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英国女作家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凭借历史小说《狼厅》(Wolf Hall)荣获布克奖(Man Booker Prize),此后又接连收获四项文学大奖。时隔三年后的2012年10月,曼特尔携新作《提堂》(Bring up the Bodies)再次摘得布克奖,成为该奖历史上第一个两次获奖的英国作家,而且再现夺奖狂潮:2012年英国国家图书奖之英国年度作家、2012年科斯塔长篇小说奖、2012年科斯塔年度图书奖和2013年大卫·科恩奖。今年4月18日,曼特尔因为小说带给她的世界性声誉,入选美国《时代》周刊2013年度全球10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名单。
《狼厅》和续集《提堂》都是以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视角讲述亨利八世时代都铎王朝故事的历史小说。《狼厅》主要讲述了红衣主教沃尔西权力的衰落以及克伦威尔如何通过帮助亨利八世如愿娶得安妮·博林而达到权力的顶峰,成为权倾朝野的重量级人物。曼特尔曾坦言她想通过讲述托马斯·克伦威尔—一位铁匠的儿子最终在国王亨利的宫廷里掌握重权的故事,来研究“权力的运用、取得权力的手段以及它的得失……因为我们依旧活在权谋政治的世界里”。《提堂》则主要通过克伦威尔的叙事讲述安妮·博林如何失宠、被指控、被拘捕以及最后处死。
《提堂》一开始时是1535年的夏天,彼时亨利八世和安妮·博林结婚还不到三年。亨利八世因为娶安妮而不惜与罗马天主教会决裂,同时也把英国置于众叛亲离的黑暗处境。可惜安妮和前任王后凯瑟琳一样不能为他生一个男性继承人,只生下了伊丽莎白公主。亨利八世早期对安妮的激情已经消退,他在带领一众大臣到西摩家族的府邸狼厅打猎时,又盯上了西摩的女儿简·西摩,于是又一次萌生弃妻再娶之意。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也再一次落到了国务大臣克伦威尔身上。当初正是他把安妮捧上了王后的宝座,而如今废掉安妮的王后地位也难不倒他。性急的亨利八世没有耐心等下去,于是克伦威尔联合安妮的宿敌,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合理的理由治罪安妮。当抓捕行动开始时,宫廷里一片混乱。安妮的女侍从为了自保纷纷争着告发安妮,包括安妮的弟媳也指控她与多名大臣通奸,与自己的亲弟弟乱伦。性格倔强、目空一切的安妮倾尽全力反抗,始终拒绝屈服认罪,但最终还是以叛国罪和通奸罪被判处死刑。权倾一时的安妮在1536年5月19日命丧刑场,身败名裂。再度陷入爱河的亨利八世却在隔日迎娶了他的第三任妻子简·西摩。
历史的魅力正在于其不确定性。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在有限的史实记载面前,作家在人物心理轨迹和一些细节问题上,有很大的再创作空间。曼特尔并不满足于对已有史料和文学作品中的都铎王朝的简单重复和整合,她以现代思维来审视当时历史情境,辅以美妙的文学想象,重新塑造了一些为人熟知的历史人物,其中尤以托马斯·克伦威尔为最。克伦威尔是我们更熟悉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领袖奥列弗·克伦威尔的先辈。他在位辅佐亨利八世十年,历任财政大臣、掌玺大臣、首席国务大臣,获封艾萨克斯伯爵,成为亨利八世身边第一权臣。但在以往的历史书写和艺术作品中,他不是被边缘化就是遭到妖魔化。有历史传记把他描述为“亨利八世走狗中的走狗”;莎士比亚历史名剧《亨利八世》直接将其置于小配角地位;获得六项第39届奥斯卡奖的电影《良相佐国》则将其视为托马斯·摩尔的险恶对手,一个小人得势的弄臣、十恶不赦的恶棍;英国大诗人斯温伯恩则说他是个“无棱无角,无魂无韵,既无能又无用,还很愚蠢的垃圾”;而德国画家小汉斯·荷尔拜创作的克伦威尔肖像画更是留给后人一个极其阴险残酷的历史形象。
曼特尔则成功颠覆了以往作品对克伦威尔反派形象的刻画,在她笔下,克伦威尔是一个百折不挠、冷酷中暗含温情、奸诈中不乏忠诚,生动鲜活、血肉饱满的人物。对这个人物的持久兴趣与关注正是小说的创作动机。都铎王朝的亨利八世时代,旧秩序已告解体,现实政治抬头,“白手起家”的克伦威正是在这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走上了历史舞台。然而他在都铎王朝的崛起似乎又是必然的,他的身上凝聚了那个时代最重要的精神:他务实、精明、勇敢、野心勃勃,是典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出身铁匠之家,因为不堪父亲暴力,自小离家去当雇佣兵,而后经商自学。他会背诵整本《新约》圣经,会替贵族理财提供法律顾问;他为人和善,广结人缘,既能体恤下等阶层的感受,又能说服上层,获得包括沃尔西主教、亨利八世、皇后凯瑟琳及安妮等人的信任,也表现了足够的忠诚,对亲人、后辈更是特别体贴照顾。他身手不凡,能“起草合约、驯猎鹰、画地图、阻止街头殴斗、装饰房子、搞定陪审团”,贵族们瞧不起他的卑微出身,日常事务却又离不了他。对此,克伦威尔有清醒的认识,他需要“巴结他们,哄骗他们,总是寻找一个轻松的办法对付他们,与他们达成妥协”。他也善于掩饰自我,每次国王提起被处死的沃尔西大主教时,他都会小心地摆出一副表情,“就像新刷的墙壁一样空洞无物”,尽管每个人都知道他对主教的忠诚与爱。就这样他游刃有余地游走在王室、贵族、教会、军权之间,只是在那个“伴君如伴虎”的绝对王权时代,最后难逃“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
阅读历史小说也让读者处于其中人物不具备的优越位置,那就是我们清楚情节发展的最终走向,而人物则蒙在鼓里。正如小说结尾克伦威尔的安全感在读者看来是如此靠不住:他的四个主要政敌和安妮·博林都已被斩首,更多的政敌现在处于中立,英国又恢复了和平稳定。但这种和平更像是“狐狸跑回家之后母鸡窝的和平”,克伦威尔正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时刻要保持平衡,但敌对力量的强大最终还是让他一头栽了下来,不过这要等到下一部小说。曼特尔对克伦威尔的态度是欣赏的。的确,她笔下的克伦威尔绝不心慈手软,在与政敌的斗争中显示了手段的残忍无情,但当代社会的权力斗争又何尝不是一场血雨腥风?她欣赏其坚韧顽强的性格、异常敏锐的政治头脑、对权力运作的深刻把握,正因如此,他才在亨利八世的冲动狂野、安妮·博林的勃勃野心和其他朝廷权臣的虎视眈眈下幸存下来并大获成功。曼特尔对白手起家式的人物似乎特别偏爱,她对这类人物存在意义的肯定,也许与她自己的平民出身不无关系。
亨利八世是都铎王朝赫赫有名的蓝胡子国王,是血腥女王玛丽和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父亲。他的一生留下了许多令人津津乐道的传奇,其中尤以其六次婚姻和无数情事著称。亨利八世的统治无比血腥和香艳,很大程度上源自他的婚姻,后者直接引发英国的宗教改革。为了休妻而另娶新王后,亨利八世不惜与当时的罗马教皇反目,推行宗教改革,使英国教会脱离罗马教廷,自己成为英格兰最高宗教领袖,并解散修道院,英国王室的权力因此达到顶峰。从他18岁继承王位到56岁去世为止,亨利八世共有六次婚姻,但没一个善终。英语中那句著名的表达“离婚砍头死,离婚砍头活”,就依次概括了亨利八世六任妻子的最终命运。
与克伦威尔的负面形象不同,历史和文学对亨利八世的看法一向是毁誉参半。早期的亨利八世可谓金光四射,他英俊活泼,聪明优雅,才华洋溢。他会说多种语言,撰写过神学论著,精通乐器与作曲;他能骑善射,是运动场上的健将。曾有外国使节看到亨利后感叹:“看他打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他白皙的肌肤,透过上等布料做成的衬衫闪耀着。”他就是“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可是这样一个文艺复兴王子到后来却也沦落成一个暴君,变得喜怒无常、贪得无厌、荒淫无度。狄更斯在《写给孩子们看的英国史》中把亨利八世称为“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恶棍、人类的耻辱、英国历史上一滴血斑污渍”,后期的亨利八世“体态臃肿、丑陋不堪、腿上有一个大洞,他的面目是如此可憎,以至于靠近他都十分可怕”。《提堂》一开始,亨利已显老态,身体发福,瞌睡时口水直流,让人很难把他和早期的王子联系起来。后来医学界也试图诊断他的病情,流传甚广的说法是他患有梅毒,但目前更倾向于认为他得了糖尿病,还有1536年发生的马上长矛比武意外事故令他大腿受伤,并很可能导致脑部受损。而正是那次意外令克伦威尔大惊失色,因为万一亨利八世驾崩,连个继承人也没有,英国势必发生内战。他深知国家的和平依赖于王权的稳固,为了这个目标,克伦威尔不惜借刀杀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克伦威尔的政治阴谋倒并不完全出于个人利益。
安妮·博林是英国历史上最富有争议的女性之一,也是英格兰史上最具影响力的王后。她原本是亨利八世第一任妻子凯瑟琳的侍从女官,她走进亨利八世的生命,也适时地改变了英国的行进方向。起初的安妮对亨利八世来说就像是一个谜。她自小在法国接受礼仪教育,能歌善舞,漂亮又时尚,有着与众不同的迷人气质。亨利八世的目光被她深深吸引,之后陷入情网不能自拔,但深谙追逐之道的安妮·博林就像是一个老练的猎人,她拒绝和自己的姐姐玛丽·博林一样满足于给国王当情妇、养私生子,英格兰王后的桂冠才是她的最终目标。她那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态度可谓让亨利八世欲火中烧,对男性继承人的极度渴望使他毅然决然而又不顾一切地废止了与凯瑟琳的婚姻,与罗马教皇反目,开始了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宗教改革。1533年亨利八世与之秘密结婚,之后安妮被宣布为合法王后,安妮终于志得意满。小说中用更确切的说法,称她只是“现在的王后”,克伦威尔和她的关系变得“不确定,充满了不信任”。安妮对克伦威尔发布命令时,故意把他的名字喊错,叫他“克里米尔”,而克伦威尔执行命令也不再尽心尽力,因为他心里清楚,安妮不可能把王后的桂冠永远戴在头上—亨利八世对她的激情已退,目光早就游移到了女侍官简·西摩身上。当安妮高傲地向克伦威尔宣称 “自我加冕为王后,就诞生了一个全新的英格兰……这个国家离开了我,就不能生存”时,他在心里反驳:“事实并非如此。要是有必要,我会把你从历史中分离出来。”《提堂》向我们讲述的就是他如何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安妮·博林同样给后人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各个时代从不同的视角解读她:女巫、婊子、女权主义者、荡妇、冷酷的机会主义者都是对她形象的概括。她展示着性感和美貌,是女人通过手段获得地位和力量的典型;她是勾引男人的“蛇蝎妖妇”,又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文学作品时常把她刻画成风流成性、任性妄为,《提堂》亦不例外。尽管到临死时安妮早已威风尽失,瘦成一把骨头,但克伦威尔并不同情她,在他眼中,安妮“看起来不像英国的一个劲敌,但外表是会骗人的……如果她继续掌权,那么站在那里的可能是玛丽那个孩子(玛丽是亨利八世第一任妻子凯瑟琳所生,也就是后来继位的血腥玛丽女王),而他自己……也在等着英国粗制滥造的斧头砍下来”。但是安妮也只不过是宗教政治变革和王朝政治权力斗争中的一枚棋子,对于“郎心如铁”的亨利八世来说,她充当了一个生育工具,虽然野心昭昭,却也落得个可怜下场。作者对安妮被处死场景的描写让人不忍卒读:“偌大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呻吟,一个孤单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在寂静之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叹息,仿佛穿过锁眼的一声口哨;她的身体血流殆尽,瘫在地上的娇小身躯已变作一摊淤血。”
美国《人物》杂志称曼特尔的系列小说让“过去的历史历历在目,如在眼前—最棒的是—不可预料。即便你了解那段历史,你也会发现自己想快去看看下面又发生了什么”。《名利场》则评论:“谁会知道历史也会如此性感?”的确,第三人称人物视角的巧妙运用,大量可信的历史细节和对话,让人置身其中的历史现在时态,以及娓娓道来的现代英语口语都让读者体会到了一次穿越的快感,伴随着其中的人物寻找那段历史的见解,窥见历史中的人性。
(任爱红: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50014)
2012年布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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