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
霍布斯鲍姆在其《极端的年代》中这样评判上世纪30年代的西班牙内战:“对我们这些年事已高,早已活过《圣经》为我们命定的七十寿数的时代生还者而言,这是唯一一件至今动机依然纯正,理由依然迫切的政治目标。当年如此,今日回顾依然如此。”
然而,在我这一代人的经验中,通过文艺,通过海明威、洛尔加、聂鲁达、奥登们的偶像化, 那一场正义之战却日益变成了浪漫事件。形形色色的文艺作品中,国际志愿者慷慨奔赴西班牙捍卫民主与共和的义举,越来越像一群不靠谱的文艺青年逃避现实、找寻自我的任性行为,仿佛与穷游世界也没什么区别。倪慧如、邹宁远《当世界年轻的时候》一书却展示了更为真切的事实:当年来自53个国家的4万多志士当中,不仅有欧美文化精英,也有工人、农民、海员、厨师,包括作为华工前往法国谋生、不识字的中国人刘景田,以及有着同样华工经历的张瑞书、阎家治。
倪慧如、邹宁远是由台湾到美国生活和工作的华人科学家,1988年,这一对夫妇偶然发现,昔日为民主西班牙而战的“国际纵队”里依稀似有中国人的身影,从此开始执著追索一段尘封的往事。多亏这两个有心人的坚持,如此值得我们骄傲的功业才得以重现在阳光之下:当初,自愿奔赴西班牙参战的中国人竟然多达数十人甚至可能近百人,“临近西班牙纯洁的前额,沉默坚定,如黎明前的钟”,保卫“受围攻的自由”(聂鲁达《国际军团到马德里来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如年轻的陈文饶一样,牺牲并长眠在美丽而陌生的土地。尽管这般无私的献身曾长久被同胞遗忘,但其实早已获得海明威至诚的礼赞:“没有人比在西班牙阵亡的人还要光荣地入土,这些光荣入土的人士,已完成人类的不朽。”
几年前,我曾经在西班牙《世界报》上偶然读到一篇梦魇般的文章,说巴塞罗那市准备将一条大街逐段翻开,寻找洛尔加的尸骨,因为很多人相信这位诗人一直就被埋压在那条街的街面之下。但也没有见到后续的报道,看来翻找并无结果。在西班牙人那里,佛朗哥及其独裁统治始终是处于清算过程中的黑暗噩梦。对此,今天的中国人当然很难感同身受,毕竟“那是一个陌生国家的战争”、“一个陌生国度的苦难”。《当世界年轻的时候》却告诉读者,所谓的“西班牙内战”并不是什么“兄弟阋于墙”的纷争,相反,乃是反动势力对民主制度的围剿,是德、意法西斯在西班牙土地上第一次展露其獠牙,因此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开场序幕。尤其是,当西班牙在炮火中不屈抗争的同时,中国的抗日战争也全面爆发,相隔万里的两个战场,其实属于同一场战争,属于全人类范围内压迫与反抗压迫的同一场殊死大搏斗。因此,并不奇怪的是,白求恩等多位曾经在西班牙救死扶伤的医生随即赶赴中国,在抗战前线舍生忘死。这些洋医生来自不同国家,包括来自德国的犹太人,因为相同的经历,在当时被中国人赋予了一个特殊的统称——“西班牙医生”。我们自能感念这些医生对于中国的恩惠,那么又怎会不理解他们对西班牙人的意义?
让我感佩不已的是,2011年6月,书的作者之一邹宁远参与了“国际自由船队”的行动。“国际自由船队”是美国、西班牙、加拿大等20多国的仁人志士组成的一支船队,试图冲破以色列对加沙巴勒斯坦人民的封锁,其中最高龄的一位成员是“二戰”时进过纳粹集中营的86岁犹太老人。这一义举展开时,我曾通过一位西班牙议员的博客了解事情的进展,当时却没想到,还有华人同胞参与其中。
市侩也许会嘲笑这些努力都是无谓。但正如加缪就西班牙内战所发出的宏音:“除非全人类获得自由,否则没有人是自由的。这种民主才是唯一值得我们为它牺牲的民主。”
只要为人类自由的抗争存在,世界就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