刊》第一辑的名称;出版时间也出现两个版本:1946年2月和1947年2月。
8.前述《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中册收录“民歌——诗音丛刊”条,称“丛刊,16开本,竖排,诗音社出版,上海出版公司发行。现仅见一辑 (即第一辑),每册定价一千五百元。《民歌》出版于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刊名为柳亚子所题……”①吴俊等:《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8-1259页。。刊名称“《民歌——诗音丛刊》”,出版时间为1947年2月1日。
从这八种文献中,可以看出《民歌》杂志的刊名表述竟有六种之多:1.《民歌》、2.《诗音丛刊》、3.《民歌·诗音丛刊》、4.《民歌:诗音丛刊》、5.《民歌——诗音丛刊》、6.《诗音丛刊·第一辑·民歌》。这些表述由简到繁又可以分为三类:单称“民歌”或“诗音丛刊”,并称“民歌”和“诗音丛刊”、“诗音丛刊”+辑数+“民歌”。第二类的三种表述只是标点上的差别。如此众说纷纭的刊名记载无疑是不够规范与科学的。回到历史现场,回到原始期刊,我们就可以对这些刊名的优劣作出基本的评判。《民歌》杂志“封面”非常特别,没有单独的封面页、目录页和版权页,刊物的第一页就同时包含了封面、目录和版权的信息,或者说封面页同时集成了目录页、版权页和第一页的功能。此页最醒目的就是天头下约占封面七分之一的右起横排“民歌”两个大字和柳亚子的题款,中间约占封面二分之一是右起竖排的郭沫若《序〈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正文,下部为目录和版权信息,其右端有“民歌——诗音丛刊第一辑”字样,字号比郭沫若文章的标题字号都要略小。这里的“第一辑”可能有两种含义:一是“民歌——诗音丛刊”的第一辑,一是“民歌”作为“诗音丛刊第一辑”。目前并未发现其它“诗音丛刊”或子目。但不管怎样,“诗音丛刊”+辑数+“民歌”的表述完全改变了原刊几个关键词的顺序,为尊重历史,并称“民歌”和“诗音丛刊”中间的标点以破折号为宜;而单称“民歌”又较之单称“诗音丛刊”更简明有据。故除引文外,本文在后文中均称之为《民歌》。
关于《民歌》出版时间的记载也有三种:1946年2月、1947年2月和1947年2月1日。《民歌》原刊封面上明确写着“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二月一日出版”,可见1947年2月1日才是准确的。而且从原刊登载的诗歌如臧克家《叮咛》、陶行知《赠阿拉姆哈恰都梁先生》、袁水拍《人造地域》的创作时间看,《民歌》也不可能出版于1946年2月。因为《叮咛》后落款“三五,五,渝歌乐山”,应作于1946年5月;《赠阿拉姆哈恰都梁先生》后落款“三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应作于1946年6月;《人造地域》后的落款更是直接标明“一九四六年七月”。哪有刊发在前而创作于后的作品呢!所以,可以肯定把《民歌》出版时间注为1946年2月有误。而这几个出错成果在刊名上都并称“民歌”和“诗音丛刊”,难免让人产生是因循之误的推想。至于1947年2月和1947年2月1日,就可以根据使用的精确程度和规范标准进行选择取舍了。
此外,上海出版公司与《民歌》的关系也值得辨析。原刊信息是“总经售”,而前述文献有称“出版、发行”的,有称“发行”的,到底是出版兼发行,还是仅发行呢?尚有待考证。
目录是了解期刊内容的最基本、最简明也最重要的材料。在笔者翻阅的文献中,前述《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是出版信息最早的完整著录《民歌》目录的整理文献。而《艾青佚诗及发现过程述忆》在回忆20世纪80年代末作者陪同李欧梵访金克木,得《民歌》复印件的动人往事并介绍《民歌》的基本情况之余,也“将该期‘目录’全部录次”②孙玉石:《艾青佚诗及发现过程述忆》,《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0年第1期。,留下了目前关于《民歌》刊物的最详细的介绍文字。除此之外,其它全面呈现《民歌》目录的文献就只有原刊目录了。仔细比照这三种目录与原刊正文,可以发现三种目录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一些问题,现依次简述如下:
1.《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版《民歌》目录①吴俊等:《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9页。在第一篇文章的标题“论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之后有注①,注意到此题目与正文题目的不一致,是值得激赏的,但是称“正文题目为:序《论戏的念词的朗诵》”就又很不应当了,既于“戏”前衍一“论”字,又在“词”后脱“与诗”二字,错得更加离谱,使得史料价值大打折扣。如果使用者不对照原刊,就难免因循迁延、谬种流传。同时,此目录在排版时也出现失误,第三种作品类型“方言诗”的字体字号和对齐方式与前后的作品类型如“文”、“诗”、“译诗”等不统一,没有加大、加粗、居中,反而和诗作的标题一致。这就容易造成作品类型与诗歌标题的混淆,把“方言诗”误以为是诗歌标题而忽略了作为作品类型的“方言诗”。该书对《民歌》的简介称“书中内容分为文、诗、译诗、诗评、乐谱几个部分”②吴俊等:《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9页。,独独遗漏了“方言诗”部分且不见“等等”字样,当是和此目录的误排有关。而且,此目录已经注意到目录题名与正文题名的差别,却没能举一反三,纠正其它显而易见的原刊目录题名疏漏,拟定一份更准确完备的新目录,是颇有些可惜的。
2.《艾青佚诗及发现过程述忆》版《民歌》目录③孙玉石:《艾青佚诗及发现过程述忆》,《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0年第1期。的问题也不少。比如标点问题:马思聪的“关于诗·音乐·舞蹈”一文在原刊的目录中作“关于诗,音乐,舞蹈”;比如作者姓名问题:《夏夜的和平》一诗的作者在原刊目录和正文中均作“辛笛”,而不是“王辛笛”;《初夏》一诗的作者在原刊目录和正文中均作“林蒲”,而不是“林逋”;译诗《东柯刻》的原作者在原刊音译作“爱略特”,而不是目前通行的“艾略特”。如果是完全照录原刊目录,就不应该有上述标点和姓名文字的不同;如果是酌情加以处理,就不应该忽略原刊目录题名与正文题名的差别。不知是文章作者“录”的原因还是刊物编辑“编”的问题,还需要查证和说明。
3.原刊版《民歌》目录由于编校等原因就已经呈现出诸多问题。首先是3处目录题名与正文题名的差别问题:一是前述目录题名第一条《论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就明显有误,因为同页从封面刊名下开始排版的该文章的正文标题就是《序〈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内容正是郭沫若应邀为洪深 (浅哉)的论文《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作的序言。即便封面出现个别错误因某种特殊背景情有可原,封面上同一文章的标题就自相矛盾也实不应该,而且是“序”是“论”编辑应该非常清楚,也许是排版错误而编辑失校所致。二是目录题名第二条《关于诗,音乐,舞蹈》也有错误,只是这个问题更加隐蔽,必须翻至正文第3页,查对正文标题才知道应为《关于诗,歌,音乐,舞蹈》,而且文章第二部分第一句话就是“关于歌,我有如下意见”,可见“歌”是文章的重要内容之一,正文标题才是准确的。三是目录题名第十九条之译诗《诗三章》也和正文标题不统一,正文第22页的标题是《伊萨科夫斯基诗三章》,虽然问题不及前两个严重,但统一起来才更加规范。其次是1处目录漏列文章题名问题。原刊正文第14页约四分之三的版面另起标题并单独署名刊载的是金克木的《〈少年行〉后记》,是介绍从民国二十三年开始创作《少年行》(甲、乙、丙)的经历、背景和本事的重要作品,理应在目录中单列或者在《少年行丙》后括号注明“并后记”。第三是乐谱部分仅统一题名“民歌”的问题。这无疑是和刊名《民歌》最吻合的部分,是刊物的特色版面,却不知何故没有在目录中列出这些民歌的具体的条目。或许是封面上的空间有限,目前的目录行距已经很小,版面比较拥挤的缘故吧。面对已成为历史文献的《民歌》封面,我们只能对其个别疏漏和不足表示遗憾,但是我们编撰刊发史料性的文字介绍这样的稀见期刊时,还是应该更加审慎,力求准确和全面的。我们一方面要尽量尊重原刊目录的分类和顺序,另一方面也应根据刊物正文核对和补充相关的内容,而且为方便读者使用,还是标注出页码为佳。这样看来,《民歌》的目录似乎可以这样抄录:
编辑是期刊的中坚力量,是发动机和灵魂。《民歌》原刊却没有登载和透露任何有关编辑队伍或编辑者的信息。这就使得“是谁编辑了《民歌》”成了一个问题。在形形色色的各类相关文献中,不同的专家学者在态度和尺度上有不同的回答。归纳起来,目前习见的表述大致有四种:一是避而不谈,彻底绕开这个问题;如前述《中文期刊大词典》、 《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新诗纪事》与《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都是如此。二是言之凿凿,明确是辛笛 (王辛笛)主编《民歌》;如《青年文学手册》、《中国现代文学词典》、《上海文学通史》、《上海年鉴2005》、《上海大辞典》等。①何满子、耿庸:《青年文学手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第583页;《中国现代文学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第261页;邱明正:《上海文学通史》(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0页;《上海年鉴2005》,上海年鉴社2005年版,第448页;王荣华:《上海大辞典》(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05页。三是不容置疑,直言是辛笛 (王辛笛)创办《民歌》;如《秋水与火焰——作家访谈录》、《珍藏的签名本》、《20世纪汉语诗选》、《中国悲情诗精选》等。②郭在精:《秋水与火焰——作家访谈录》,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第330页;曹正文:《珍藏的签名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版,第55页;姜耕玉:《20世纪汉语诗选》(第2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1页;高洪波:《中国悲情诗精选》,鹭江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页。四是有所保留,仅称是辛笛编辑《民歌》;如《中国文学家辞典》、《中国现代作家大辞典》、《中国现代文学大辞典》、《二十世纪中国诗人辞典》等。①《中国文学家辞典》(现代第二分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2页;《中国现代作家大辞典》,新世界出版社1992年版,第521页;陆耀东:《中国现代文学大辞典》,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李德和:《二十世纪中国诗人辞典》,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240页。避而不谈当然是最简单的,但介绍刊物却不说明编辑者却也存在明显缺失。而把《民歌》的编辑与诗人辛笛先生联系起来,在简介辛笛时常常提及《民歌》,似乎是后三种表述的共识。但是问题在于,这些表述基本上没有注明出处,不知道是确有所本,还是人云亦云;不知道是因为体例等原因不方便加注释,还是根本就未加查证,只是沿用陈说。那么,辛笛先生和《民歌》到底是什么关系,有没有第一手的材料依据呢?为此笔者首先查阅了辛笛本人的著述。较易发现的是其在《辛笛诗稿》自序中的说法,称“一九四六年编辑出版《民歌》诗刊一期,即被迫停刊”②辛笛:《〈辛笛诗稿〉自序》,《读书》1983年第9期;又见辛笛《辛笛诗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页。。这是比较简略的直接说明,还有更详尽一点的材料吗?经过努力,又发现在《试谈四十年代上海新诗风貌》一文中,辛笛忆及“1946年8月,上海一部分诗歌音乐工作者如夏白、李丽莲、袁水拍、徐迟、辛笛以及文字改革家倪海曙等创办了《民歌》诗刊。第一期除同辈诗人外,有郭沫若、洪深、贺绿汀、马思聪等人的论文和诗作……”③辛笛:《试谈四十年代上海新诗风貌》,《诗探索》1982年第3期;又见辛笛《嫏嬛偶拾》,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页。。此文1981年11月30日撰写于上海,已是三十多年以后的回顾了,还有更早的记述吗?经过剔抉梳理,终于又在辛笛1946年12月撰写的洋洋数千言之长文《展笑尝新》中找到如下内容:“T.S.爱略特近刊诗集名Four Quartets,计收长诗四篇,其中之《东柯刻》East Coker,已由李嘉兄译出,在笔者所编《民歌》——诗音丛刊中发表”④辛笛:《夜读书记》,森林出版社1949年版,第17—18页。又见辛笛《梦馀随笔》,凤凰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王圣思:《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辛笛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版,第297页。。这三则自述材料应该可以表明辛笛确实编辑了《民歌》。《试谈四十年代上海新诗风貌》一文还有几个问题值得注意:一是刊物的创办时间是1946年8月,二是创办者乃多位诗歌音乐工作者和文字改革家,三是没有提到主编问题。这就说明前述第三类表述之“创办”可能不够准确,应称“参与创办”或“与友人创办”,否则容易理解为独立创办,就可能会有违事实了;而第二类表述之“主编”也还缺乏依据。当然,还值得指出的是,由于年代久远等原因,当事人的回忆有时不一定准确,需要研究者加以辨正。比如反复通读《民歌》,也找不到洪深和贺绿汀的署名作品。而且《民歌》诸篇的作者大都是各界的精英,身份很容易确认,就是为民歌《灾民曲》选词的君樵也可以推测是吕君樵,记谱的丽莲应该就是吕丽莲,仅《从旧世界看新世界》一文的作者齐坪的身份目前还难以确认。但从该文内容和常见的洪深、贺绿汀的笔名看,基本可以排除是他们的作品。所以,辛笛先生的记忆在这个细节上可能出了差错。另外,根据上文关于出版时间的考论,《〈辛笛诗稿〉自序》称“一九四六年编辑出版《民歌》诗刊一期”在时间上也不够准确,就算编辑工作是1946年完成的,出版也是1947年了。
再从更严格的意义上讲,仅有辛笛自述作为证据还是不够的,如果能找到相关的旁证就更稳妥了。于是,笔者又以《民歌》诸作者为线索进行了多方查证。在多次失望之后,终于找到一条重要文献:《任钧自述生平及其文学生涯》。这是1985年4月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潘颂德等根据录音整理的文字。相关内容如下:“记不清是在1947还是1948年内,当时在上海曾出版过一种名叫《民歌》的诗歌刊物。这刊物主要由辛笛负责筹办。记得在该刊出版前,曾经在辛笛同志工作的金城银行举行过一次人数较多的座谈会。出席的有袁水拍、徐迟等人,我也在场。像当时居住在上海的郭沫若同志也应邀参加。《民歌》只出版了一期就没有继续出下去”⑤卢莹辉编:《诗笔丹心:任钧诗歌文学创作之路》,文汇出版社2006年版,第279页。。任钧的话语基本可以印证辛笛的自述。特别是“主要由辛笛负责筹办”一语,既明确了辛笛之于《民歌》的重要作用,又还是没有提到主编问题。这是因为当时就没有设立主编岗位,还是有特别的约定不称主编,目前还不得而知,但是前述诸成果称“主编”云云,可能应该更谨慎一些。
《民歌》虽然仅刊出了一期,但是在当时就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据编辑辛笛本人回忆,“第一期……印了一千多本,一下子卖光。这就又遭到敌人的注意,而被禁止,从此就夭折了”①辛笛:《试谈四十年代上海新诗风貌》,《诗探索》1982年第3期;又见辛笛《嫏嬛偶拾》,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页。。这就说明了当时不小的印数,快速的热销和因影响而遭当局禁止的情况。此外,《民歌》的刊行的确很快就引起当时文坛的瞩目,一些期刊迅速给予评价和介绍。如郑振铎、李健吾主编的《文艺复兴》第三卷第一期 (版权页署:民国三十六年三月一日出版)刊发的刘西渭 (李健吾)署名文章《诗丛和诗刊》批评的两种诗刊就是《民歌》(诗音社)和《新诗歌》(联合编译出版社)。他肯定《民歌》刊物登载的《人造地域》是“属于‘文学’的”,是“袁水拍先生的诗作,往往也有动人的成就”的“一个现成的事例”②刘西渭:《诗丛和诗刊》,《文艺复兴》1947年第3卷第1期。,指出“《民歌》和《新诗歌》两个诗刊的勇敢的出现,在这荒凉的海滩,具有深厚的意义”,认为马思聪的《关于诗,歌,音乐,舞蹈》“有力量叫我们深长考虑”,金克木的《少年行丙》 “是一种试验”③刘西渭:《诗丛和诗刊》,《文艺复兴》1947年第3卷第1期。。从中不难看出李健吾对《民歌》的关注、阅读和欣赏。再如世界出版社林素珊编辑的《世界月刊》第一卷第八期 (封面署:中华民国卅六年四月一日出版)登载的风信子收集的文坛信息《三月艺文坛》之第12条就是介绍的《民歌》,披露“沪上新出版之大型诗歌丛刊《民歌》,自刊出以来,颇博各方好评,闻即将销完,最近“诗音社”在再版中,内容甚为精湛”,并选择性例举了各部分要目。④风信子:《三月艺文坛》,《世界月刊》1947年第1卷第8期。这就不仅印证了辛笛回忆的热销情况所言不虚,而且“大型”、“各方好评”、“内容精湛”等措辞更是表达了充分的肯定。当然,其宣传的“再版”很可能是和当时不少出版计划一样流产了。《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也称“诗刊的销路很好,印了一千多本,一下子卖光。由于它所流露的鲜明左倾思想,只出了一期就被国民党当局查封了”⑤王圣思:《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7页。,可见王圣思是在沿用父亲回忆的基础上作了一定的发挥。但值得指出的是,此节的有些发挥是值得推敲的,比如同页“在诗刊《民歌》上发表的诗文有它的时代性,战斗性、平民化倾向,甚至直接呼喊‘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前半句还比较准确,可以成一家之言,而后半句就有问题了。笔者反复通读手中的《民歌》全部篇目,未见“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字样。
在现在看来,《民歌》在中国现代出版史、期刊史、文学史和音乐史上都应该占有特别的一席之地。主要理由如下:首先,《民歌》是一份独特而难得的民国诗歌音乐刊物。民国时期创刊发行的诗歌刊物和音乐刊物虽然都为数不少,但像《民歌》这样的将诗歌和音乐结合得如此之紧密,如此之纯正,如此之完美的刊物可能是绝无仅有的。说她结合得紧密,是因为《民歌》中诗歌内容和音乐篇章往往亲密无间的交替穿插编排,文坛泰斗郭沫若的大作之后就是音乐大师马思聪的妙文,诗歌界才子徐迟的精辟短论翻页就是音乐圈高人张昊的精彩发言。说她结合得纯正,是因为《民歌》所有内容之核心均紧扣诗歌和音乐两个关键词,其重点与小说等体裁无涉,和绘画等形式无关,而且没有一则其它消息和广告。说她结合得完美,是因为《民歌》强大的作者阵容保证了其一流的艺术水准,而且不乏诗歌与音乐水乳交融地共处一文的好例,如郭沫若的序言谈的是戏剧和诗歌,却也反复强调“音乐性”与“文学的音乐本质”⑥郭沫若:《序〈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民歌》1947年2月号,封一、封二。,马思聪的关于歌、音乐的意见却也是从诗说起,批评“中国近代诗大多是诗的渣滓,真的诗还没有挺直的站起来”①马思聪:《关于诗,歌,音乐,舞蹈》,《民歌》1947年2月号,第3页。,并对诗的节奏、诗的内容和诗的字句作了相当深入的发言。
其次,《民歌》是一个唯一且珍贵的诗歌音乐文献宝库。《民歌》刊发的20余条篇目内容除郭沫若《序〈戏的念词与诗的朗诵〉》在曾健莽的《郭沫若在重庆》②曾健莽:《郭沫若在重庆》,青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39页。和王训昭等编著《郭沫若研究资料》③王训昭等:《郭沫若研究资料》(下),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5-1376页。等著作中有所记载,徐迟的《总要否定暧昧的感情》在孙玉石编《中国现代诗歌艺术》④孙玉石:《中国现代诗歌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60页。、刘继业著《新诗的大众化和纯诗化》⑤刘继业:《新诗的大众化和纯诗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1页。和张松建编著《现代诗的再出发:中国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潮新探》⑥张松建:《现代诗的再出发:中国四十年代现代主义诗潮新探》,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页。等成果中有所引用,艾青的《赠诗二章》已作为佚诗被孙玉石教授发现和述忆外,其它都很少有人提及,几乎是目前学术界的盲区。《民歌》刊载的宝贵文献材料的整理和披露,必将充实大批相关作者的研究材料,丰富和修正他们的传记、年谱、文集和全集,从而影响诗歌史和音乐史的研究。比如马思聪的《关于诗,歌,音乐,舞蹈》、陶行知的《赠阿拉姆哈恰都梁先生》都是传记不提、年谱不载、文集失收的重要佚文;卞之琳的《惊弦记:论乐》收入其多种文集,但悉数没有注明其刊于《民歌》的出处情况;戈宝权翻译的《伊萨科夫斯基诗三章》在其《俄语国家作家诗文集》⑦戈宝权译:《俄语国家作家诗文集》,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244-245页、第255-256页、第276-277页。中收录但有明显的版本差异;穆旦短诗《云》在其子查明传2008年改定的文章中还称“其中除1945年所作的‘云’之外,其余诗篇都曾先后发表于当时的报刊或收入1949年前出版的父亲的三本诗集……”⑧查明传:《后记》,见《穆旦自选诗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页。,不知道初刊于《民歌》及笔者曾专门撰文分析的版本差异⑨凌孟华:《穆旦诗作〈云〉版本考辩》,《文艺争鸣》2012年第12期。,等等。
总之,战后上海出版的《民歌》是一份颇具分量和水准的诗歌音乐刊物,是诗歌与音乐的一次完美联姻,在当时就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在今天更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笔者对部分被遮蔽的民国期刊的辨正和钩沉一贯是“并无苛责之意,仅存完善之心,以免谬种流传,影响今后的进一步研究”[10]凌孟华:《民国时期的〈大中〉杂志叙录》,《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我们期待《民歌》能及时引起学界重视和进一步研究,充分利用其价值,如能有出版社整理出版或影印重刊,就更是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