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4日,一年一度的莱比锡图书奖(Preis der Leipziger Buchmesse)在莱比锡书展上揭晓并颁发,德国作家戴维·瓦格纳(David Wagner)凭借今年2月刚出炉的最新小说《生命》(Leben)摘得桂冠,收获15000欧元奖金。
戴维·瓦格纳,1971年4月出生于德国小城安德纳赫,后在波恩长大,在波恩、巴黎和柏林等地多所大学就读文学和艺术史。瓦格纳有丰富的国外经验,曾在罗马、巴塞罗那和墨西哥城等地生活了很长时间。现居住在柏林,是一名自由作家。其主要作品有:《我的像夜一样蓝的裤子》(Meine Nachtblaue Hose,2000)、《都缺少些什么》(Was alles fehlt,2002)、《四只苹果》(Vier Aepfel,2009)和《孩子说话了》(Spricht das Kind,2009)等。在获得2013年莱比锡图书奖之前,瓦格纳已有多个文学奖项进账:1999年瓦尔特-森那奖、2000年迪达勒斯新文学奖、2001年格奥尔格-凯-格拉泽奖、2001年柯里克文学奖以及2005年马塔-萨尔费尔德促进奖等。
瓦格纳本人在12岁时就被确诊为免疫功能型肝炎,2007年,他接受了肝脏移植手术,这种濒死体验为《生命》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创作素材。评委会的颁奖理由中这样写道:“戴维·瓦格纳讲述了一个有关器官移植的故事。文风简练,带有轻微的幽默色彩。枯燥的医院的日常生活和有关生存的重大问题就好像是Leben(生命)和Leber(肝脏)这两个单词一样紧密相关,并行存在。”
《生命》记录了主人公W在医院里接受肝脏移植手术的200多个日日夜夜,同时还讲述了W本人和不断更换面孔的病友的生命故事。小说并不长,只有288页,由277个迷你片段组成,在这277个片段之中,作者插入了7个小标题,依次为《血》、《我的白色鲸鱼》、《孩子们都睡着以后》、《由此开始新生活》、《疲惫不堪的长颈鹿》、《白雪》和《后记》。
《血》包括24个小片段。一个平凡的晚上,W从冰箱取出一块苹果慕斯在吃,突然冲到卫生间开始大口吐血,救护车把W送到医院,医生用结扎法把W食管中的血止住。W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梦见自己在波涛汹涌的河水中漂来漂去,死去的亲人在岸边向他招手。第25段到第71段的标题是《我的白色鲸鱼》。在医院住了9天以后,W回到家中,见到了女儿;但是没过几天,他又开始大出血,所以被再次送往医院。躺在病床上,W回顾了从12岁开始患病的病史。W从12岁开始被诊断为先天性免疫功能性肝炎,他的肝脏常年肿大,腹腔内充水,他常常感觉腹腔中有一只巨大的白色鲸鱼在游走。在病床上,W回想起自己和一些朋友共同经历的濒死体验,以及古希腊罗马传说中关于肝脏的故事,发出了活着比死要艰难的感慨。第72段到第93段的标题是《孩子们都睡着以后》,W这次要长住医院等待肝源。W知道,等待意味着一天天接近死亡,但同时也意味着每天都有一次机会,前提是如果有人死去并捐出肝脏。W一边等待,一边在报纸上搜集了30余则死亡短讯,把这些短讯放在一个文件夹中,文件夹取名为《孩子们都睡着以后》。这是一则谋杀亲夫的短讯的标题,一个妇女,因为不堪忍受丈夫酗酒和虐待行为,趁着孩子们都睡着了,把丈夫杀害并抛尸野外。而不久前,W曾经因为不想惊动身边熟睡的孩子而错过一次肝脏移植的机会。第94段到第224段的标题是《由此开始新生活》。第94段之前,从113页到119页的内容没有编码,W接到医院电话,被告知有肝源可以移植。他收拾好随身衣物坐着救护车去了医院,接受了各种身体检查,最终躺在手术床上。123页到124页,书没有标页码,读者只能看到两页空白的灰色的纸,作者以这样的方式标示了W在手术期间生命处于灰色地带的特殊时期。接受了肝脏移植手术之后,W在考虑如何向不知姓名、不知男女的肝脏捐献者的家属写一封感谢信。第225段到第231段的标题是《疲惫不堪的长颈鹿》,W从医院搬到康复中心,他能够自己去饭厅吃饭了。在饭厅里,他听到许多病友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他感到非常疲惫,但同时却总是失眠,他在翻看自己过去在医院写的笔记,笔记的名字叫做《疲惫不堪的长颈鹿》。第232段到第277段的标题叫做《雪花》。W的身体指数出现问题,因此他又被送到了医院,这时已经是冬天,病房的窗户外面白雪飘飘。他终于想好了如何写感谢信,感谢信的开头就叫做《血》。《后记》以简短的语言向读者交代了W出院以后,身体状况良好。
《生命》出版以后,在德国评论界得到了惊人的一致好评,尽管如此,还是有极少数的批评家认为这部小说过于“冷静”。主人公叙说自己身体的口吻客观冷静,甚至常常以“旁观者”的姿态对自己的身体进行观察、评论和裁断,颇具布莱希特所提倡的陌生化效果。
比如,在一次接受检查的时候,W发现,X光所采集的照片看起来好像尸体腐烂以后的人的身体。值得一提的是,《生命》这本书的封面上正是一张伦琴射线采集的人体照片。又如,W第一次大出血住院的9天里,来访者纷纷带着鲜花来探视,很快,“病房看起来好像是鲜花店,又好像是在举办一场葬礼。”又如,W刚刚做过肝脏移植手术以后的第5天,晚饭被装在一个金属小圆饭盒里,用保鲜膜盖着,用一只托盘送过来,这个圆饭盒中装的竟然是肝肠(Leberwurst)。主人公从小就不喜欢吃肝肠,更何况是刚刚做好肝脏移植手术的几天后。还有一次手术过后,“我”感觉到异常的疼痛,这个时候,“连以往耳边经常回响的母亲的声音都不能听见。”瓦格纳在这里刻意用了“不能听见”,而没有写“我听不到”,其意图在于表现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我”是不可能主动“听”和“说”的,此时的“我”相对于“我”的主体是一个能够让读者产生错觉的“他者”。
此外,W还搜集了一些有关在意外事故中不幸遇难者的新闻报道。瓦格纳说,这些报道是人们每天或者每两天在报纸上可以看到的报道。这些报道好像是日常生活的调味剂。读者呢,则着迷地阅读着这些报道,评判着这些人的生活。因为他们死了,所以话语权归别人了,别人可以随意评判他们的生活。129页,作者以斜体字的方式引用了医生对于W手术后的身体状况说明。继而在136页,作者又一次以斜体字的方式直接引用了医生把W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区的决定。《后记》的内容是一段斜体字,直接引用了医生对于接受了肝脏移植手术的W的身体状况的评价:各项指数均为正常。
瓦格纳认为,“在生存的紧要关头,叙述自己的故事可以帮助人渡过难关……只要人们在叙述,就说明他还没有死。叙述一直是人证明自己活着的证据。”病床上的W及其病友们,在小说中叙述了他们的生命故事。这种叙述貌似随意,随着没有明确去向的潜意识流动。瓦格纳借用了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手法,把W先生以及病友们的各种人生体验展现给读者。
《生命》的主人公没有具体的名字,读者只知道他叫W。W从小就在与疾病做斗争,到了30岁,他的肝脏好像一个酒鬼的肝脏一样已经渐渐坏死了。体内的血液因为不能流通在食管里形成了静脉瘤,因此,每当静脉瘤爆炸的时候,这个可怜的人就开始吐血。小说就是从W先生预备去医院接受肝脏移植手术开始的。W先生的叙述主要着墨于对两个女友的回忆:恍惚间,W又似乎正置身于墨西哥的一辆公交车上。墨西哥的经历,似乎影响了W的一生。然而,作者并不详细叙写“我”在墨西哥的经历,只是貌似无意,提到了一个叫做格劳莉亚的女人的名字,这个名字似乎和W有着很多瓜葛。然而W却不详细讲述这段爱情故事,而是有一笔没一笔地闲闲讲着:“格劳莉亚的爷爷大概住在太平洋岸边的一座港口城市,直接靠海……”突然,这一段被一个句子打断了,“好多年以后,格劳莉亚结婚了,有两个孩子。她对我讲,她丈夫在婚后很长时间一直追问我和她的事情。”另外一个女人,丽贝卡,是W先生在巴黎的女朋友。从W的叙述中,读者知道她已经死了。但是她留在W枕头下面的睡衣的味道,却让W备感亲切。关于丽贝卡的死因,作者只是在最后几页,W的肝脏移植手术已经成功进行了以后,才用寥寥几笔道出具体原因:在柏林市中心,她被一辆货车轧死了。丽贝卡死的时候,W则经历了几个月与死神的搏斗,渐渐才有了生的迹象。
W先生选择了接受肝脏移植手术,为了孩子选择继续活下去,但是在小说中很少提到孩子。在回答记者的问题“为什么小说中对于孩子的描写那么少”时,瓦格纳如此解答:“我想,主人公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不知道他是否能活下去。所以外部世界对他而言已经不存在了,外部世界已经退去了。”此外,关于移植肝脏后的生活,瓦格纳也没有长篇大论的叙写。甚至,作者对时代背景、周围环境以及主人公的工作等等也都着墨不多。小说只是简单提到20世纪80年代末的和平游行、80年代末人们对未来的恐惧以及柏林街区的贫富差距,等等。
除了主人公的叙述,小说还让W先生的病友叙述自己的故事。这些病友有些对自己的未来非常绝望,有些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他们在医院的走廊里讲述着各自的状况,讲述他们怎样在康复医院进行康复治疗。有一个黎巴嫩屠夫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在内战中幸存下来的,还有一个西伯利亚人,一直在怀念自己在西伯利亚的花园,他把西伯利亚描述成一个天堂。这些小故事构成了一个个生命故事,所以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生命》。
在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戴维·瓦格纳说:“我早已经得奖了,我的生命因为他人的慷慨而得以延续。”瓦格纳在《生命》中对于捐献肝脏的人表达了一种动人的爱,因为是这个已经过世的人的亲属富有爱心,才使得他有了活下去的可能,这是用语言无法感谢的伟大的事情。
手术苏醒过来以后,W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小册子,里面写着:“接受了一样礼物的人,都会有需求,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果说,这个礼物是一个挽救生命的器官,那么许多器官接受者会觉得一个简单的‘谢谢太微不足道了。德国现行的法律不允许获悉器官捐献者家庭的任何资料。所以,我们提倡写一封匿名的感谢信,这封信对于器官捐献者的家属而言是一种感情上的肯定,肯定他们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读了这本小册子,W陷入了沉思:如何写这封注定不会收到回信的感谢信,如何在信中不刺伤沉浸在悲痛中的死者家属,这封信会寄往何处……
W的家庭医生B告诉他,接受了器官移植的W已经变成了一个化合物,变成了以前的自己和器官捐献者共同合成的人,因此,W开始了和器官捐献者的对话,他把器官捐献者称作“你”。帕菲特在《理与人》中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人必须要换多少细胞,才能变成葛丽泰·嘉宝?帕菲特认为,一个人的同一性从根本上来讲是不能被确认的,人的同一性这一问题是不重要的,因为心理和物理的稳定性并不是同一性的前提,心理和物理的稳定并不能保证人的存活。所以,W认为自己可以是帕菲特、嘉宝或者其他任何人。W决定把自己和器官捐献者的合成体叫做嘉宝。
雅克·德里达曾经说过,真正的给予是不求回报的给予,一个器官捐献是一个完美的给予,因为回报是不可能的。W每天都在关注报纸上的死亡报道,从中猜想器官捐献者告别人生的方式。“你今天又坐在我的床上,今天穿着血红色的套头毛衣。我看不出来,你多大岁数了,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坐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出轮廓,也许你17岁了,也许37岁了,也许44岁。我看不见你的脸,你的脸难以辨认,好像是被橡皮擦掉了,或者是被打上了马赛克。我不知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你曾经在什么地方生活过,我只知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我看不清楚你头发的颜色,不知道你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不知道你是因为没有戴安全帽从小摩托车上摔下来,还是因为从浴缸中失足不幸丧生,是一个突发脑溢血的老妇人,还是一个患有抑郁症的、看电视成瘾的、肥胖丑陋的、坏脾气的老男人。现在,我就是你。”“我做手术的那一天,正是你死去的那一天。你通过我活下来,我通过你活下来。”“每天早上醒来,我很高兴,我还活着。我很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象到,我还能够活着。”在和器官捐献者的对话的过程中,W突然知道应该如何写感谢信了,“我”只需要拿一支笔在手上,“你”就可以开始写了,“你”可以写你想写的话,“所有的人都在叙述自己的故事,唯独从你那里,我听不到一个字。”W决定,通过“我”手中的笔,让器官捐献者,“你”叙说自己的故事,这就是读者手中的《生命》一书。
(刘卫平:江苏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德语系,邮编:213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