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德国人弗里茨(Fritz Darges),党卫军军官,当过希特勒的侍从,2009年去世前接受过一家德国报纸的采访。这个人作戰勇猛,后世人记起他,却是别有缘故。据说1944年的一次会议上,希特勒和他的幕僚及高级军官都聚在“狼堡”,帝国的将军们面对着一张硕大的欧洲地图商讨着作战部署,一只苍蝇落在了地图上,随后飞到了希特勒的肩膀上,然后又落到地图上。一位军官命令弗里茨把苍蝇打死,弗里茨说,苍蝇是飞行物,击落苍蝇的任务应该交给德国空军的统帅尼古拉斯·冯·贝洛。谁说德国人不爱讲笑话,弗里茨这句玩笑实在是憋不住,史书中没记载这个笑话的效果,有一种说法是,希特勒对他大吼:“你负责东线!”意思是苍蝇从东边来的,弗里茨有责任打死这只苍蝇。
安德鲁·赫金斯,美国大学里的一位文学教授,写了本书叫《笑话回忆录》,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对文字、文学的钻研,还有他这辈子听过的笑话。他说,他喜欢弗里茨的勇气,能在那种时刻讲笑话,实在是有幽默感。
安德鲁·赫金斯生长在一个军人家庭,父亲不苟言笑,经常对他怒吼,且以“白痴”相称,弄得他以为自己真是个白痴呢。忽然有一天,父亲给他讲了个笑话——其实是脑筋急转弯——什么东西是白的也是黑的还是红的(Red),赫金斯不明白,一个东西是黑白的就不可能也是红的,父亲说,报纸是黑白的还是可以阅读的(Read)。赫金斯争辩,“阅读”不是“红的”,这是两个词。这个笑话实在太冷了,赫金斯没能领悟,但他记下了父亲给他讲的这第一个笑话。在他出生之前,赫金斯家里有一个姐姐,遭遇车祸去世了,父母都非常悲痛,母亲经常躲在屋里哭,赫金斯13岁时才知道自己有一个早夭的姐姐,他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愁眉苦脸的。后来他在学校里又遇到了这个“黑白红”笑话——什么东西是白的也是黑的还是红的,他回答,是“报纸”。错!正确答案是,害羞的斑马。这次,赫金斯终于开窍了,词语所指的现实是一回事,词语的游戏是另一回事,玩笑不等于现实,斑马害羞不一定浑身通红或者脸通红,但笑话可以这么讲。
我也记得我爸爸给我讲的第一句笑话。在我18岁之前,他一直不苟言笑,他老人家是中学政治教师,整天讲从奴隶社会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什么的,有一天我去公共厕所撒尿,我爹他老人家也来了,他说:“哟,背着手撒尿啊!”我没听明白,问“您说什么”,我爸爸说,背着手撒尿——不扶(服)。这是句歇后语,还可以扩展成,背着手撒尿——不服你,顺便把你嘲笑一下。我当时完全被我爹的粗俗给惊呆了,这哪里像一个人民教师(而且是教政治课的人民教师)说的话。他老人家给我讲这个笑话的时候,我已经高中毕业,所以这个粗俗的笑话简直可以算是一个成人礼——在公共厕所里进行的。他可能憋了十多年才讲出这个笑话,后来愈发不堪。我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包饺子,他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多年后他才告诉我,还有第三句——好玩不过嫂子。他老人家给我讲过很多伟大的道理,但我没有记住。他还讲过很多政治笑话,是关于前苏联的。我一直幻想,他老人家如果在政治课课堂上也讲这些笑话,效果该是多么好。要在课堂上讲这些笑话,需要比弗里茨更大的勇气。
安德鲁·赫金斯这本《笑话回忆录》我还没有看完。我总想从中发现好看的笑话,可他老人家总要讲词语的意义,讲他对莎士比亚戏剧也有很深刻的研究。当然从美学上讲,笑话值得深入研究。捷克诗人赫鲁伯说,捷克有讲笑话的天才,擅长某类佯谬的反讽或者某种内敛的幽默。幽默或反讽或笑是第一美学范畴的。它是一个人能获得的最好的回应。面对一首严肃的诗,人们至多是倾听,或者睡着了。面对一首好玩的诗,他们微笑,显示出人类的休戚相关,人类的互相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