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莫·海德/著 辛媛媛/译
弗罗姆市中心索莫菲尔德超市停车场发生一起抢劫案。牧师夫人布雷德利太太的车子被一戴圣诞老人面具的持刀匪徒抢走,更让人揪心的是,车上还坐着她差一天才满11岁的小女儿玛莎。劫匪相当猖狂,屡屡向当局挑衅。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高智商却心理严重扭曲的人。
从伦敦调来的重案组探长杰克·卡弗里随即展开调查。在水下搜索队负责人弗丽·马里队长的提醒下,他发现作案手法相似的案件在此之前还有两起,每次被抢走的车辆上都有一个不满10岁的小女孩。就在重案组全力追寻线索、排查嫌疑人之际,一个只有4岁的小女孩艾米丽却在家中离奇失踪,家人也都昏迷不醒,而当时他们是处于警方监护之下的。这几桩案件究竟是否为同一人所为?卡弗里发现似乎可以从这四个孩子的家长身上找到共同点……马里队长在匪徒弃车现场发现了重要线索,她顶着重重压力组织了一次运河隧道搜索,最终却无果而返。要强的女队长坚信自己的判断,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独自踏上了搜索隧道的征途。百年的运河,随时会塌方的隧道,废弃的驳船,23眼气井……里面究竟隐藏了怎样可怕的秘密?她在隧道里面将会有怎样的遭遇?两名被劫持的女孩又是否能够逃出生天?
秉公执法的探长,却对一桩失踪案讳莫如深;精明强干的女队长,却深夜独自一人到一个废弃的采石场洞穴查看一具腐烂的女尸;温文尔雅的警探,却遭遇家暴丑闻,与妻子各执一词,究竟孰是孰非?这是个充满了秘密的世界:就等秘密揭开的一刹那,真相大白于天下。
儿童绑架案是最容易抓住我们情感的,海德的这部小说成功地做到了这点。
——英国《泰晤士报》
《失踪》是侦探杰克·卡弗里系列小说中最棒的……情节丝丝入扣,人物真实丰满,悬念跌宕起伏。
——加拿大《环球邮报》
卡弗里向车窗外看着,下午的天空被延伸至天边的树林割成了两半。树林上面是直升机的尾桨。停车场50 码开外就是树林边界——可以隐约看到扯好的内圈警戒线勾出来的一抹白边正懒洋洋地随风起伏。
布里斯托尔重案调查组探长杰克·卡弗里在弗罗姆市中心用10分钟查看了罪案现场。他跨过路障,越过不断闪烁的蓝色警戒灯,穿过警戒线,绕过挤成一团看热闹的人群—都是些周六下午来购物的人,手里拎着购物袋,拼命想看上一眼那些手持刷子和证据袋的证据组工作人员的取证过程。到达案发地点之后,他在那里站了好久,周围地面上是斑斑油迹,以及被丢在地下停车场的购物车。他竭力想要把这一场景全都印在脑海中,以此来判断事态的严重程度。尽管穿着大衣,在那里站久了还是感觉冷,于是他来到楼上那间狭小的经理办公室。当地警察和证据组工作人员正挤在里面,在一台小尺寸的彩色显示屏上观看监控视频。
他们手里端着咖啡,围成一个半圆站在那里。有几个人身上还穿着泰维克工作服,衣服的帽兜在身后耷拉着。卡弗里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他,但是他摇了摇头,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新发现,于是大家又都转向屏幕。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严肃。
画面带有低端闭路电视系统特有的颗粒感。摄像头是装在车库入口的斜坡上方的。单调的时间码由黑变白,再由白变黑。画面上,汽车一排排停放在划好的隔区内。冬日的阳光透过入口斜坡洒在车身上,如同探照灯般明亮。在一辆丰田雅力士车身后,一位女士背对着镜头,正将购物车内的日用品装进车厢。杰克·卡弗里干这一行已经18年了,在国内某些以强硬出名的市区警局的命案组工作,经手的都是些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案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抵抗不住这幅画面带来的阵阵寒意,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根据当地警方的陈述,他已经对案情有了大致了解:视频里的那位女士名叫罗丝·布雷德利,丈夫是英国国教会的一名牧师。她年近五旬,虽然从屏幕上看去要比本人老一些。她穿了一件厚重的黑色短款上衣—大概是雪尼尔的料子,一条长及小腿的粗花呢半身裙,脚上是一双低跟便鞋,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明显她是那种出门时记得带伞或者下雨时会在头上系条围巾的女性,那天虽然温度偏低但是天气晴好,所以她头上什么也没戴。罗丝用了一下午的时间逛了弗罗姆市中心的服装精品店,还去了趟索莫菲尔德超市,购齐了全家人一周的食物。在往车里装东西之前,她先把车钥匙和停车场的票据放在了雅力士的前排座位上。
大概是感受到了身后光线的变化,她抬起头,看到一名男子从斜坡上跑下来。那人又高又壮,身穿牛仔裤和羽绒夹克,头戴橡胶面具—是副圣诞老人面具。在卡弗里看来,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于,橡胶面具随着男子的脚步在脸上上下跳动着。他离罗丝越来越近,面具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变。
“他只说了四个字,”当地巡视员—一个身穿制服的高个子,从他两只通红的鼻孔判断,他之前应该也在外面冻了很久—对着显示屏点了点头,“就是现在,他靠近之后一声断喝,‘趴下,贱人!她不熟悉这个声音,并且由于这几个字是大声喊出来的,所以也无法确定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口音。”
那人抓住罗丝的胳膊,将她侧着身子扒拉到一边。她的右臂高高举起,绷断了一件首饰,珠子散落在地上,反射着光芒。她的髋部撞上了旁边一辆车的行李箱,于是整个上身如同橡胶做的一般弹到旁边。她那整齐的头发也飞了起来,肘部碰撞到车顶,整个人又像鞭子一样弹回来,从那辆车上滑下,跪在了地上。此时戴面具的男子已经坐上了雅力士的驾驶座。罗丝看到后慌忙挣扎着站起来。她冲到车窗旁死命地拉着车门,这时那人已经将钥匙插进了点火器。手刹松开后,汽车颠了一下,随后又猛地向后一顿。罗丝被汽车拖曳着踉跄前行。突然间汽车又停下来,换挡之后,才向前滑去。这一系列的动作终于使她松开了手。她笨重地摔倒在地,滚了几滚,终于以一种不雅的姿势四仰八叉地停了下来。待到她停稳身子抬头望去时,正好看到自己的汽车正加速冲向出口。
“然后呢?”卡弗里问道。
“后面就没什么了。另一个摄像头也拍到了他。”巡视员拿着遥控器对准硬盘录像机,翻找着不同的监控内容,“在这—离开了停车场。他是用她的票据离开的。但是这一段的图像不是很清晰。”
屏幕上显示那辆雅力士是背对着镜头的。靠近出口栏杆时,车速减慢,刹车灯亮起。驾驶窗打开,那人伸手将票据递进投放口。片刻之后栏杆升起。刹车灯熄灭,雅力士离开了停车场。
“栏杆上没有留下指纹,”巡视员说,“他戴着手套呢。看见没?”
“在那里停一下。”卡弗里说。
巡视员按了暂停键。卡弗里弯身靠近屏幕,歪着脑袋仔细观察被照亮的汽车牌照上方的车后窗。重案调查组刚接到这桩案子的时候,他们的警长,一个为了提高破案率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冷酷无情的家伙告诉卡弗里,到现场后首先要调查的就是案子的真实性。卡弗里细细查看着汽车后挡风玻璃上的阴影以及反射出来的影像。他看到后座上有个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不是很清楚。
“这就是她?”
“是的。”
“你确定?”
巡视员转过头,久久地凝视着卡弗里,似乎认为自己是在经受某种考验。“确定,”他缓缓地回答,“怎么了?”
卡弗里没有回答。在过去,有些混蛋在自己的汽车被抢之后,为了引起警方重视,从而提高破案效率,会向警方谎称还有小孩在汽车后座上—这也正是警长担心的地方,当然,卡弗里绝对不可能公开讲出这一点。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但是罗丝·布雷德利看上去倒不像是会使用这种招数的人。
“我再看看她。往前一段。”
巡视员又将遥控器对准了电视机,翻动着菜单找到前面的那段视频,在罗丝遇袭之前90秒的时候停下来。停车场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洒在入口处和汽车上。时间码跳至4:31时,通往超市的门打开,罗丝·布雷德利手推购物车出现在屏幕上。罗丝身边还走着一个小姑娘,身穿棕色粗呢外套,脸色苍白,金色头发剪了个齐眉刘海儿。她穿了双色彩柔和的玛丽珍鞋,一条粉色的连裤袜,双手插在衣兜里往前走着。罗丝开了车锁,小女孩拉开后门爬上车。罗丝替她关上车门,将车钥匙和停车票据放在前排座位上之后,又走向行李箱。
“好了,关了吧。”
巡视员关掉电视,直起身子,“既然你们重案组来了,这个案子算是谁的呢?你的,还是我的?”
“谁的都不是。”卡弗里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因为这案子马上就要结了。”
巡视员挑起了眉毛,“谁说的?”
“统计资料说的。那人犯了个错误—根本就不知道有孩子在车里。一旦有机会他立刻会把她丢在半路上。没准他已经让她下了车,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到我们这里而已。”
“现在距离案发将近三个小时了。”
卡弗里看着对方的眼睛。巡视员说得没错—三个小时已经超出了统计资料囊括的范围,他真讨厌这一点。但是他从事这一行已经太久了,深知随时都会有人打出歪球。突然转向、不按常规出牌的情况已是屡见不鲜。没错,三个小时还没有进一步消息,是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是或许劫匪有这样做的理由。他可能是打算先把汽车开出足够远再说。找一个孩子下车时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
“她会回来的。我保证。”
“真的?”
“真的。”
卡弗里扣上外套走出房间,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他应该在半小时内结束工作。今晚他还有不少事可以去做呢—或者去斯德宝山酒吧参加警察社交俱乐部举办的有奖知识竞答,或者去办公室附近的“马拉车”乡村酒吧参与抽彩售肉,或者独自一人呆在家里。这都是些沉闷无奈的选择,但是总好过他眼下必须要去做的事情。现在他必须要赶到布雷德利家和他们谈一谈。看看除了统计资料出现异常之外,还会不会有其他原因,使得他们的小女儿玛莎至今仍未回到家中。
6点30分,卡弗里来到牧师家门外。这是坐落在橡树山门迪普小村落之外的一处房屋,约于20年前建成,还算比较时髦。一条宽阔的大道到了这里便到了终点。一片宽敞的庭院顺着山坡斜斜地延伸下去,边上种满了颇有些年头的月桂和紫杉。他没想到牧师住宅原来是这个样子。在他的想象中,牧师应该住一处独立住宅,种满了紫藤,还得有个花园,石门柱上要刻有“牧师住宅”之类的字样。眼前的却是一处半独立式房屋,有一条柏油石子车道,装有装饰性烟囱以及硬质塑料材质的窗户。他停好车,关掉发动机。工作中最让他发憷的一个部分就是面对受害者。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打算不要踏上通往牧师家的那条路,不要去敲门。他真想转身离去。
派到布雷德利家的家庭联络员打开了大门。这是位30来岁的高个子女士,一头油亮的黑发剪成了波波头。或许是对自己的身高太过敏感,她穿了条阔腿裤,脚上是一双平底鞋,站在那里总是直不起腰,像是在担心会碰到天花板。
“我已经把你所在的部门告诉了他们,”她转身带他走进门厅,“我不想让他们害怕,但是他们必须得知道我们很重视这个案子。而且我也已经告诉他们你目前还没有什么新进展。你来这里只不过是还有些问题要问他们。”
“他们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他耸了耸肩,“有道理。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她关上门,意味深长地看着卡弗里,“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
屋里很暖和,卡弗里脱掉外套。他没有向家庭联络员打听她都知道自己一些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已经习惯了某种类型的女性对自己的警惕。之前他在伦敦任职,之后一路下滑来到西南各郡,连带着名誉也跟着受损。他之所以会孤单一人,之所以会为自己的夜生活制订一些琐碎无聊的小计划,比如参加抽彩售肉、有奖知识竞答等活动,部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们呢?”
“在厨房里。”她把风挡踢回到门下面。外面很冷,滴水成冰。“到这边来。我想先给你看看照片。”
家庭联络员带他进入一间侧室,里面窗帘半拉着。房间里的家具质量很好,但是已经破旧不堪了。靠墙放着一架黑木竖式钢琴,镶嵌细工的橱柜里摆着台电视机,两张破旧的沙发上面铺着的则可能是缝在一起的两张纳瓦霍手工编织毯。眼前的一切—地毯、墙壁、家具—经历了孩子和宠物长年累月的蹂躏之后都显得破旧不堪。其中一张沙发上躺着两条狗—一条是黑白相间的柯利犬,另外一条是斯班尼犬。它们抬起头看着卡弗里,审视着,揣测着眼前这个人的来意。
他在一张矮桌旁停下,只见桌上摊开了20多张照片。照片是从影集里取出来的—大概取的时候太过匆忙,粘住的地方被直接撕下来,上面还带着纸屑。照片里的玛莎小小的,面色苍白,金色的头发留着齐眉刘海儿。有的照片上她还戴了副眼镜—逗小孩子开心的那种。干调查这一行的,业内有个传统,对外公布失踪儿童信息时,选对照片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为易于辨认,照片必须要有代表性,同时又要使孩子能引起公众的怜惜。他伸出指头翻看着照片。有在学校里拍的,度假时拍的,生日会上拍的。翻到其中一张时他停下来,照片上玛莎穿了一件西瓜红T恤,头发梳成了两根小辫子垂在脸颊两边。背后是湛蓝的天空,远山在夏日林木的掩映下亦显得丰润饱满。从周围的景色来看,这张照片应该就是从他们家花园里拍的。他把照片转向家庭联络员,“这是你选的那张吗?”
她点点头,“我已经把它发给了新闻办公室。这张可以吗?”
“如果让我来选,我也会选这张。”
“你想现在见他们吗?”
他叹了口气,看着她指的那扇门。他痛恨自己现在不得不做的这件事。对他来说,这无异于赤手空拳独闯龙潭虎穴。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掌握一个专业人士和一个同情者之间微妙的平衡。“那好吧,现在就去。赶快把这事了结了。”
他走进厨房,布雷德利家的三口人立刻停止手头的事情,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没有消息,”他举起双手,“目前还没有接到新消息。”
他们立刻泄了气,恢复了之前弓腰驼背的悲苦姿势。他在脑海里开始将弗罗姆警局为他提供的信息和眼前的人物一一对号:水槽边的那个是乔纳森·布雷德利牧师,五十五六岁的年纪,高个子,一头浓密的波浪状金棕色头发,高高的额头,无论是穿着白色硬衣领的牧师服还是现在身上的葡萄色运动衫和牛仔裤,都突显出那只笔挺的鼻子,使得整个人自信满满的样子。运动衫胸口上有竖琴的图案,竖琴下面绣着“艾奥纳”字样。
布雷德利家的大女儿,菲莉帕,坐在桌边。她戴着鼻环,头发染得乌黑油亮,一看就知道正处于十几岁的叛逆期。若是在平日,她应该正蜷缩在房间后面的沙发上,一条腿跷在扶手上,嘴里含着根手指,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机。但是此刻她并不是这样,而是缩着肩膀坐在那里,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一脸病恹恹的惊恐表情。
桌旁的另外一个人应该就是罗丝了。今天早晨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像是要去参加教堂理事会会议一样做了头发,佩戴了珍珠首饰。但是一个人的面孔在区区几个小时内就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以前就见过这样的事情。现在,罗丝·布雷德利穿着条涤纶丝裙子,外面罩一件松松垮垮的开衫,看样子距离疯狂也就一步之遥了。她那日渐稀疏的金发紧贴着头皮,眼睛下面一片红肿,一侧的面颊上还涂了药水。她应该是服用了镇定剂—这一点他从她那不自然地耷拉着的嘴角可以看出。真是遗憾。他本应该会很喜欢她的。
“很高兴你能光临寒舍。”乔纳森·布雷德利硬挤出一丝微笑,迎上前,拍了拍卡弗里的胳膊,“请坐。我来给你倒茶—刚沏好的一壶。”
厨房也和这座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上了年头,但是里面很暖和。水槽上方的窗台上摆放着一排生日贺卡。门口的一个小架子上面堆满了礼物。托盘上有只蛋糕,还没来得及上糖霜。桌子中间放了三部手机—看来一家人都把手机摆了出来,期待其中一部能够带来好消息。卡弗里注意到了这一切,注意到了在这个房间里玛莎有可能涉足的地方,同时又没有让这家人意识到他正在观察这些。他在罗丝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朝对方笑了笑。她嘴角稍稍抽动了下算是回应。痛哭造成的毛细血管破裂在她脸上留下了斑点。在眼白的衬托下,松垮下垂的眼圈更显红肿—有时候,头部受过伤的人眼睛就是这样。待会他一定要记得问一问家庭联络员她的镇静剂是从哪里来的,一定要确保这附近的确有医生,而不是罗丝自己随便从应急药柜里取的药。
“明天是她的生日,”罗丝耳语般对他说,“你能带她回家过生日吗?”
“布雷德利夫人,”卡弗里说,“我想解释一下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但是并不想给你们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我坚信,抢走你汽车的那个人,从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就是说从他看到车上有个孩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开始计划让她下车了。要知道,他也害怕。他想要的只是你的汽车,并不想在抢劫罪上面再加个绑架罪。以前发生过的每一起类似案件都是这样收场的。我办公室里有这方面的资料,我来之前还特意查看了一下。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带份复印件。另外—”
“嗯?另外怎么样?”
“警方不得不把它当做一起绑架案来对待,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完全正常,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认为这真的是桩绑架案。”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说话时,那名家庭联络员一直在盯着他。他知道,对家庭联络员来说,在跟一些受到暴力犯罪伤害的家庭打交道时,有些词属于碰触不得的危险词汇。所以,他说到“绑架”的时候极为谨慎,用的是那种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就像是他的父辈那一代人提到“癌症”时的样子。“我们已经通知了ANPR组,即自动车牌识别系统。此刻各条要道上的摄像头都在搜寻你的汽车。只要劫匪被任何一个摄像头捕捉到,我们就能抓住他。我们还征用了额外的警力来进行审讯工作。现在我们已经对媒体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保证这桩案件能够在本地甚至全国范围内进行报道。实际上如果你现在打开电视的话,没准儿就能在新闻简报里看到这条消息。我从技术部门叫了个人过来。他需要监听你们的电话。”
“是怕万一有人打电话来吗?”罗丝绝望地看着他,“你是这个意思吗—可能会有人给我们打电话?看来你是确信她被绑架了。”
“对不起,布雷德利夫人,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完全是走程序。绝对的。千万不要把这事想得太凶险,或者认为我们已经有了什么推论,因为的确没有。我一直都不相信这件案子会属于重案调查组,因为我认为玛莎会安然无恙地回家过生日。但是,我还是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他从里面口袋掏出一部微型MP3录音机,放在桌子上那些手机旁边。录音机闪烁着红灯。“现在我们的谈话会被录下来,就像之前那样。可以吗?”
“可以。这……”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才对着卡弗里报以歉意的微笑,好像刚才她不仅忘记了对方是谁,也想不起来一家人为什么会围坐在一起,“我是说—可以。没有关系。”
乔纳森·布雷德利在卡弗里面前放了杯茶,然后在罗丝身边坐下来,“我们也一直在讨论为何直到现在还没听到任何消息。”
“现在为时尚早。”
“但是我们也推理了一下,”罗丝说,“事情发生时玛莎是跪在后座上的。”
乔纳森点了点头,“之前我们无数次告诉她不要这么做,但她就是不听。她只要一上车就会从后面探过身子摆弄收音机,找她喜欢的节目。我们在想,是不是劫匪刚抢过汽车之后突然加速往前冲,结果把她甩到后面去了—倒在了脚舱里,或许碰到了头。或许那人根本就不知道车里有孩子—她有可能被摔得昏迷不醒,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劫匪有可能还在继续往前开;也有可能汽车已经被丢弃,而孩子还在车里,仍然昏迷不醒。”
“油箱是满的。我在去巴思的路上加满的。所以,你看,他能够开出好远,远得可怕的一段路。”
“我真的听不下去了。”菲莉帕推开椅子,走到沙发旁边,在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摸索着,“妈,爸,”她掏出一盒金边臣香烟,朝父母晃了晃,“我知道此时此刻不该说这个,但是我要抽烟了。我是几个月前学会抽烟的。对不起。”
她走向后门,猛地推开门,然后摸索着掏出打火机。罗丝和乔纳森看着她,谁都没有说话。她的呼吸在寒冷的夜空里白茫茫一片。在她的上方,破碎的云朵散落在星辰中间。远处山谷里的灯光不停闪烁。才11月份,居然已经这么冷了,卡弗里寻思着。冷得不正常。他想象着外面天寒地冻的广袤世界。一想到玛莎有可能被丢在上千条道路中的任何一条上,他的心便沉重起来。雅力士是一种小型车,油箱相对来说比较大,续航里程较长—可达500英里—但是卡弗里认为劫匪肯定不会朝着一个方向开。劫匪是本地人,对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了如指掌。他现在应该比较紧张,因此还不会离开自己熟悉的地盘。他应该就在这附近,某个他比较熟悉的地方。他有可能正在努力寻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好丢下孩子。卡弗里确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他脑中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现在已经将近四个小时了。他搅了搅杯中的茶,盯着茶匙,以免让牧师一家人看到他投在墙壁钟面上游移不定的目光。
“那个,布雷德利先生,”卡弗里说道,“我听说你是位教区牧师?”
“是的。我原来是名小学校长。三年前被授予圣职。”
“你有个幸福的家庭。”
“是的。”
“你们全家只是靠你的收入生活吗?希望这个问题不会冒犯你。”
乔纳森黯然一笑,“是的。日子还过得去,谢谢你。我们没有负债。我也不是那种秘密的赌徒或者瘾君子。并且我们没有得罪任何人。这是不是你的下一个问题?”
“爸,”菲莉帕咕哝着,“别太粗鲁了。”
乔纳森没理会女儿,“如果这是你调查的方向,卡弗里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找错了路。没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要把她从我们身边夺走。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们不是那种家庭。”
“我很理解你的痛苦。我只是想多了解些情况。”
“根本就没什么情况。没有什么情况。我女儿被人带走了,我们在等着你们采取措施—”乔纳森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身子向后靠去,喘着粗气,面色铁青。“抱歉。”他拢了拢头发,神情疲惫而沮丧,“很抱歉—非常抱歉。我不想朝你撒气的。你想象不到这种感觉。”
数年前,当他还是个头脑容易发热的毛头小伙子时,这种说他不知道某种感觉的断言会让他火冒三丈—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可以很好地控制情绪了。乔纳森·布雷德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还怎么可能保持头脑清醒呢?—所以,卡弗里将双手平放在桌上,向对方表示自己的从容平静。“听我说,布雷德利先生,布雷德利夫人。没有人敢百分百保证,我也无法预测未来,但是我斗胆说一句,我有一种感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事最终会圆满解决的。”
“大慈大悲的上帝!”一颗泪珠从罗丝的脸上滑落,“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实际上……”他面露令人安心的微笑,说出了他这一生中说过的最蠢的话,“实际上,我正期待着玛莎吹熄生日蜡烛的照片。希望到时候你能送我一张,我好挂在墙上。”
门迪普希尔斯的水泥建筑已经荒废了16年。业主安装了一道安全门,防止有人开车进来沿着被水淹没的采石场兜风。弗丽·马里在距离安全门100码远的地方便下了车,将汽车停在路边的一丛金雀花里。她还从附近的一棵树上折了些枝条放在车顶上。这样的话,即使有人从大路上经过,也不会注意到她的汽车。不会有人到这个地方来的,但是小心点总没坏处。
一整天都很冷。天上堆满了从大西洋上空飘来的乌云。因为有风,弗丽还穿了件防风衣,戴了顶便帽。镁粉袋、攀岩用的活动岩楔、护膝、护肘都在背上的帆布包里。她的黏性橡胶靴乍一看也像是双普通的徒步旅行靴。万一遇到什么人,她可以说自己是个迷路的步行者。
她从围篱的一个缺口挤过身去,顺着路继续往前走。天气愈加恶劣。等她走到水边的时候,狂风骤起。白云形成的天篷下面,小片的乌云正排着规则的队形如群马般奔腾疾驰。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下出门的。但是一路上她还是低着头,疾步前行。
岩面在采石场的远端,不太容易看到的地方。她走到跟前停住脚步,往后扫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跟踪自己,这才闪身来到岩石后面。找到地方后,她放下背包,掏出几样需要的东西。关键是速度和决心。别想太多,只管去做就行了。快点结束战斗。
她将第一支岩楔敲入石灰岩。她去世多年的父亲曾经是位全能冒险家,简直就是《男孩专属》里的英雄—潜水,洞穴探险,攀岩……无所不能。她虽然继承了父亲对探险的热爱,但是在攀岩运动上却没有任何天赋。她并不像其他攀岩者那样强壮到能用两根指头做引体向上的程度。石灰岩上面有很多垂直或者水平的裂缝,攀爬起来要容易一点,但是她发现这些裂缝也挺烦人—因为它们经常会把她的双手导向错误的位置—那些缝隙里面满是她之前用过的凝结的镁粉。现在她每爬几英尺就停下来将缝隙里面的白色块状物抠掉。做事不要留下痕迹。永远都不要。
弗丽体型虽然娇小,却矫健有力。她每天都会至少锻炼两小时,慢跑和举重是必练项目。她现在正处于体能的鼎盛时期,所以尽管攀岩技术不佳,她还是只用了不到10分钟便到达岩顶。此时的她照旧呼吸平稳,大气都不曾喘一下。
到达这个高度之后,风力增强,弗丽的防风衣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发丝不停地抽打在眼睛上。她将指头插入石缝,回过头,往下看着被雨水冲刷过的山谷。大部分岩石是隐蔽的,除了她所在的这一小部分,所以,若是运气不好的话,驾车过往的路人很有可能会看到她。但是道路上空荡荡的,偶尔会有一两辆开着车头灯和雨刷器的汽车经过。尽管这样,她还是尽可能紧贴着岩石,确保自己连个侧影都不要露出来。
她将脚趾也伸进缝隙里,将身子轻轻移到左侧,找到那个地方,然后,双手扒开一丛金雀花乱蓬蓬的根部。她有点不太想做接下来的动作,但迟疑片刻后还是把脸伸进去。深呼吸。憋住气。闻气味。
伴随一阵嘶哑的咳嗽,她呼出那口气,松开灌木丛,转过身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用手背掩住鼻子。
尸体仍在原处。她能闻得到。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已经提供了她想知道的一切。虽然还是很让人受不了,但是与她上次来时相比,已经变淡了不少。气味转淡,表明这具女尸正在自然分解。夏天的时候,情况要比现在糟糕得多。那段时间她过来查看,气味甚至飘到下面的小路上,任何一个路人都有可能闻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可以说相当好了。
刚才弗丽趴在上面闻气味的裂口连接着一个直通岩石深处的缝隙。往下大约8米深的地方,有一个山洞。山洞只有一个位于水下的入口。若是没有专业潜水设备,没有对采石场地形全面细致的了解,是根本不可能发现这条通道的。但是她却做到了。尸体放在这里的六个月里,她先后两次潜入水中进入山洞,只是为了确认它还没有被人发现。此刻它就蜷曲在地面上的一个坑里,上面堆着些石块。不会有人知道它在这里。通过山洞的天然通风系统,透过那些隐藏着的缝隙,明显的恶臭丝丝缕缕散发到空气中,甚至上升到这么高的地方—这是能暴露弗丽行踪的唯一线索。
从采石场的另一端传来些声响:有人打开了安全门。她舒展四肢从上面快速滑下来,擦伤了膝盖,雨衣前襟上还蹭了一道长长的橘色泥土印记。滑到地面时她蹲下身子,双手伸开,侧耳倾听采石场那边的动静。此刻风雨交加,很难听清楚什么,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听到了一辆汽车的声音。
她偷偷溜到岩石边上,伸出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来。
有辆车,前灯开着,正从大门那边缓慢开过来。情况还远不止于此。她把脑袋紧贴在湿漉漉的岩石上,又快速伸出头看了一眼。没错,是辆警车。
啊,现在该怎么办,自作聪明的家伙?
她赶紧从身上取下护膝、镁粉袋,摘下手套,又快速将离自己比较近的岩楔拔出来—上面那些够不着的暂时顾不上了—连同被她丢掉的衣物,一起塞进脚边生长着的金雀花丛下面。她弯下腰,侧着身子,借着金雀花丛的掩护,溜到另外一堆岩石前才又直起身子,向四周察看。
警车在采石场的另一端停下来—那里堆放着水泥公司拆除下来的废弃材料。车前灯上溅满了泥浆。或许司机只是停车小便。或者是想打电话。或者只是打算吃块三明治。他关掉发动机,打开车窗,伸出头,仰起脸看了看雨滴,然后又探身在副驾驶座上摸索着什么。
三明治?基督保佑他是在找三明治。难道是在找电话?
不。是只手电筒。该死!
他打开车门。天阴沉沉的,又下着雨,周围一片漆黑,透过雨幕照射过来的手电光越发显得明亮刺眼。他站在那里,在闪烁的灯光中,穿上雨衣。灯光顺着路边的树丛照了过来。他关上车门,走到水边,将手电筒照向采石场的地面,看着噼里啪啦的雨滴落下的水面。在大门的另一侧,小道的另一端,她用来遮蔽汽车的树枝不见了。警察已经知道有人在这里。
那就是你了,她想,又将身子使劲往下蹲了蹲。
他好像听到了声音似的猛然转过身,将手电筒对准她所在的方向。她缩回到岩石的背面,侧身站着,被风吹得眼泪汪汪,心怦怦直跳。警察往前走了走,脚踩在碎石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然后更加坚定地向她走来,五步,六步,七步。
她深吸了一口气,摘掉帽子,一步跨进他的手电筒光圈里。他在几英尺开外停了下来,手电筒向前伸着,雨衣的帽子向下滴着雨水。“你好!”他说。
“你好。”
他举着手电筒上下打量着她,“你知不知道这里是私人产业地带?这里属于水泥公司。”
“我知道。”
“你是采石工,是不是?”
她嘴角扯了扯,算是个微笑,“你干这行没多久吧?我是说当警察。”
“跟我说说,”他说道,“你对‘私人产业的定义是什么?‘私人产业?”
“表示我不能到这里来?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他挑了挑眉毛,“很好。看来你已经掌握了这个定义的精髓。”他将手电筒照向小道,“那是你的车吗?路边的那辆?”
“是的。”
“你不会是想把它藏起来吧?藏在树枝底下?”
她放声大笑,“上帝!当然不是啦!我为何要那么做?”
“难道不是你把树枝堆在车前的?”
她把一只手举到眼前挡住雨水,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汽车,“肯定是风把树枝吹到那边去的。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看上去就像是有人故意想把车藏起来,是不是?”
警察又将手电照向她,看了看她的防风衣。他注意到了她那双黏糊糊的靴子,但是目光并未在上面多做停留。他又朝她走了几步。
她将手伸进衣服的内袋。警察对此立刻做出疾如闪电的反应: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已经将手电筒塞在胳肢窝下,右手拿起对讲机,左手握住放在枪套里的催泪瓦斯罐。
“别紧张。”她放下手,拉开衣服拉链,让他看衣服的里衬。“这儿,”她指着里面的口袋,“这里面,是我到这儿来的许可证。我能拿给你看吗?”
“许可证?”警察盯着内袋,“什么样的许可证?”
“这里,”她走上前,把外套递给他,“还是你自己看吧,如果这能让你消除紧张情绪。”
警察舔了舔嘴唇,松开对讲机,伸手捏了捏口袋边,“里面没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吧?不会割伤我吧?”
“没有。”
“你说的最好是实话,女士。”
“我本来就是在实话实说。”
他小心地将手伸进口袋,摸索起来。五个指头依次拂过之后,他皱起了眉头,将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仔细查看。
竟然是一份警察委任证,装在一只标准的黑色皮夹子里。
“警察?”他缓缓地问道,打开证件,读着上面的姓名,“马里警官?我听说过你。”
“嗯哼。我负责水下搜索队。”
他将证件递还给她,“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打算下周在这里举行一场训练。我先来做一次侦察。”她不太确定地抬头看了看乌云,“这样的天气,无论是在水下还是在水上,都能把人冻个半死。”
警察关掉手电,抖了抖身上的雨衣,“USU—水下搜索队?”
“是的。水下搜索。”
“现在有关你们部门的新闻可是不绝于耳啊。眼下日子不太好过吧,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但是听对方提到自己部门面临的问题时,脑袋还是嗡了一声。
“我听说,总警司可是没少到你们部门去。开始进行专业级的调查了,是不是?”
弗丽做出轻松的表情,甚至表现得很愉快。她合上皮夹,放回口袋,“人不能总盯着过去的错误不放。和你们一样,我们也还有工作要做。”
警察点了点头。他看上去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他伸出一根指头碰了碰帽檐,转身缓缓走向警车。他上了车,将汽车倒回大概10码远,而后来了个利落的三点式掉头,开出门去。经过弗丽那辆隐藏在灌木丛中的汽车时,他将车速放慢,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一脚油门,离开了这里。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现在有关你们部门的新闻可是不绝于耳啊。眼下日子不太好过吧,是不是?
她打了个寒战,拉上外套的拉链,四下打量着这片废弃的采石场。雨水如同泪珠般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来。还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评论过她的部门,至少在这之前没有。当她想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感受时,真相却让她吃了一惊。自己的团队陷入麻烦,这让她痛心不已。自从将那具尸体藏进洞穴,她心里就形成了某种坚硬的东西,然而此刻,这些坚硬的东西开始慢慢弯曲变软。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这些坚硬的东西紧紧聚拢在一起,缓慢平稳地呼吸着,直到这种痛心的感觉逐渐消失。
那天晚上8点半之后依然没有关于玛莎的任何消息。好在调查总算是有了点进展。出现了一条新线索。弗罗姆市的一位女士看到关于劫车的新闻后,报告说自己有信息要提供给警方。信息经由当地警方转给了重案调查组。
去那里时卡弗里走的是小路—他比较熟悉的乡间小道,能够开快车而又不会被某个无聊的交警绊住而耽误行程。雨已经停了,但是还刮着风。每次就在卡弗里认为风已经停息的时候,它又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吹落树上的雨水,在他的车灯灯光里划出一道道弧线。那位女士家里安装了中央供暖系统,但是卡弗里在她家里并不觉得舒服。他谢绝了主人提供的茶饮,跟她谈了10分钟话,然后到一家服务站买了杯卡布奇诺,又回到那条街上,站在屋外喝起了咖啡。寒风中他扣上纽扣,打算站在那里感受一下这条街道以及这个地区。
今天午餐时间,大约在罗丝·布雷德利遇袭前一个小时,一名男子开着辆深蓝色汽车停在了这儿。那位女士之所以透过窗户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看上去很紧张。他把衣领竖了起来,所以她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她确定他是白人,黑色头发。那人穿一件黑色羽绒夹克,左手拿了个东西—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他拿的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一副橡胶面具。她还注意到他下了车,但是这个时候她接了个电话,分散了注意力,等到再去看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但是汽车还停在那里,停了一整天。等到她看到新闻报道再看向窗外的时候,汽车已经不见了。应该是在傍晚某个时刻被人开走的。
她很确定那是辆沃克斯豪尔—她对汽车品牌并不在行,但是那辆车的车标上有条龙,这一点她很确定。距离她家几户远的路灯下面停着一辆沃克斯豪尔,卡弗里带她去看时,她点了点头。是的。深蓝色。不是很干净。车牌号最后两位是字母WW。虽然她并不是百分百确定。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起来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尽管她很乐意帮忙。
卡弗里站在那辆车停留过的地方,脑海中勾勒出当时的场景,推测还有哪些人有可能也看到了这辆车。街上光线昏暗,寒风萧瑟。街道尽头有一家便利店还在夜色中亮着灯:窗户上方悬挂着塑料招牌,玻璃上面贴着招聘启事,还有个废纸篓,本地报纸正在细铁丝网下面迎风招展。他穿过街道,喝掉最后一口咖啡,将杯子丢进废纸篓,走进店里。
“你好,”他一边向收银台后面的那位亚裔女士打着招呼,一边出示了证件,“你们经理在吗?”
“我就是。”她瞥了一眼证件,“怎么称呼你?”
“姓卡弗里—杰克,如果你也想知道我名字的话。”
“你是干什么的?侦探?”
“也可以这么说。”他朝收银台上方的摄像头点点头,“那是安装好的吗?”
她向上看了一眼,“会把我的内存卡还给我吗?”
“你的什么?”
“抢劫案?”
“抢劫案?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们部门比较集中。我接触不到此类消息。什么抢劫案?”
收银台前有顾客在排队等候。女经理示意一位正在整理货架的年轻人过来帮忙,她则拔出收银台钥匙,挂在脖子上一个粉色橡胶弹簧上,然后示意卡弗里跟她走。他们经过一家彩票站、两个拉着百叶窗的邮局报亭,进入商店后面的库房,身边堆满了沃克斯薯片箱以及扎成捆的旧杂志。
“上周有人在这里持刀抢劫。几个半大小子,你也知道,就是那些小混混。当时我不在场。他们只抢走了大概40英镑。”
“半大小子?未成年人?”
“是的。我很清楚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问题在于,我得让警察相信我才行。他们还在看视频。”
库房角落里有一台黑白显示器,从上面可以看到那位店员的后脑勺,他现在正在卖彩票。再远一点是糖果货架,再远处就是店外的街道了,可以看到黑暗中垃圾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卡弗里仔细查看显示器。在屏幕的左下方,越过那些海报、杂志以及停泊的车辆,就是那位女士所说的蓝色沃克斯豪尔停靠的地方。“今天早晨发生了一起汽车抢劫案。”
“我知道。”女经理摇头叹息,“在市里。那个小姑娘。恐怖!简直太恐怖了!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你就是为这事来的吧?”
“有人在这里停过汽车,我们想找这个人谈一谈。”他敲了敲屏幕,“那辆车在这里停了一整天。你能把视频调出来吗?”
女经理用粉色弹簧项链上的另一把钥匙打开嵌入墙壁的一个装置。门打开之后,露出一台硬盘录像机。她丢下钥匙,按了一个按钮,皱了皱眉头,又按了另一个。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请插入媒体卡。她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又按了另外一个按钮。屏幕上的字消失了,但是,只过了一两秒钟,那行字又跳出来:请插入媒体卡。她背对着卡弗里,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几秒后,她转过身,神情大变。
“怎么了?”他问道,“出什么问题了?”
“机子没开。”
“没开?什么意思?”
“根本就没打开开关。”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不。”她摆摆手,表示刚才说得不对,“这是撒谎。我知道的。是警方来拿内存卡的时候。”
“然后呢?”
“他们说拿过之后会换上另外一个卡,然后再把机子打开。之后我也没去检查。这个卡里面什么都没有。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有这儿的钥匙,也就是说,自从周一警察来调查抢劫案之后,这台机子就什么也没录到。”
卡弗里打开门,目光越过商店,越过那些拿着杂志或者廉价酒的顾客,落在街道上,看着停泊在路灯光晕之下的汽车。
“有件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女经理走过来站在他旁边,看着街道,“如果他把汽车停在那里然后徒步进城的话,那他肯定是从巴克兰方向过来的。”
“巴克兰?我对这里不是太熟悉。巴克兰在哪个方向?”
“即拉德斯托克方向。米德索莫诺顿?知道吗?”
“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吧,他应该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拉德斯托克,米德索莫诺顿。”她拨弄着弹簧链上挂着的钥匙圈。身上散发着一股花香—淡淡的,会让人联想到夏天。但这种香水其实很廉价,随便在街角哪个药店都能买到。卡弗里的父亲曾经是个种族主义者。和那个时代的多数人一样,他总是用那种酒吧闲聊式的随意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懒洋洋的,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他告诉儿子们,其实“巴基佬”也还好啦,很勤快,但是身上总有股咖喱味。就这么简单。咖喱和洋葱。现在,卡弗里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有几分希望父亲说的话是正确的。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女经理皱起眉头,“就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那个小姑娘。玛莎。你觉得劫匪会对她怎样?他会对女孩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卡弗里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镇定的微笑,“不会的。他什么也不会做。他会把她丢在半路上—一个她可以被人发现的安全地方,然后继续逃亡。”
夜色复仇般入侵了整座城市。卡弗里决定不再去布雷德利家了。案情没有进一步进展,他没有更多的消息可以提供给他们。另外,听家庭联络员讲,来家里安慰他们的人络绎不绝—邻居、朋友、教友纷纷带着鲜花、蛋糕和葡萄酒前来探望。卡弗里做了安排,确保每一个自动车牌识别系统设置点都已获悉那辆沃克斯豪尔的特征。之后,由于还有一些狗屁报告要写,他又驱车赶往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位于金斯伍德警察局后面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布里斯托尔的郊区像条八爪章鱼,而金斯伍德就位于其最东北端的腕足之上。
他在电动门外停车下来,撸起袖子,在安全灯的照射下看着用钢笔潦草记在手腕内侧的一组数字。三周前,这个停车场发生了一桩偷窃案—部门的一辆车居然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翼而飞。这真是整个部门全体成员的耻辱。之后每个人又接到新的通行密码,不过这个新密码他一直没有记住。密码输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有人正在打量着自己。
他停下来,手还按在键盘上,转过身子。是弗丽·马里警官。她站在一辆车旁边,一只手还拉着驾驶室的门。她关上车门向他走来。恰在这个时候,安全灯灭了。他垂下手,放回衣袖,竟然荒唐地感觉自己进了她的圈套。
卡弗里年近40岁,多年前他就认为自己已经弄明白他在女人那里需要些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她们只会给他带来伤害,所以在男女之事上,他变得精明实际。但是眼前这个穿过街道正向他走来的女人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固守不放的,并不是他自以为是的高效生活,而是让人不堪的孤独寂寞。半年前,在打算对此做点什么来改变一下的时候,他却看到了她做的某些事情。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崩塌。他这才明白,她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偶然发现的那件事情在他头脑里刮起了八级风暴,把他原来对她的美好印象一扫而光,这让他困惑不解,又让他压抑憋屈,很像他小时候—那个时候巴基佬都还是一身咖喱味,而且所有的世事人情都要比现在深刻—遭受过的那种憋屈与失望。就像是输了足球比赛的时候,或者是在圣诞节时没有得到自己盼望已久的自行车作为礼物的时候。那件事情之后,他只在工作中碰到过弗丽一两次。他知道自己应该把他看到的告诉她,但是这话一直没能说出口。因为他自己还没有弄清楚她究竟为何要那么做。
在离他还有几码远的地方,她站住了,身上是一套标准的支援小组的冬季行头—黑色工装裤、一件绒衣、一件雨衣。她那头浓密的金发,通常是扎在脑后,现在却松松地散落在肩头。说实在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警官。“杰克。”她叫了一声。
他伸出手,砰的一声关上他那辆蒙迪欧的车门,借此动作让双肩显得更加宽厚有力,让自己的表情更加严肃。由于硬撑着不去看她,他甚至都能感觉到眼睛的疼痛。
“你好。”等她走近一些,他说道,“好久不见。”
弗丽还在为之前在采石场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然后,就在这个傍晚,快要下班的时候,汽车抢劫案的消息终于通过各种渠道,曲曲折折地传到了他们这个被边缘化的部门。这个消息不啻于给了她当头一棒。从现实来看,她只能和一个人谈论此事,那就是卡弗里探长。因此,值班结束之后,她便直接开车来到了位于金斯伍德的重案调查组办公室。
他就在汽车旁边的大门口站着,周围是从身后办公室窗户里面透出来的黄色灯光及其在地面水洼里的倒影。他穿了件厚重的大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近。他一头黑发,中等身材,衣服下面是精瘦结实的身板。就算你以前不知道—当然,她是知道的—你也可以从他的站姿看出来他很懂得怎样照顾自己。他是个好侦探,有些人甚至可能会说,他是个很优秀的侦探;但是,大家都在背后议论他。因为卡弗里身上有一种不羁的气质,有些狂野,又有些孤独。你可以从他眼中看出来。
他看上去像是并不怎么乐意见到她。不,是根本就不愿意见到她。她面露迟疑,冲着他僵硬地笑了笑。
他正在输入密码的手从键盘上拿开,“还好吧?”
“还好。”她点了点头,还是有点被他的表情伤着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个月前吧,那个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完全不一样—那是男人应该用来看女人的目光,他偶尔就会那样看她。但是现在这种目光完全消失了。现在他看她的样子好像她做了什么让他失望的事情。“你呢?”
“哦,你知道的,天天就是那些破事,不过是换个面目出现罢了。我听说你们部门出了点问题?”
这种消息在系统内传播得倒是挺快。水下搜索队最近的境况比较糟糕—他们在布里奇沃特有个任务,就是在河里搜寻一名自杀的死者。结果搜寻人员竟然从尸体旁边直接游了过去!另外他们还在布里斯托尔港底损失了价值1000英镑的潜水设备。再加上其他一些事情—小的过错和失误全都加在一起,开始让他们整个部门的人直不起腰来。执行任务错过目标,能力工资被搁置……所有这些,大家都认为应该由队长来担责。这已经是一天中第二次有人向她指出这一点了。
“这话我都听烦了。”她说,“我们是出现了点问题,但是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我有信心。”
他敷衍地点点头,顺着道路向前方看去,好像在想他俩还有什么理由要继续站在这里。“好吧,”他问道,“有何贵干,马里警官?”
她吸了口气。忍住。一瞬间她差点把将要说出口的话咽回去,就凭他跟她说话时那种面无表情、漫不经心的态度。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失望都经由他的手压在了她肩上。她徐徐呼出一口气,“是这样的。我在新闻上看到了那起汽车抢劫案。”
“然后呢?”
“我想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他之前这样干过。”
“干过什么?”
“刚抢了雅力士的那个人?他之前这样干过。并且他并不仅仅是个汽车劫匪。”
“你究竟在说什么?”
“有这么一个人,是不是?戴着圣诞老人面具?他抢了一辆车。车里还有个孩子?知道吗,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哇哦,哇哦,哇哦—等一下。”
“听着,我是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我自己已经是麻烦一大堆了,自顾不暇,最终还在督察那里受到了处分—让我暂时停止工作,不要再出现在布莱德维尔局。真的,这中间并没有出人命啥的,我只不过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以下这些事情你都不是听我说的,听到了吗?”
“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就在几年前,那个时候你还没有从伦敦调过来。码头那边住了一户人家。有人袭击了他们,抢走了钥匙,开走了他们的车。今年春天又一起相似事件。你还记不记得我在精灵石窟的采石场那里找到一条死狗?那个女人的狗?那桩谋杀案?”
“记得。”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们部门为何要到那个地方去潜水?”
“不知道。我想我甚至从未……”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对了,我知道。是因为汽车抢劫案。当时你认为劫匪把车丢在采石场了。是不是?”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接到一通收费电话。有证人报告说看到有辆车开了进去。那是在布鲁顿还是其他什么地方被劫的一辆雷克萨斯。后来我们才发现,打电话的根本不是什么证人,而是劫匪本人。采石场里根本没有什么汽车。”
卡弗里沉默片刻,眼神空洞,像是在重新整理思路,“你认为这是同一人所为,理由是……”
“理由就是车后座上有个小孩。”
“小孩?”
“是的。这两次劫匪所抢车辆里都有个小孩。但是这两次他又都心生畏惧,半路上将小孩放了下来。我之所以知道这是同一个人,是因为这两个小孩年龄相仿,都是女孩,都不满10岁。”
“玛莎11岁了。”他冷淡地回应。
弗丽突然感觉心里好沉重—沉甸甸、冷飕飕的。她真的很不喜欢自己将要说给卡弗里听的那些话。她知道这对于他来说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比大多数人更有理由痛恨那些恋童癖。大约30年前,他的亲哥哥被恋童癖拐走,至今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好吧,那么,”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我想,这就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他想要的不是车,而是那些女孩。小女孩。”
沉默。卡弗里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辆车从旁边经过,车灯照亮了他们的面颊。几滴雨珠落了下来。
“好吧,”她抬起一只手,“该说的我都说了。要不要按着这条线索继续调查,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看他对此有什么反应,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上了车,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的身体一半在街灯的光芒下,一半被身后停车场的灯光照亮,仍然像个石头人。她回忆着他上下打量自己的样子,好像她做了什么让他失望的事。之前他看她时眼睛里的那种热切已经荡然无存了。半年前,那种目光曾经让她心扉半开,让她感受到温暖,同时又感觉自己卑微得像是一粒尘埃。
再等一天,她一边想着一边发动了汽车。如果到了明天晚上他还没有对劫匪采取任何行动,她就要将此事汇报给警司。
那天晚上,每一次新闻简报里都会有关于玛莎的报道。每小时一次,整点播报,直至深夜。搜寻她的人已经在全郡—甚至在全国范围内布下了天罗地网。在设置了自动车牌识别系统的关卡里,不眠不休的交警眼睛紧盯着屏幕,将每一辆深蓝色沃克斯豪尔与数据库进行比对。即使有些警察偷空休息了几个小时,他们也把手机来电音量调到最大,随时准备接听来电。一些市民在听说了这条消息之后,纷纷穿上外套和户外鞋,开门检查自家的棚屋和车库。他们查看了自家周围的水渠壕沟、附近的紧急停车带。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玛莎可能已经遇难了。这么冷的夜晚。她只是一个穿着T恤、羊毛开衫和雨衣的小女孩。鞋子穿得也不适合现在的天气。警察局的摄影部已经将她鞋子的图片大量散发。那是一双带褡袢的小印花鞋,根本不适合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冬夜外出。
好几个小时过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天黑了,又亮了,开始了新的一天,仍是风雨交加。今天已经是礼拜天,而玛莎·布雷德利却不能吹熄自己的生日蜡烛了。在她位于橡树山的家里,乔纳森·布雷德利已经取消了她的生日宴会。他还从牧师联合会请了位牧师来代替他布道。他们全家哪都没去,就呆在厨房里,等候消息。在布里斯托尔的另一边,金斯伍德的街道上,有几个人不畏严寒出了门,赶去当地教堂做礼拜。他们步履匆匆经过重案调查组办公室,戴着围巾和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对抗着怒号了一夜仍未见减弱的寒风。
办公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人们穿着衬衫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穿梭着。窗户上面滴滴答答的是蒸汽凝成的水珠。整个地方都像是在喘息。还没来得及安排的休假被暂时搁置;职位在督察以下的每个人都在高高兴兴地计算着自己的超时工作量。专案室仿佛交易大厅,人们站着打电话,大声叫嚷着。这一起抢劫案,再加上重案调查组手头上的其他案子,让几乎每个人都患上了剧烈的偏头痛。大家头天晚上都没怎么睡觉。那天早晨,在召开了一系列的紧急会议之后,最终决定由卡弗里来负责这一案件。在用人方面,他被授予很大权限,可以亲自挑选调查组的成员。他列了个清单:从机房调几名程序员,再加上五名性格迥异的侦探。然后选出两男一女组成核心团队。他们身上大约已经具备了他认为将来会用到的几种技能。
首先是警员普罗迪。一名30多岁的新人,注重仪表的大块头。他刚来重案组没多久,之前在道路治安部门干交警。虽然没有人当他的面说,但这也是他现在处于警察系统等级食物链最底层的原因。但是卡弗里决定给他提供一个机会。卡弗里对普罗迪的第一印象中感觉他具备成为一名优秀警察的潜质。现在这桩案子与车辆有关,而他有在交通部门工作的背景,这一点让卡弗里非常满意。然后是警官帕鲁兹。她经常说,如果同事们在背后叫她“洛拉帕罗扎”(非常出色的人)的话,不妨当着她的面叫。所以大家就这样称呼她了。洛拉帕罗扎的确是个人物,拥有一身橄榄色的皮肤,一双迷离的眼睛,以及对高跟鞋的狂热偏好。她每天开着那辆火红的福特车来上班,有时候会故意将车停在警司的非官方停车位上,只是为了惹他不高兴。按说洛拉帕罗扎会干扰到小组的行动,但是她工作可靠,而且万一这案子像弗丽·马里说的那样是恋童癖所为的话,他也确实需要一名女队员。
名单上最后一位是特纳警官。特纳是一名老警察了,有时候也会客串一下侦查员。他有两个挡位—一是“感兴趣工作挡”,在这个挡位上,他可以成为一名不眠不休通宵奋战的工作狂。另一个是“不感兴趣工作挡”,在这个挡位上,他就会变成一个懒散的混蛋,有时候你必须得用纪律法令之类的东西来威胁他起床。特纳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这个案子上,卡弗里知道他会挂哪个挡。
那天上午10点钟,特纳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他联系上之前两起劫车案的受害者,并将他们带到了重案调查组办公室,交给了卡弗里。按照程序与这两个人的谈话要分别进行,但是卡弗里准备跳过程序,因为这意味着可以为破案多争取几个小时。他带着他们两个来到他在这栋楼里能够找到的唯一一个稍微有点隔音效果的房间—一间位于底层走廊尽头的偏房。
“很抱歉,”他抬起脚关上门,挡住外面的喧嚣,打开闪烁的日光灯,把一摞文件以及MP3放在桌上,“请坐。我知道这里的环境差了点儿。”
他们各自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达米安?”卡弗里向坐在右边的那个黑人青年伸出手,“非常感谢你能抽时间赶过来。”
“没问题。”达米安欠身跟他握了握手,“你好。”
达米安·格雷厄姆看上去像是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穿了一件深紫色的皮夹克,两条修长健壮的腿上套了条名牌牛仔裤。他一派酷哥范儿,从其坐姿就能看得出来:挽着衣袖的手腕随意一搭,恰到好处地露出那块沉甸甸的劳力士手表。叉着两条腿,以示事态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而坐在他旁边的西蒙娜·布朗特,与他简直就是两个极端。白人,三十五六岁,金发,冷艳,优雅,全身行头都是职业女性钟爱的高档货:一件大开领衬衫,迷人的双腿包裹在黑色丝袜里面,一条位于膝上的西装裙,整个人清丽可人却又不失端庄,让人不敢有非分之想。
“还有布朗特夫人。”
“请叫我西蒙娜。”她往前探了探身子,跟卡弗里握了手,“很高兴见到你。”
“希望你不介意没让克里奥也到这个房间来。我们觉得那样不太合适。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我想待会再和她谈谈。”洛拉帕罗扎在另一个房间里照看西蒙娜10岁的女儿。“我们正在等CAPIT的人来这儿。他们知道怎样和她交谈。CAPIT主要负责—”
“我知道CAPIT。事发当时他们就和她谈过话。是‘受虐儿童保护什么的。”
“是‘受虐儿童保护调查组。他们已经在路上。”卡弗里将一把椅子转过来,坐下,肘部搭在桌上,“我想,特纳先生已经告诉你们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吧?”
达米安点了点头,“就是昨晚那个小女孩的事情。”他说“女孩”这个词的口音显示出他来自伦敦。伦敦南部,卡弗里猜测,没准还是之前他比较熟悉的伦敦东南部。“新闻上都报道了。”
“玛莎·布雷德利,”西蒙娜说,“我想你们还没有找到她。”
卡弗里朝着她的方向偏了偏头,“还没有。我们不确定这件事是否和之前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有关。但是,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们再次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他打开MP3,将麦克风对准他们,“达米安,你可以开始了吗?”
达米安放下衣袖。身处警察局,旁边又坐了这么一位时尚优雅的女子,这让他很不自在,但是他尽量不表现出来,“当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2006年。”
“是的—那时候艾丽莎才6岁。”
“特纳有没有告诉你,时间合适的话,我们想和她谈一谈?”
“那你们可有的忙了。我自己都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她了。”
卡弗里皱了皱眉。
“她走了。回国了,伙计。跟着她那该死的唾沫星子飞溅的妈。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说得似乎有点过了,赶紧纠正,整了整衬衫,往后仰了仰头,双手放在夹克翻领上,翘着两根小指头,“请原谅。我是说,我女儿现在不在英国。我想她可能在牙买加。跟她那个爱唠叨的妈在一起。”
“你俩分开了?”
“这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佳决定。”
“特纳有没有……”卡弗里转到门口,好像特纳已经在那里一手拿着记事本,一手拿着钢笔严阵以待了。他又转了回来,“我会告诉特纳。你能不能把孩子妈妈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她的号码。根本联系不上她,或者我女儿。罗娜正在……”他用两根食指比划出个引号,“……寻找自我。跟一个叫‘王子的怪人,一起做租船生意。”他向旁边歪了歪脑袋,说着他最好的牙买加英语,或许是为了让西蒙娜听起来不那么费劲儿,“他们靠带游客去看鳄鱼挣钱。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
“她在这里还有没有家人?”
“没有。所以我只能祝你们好运,希望你们能够找到她。如果找到了,告诉她我想要张女儿的照片。”
“好的好的,到时候一定帮你把话带到。接下来—我们一起回忆一下2006年。当时具体发生了哪些事情?”
达米安用手指按着太阳穴,然后弹了弹指头,仿佛这件事已经完全搅乱了他的思绪,“这事情很古怪。说实话,很古怪。在那之前,我们家被盗,我、艾丽莎和罗娜的家,我们还没有从恐慌中恢复过来。再加上当时我们意见有点不统一,工作上有点问题,明白吗?本来事情就已经是一团糟了,然后,突然间,又发生了这件事情。我们当时在停车场—”
“电影院外面。”
“是的,电影院外面。我们正在下车,艾丽莎那个不靠谱的妈先下了车,站在车旁补她那该死的妆—她一向如此。但是我们的小女儿还在后排坐着,而我当时好像是在鼓捣导航仪。突然之间,那人全副武装,从天而降。现在回想起来,我想我大概是由于事发突然过度震惊,不然我可忍受不了—这根本不是我的风格,明白吗?但是当时,我像换了个人一样,直接僵在那里。那人上了车,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倒在路上。看到了吗?”他先把手伸向西蒙娜,又伸向卡弗里,“把我的手腕都摔折了,王八蛋!”
“他抢走了汽车?”
“就在我眼皮底下!我觉得自己还算机敏,是不是?但是那人实在太快了—我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开着我的车向克利夫顿方向驶去。走了没多远,我女儿就在后排座上朝他嚷嚷了;然后他就放弃了。”
“卷宗上记载的是开出了半英里。”
“是的,开到了克利夫顿学院。”
“他停车了?”
“就在路边。好像还在人行道上爆了一只轮胎。但周围都是人,他还能跑到哪里去?然后他就像这样了,”达米安说,向着窗户虚推了一下,“跑掉了。”
“把艾丽莎丢下了?”
“是的。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吧?那个机灵劲儿,像我。”他敲了敲前额,“特聪明。这事儿对她来说,好像是再寻常不过。她自己爬下车,站在那里,看着四周围上来的人,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报警?”
西蒙娜微微笑了一下,“这孩子真棒。”
达米安点点头,报以微笑,“鬼精灵。绝对的。”
“你记不记得看到一辆车?”
“什么样的车?我是说,当时周围都是车。那是个停车场。”
“一辆深蓝色的沃克斯豪尔。”
“一辆沃克斯豪尔。”他转过头,冲西蒙娜询问地挑起眉毛,后者摇头耸肩表示不知道。卡弗里注意到了这点—无声的协商。尽管他们对罗丝·布雷德利被抢的细节毫不知情,却也认定这三起案件乃同一人所为。但是对卡弗里来说,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在看过达米安和西蒙娜在案发之后做的笔录后,他从中归纳了一些共同因素:整个案发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伴有暴力行为,另外,劫匪的装束也十分相似。戴着滑雪面罩—不是圣诞老人面具,但是在这两起案件里,劫匪都穿了件黑色夹克衫和一条挂满了环扣的低腰牛仔裤。或许是为了时髦吧,西蒙娜在笔录中猜测,但是这身行头让他看上去不像是去劫车,倒像是要去征服珠峰。罗丝·布雷德利的证词中则提到,他的牛仔裤上面布满了小口袋和带条。然而,卡弗里知道就算再多几条这样的巧合,也不能认定罪犯是同一个人。
“达米安?一辆深蓝色沃克斯豪尔。”
“事情过去四年多了。抱歉,一点印象都没有。”
“西蒙娜呢?”
“对不起。当时周围都是车。我真的想不起来。”
卡弗里推了推MP3,将麦克风对准她,“恰巧是送孩子上学的时间是不是?在布鲁顿。”
她点点头,往前坐了坐,眼睛盯着MP3,一条胳膊横过胸前,手掌轻搭在肩膀上;另外一条胳膊则耷拉在小腿旁,“是的。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了解到多少,但是那个时候克里奥才9岁。现在她已经10岁了。事情发生之后,足足过了两个小时,我才得到她安然无恙的消息。”她对着达米安感同身受地微微一笑,“那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两个小时。”
达米安半张着嘴巴。“两个小时?”他说,“难以想象。我还真没听说。难以想象。”
“当地报纸刊登了这个案子的消息,但是并没有进一步的后续报道。我想,只要孩子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人们就不大关心后来的事情了。并且,那个时候恰逢一个足球明星的妻子失踪。是叫米琪·凯特森吧?公众的注意力便不在我们身上了。”
“布朗特夫人?”卡弗里迅速截住她的话。他不想让话题转移到米琪的失踪案上,当然,这自有他的理由,“那天早晨车里都有谁?”
“只有我和克里奥。”
“你丈夫当时在哪里?”
“尼尔那天有个晨会—他在公民咨询局工作,对儿童监护权之类的事务提供咨询。恐怕我是负责养家糊口的那一个—不得不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沾染一身铜臭气。”
卡弗里看得出来,她收入相当可观。克里奥在布鲁顿读的可是国王小学。在那里接受过教育的人,总会出几个大人物。
“就在学校外面吗?”
“也不算是。确切地说,是在大街的拐角处。我在去学校的路上暂停了一下,去商店买点东西。就在我回来的时候,他……出现了。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什么了吗?你能记住的?”
“说了。他说,‘趴下,贱人!”
卡弗里停止了记录,抬头看着她,“什么?”
“他说,‘趴下,贱人!”
“抢我们汽车的那个人也说了类似的话,”达米安插话道,“对我说‘趴下,废物,叫我太太贱人,让她滚下车。”
“为什么问这个?”西蒙娜很奇怪,“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卡弗里看着西蒙娜的面孔。在弗罗姆作案的那个人对罗丝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他感觉意识深处似乎有个东西在滴答作响。他清了清喉咙,垂下眼帘,在记事本上写下“语言”两个字,后面加了个问号,又画了个圆圈将其圈起来,然后对着两人露出充满信心的微笑。达米安和西蒙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如果劫匪是同一个人,”西蒙娜说,“是不是有点太过巧合了?三辆不同的汽车?每辆上面都有一个女孩?我是说,”她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汽车,而是那些女孩?你有没有想过他会对玛莎做出什么事来?”
卡弗里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以此让他们确信,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一切都会有个美好的结局,美好得就像是童话里顶端加了个红樱桃的蛋糕。“谢谢你们能抽时间赶过来。”他关掉MP3,指了指门,“现在我们一起去看一看CAPIT的人到了没有。”
卡弗里的办公室是靠角落里一个嗡嗡作响的小暖气片取暖的,但是随着四个人一起进入房间,窗玻璃上立刻起了水雾。卡弗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他的办公桌前则坐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50多岁,穿了一件灰蓝色的毛衣和一身套裙,手里拿了一张问题清单。她是来自CAPIT的警官。在她对面的转椅上,坐着西蒙娜及其10岁的女儿克里奥。克里奥穿了件棕色的套头毛衣、一条抽绳牛仔裤,还有一双粉色的鞋子,金色的头发梳成了两束。小女孩正思虑重重地搅拌着洛拉帕罗扎给她冲的一杯热巧克力。卡弗里甚至不用看坐在她身边的有钱妈咪就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骨子里就具备读贵族学校、加入小马俱乐部的气质。这一点单从她的言行举止中就能看出来。但是,她仍旧是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一点也不惹人厌。
“好了,”CAPIT的警官问道,“我们已经说明了你来这里的原因,是不是,克里奥?你有什么问题吗?”
克里奥点点头,“没问题。”
“好的。现在,我们来谈谈那个人,那个抢走了妈妈汽车的人。”
“之后再也没有还回来。”
“之后再也没有还回来。我知道之前也有人问过你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我跟上次问你问题的警官谈过了,她对你印象很深刻,说你记忆力很好,并且善于思考,尤为难得的是,当你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时,你不会编造。她说你非常诚实。”
克里奥浅浅地笑了笑。
“但是今天我们还会再问你一些问题。有些问题是之前就问过的。你可能会觉得有点无聊,但是这非常重要。”
“我知道这非常重要。他又带走了其他人,是不是?另外一个小女孩。”
“我们不知道。或许是。所以我们不得不再次请求你来帮助。如果遇到些无法接受的问题,请你告诉我,我就会停下来。”
警官指着卡弗里提前列好的问题清单。她将他想要知道的问题归纳了一下,并且她知道他想最先知道什么,“你告诉之前问你问题的那位警官,那个人让你想起了某个人物。一则故事里的某个人物?”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戴着面具。”
“但是你提到了他的声音,像是某个人的?”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克里奥转了转眼珠,笑了,有点为6个月前才9岁的自己说出的话感到难为情,“我说他像《哈利·波特》里面的阿格斯·费尔奇,就是抓住诺里斯夫人的那个。声音很像。”
“那么我们可以暂时叫他费尔奇喽?”
她耸了耸肩,“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他可比阿格斯·费尔奇要坏。我是说他坏多了。”
“好的。不如我们叫他‘看门人怎么样?阿格斯·费尔奇是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看门人,是不是?”卡弗里离开墙角,走到门口,又转身走回来。他清楚CAPIT的警官必须按照办案程序来,但是他真心希望她能够加快速度。他走到窗口,又折回来,继续踱来踱去。CAPIT的警官抬起下巴,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接着问克里奥:“好的,我想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叫他‘看门人。”
“酷。叫什么都行。”
“克里奥。我想请你为我做件事情。我想请你想象一下那天早晨你坐在汽车后座上的情境。就是看门人闯入你们车里的那天早晨。现在想象一下事情还没有发生,好吗?你和妈妈在去学校的路上。你能想象出来吗?”
“可以。”她半闭着眼睛说。
“感觉如何?”
“很开心。第一节课是体育—那是我最喜欢的课程—我可以穿新体操服了。”
卡弗里看着那位警官的面孔。他知道她在做什么。这叫认知访谈技巧。最近局里好多人都在使用这一方法。提问者想法让受访对象再现事故发生时的心境。据说这种方法能够打开某种渠道,让受访对象说出事实真相。
“好极了,”她说,“这么说,你当时还没有穿上体操服?”
“没有。我当时穿了条夏天的裙子,又加了件开衫。体操服在行李箱里放着呢。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那衣服,是不是,妈妈?”
“是的。”
“克里奥,接下来的事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艰难。请想象一下现在是看门人在开车。”
克里奥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抬起双手,轻轻地放在胸口。
“好的。现在,你来回忆一下他的牛仔裤。妈妈说你对他的牛仔裤印象尤其深刻—上面有好多环子。他开车的时候你能看到他的牛仔裤吗?”
“只能看到部分。他是坐着的。”
“他坐在你前面的位置,就是爸爸常坐的那个位置吗?”
“是的。平时爸爸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就看不全他的腿。”
“他的手呢?你能不能看到他的手?”
“能。”
“他的手有什么特征?”
“他戴了一对很奇怪的手套。”
“是一副手套。”西蒙娜纠正道。
“一副很奇怪的手套,像是牙医戴的那种。”
CAPIT的警官扫了卡弗里一眼。他还在踱步,边走边琢磨着那副手套。监控视频里出现在出口处的那个家伙也戴着手套。看来是个行家里手,唯恐留下犯罪痕迹。真他妈的好极了!
“其他的呢?”她问道,“他的手是大还是小?”
“中等吧。和爸爸的手挺像。”
“接下来的问题非常重要,”警官缓缓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他的手是放在哪里的?”
“放在方向盘上。”
“一直都在方向盘上吗?”
“是的。”
“从来没拿下来?”
“呃……”克里奥睁开眼睛,“是的。一直到他停车让我下来的时候才拿开。”
“他是将身体越过你从车里开的门吗?”
“不是。他想从里面开来着,但是妈妈把童锁锁上了。他必须下车之后再绕过来开门,就像我爸妈让我下车的时候那样。”
“这么说,他曾试着越过你开车门?他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你?”
“也算不上碰。只是蹭到了我的胳膊。”
“他下车之后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裤子?”
克里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母亲,像是在说,我们是不是都疯了?我想我们已经结束这个问题了。“看到了。”她小心地回答,好像这是对她记忆力的一个考验,“上面挂满了环。登山者的裤子。”
“裤子看上去正常吗?有没有什么不正常,比方说解开了想上厕所的样子?”
她皱起眉头,一脸困惑,“没有。我们没有停车上厕所。”
“他走过来,打开车门,让你下了车?”
“是的。然后他就开走了。”
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卡弗里感觉到,时间每过去一小时,他背上就像是又加了一块砖。他走到克里奥身后站住,接上CAPIT警官的目光,用指头画了个圆。“继续,”他做着口型,“继续问一问他走的路线。”
她淡淡地向他挑了挑眉毛,礼貌地笑了笑,然后继续沉着冷静地问克里奥:“现在我们再回到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想象一下,看门人把妈妈推开的时候,你还在汽车里。”
克里奥又闭上眼睛,用手指按住前额,“好的。”
“你穿着夏天的裙子,因为外面很暖和。”
“很热。”
“花都开了。你能看到那些花儿吗?”
“能—田野里都是的。都是那种红色的花。它们叫什么名字来着,妈妈?”
“罂粟花?”
“是的,罂粟花。树篱上面还有盛开的白色花朵。它们蓬蓬的,长着细长的茎,好像茎端渲染了一团白晕。还有一些长得像喇叭的白花。”
“你们一路上只见到花朵和树篱了吗?还有没有经过其他什么东西?”
“呃……”克里奥皱起了眉头,“一些房屋。然后是更多的田野,还有带小鹿的东西。”
“带小鹿的东西?”
“你知道的。斑比嘛。”
“什么是斑比?”卡弗里问道。
“那是布尔默在谢普顿马利特的工厂,”西蒙娜说,“他们在前面竖了小鹿斑比的牌子。她很喜欢那个。是一个很大的玻璃纤维做的牌子。”
CAPIT的警官接着问道:“然后呢?”
“走了很多路,拐了很多弯,见到了更多的房子,还有他向我保证的卖薄煎饼的地方。”
大家都没再说话,然后才逐渐明白过来:她刚刚说了件在第一次做笔录时没有提到的事情。每个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抬起头。
“卖薄煎饼的地方?”卡弗里说,“你之前可没有提到呢。”
克里奥睁开眼睛,看到大家都在望着她,小脸一沉。“我忘了,”她为自己辩解,“我忘了说,仅此而已。”
“没关系,”他举起一只手,“没关系。你上次没说也没有问题。”
“上次我没说,那只是个意外。”
“当然啦,”警官对着卡弗里挺严肃地笑了笑,又转向克里奥,“你现在能想起这件事来,正说明你很聪明啊!我看出来了,你的记忆力可比我要强多啦!”
“是吗?”她很不确定地问道,目光从警官身上转向卡弗里,而后又跳回来。
“当然啦!好得多了!我只能说,你没能吃到薄煎饼,这太可惜啦。”
“我知道。他答应要给我买一个的。”
她的目光又落在卡弗里身上,怀有敌意的目光。他双臂环抱,硬挤出一个微笑。他从来都不讨小孩子喜欢。他觉得大部分时候他们都能看穿他,能够看到他在成人面前掩饰得很好的空洞。
“这么说,他也不是很好,那个看门人?”CAPIT的警官说,“尤其是他答应了你买薄煎饼,却又没做到。你们打算去哪里吃饼的?”
“去小伙夫。他说那里有家小伙夫。但是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他却直接开了过去。”
“小伙夫?”卡弗里嘟囔着。
“小伙夫长什么样啊,克里奥?”
“小伙夫?他是红色的。红白相间。手里拿着个托盘。”
“小大厨。”卡弗里说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大厨。”
西蒙娜皱起眉头,“这附近一家小大厨都没有。”
“有的。”CAPIT的警官说,“法灵顿葛内有一家。”
卡弗里走到桌前,展开地图。谢普顿马利特。法灵顿葛内。正在门迪普丘陵中心地带。从布鲁顿到谢普顿马利特距离并不是太长,但是克里奥却在汽车里呆了40分钟。劫匪带着她走之字路线。他先往北去,然后转向西南。这样就绕过了通往米德索莫诺顿的路线—也就是那个便利店经理提到的地方。就算现在他们对劫匪还束手无策,但至少可以在地图上把米德索莫诺顿和拉德斯托克的位置钉上大头针,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片区域。
“他们那里还做华夫饼干呢。”CAPIT的警官微笑着对克里奥说,“我有时候会在那里吃早饭。”
卡弗里按捺不住了,他把地图推到一边,坐到桌前,“克里奥,你和看门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有没有说话?”
“说了啊。他一直在问我爸妈的情况。问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怎么说的?”
“我实话实说喽。妈妈是个财务分析师,我们家的钱都是她挣的;爸爸嘛,他的工作就是帮助那些父母离婚的小孩子。”
“你确定他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吗?其他还有什么想得起来的?”
“我猜,”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想他还说了一句,‘这样不行。”
“这样不行?”卡弗里瞪着她,“他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
“就在他停车之前。他说,‘这样不行,下车。然后我下车走到路边。我本以为他会把装有体操服的袋子给我,但是他没给。后来因为汽车没有找回来,妈妈又给我买了件新的,是不是,妈妈?我们在学校商店买的,上面有我名字的首字母缩写,它是……”
后面的话卡弗里根本没听到。他盯着半空中的某个点,琢磨着这句话:这样不行。这表示出问题了。他没胆子继续下去了。但是就算克里奥的遭遇是这样的,对玛莎来说也不适用。这次情况不一样了。这次劫匪挺有胆的。这次行了。
下午3点,空中的乌云慢慢散开,阳光斜斜地照射在位于萨默塞特郡北部角落的这片土地上。弗丽穿着饰有反光条的夹克,准备开始午后慢跑。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得到了“弗丽(跳蚤)”这么个难听的绰号,因为大家说她做事情从来都是像跳蚤一样闭着眼睛往前跳,再加上她那永远充沛的精力。她的真实名字叫菲比。这么多年来,每逢感觉那过剩的精力要将自己站立的地面烧出一个洞来时,她就会一步步尝试着把性格中比较“跳蚤”的部分去除掉。她自然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那就是去跑步。
她顺着自家附近的乡间小路跑。一直跑到汗如雨下,两脚起泡。跑过篱笆墙,跑过散养的奶牛,跑过石屋和宅邸,跑过附近国防基地里一拥而出的穿制服的官员。有时她会跑到深夜,直到所有的思想和意识都已经涣散不清,脑袋里只剩下睡觉的愿望。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保持体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自己内外一致地保持着健康与自制。当她转过弯,跑最后一段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布雷德利家的雅力士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边冲出停车场的情景。玛莎·布雷德利坐在汽车后排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弗丽在弗罗姆警察局的朋友帮她查看了罗丝的证词。她说汽车发动的时候,玛莎正从后排座上往前探着身子调收音机。这么说她并不是被捆绑在车里的。劫匪加速的时候她会不会被从座位上甩下来?他不会再停下车来捆住她。
弗丽跟杰克·卡弗里谈过话之后,时间已经过去将近20个小时。警局情报网将消息传递给较远的兄弟单位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但是就算这样,她想,若是卡弗里采纳了她的意见,她现在也应该已经听说了。有个想法始终如一声尖叫般在她头脑中盘旋不去:那就是她有两次机会去证实这几起案件是相互关联的。在她想象的世界里,没有来自督察的威胁;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直觉行事,而那个劫匪早在数月前就应该被抓住了,所以昨天玛莎在停车场被劫持的事本不该发生。
她从车库进入家中。车库里满是父母留下来的潜水和洞穴探险的器具。这些东西她是不会动的,也不会被清理掉。上楼之后,她做了拉伸运动,然后又冲了个澡。这栋杂乱无章的老房子是有供暖系统的,但是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玛莎会想些什么呢?她是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那个人是不打算放她下车的?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一下子就闯进了成人世界?她哭了吗?有没有找妈妈?她现在有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父母了?任何一个小女孩都是不应该问自己这种问题的。玛莎还太小,她还不会以这种方式思考问题。她没法像大人那样,在头脑中为自己营造一个庇护所。这不公平。
弗丽小时候,父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爱。这栋由四所工匠小屋组合而成、到处嘎吱作响的老房子就是他们的家。她在这里长大。尽管日子过得不是太宽裕,但他们可以一起踢足球,或者在远离房屋的草坪上那芜杂的花园里捉迷藏—一家人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漫长慵懒的夏日是多么令人惬意。
最重要的是父母深爱着她,对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和呵护。那个时候,她若是像玛莎一样被强行与家人分开,那简直要了她的命。
但是今非昔比,父母双双过世,而弟弟汤姆却做了一些让人无法言说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初。今生是没有可能了。他杀死了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其实漂亮本来就是她赖以出名的资本,但是漂亮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好处。现在她就在一座废弃的采石场旁边一个外人难以进入的洞穴里,压在一堆石头下面。是弗丽把尸体藏在那里的。事发当时她一时冲动想把整件事情掩盖住。事后想想,简直是疯了。这根本就不是像她这样的人—一个领取固定薪俸、按揭还贷的正常人—做事的风格。所以现在她体内才充斥着莫名其妙又无处发泄的怒气,所以这些日子她的眼睛里才会没有一点生机。
等她穿好衣服,已近日落时分。她下了楼,打开冰箱,打量着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微波食品,一个人的量。还有一盒两升装的牛奶,早已过了保质期,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喝,若是碰到临时加班的情况,牛奶可能会在她打开之前就过期了。她关上门,将头靠在冰箱上。生活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独自一人,没有孩子,没养宠物,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在29岁的时候就已经过上了老姑娘的生活。
冰箱里有一瓶添加利金酒,还有一袋她在周末时切好的柠檬片。她倒了一大杯酒,像父亲从前那样,加了四片冻得硬邦邦的柠檬片和四个冰块,又往里面倒了些许汤力水。她套上羊绒衫,端起酒杯,来到车道上。她喜欢站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山谷里遥远的巴斯老城灯光次第亮起,就算在天气很冷的时候也这样。没有人可以将马里家的人带离此地,除非你能先将他打倒在地。
夕阳慢慢滑向地平线,天空中布满了一片片金色的余晖。她手搭凉棚望着远方。西面花园边上屹立着三棵白杨。一年夏天,爸爸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夏至、冬至时分,落日会分别对准外侧两棵树中的一棵;而到了春秋分时,夕阳则会恰恰在中间那棵树后面落下。“精心排列。肯定是100年前有人特意这样种的树。”他笑着说,为这个发现吃惊不已,“维多利亚时期的人就爱这个调调。你知道的,就是布鲁内尔大学的那些老学究们。”
现在夕阳恰巧停在中间那棵树和外侧那棵树之间。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看了下手表:11月27日。距离她将那具女尸藏在山洞已经整整六个月。
她回味着卡弗里脸上的失望,还有昨晚他那没有神采的目光。她一口喝干了酒,然后揉着胳膊让肿块尽快消失。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多久呢?当一些不可思议又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过之后,你要为此消沉多久呢?
六个月。这就是答案。六个月时间已经够久了。太久了。是时候重新振奋了。那具尸体是不会被人发现的。至少目前是这样。她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因为还有其他事情等着她去做。是时候使自己的部门重新步入正轨了,是时候证明自己还是原来的那名警官了。她可以的。她将会抹掉每一个人眼中对她的失望。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她自己眼中高墙般的戒备也会消融吧。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她的冰箱里不会再有过期牛奶和一人份的饭菜。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仅仅是或许,会有一个人陪她站在这碎石车道上,一起喝着添加利,一起看着夜幕笼罩下的万家灯火。
卡弗里的脑袋里像灌了铅,好似一个冰冷、可悲的球,上面刻着几个字“这样不行”。他沿着走廊,推开一扇扇门,逐项下达着命令。他给洛拉帕罗扎布置的任务是调查弗罗姆地区有前科的性犯罪人员,又让特纳为每一桩劫车案去寻找更多的目击证人。特纳看上去一团糟:没刮胡子,甚至都忘了取下他只在周末才佩戴的钻石耳钉。耳钉,再加上一头刺猬般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像是常在俱乐部混日子的人。这个样子只要被领导看到,肯定又会引来一通训斥。离开办公室前,卡弗里特意提醒了他。卡弗里站在门口,一边摆弄着自己的耳垂,一边说:“呃,特纳?”特纳立刻将耳钉取了下来,装进口袋。卡弗里一边往前走,一边寻思:这个部门的人,看起来还真不在乎自己看上去是否像一名专业人士。特纳戴着他的钻石耳钉,而洛拉帕罗扎则踩着她的恨天高。只有新来的那家伙,那个原来的交警普罗迪,看上去好像在今早离家之前还照了照镜子,整了整仪容。
卡弗里进门的时候,普罗迪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前。桌上只亮了一盏小灯。他皱着眉头盯着显示器,一只手在鼠标垫上移动着鼠标。他身后的梯子上站了名工人,正费力地取下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塑料灯罩。
“我以为这些电脑是会自动休眠的。”普罗迪说。
“是的。”卡弗里拉过来一把椅子,“5分钟不用就休眠。”
“我的这台就不是。我离开房间再回来,显示器还亮着。”
“信息技术部门的电话在墙上贴着呢。”
“原来分机号码在那里呢!”普罗迪把它从墙上揭下来,展平,双手放在桌面上,细细查看,好像一张平整的纸很是让他心情愉悦。与特纳和洛拉帕罗扎相比,他真的算是个有条理的人。墙上还挂着一个深蓝色的健身包。从普罗迪匀称的身材可以看得出来这包绝不是摆设。他长得很高,宽宽的肩膀,很结实,头发剪得短短的,靠近鬓角的地方已经变得灰白。他长了个肯尼迪式的优美的下巴线条,肤色稍微有点深。唯一有损于他外貌的是青春期留在脸上的痘印。看着他,卡弗里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正在期待眼前的这家伙能够做出一番成就来。“每天都会有点点小起色,我不再是个菜鸟了。他们甚至同意给我通电了。”普罗迪朝着正在忙活的工人点点头,“他们肯定很喜欢我。”
卡弗里对着工人抬起一只手,“伙计?能不能让我俩单独呆会儿?10分钟就可以了。”
工人一言不发地下了梯子,将螺丝刀收进工具箱,合上箱盖走出房间。卡弗里坐下来,“有没有新发现?”
“没有。自动车牌识别点没有任何收获—无论是被劫的雅力士还是出现在弗罗姆的那辆沃克斯豪尔。”
“这和前两起劫车案肯定是同一人所为,错不了。”他在两人之间铺开一张地形图,“你来这儿之前是在交通部门?”
“很惭愧。”
“那你知道威尔士、法灵顿葛内、拉德斯托克吗?”
“法灵顿葛内?”他笑了,“是知道一点。我是说,我可是在那里住过10年呢。为何问这个?”
“上面的意思是让我们拿出一份地形分析报告来。我的想法是,一个经常在路上巡视的交警,应该对地形了如指掌。”
“部门发我工资一半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好吧,以后但凭你调遣。”普罗迪将台灯往身边拉了拉,弯腰看着地图,“我们手头都有哪些资料?”
“现在我们手头上只有他妈的糟糕透顶的现状,保罗,请原谅我说了脏话。但是我们只能面对现实,想办法解决问题。看看这个。第一起劫车案在几分钟之内就结束了,但是第二起,他多花了点时间,并且选择了一条很奇怪的路线。”
“奇怪在哪里?”
“劫匪顺着A37号公路一路北上。经过比内加、法灵顿葛内,然后却又掉转车头往回开。”
“他是不是迷路了?”
“不是,肯定不是。他很熟悉路况。在距离小大厨还很远的时候,他就告诉那个女孩路边有家小大厨。他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这正是让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如果他对这一区域了如指掌,又何必选择这样一条路线呢?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吗?”
普罗迪沿A37号公路移动着手指。这条路从布里斯托尔通往门迪普斯。他沿路向南,经过法灵顿葛内,越过劫匪拐的那个弯,在谢普顿马利特北面停下来,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怎么了?”卡弗里问道。
“或许是因为从北往南走的时候他知道路,但是从南往北的时候他就不太熟悉了。如果他经常往这个方向去的话,他应该知道通往威尔士的路,但是从南边过来的时候他就不知道了。这或许意味着,不论他通过这条路去干什么—去上班也好,探亲访友也好—他只知道到这里的路。所以他就在法灵顿以南谢普顿以北停了下来。昨天的劫案发生在这个地方,弗罗姆。”
“但是我昨天见到的那个证人认为那辆沃克斯豪尔有可能来自拉德斯托克方向,和法灵顿是同一方向。所以也可以说这一片区域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
“我们也可以在这些道路上设置自动车牌识别系统,如果弗罗姆那边警力不是太紧张的话。”
“你在战术交通部门那边有没有认识的人?”
“过去两年一直在努力摆脱那帮孙子。这事儿交给我了。”
卡弗里注意到旁边的柜子上有个文件夹。他不再听普罗迪说话,盯着文件夹侧面上写着的名字。片刻之后,他双手一撑椅子扶手站起身,走到柜子前,随意浏览着。
“米琪·凯特森的案子?”
“是的。”普罗迪仍在埋头研究地图,想找出个合适的位置安装自动车牌识别系统。
“你是从哪里拿到档案的?”
“审查科那里。我觉得我可以随意翻翻。”
“你觉得你可以‘随意翻翻?”
普罗迪抬起头,看着卡弗里,“是的。就是想,你知道,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发现点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重复着,好像这是个陷阱问题,好像卡弗里刚刚问了他一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比如:嘿,保罗,你为什么要呼吸?“哦—是因为这案子比较吸引人?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一个姑娘,在戒毒中心呆了几天,某天下午离开那里之后,突然就人间蒸发了。这也太……”他耸了耸肩,感觉到些许尴尬,“有意思了。”
卡弗里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六个月前,米琪·凯特森的案子对他们整个部门来说都是个令人头疼的大麻烦。事情最初还是挺令人激动的。米琪是个小名人,丈夫是一名足球运动员,人又长得漂亮。媒体立刻像鬣狗一样紧咬住这条新闻不放。这让调查组的许多警察也兴奋不已。但是,三个月之后,调查组总是空手而归的时候,案件的吸引力开始消失。组员们开始感到耻辱。现在这个案子已经被放到了一边。审查科还没有放弃,他们会时不时批评一下重案调查组,并且催促他们破案。媒体仍然对此感兴趣,更不用提某些追星的警察了。但是重案调查组的大部分人员却情愿自己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米琪·凯特森这个名字。卡弗里很吃惊—普罗迪竟然自行决定去了审查科。如此自作主张,好像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多年而不是仅仅两周时间。
“我们要把这一点说清楚,保罗,”他将文件夹拿起来,沉甸甸的,压着他的手,“除非你是记者你才会对米琪·凯特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感兴趣。但是,你并不是记者,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并不是记者,是不是?”
“不是。我是说,我—”
“你是名警察。你的官方姿态或许是‘我们仍在继续追查,但是这里面的真相却是,”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你已经把它放下了。调查组已经封死了凯特森的案件。案子结束了。完结了。”
“但是—”
“但是什么?”
“说实话,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卡弗里没必要好奇。他知道米琪·凯特森的确切位置,甚至知道她从戒毒中心出走之后的路线,因为他亲自从那里走过一遍。他知道是谁杀了她,也知道她的遇害方式。“不,”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当然不好奇。”
“一点都不?”
“一点都不。我这里还在跟救火一样处理劫车案。我需要所有能够调到的人手。我不需要我的人跑到审查科那里,要求‘随便翻翻以前的老案子。现在,”他将文件夹丢到桌上,“是你把它还回去还是由我来代劳?”
普罗迪一声不吭,看着文件夹。两个人都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卡弗里可以看得出来,对方正在挣扎着要不要和自己争论。最后普罗迪还是放弃了,说:“好吧,爱咋咋地吧。我去还。”
“很好。”
卡弗里离开了办公室,又恼火又烦躁。他忍着摔门而去的冲动轻轻地关上门。特纳正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等着卡弗里从走廊那边过来。“头儿?”他手里捏着一张纸。
卡弗里停下脚步,盯了他一眼,“只看你的表情,特纳,我敢说我肯定不会喜欢你要告诉我的事情。”
“恐怕是这样。”
他把纸递过来。卡弗里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但并没有把它从特纳手中抽出来,“你说给我听。”
“威尔特郡那边的同事打电话过来,说他们找到了布雷德利家的那辆雅力士。”
卡弗里捏紧了手里的纸,但还是没有把它扯过来,“在哪里发现的?”
“在一片废弃农场。”
“玛莎没在车上,是不是?”
特纳没有回答。
“就算她现在不在车上,”卡弗里的声音很冷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再也找不到她了。”
特纳咳了一声,面露尴尬之色,“呃,头儿,你先读读这个。是从威尔特郡那边传真过来的。他们会派物证科的人开车把原件送过来。”
“这是什么?”
“一封信,就在仪表板上,卷在她的衣服里面。”
“什么衣服?”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什么?”
“她的内衣,头儿。”
卡弗里死死盯着手中的纸。他的手指由于用力而感到火辣辣的,“信上说什么?”
“哦,上帝,我说了,或许你应该亲自读一读。”
那人蜷缩在营地边,在火光的映照下,他那好久没洗的面孔和红色的胡须使他看上去仿佛火山的化身。卡弗里坐在几英尺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天黑已经四个小时了,这人还在忙着往冻土里栽种一株球茎。“从前有个小孩,”他一边说话,一边铲土,“孩子的名字叫克罗克丝。克罗克丝是个金发小姑娘。她爱穿紫色裙子,爱系紫色缎带。”
卡弗里静静地听着。眼前这个流浪汉,本地人都称之为行者。虽然才认识行者不久,但是他已经学会在对方说话的时候,只听,不问任何问题。他知道,在他俩的关系中,他是学生,行者才是老师—由行者来决定他俩的会面:谈论的话题、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他们已经有6个月没有见过面了,但是这或许是卡弗里第20次找行者。在那些孤单一人的漫漫长夜里,卡弗里以每小时5英里的速度驶过大街小巷,在驾驶座上探出身子,伸长脖子看行者是否在那一排排树篱后面。今晚,几乎是在他刚开始寻找的时候,这堆篝火就像是灯塔一样在旷野里燃烧起来。好像行者其实一直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着卡弗里一次次无功而返。他只是在等待现身的恰当时机。
“有一天,”行者继续讲述他的故事,“一个巫婆带走了克罗克丝,并且给她下了咒语。从此她只能生活在云层里。她的父母既不能和她说话,也看不到她。他们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但是每年春天在她生日那天,她的父母都会眼望苍天,祈祷女儿会在这个春天回到他们身边。”他拍了拍球茎周围的浮土,又从一个塑料瓶里给它浇了些水,“这是信念问题,他们一直相信女儿仍在人世。绝对的信念问题。若是他们永远都不能确定女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永远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的话,你能想象出他们的感受吗?”
“你女儿的尸首至今仍未找到,”卡弗里说,“你应该知道他们的感受。”
“你哥哥的不也没找到吗?咱俩倒是难兄难弟。”他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月光照在他脏兮兮的脸上,照到他整洁健康的牙齿,“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
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他们俩可真是太不相像了。一个是患了失眠症的孤独警察,另一个则是满身泥污、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整天到处游逛,从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过夜。但是他们也有共同点,他们有同样的眼睛。卡弗里吃惊地发现每当自己看向行者,对方那双与自己很相似的蓝色双眸就会也正盯着他。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拥有共同的伤心经历。在卡弗里8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尤恩在他们伦敦家中的后花园失踪了。卡弗里知道,就是住在铁路那边的老恋童癖伊凡·潘德列茨基干的,但是潘德列茨基并没有因此被起诉或者定罪。而行者的女儿,则是被一个叫克雷格·埃文斯的服缓刑的流窜犯施以五次强暴之后加以杀害。
克雷格·埃文斯不像潘德列茨基那么幸运。行者那个时候还是一名很成功的商人,他为女儿报了仇。现在的埃文斯已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将只能在伍斯特郡一家护理中心的轮椅上度过余生。行者报仇的时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现在埃文斯那猥亵的目光再也不会落在小女孩身上,而且也没有了对她们施暴的命根子。
“是不是这件事让你变得异于常人?”卡弗里问道,“是不是这件事让你能够看到的?”
“看到?什么意思?”
“你懂我的意思。你能够看到。你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你说的那是超自然能力。”行者哼了一声,“别说胡话了。我住在野外,睡在地上,如同动物一般。我存在于这世上,从周围的事物中汲取能量。我睁大双眼,但是这并没有使我成为一名先知。”
“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你对自己有什么期望?当一名警察并不意味着你就是超人了。不管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行者走回到火堆旁,往上面添加了些木头。火堆旁边的空地上插了根树枝,上面晾着袜子,都是些好袜子,价格不菲,羊驼毛纺织品。行者买得起。他还有好几百万妥妥地在银行里放着呢。
“恋童癖。”卡弗里啜了口苹果酒。酒水在喉咙里火辣辣地蜇了一下,然后凉凉地滑到胃里。他知道在天亮之前自己要喝完这一大杯,甚至更多。“我的专业是侦查绑架案。结果往往相同:如果我们幸运的话,孩子在遇袭之后通常会被立刻送回来;运气不好的话,孩子在出事24小时之内会被杀害。”现在距离玛莎被劫已经将近30小时。他放下马克杯,“或者,我现在反倒觉得,那倒算是我们运气好的时候的结果。”
“如果孩子在出事24小时之内被杀害,你们就是幸运的?说的什么话?这是你们警察的逻辑?”
“我是说相对于那些被放回来的孩子,被杀害的或许倒是幸运的。”
行者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着,思考着这句话。卡弗里抬头仰望月亮旁边翻滚的云朵。在他看来,它们是多么孤独却又壮观啊!他想象着一个金发小姑娘正从云层上面偷偷看着他们,正在寻找父母。树林深处有一只狐狸幼崽在呻唤。玛莎正在无边夜色笼罩下的某个地方。卡弗里将手伸进夹克口袋,掏出卷在玛莎内衣里那封信的复印件。行者嘴里咕哝着,探过身子接下。他打开信件,稍微倾斜着,借着火光读起来。卡弗里留意着他的表情。经笔迹专家鉴定,劫匪试图掩盖自己的真实笔迹。鉴证科的工作人员里里外外检查布雷德利家那辆雅力士的时候,卡弗里在办公室花了好长时间研究这封信。现在他对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经烂熟于心。
亲爱的玛莎的妈妈:
我很确定玛莎很想让我联系你,虽然她嘴上并没有这么说。现在她不是太爱说话。她之前告诉我说她喜欢跳芭蕾舞,还喜欢狗狗,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她这个年龄的小丫头有多么喜欢撒谎。她们都是骗子。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她喜欢别的东西。当然喽,她现在是不会向你承认这一点的。她爱死了昨晚我对她做的事情。我真希望你能看到她当时的表情。
但是接着她就翻脸向我撒谎了。她撒谎的时候你真该看看她的脸,简直丑得不堪入目。幸好我又把她的五官重新调整了一下。现在她的样子好看多了。但是,好心的玛莎的妈咪,能不能帮我个忙?你能不能行行好告诉那些傻逼警察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办法让我停下来了,所以就不要再费事了。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可能突然停止,是不是?是不是?
行者读完信,抬起头来。
“你怎么看?”
“拿开!”他猛地把信塞给卡弗里。读过信后,他的眼神都变了,两眼充血,看不到一点生机。
卡弗里将信放回口袋,又问道:“你怎么看?”
“如果我真的是个先知或者什么千里眼,我肯定会告诉你那孩子现在在哪里。我立马就会告诉你,还会让你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找她,不管你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的生命也好,职业也好,因为这个人,”他伸出指头戳了戳装信的口袋,“要比你之前带给我看的其他任何人都更聪明。”
“更聪明?”
“是的。他在嘲笑你们。嘲笑你们这些手持警棍、头戴傻瓜帽、满大街乱转的小警察居然认为自己能比他更聪明。这人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厉害多了。”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展开铺盖卷,面无表情地整理起睡袋,“别再问我了—也别再浪费你自己的时间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并不是巫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卡弗里又喝了一口苹果酒,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准备睡觉前,他再次仔细观察行者的脸,又想起劫匪的话: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可能突然停止,是不是?卡弗里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劫匪还会继续作案。他会随机挑选一辆车:不管是什么车,也不管是什么人在开车。唯一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就是车后座上必须得有个小孩,小女孩,不满12岁。他会把她抢走。而卡弗里手头拥有的能够进行下去的线索就是,下一起案子,极有可能在米德索莫诺顿方圆10英里的范围内发生。
卡弗里在篝火旁望着黑暗坐了很久,而后解开一个泡沫垫子,拿出睡袋躺进去。行者哼哼着,也躺下来。卡弗里又打量了行者一阵子。他知道自己今晚不能再讲话了:谈话已经结束,从现在开始,他们两个谁也不许再说一个字。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们躺在各自的睡袋里,看着头顶的那片天空,琢磨着各自生活的世界,考虑着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该如何与命运设置的障碍作斗争。
行者先睡着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卡弗里一直清醒异常。他聆听着夜的寂静,希望是行者错了,希望这世上真的有千里眼或者某种超自然能力,这样的话,仅凭外面的各种声音,就可以占卜出玛莎·布雷德利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卡弗里一觉醒来,全身又冷又疼,发现行者已经走了。他肯定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起床穿衣了,留下一堆灰烬,还在卡弗里身边放了个盛着两份熏肉三明治的盘子。今天有雾,且又是寒冷的一天。空气中带有极地气息。他躺在原地回了回神儿,这才起了身,站在野地里,若有所思地嚼着三明治,低头看着这一片被行者种过球茎的土地。吃过三明治,他抓了把草叶清理了盘子,把铺盖卷起来,夹在胳膊底下,打量着眼前这片土地:一年里的这个时节,土地是没有什么看头的,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呈现出一派荒凉景象。一望无垠的田野被横七竖八的树篱分割开来。尽管他对行者的行动一无所知,但是他知道附近总有一个地方,一个很隐秘的地方,是行者用来储存东西的:储存下次经过这里时能够用到的东西。有时候这种地方会距离营地半英里远。
经受了霜冻的枯草灰黄易折,它们为卡弗里提供了线索。行者的脚印是黑色的,可以看到它们渐渐远离营地。卡弗里露出一丝微笑。如果不是他刻意留心,这些脚印还真不是那么明显。行者所到之处绝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卡弗里开始出发了,一步步沿着行者的脚印前进,并且吃惊地发现两人的脚印竟然完全一致。
走了三分之一英里之后,脚印在另一块土地的尽头消失了。树篱里面藏着的,照例是分门别类装在塑胶袋中的各种供给品:罐头食品、蒸煮罐、一壶苹果烈酒。卡弗里把铺盖卷和盘子也都包上塑料袋塞进树篱。起身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周围的异常:沿着树篱一码远的地方,就在山楂树下,有一小片土地显然被人挖起来过。他走上前,蹲下身子,轻轻拂开表层的浮土,里面露出番红花球茎的嫩芽。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那天清晨,卡弗里在6英里外格洛斯特郡一家小酒馆的停车场停车时想—从那些吃豌豆、开关灯都要数数的强迫症患者,到一个没有任何生活方向和目标却总能找到野营和露宿的好地方的流浪者。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按照某种既定模式生活着。这些模式或许并不那么明显,甚至对那些按照它生活的人们来说也是如此,但是它们确实是存在着的。行者的生活模式,他停留的地方,他种植番红花的位置,开始慢慢地在卡弗里面前显现成形。劫匪呢?卡弗里关掉发动机,打开车门,打量着眼前的警车:鉴证科的那辆厢式专用车和搜寻部门的四辆斯宾特。嗯,劫匪肯定也有自己的行动模式。假以时日,它必定会显现出来。
“长官?”一名警察搜寻顾问—一个戴着约翰·列侬式眼镜的小个子,从车旁冒了出来,“向你汇报一下?”
卡弗里跟着他穿过停车场,经过一道低矮的石门,进入一个房间—这是房东专门腾出来供警察使用的,原本是一间游戏室,弥漫着过期啤酒和漂白粉的味道。台球桌被推到了房间角落,原来的地方摆上了一排椅子;活动挂图架挡住了原来的飞镖靶,上面挂了一系列照片。
“简报会再过10分钟就要开始了—这简直是场噩梦。分析土壤的那个家伙把这片区域分给了我们—简直大得没边儿!”
他们已经对布雷德利家的雅力士采用了目前人类所知的所有的法医鉴证方法。后座上有挣扎痕迹—座椅皮套被撕裂,他们还在一个车窗开关上面发现了玛莎几根金色头发。但是车上没有发现除了布雷德利一家人之外其他任何人的指纹。当然是因为那人戴了乳胶手套。没有发现血液和精液。但是车轮胎面花纹里嵌了些泥土,鉴证科的一位土壤分析专家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对样本进行分析。结合之前布雷德利家的驾驶里程数考虑,最后得出结论,只有在一个地方,汽车才有可能沾上这么独特的土壤印记:在把汽车丢到威尔特郡之前,劫匪肯定在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带停留过,也就是在这家酒馆方圆10公里的范围内。从停车场车辆的数目判断,好像一半的警力被调到了这个地方。
“我们知道这将会是张大网,”卡弗里说,“土壤分析专家没有足够的时间—我们付他的薪水也只够让他熬夜工作了。”
“在他划给我们的区域里,我算了算,大概有150栋建筑需要一一排查。”
“该死!我们得需要六支搜寻队才能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
“格洛斯特郡警局向我们提供了人手。我们在他们的地盘上。”
“这还是一次联合行动?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做过一次谅解备忘录,这简直是场梦魇!我们需要缩小范围。”
“这已经是缩小之后的了。刚才说的150栋只是里面能够停车的建筑。其中百分之三十是车库,大部分是与私人住宅连在一起的,所以比较容易。但是其他的一些就算你只不过想知道业主是谁,也得通过地政局。并且这里是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带,自然景色秀美壮丽。超过半数的物业属于度假屋:很多在伦敦经营色情业的俄罗斯人希望能够和查尔斯王子比邻而居,但是他们买了房子却从不来住。所以业主要么是那些从不现身的有钱的王八蛋,要么是那些手持霰弹枪的脾气暴躁的农夫。想想托尼·马丁,”他拍了拍后脑勺,“刚要跑呢,就照脑壳来这么一枪。欢迎来到美好乡村。不过,往积极的方面看,昨天下过雨了。这种天气做这种事正合适。如果他真的在这里停过车,车轮印应该还是可以看到的。”
卡弗里走上前去浏览图板上的照片。一系列的车轮印记,都是昨天晚上在实验室用那辆雅力士的轮胎印出来的。
“我听说土壤里还有其他东西。木屑?”
“是的。所以也有可能是个木料场,还有点不锈钢屑和一点点钛。钛的含量太少,无法判断是来自哪种加工过程,现在或许还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不锈钢屑应该是来自某个制造厂。我把本地区的七家工厂都列了出来。还有几家木料场。我去分配一下我的队员—一半去挨栋楼进行排查,另一半去找同样的轮胎印。”
卡弗里点了点头,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半点沮丧。方圆10公里!150栋建筑!只有上帝知道这包括多少条车道和小巷。这简直是大海捞针。就算是有格洛斯特郡警局提供的警力,再加上搜查令和相关文件,这项工作也不太可能完成。而且—劫匪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可能突然停止—时间恰恰是他们现在所缺乏的东西。
弗丽的部门百分之二十的时间都花在潜水上。剩余的时间里,他们要完成其他一些特殊任务,比如进行密闭空间和索降搜寻。有时他们也会去做些援助工作,包括一些大范围的普通搜索,比如在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带的这次。
他们也在那间气味难闻的游戏室出席了搜寻顾问的简报会。她的队员分配到追踪轮胎印的任务。他还为他们提供了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标出大概6英里路程,给他们指出了大致方向。简报会一结束,她就带着队员上了一辆斯宾特,驶出停车场。但是她没有按地图标识向左拐,而是拐向了右边。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坐在她后面的副队长威拉德往前探着身子问道,“应该走另一条路。”
她在这条窄路边发现了一块空地,于是将汽车开过去,停在了那里。她一只胳膊扳住座椅背,回过头严肃地看着后面坐着的六个男人。
“怎么了?”其中一个问道,“什么事?”
“什么事?”她重复道,“什么事?我们刚刚参加了个10分钟的简报会,时间很短,还不至于让人睡着。万岁!一个11岁的小女孩仍然下落不明,而我们刚刚得到一个寻找她的机会。从前,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参加过这样的简报会之后,没有一次不是跑步出发。每次我都得竭尽全力才能让你们保持安静!”
他们一起盯着她,嘴巴半张,目光呆滞,呆头呆脑。他们究竟怎么了?六个月前,在她的记忆中,他们都是健康向上的热血男儿。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现在这一切都没了:没有了朝气,没有了激情。其中一两个看着好像还发福了,肌肉都开始松弛了。这一切竟然就发生在她眼皮底下?她怎么可能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一点点波动都没有,看这个,”她平平地伸出手,“这就是你们的脑电波!平的!没有一丝起伏。你们他妈的究竟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一两个人耷拉着眼皮。威拉德抱着膀子,看着车窗外。他撅起嘴唇,看样子像要—
“吹口哨?你敢,威拉德!别当我是傻子。我知道怎么回事。”
他转过脸看着她,扬起眉毛,“是吗?”
她叹口气,拢了拢头发,泄气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路边冬季里脆弱的树木。“当然,”她低语,“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明白你的话。”
“队长,这段时间你可是人在心不在呀。”威拉德说,其他人立刻小声表示赞成,“你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在行动中也没有改变。你还说我们变了,但是队里若是没有个带头的,你可能也会放弃的。另外,虽然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但今年还是我们第一次没有在圣诞节领到技能工资。”
她转过身,盯着他。她爱威拉德。他已经和她一起工作好几年了,而且他是她所认识的最好的人之一。她对他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弟弟汤姆。她爱威拉德胜过爱汤姆百倍。听到威拉德说出真相还是很让人难过的。
“好吧,”她跪在座位上直起身子,两只手放在靠背上,“你说得对。最近我的确不在状态。但是你们—”她伸出指头指了指他们,“你们依然很优秀。应该具备的素质一样没少。”
“呃?”
“对!想想顾问说的话。车胎花纹里有什么来着?”
其中一人耸了耸肩,“木屑、钛、不锈钢屑,像是个生产场地。”
“是的,”她循循善诱,“钛是怎么回事?想起来什么没有?”
他们盯着她,不明白她的话。
“咳!开动脑筋,”她不耐烦地说,“往前几年想。四五年前?那次大家都去执行任务了:不可能忘记的。一个大蓄水池?滴水成冰的天气。一起持刀伤人案。你下去了,威拉德,我负责上面。林子里有一条狗老是跑出来想往我腿上爬。你还说真他妈的可笑。你不记得了吗?”
“巴瑟斯特地产附近?”威拉德皱着眉头看着她,“那家伙把凶器从进水口扔了进去?大概花了10分钟才找到它。”
“是的。然后呢?”
他耸了耸肩。
她满脸期待地看着他们,“基督显圣吧!难道我还要亲自喂你们不成!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一家废弃工厂?顾问给我们的地图上并没有这个地方,因为它已经关闭了。但是你们还记得它关门前是做什么的吗?”
“军事器械,”坐在车后的某个人说,“是挑战者坦克上的零部件,或者类似的东西。”
“看到了吗?你们的大脑皮层终于开始起作用了。”
“那个部件,我猜,应该用到了钛?还有不锈钢?”
“我敢用性命打赌。那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到那个该死的水池边上的?”
“上帝!是骑自行车过去的,”威拉德弱弱地说,脸上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一家木料场。就是这个方向—就是你走的这条路。”
“看到了吧?”她发动引擎,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我就说嘛,你们还是很优秀的。”
卡弗里独自站在穿过松林的这条小道上,林子里弥漫着松针的气息。在他右侧100码处是一家废弃的军工厂,左侧是一家木料场,环绕在一些用挡风板搭建的破旧小棚屋中间。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储料斗下面,堆放着被雨水浸泡成杏黄色的锯末。
他缓慢而平静地呼吸着,双手叉在腰间,两眼迷离,正试图捕捉一些飘忽不定的东西。与气氛有关的,好像这些树木能够为他提供一些记忆。现在是下午2点。四个小时前,马里警官的搜寻队不顾搜寻顾问的指令,首先来到了这里。他们并没有搜索太长时间,仅30分钟,就有人发现了与那辆雅力士一模一样的清晰的车轮印。昨晚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劫匪到过这里,发生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卡弗里身后的小道上,到处都是犯罪现场调查员、搜寻队员和牵着警犬的警察。以最清晰的车轮印为中心,直径100码的区域都用警戒线围了起来。搜寻小组发现了很多脚印:又大又深,都是由一双男式运动鞋留下的。这样的脚印本来应该很容易浇铸出模型以供分析,但是劫匪故意将它们全部破坏掉:每只脚印都被人用一个又长又尖的工具划得乱七八糟。没有发现孩子的鞋印,但是男子的脚印中,犯罪现场调查科的工作人员指出,有几个却特别深。或许是劫匪在车内制服或者杀害了玛莎,然后把她抱出来,到树林深处解决了她。问题是,如果是他抱着她,那她的气味就不会接触到地面。这种天气对警犬搜寻队来说也是灾难性的—原来的气味线或许早已在风吹雨打之下消散。警犬刚到的时候,精神振奋,浑身是劲儿,狗链绷得笔直。但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它们只是在追自己的尾巴,相互扑腾着原地打转。木料场以及卡弗里右侧的废弃工厂都已经搜查过。在那里,情况也一样,搜寻队一无所获—没有玛莎到过那里的任何蛛丝马迹。就连那个废弃的水池—现在已经干了,并且满是裂纹—也没有任何线索。
卡弗里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树木当然也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好像它们愿意的话,就真能做到似的。这个地方等于没有提供任何信息。警方在木料场那里设了个临时工作站,犯罪现场调查科科长从那边顺着小道走了过来。他穿了套安迪·潘迪法医工作服,帽兜搭在肩头。
“怎么?”卡弗里问道,“发现什么没有?”
“我们已经浇铸了劫匪留下的脚印。想看看吗?”
“好的。”
他们走回木料场,脚步声和说话声在林子里显得很沉闷。
“七种不同的印记。”他们走过警戒线的时候,科长冲对面挥了挥手,“看上去很乱,但是确实有七种不同的印记。它们向不同的方向分散开来,然后又都在林边消失,就什么都找不到了。留下脚印的人可能到任何地方去—到田野里,穿过工厂回到路上去。搜寻小组已经尽力了,但是这个地方实在太大。他在耍我们。这个狡猾的混蛋。”
是的,卡弗里寻思着,一边走一边往树林里张望,他若是看到我们如此恼火恐怕要乐坏了吧!卡弗里理不出个头绪。劫匪真的是在这里把玛莎拖出车的吗?还是在其他地方?难道他已经料到警方会全部出动到这片树林来,而他正好可以趁机把玛莎带到数英里之外,到无人的地方再对她做丑恶的事?自从接手这个案子,卡弗里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穿过警戒区,来到木料场,鉴证科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穿着法医制服如幽灵般来回穿梭。锯木机向空中散发着树木汁液苦涩的气息。木屋旁边堆放着锯木厂生产的斑驳变色的鸽房。大家临时架起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的搜寻小组找到的全部证据都已被检查过。废弃工厂的搜寻工作尤为困难—里面堆满了非法倾倒的家庭废品:破旧的沙发和冰箱,小孩子的三轮车,甚至还有一袋用过的尿布!鉴证科长和展品官负责决定哪些可以扔掉,哪些留下来打包贴标签。他们很不高兴要对付那些尿布。
“我真是搞不明白。”鉴证科长从一个石膏模型上面取下塑料包装,把它放在卡弗里面前,“搞不清楚他在这里都用过哪些东西。”
几个人围拢过来观看。卡弗里弯下腰,平视着这个模型。模型的底层显示出脚印的一些痕迹,但是在劫匪划过的地方,石膏便顺着某个尖东西扎出来的洞流淌下去。所以若是把模型反过来,便可以看到很多突起和尖头。
“有没有想到他是用什么东西做出这些凿槽的?认出这个形状了吗?”
鉴证科长耸了耸肩,“你和我想的一样。某种尖东西,但是又没有刃。长长的,细细的,10英寸—或许1英尺?用起来正好顺手。我们根本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脚印。”
“能让我看看吗?”马里警官端了杯咖啡从人群中走过来。由于参与搜索工作,她整个人脏兮兮的,衣衫不整—头发乱蓬蓬的,黑色外套的拉链是拉开的,露出里面汗湿了的制服T恤。她的脸与那天晚上在办公室外面见到她时完全不同,他暗自琢磨,要比那天从容冷静。今天早晨她的部门重新站稳了脚跟,做出了重大改变,真的,他应该为她高兴。“我想看一下。”
鉴证科长递过来一副橡胶手套,“要这个吗?”
她放下咖啡,戴上手套,将模型歪向一侧,斜眼打量着。
“看出什么了?”卡弗里问道。
“不知道,”她咕哝着,“我不知道。”她把模型转来转去,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抚摸着那些尖头,“奇怪。”她将模型递还给鉴证科长,转过身,绕着证物桌看展品官忙着将收集来的零碎东西一项项进行分门别类装袋打标,以便带回实验室研究:卫生纸、可乐罐、注射器,还有一截蓝色尼龙绳。很明显这里是本地吸毒者的聚集地,因为他们发现了很多小塑料包装袋。大部分被直接扔进田野里—另外还有100多个塑料苹果酒瓶。她站在那里,双臂交叉,扫视着这些东西。
卡弗里走向她,“看到什么了吗?”
她拿起一根6英寸长的钉子—那是个旧塑料挂衣钩,又放回去,然后咬着嘴唇看着鉴证科长将模型重新包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本以为那些凿槽让我想起了某个东西,但是没有。”
“头儿?”特纳出现在主路方向,从停靠的汽车中间穿行过来。他穿了件雨衣,围了条格子围巾,看上去倒是非常保守正统。
“特纳?我还以为你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呢。”
“我知道。抱歉。但是我刚刚和普罗迪通了电话。他一直在联系你—你在这里可能已经超出信号区了。他给你的黑莓手机发了一份PDF文件。”
卡弗里买了部新手机,所以无论他身在何处,都可以收到电邮附件。行者若是知道,肯定又要说他这种行为很典型,唯恐错过了工作上的事情。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邮件提醒的标志亮着。
“这是一小时前在办公室接到的,”特纳说,“普罗迪匆匆看了一下就直接发给你了。”他抱歉地耸了耸肩,好像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又一封信。跟在车上发现的那一封是一样的。同样的笔迹,同样的纸张。贴了张邮票,但是没有邮戳。是从内部发来的,所以我们也往上追了—但是迄今为止,没人知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真不知道它是如何进入邮政系统的。”
“好了,好了。”卡弗里打开手机。他可以感觉太阳穴有根血管在突突直跳,“特纳,你现在回办公室。我想让你回去为搜寻顾问申请他需要的搜查令。”
他沿着小路往前走了走,站在木料场边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身前是一个开放式的谷仓,里面堆满了挪威云杉树干。他打开手机上的附件,一两分钟之后,文件下载完毕。打开文件之后,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认出这封信肯定来自劫匪,绝不会是其他人的恶作剧。
玛莎向大家问好。玛莎向大家问好,并且告诉妈咪和爹地她一直很勇敢。但是她不喜欢这样的冷天是不是?她也不喜欢说话,至少现在不喜欢。我一直想和她交谈,但是她话很少。不过她还是说了一件事情:她说了好几遍,说是一定要告诉你们,她母亲是个贱货。她说的或许是实话。谁知道呢!有件事是肯定的:她母亲可真肥呢!一个胖傻逼。上帝,生活对我们中的一些人就是不公平,是不是?她真是个胖傻逼。看到像玛莎这样的人,我心里就会想,这真是个悲剧,不是吗?她长大之后就会变成她母亲那样的胖傻逼。妈咪怎么看呢?她有没有想过女儿最终不得不长大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或许会害怕她离开家后会发生的事情?我是说玛莎不在家了,爹地还能干谁呢?只能干大奶子妈妈啦!
卡弗里屏住呼吸读完这封信,然后才长长地呼了口气。他翻到信的开头,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像是怕被别人撞见他在看淫秽读物一样,匆匆将手机塞进口袋,并且环顾了一下四周。太阳穴上的血管开始隐隐作痛。木料场的另一侧,马里警官已经发动了汽车,正在倒车上路。卡弗里伸出指头按着那条血管,数到10才松开,然后回到自己的车上。
开车走到附近,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布雷德利家:正对着他们家,已经有媒体在那里安营扎寨了;前面花园里则堆满了鲜花和礼物—都是些好心人送过来的,以示同情和慰问。卡弗里知道一个秘密通道:他将汽车停在地势最高处,然后步行下来,蹚过厚厚的落叶,转个弯从他们家后面进入。花园篱笆上开了一扇门,幸好媒体还没有找到。警方与布雷德利家已经达成了协议:他们家的人,每天要在前门露面两三次,这样才能安抚媒体。其余的时间里,他们就从花园的后门出入。下午3点半,天快要黑了,卡弗里悄悄溜进花园。
后面台阶上放了个像是迪莉娅·史密斯烹饪书里那样的餐篮,上面盖了块花格布。家庭联络员来开门的时候,卡弗里指了指篮子。她拎起篮子,示意他进门。“是邻居,”她小声说,在他身后关上门,“她认为他们应该吃点东西。我们不得不扔掉好多食物—家里没有一个人能吃得下任何东西。来吧。”
厨房尽管破旧,但却温暖整洁。卡弗里知道对布雷德利家的人来说这里很舒适—看上去他们在这里度过了过去三天的大部分时间。一台摇摇晃晃的电视机被搬了进来,放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电视调到了24小时新闻频道,现在正在播报有关经济和中国政府的新闻。乔纳森·布雷德利背对着电视站在水槽边,疲惫地耷拉着脑袋,正在认真地洗碗。卡弗里注意到,他穿了条牛仔裤,下面却很不搭地配了双拖鞋。罗丝穿了件粉色的家居服,正坐在桌旁看电视,面前的茶一口没喝。看上去她身上镇定剂的药力还未散尽,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焦点。她是挺富态的,卡弗里想,但是并不胖得那么明显;若是她穿着大衣出门,你根本就注意不到这一点。所以劫匪那样说话,要么是他瞎猜的,要么就是他独特的侮辱人的方式。还有一个可能是早在绑架案发生之前,他就见过她不穿大衣时的样子。
“卡弗里警探来了,”家庭联络员一边把篮子放在桌上,一边对这家人说,“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只有乔纳森做出了反应。他停止洗刷,点了点头,拿起毛巾擦干手。“当然不介意,”他勉强笑了笑,伸出手,“你好,卡弗里先生。”
“布雷德利先生。乔纳森。”
他们握过手之后,乔纳森将一把椅子拉到桌边,“请坐,我再去沏点茶。”
卡弗里坐下来。在木料场的时候实在是太冷了,他四肢都冻得冰冷僵硬。发现车轮印对他们来说本来是能够加快调查进程的事情,事实却是,对整个案情根本没有帮助。搜寻队还在挨家挨户敲门进行逐个排查。卡弗里一直在等搜寻顾问的电话。他希望搜寻能有个结果,但是,上帝,电话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当着这家人的面响起。
“亲爱的,你一口茶也没喝。”乔纳森双手搭在妻子肩膀上,弯下身子对她说,“我再去给你泡一杯。”他把茶杯和篮子从桌子上拿开,“看,弗斯太太又为我们做了些吃的。”他很不自然地提高了音量,好像他正身处一家养老院,而罗丝则患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她可真好,人人都喜欢这样的好邻居。”他把篮子上的方格布揭开,把邻居送来的东西整理好:一些三明治,一个派,一些水果,一张卡片,还有一瓶标签上印着“有机饮品”的红酒。卡弗里盯着酒瓶。若是别人邀请他喝上一杯的话,他想自己是不会拒绝的。但是派被放进了微波炉,而红酒则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桌上。乔纳森又去忙着往茶壶里添热水。
“真是不好意思。”等到大家面前都摆上了一杯热茶和一块热腾腾的苹果派之后,卡弗里说。看来乔纳森已经下定决心要营造一种“一切正常”的假象。他忙活着摆餐具,分食物,“打扰你们了。”
“没关系。”罗丝干巴巴地回答。她既没看他,也没看食物,眼睛还是盯着电视。“我知道你们还没有找到她。那位女士告诉我的。”她指了指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家庭联络员,而后者正忙着翻开一个大大的文件夹,好把这次谈话记录下来。“她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是的。”
“他们告诉了我们汽车的事情。他们说在车里发现了一些衣服,是玛莎的。等你们检查过了,我们想把衣服拿回来。”
“罗丝,”家庭联络员说道,“关于这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我想把衣服拿回来,求求你们了。”罗丝从电视上移开目光,看向卡弗里。她的双眼红肿不堪,“这是我所有的请求。仅仅是把我女儿的东西拿回来。”
“抱歉,”卡弗里说,“我们不能这么做。暂时还不能。那是证据。”
“你们拿它有什么用呢?为什么非得抓着它不放?”
内衣在总部的实验室。他们仍在对其进行一项接一项的检测。迄今为止,还没有在上面发现劫匪的精液,就像在车里一样。这点让卡弗里很不安:这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对不起,罗丝。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是我真的得再问你几个问题。”
“别说对不起。”乔纳森在桌上放了一罐奶油,然后开始给大家发甜品勺,“谈话是有好处的。说出来要比憋着强。是不是,罗丝?”
罗丝麻木地点点头,嘴巴张开了一些。
“她已经看了所有的报纸,是不是?”卡弗里问家庭联络员,“你有没有给她看头版就是玛莎的那张?”
家庭联络员站起来,从旁边柜子上取下一张报纸放在桌子上。这是张《太阳》报。周六早晨,就在案发前30分钟,罗丝还在带着玛莎逛商店,而一家女装店的老板则将她们逛街的视频卖给了媒体。报纸登出来的时候,着重标出了照片拍摄的时间,标题是:最后的照片?11岁女童与母购物,不料竟遭恶魔毒手。
罗丝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写?为什么要说是最后的照片?这听上去好像……”她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听上去好像—你知道。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卡弗里摇摇头,“没有结束。”
“真的吗?”
“是的,我们正竭尽全力把她平安带回家。”
“这句话我已经听过了,你之前说过,你说她会回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
“罗丝,”乔纳森柔声说,“卡弗里先生也是好心。好吧,来,”他往她的盘子上淋了些奶油,给自己的也淋了些,然后又拿起勺子塞进她手里,自己也拿了一把,盛起一块苹果派放进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细细咀嚼,而后又朝着她的盘子郑重地点点头,希望她也能吃点东西。
“她一口东西都没吃,”家庭联络员小声说,“从事情发生之后。”
“爸,你总是这样,”坐在沙发上的菲莉帕说,“你总以为食物能够治愈一切。”
“她需要点力气,极为需要。”
卡弗里拿起奶油罐,往自己的派上淋了一些,咬了一大口,然后向罗丝鼓励地微笑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报纸。“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写?”她重复道。
“他们需要写一些能够提高报纸发行量的东西。”卡弗里说,“这是我们掌控不了的。不过我们已经封存并查看了商店里的其他监控视频。”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他用勺子盛起一块苹果派—小心翼翼,从容不迫,“罗丝,你听我说。我知道之前你已经经历过一遍了—我也知道这很痛苦,但是我想和你再次回忆一下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而且特别想和你谈一谈你和玛莎那天早晨逛过的商店。”
“我们逛的商店?为什么?”
“你说过你们是最后才去采购食物的,是不是?”
“是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想去买件开衫?是买给你自己的还是买给玛莎的?”
“是给我的。玛莎想要条紧身裤。我们先去了隆德巴特,给她买了衣服。她想要上面有桃心的……”罗丝停下来,按住喉咙,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有桃心的,”她的声音小了许多,“红色的桃心。买过紧身裤之后,我俩又去了可可家。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一件开衫。”
“你试穿了吗?”
“她试穿了吗?”乔纳森问道,“她是否试穿一件开衫有什么要紧?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是你问的这些问题跟案件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尽量还原那天早晨的情境。当时你有没有脱掉大衣试穿开衫?”
“你并不是在‘尽量还原那天早晨的情境。”菲莉帕坐在沙发上瞪着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是因为你认为那个时候他已经盯上她们了。你认为远在她们进入停车场之前,他就已经在跟踪她们了,是不是?”
卡弗里又叉起一块苹果派,迎着菲莉帕的目光,送进嘴里细细品味。
“事实就是这样,对不对?我从你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你认为他一直在跟踪她们。”
“这只是我们调查的线索之一。按照我的经验,有时候看起来很偶然的事件其实不见得那么偶然。”
“这是不是说你们已经得到了更多的证据?”乔纳森问道,“这是不是说他又和你们联系了?”
口中的苹果派里有一个又硬又小的东西。卡弗里没有回答乔纳森的问题。他忙着用舌头把那个小东西推到嘴巴前面,然后吐到纸巾上。是一颗牙齿,包裹在苹果派里的,是在中间断掉的一颗牙。在处理这样一件案子的紧急当口,他可真是没有时间去看牙医。
“卡弗里先生?劫匪有没有再联系你们?”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是想尽量还原那天早晨的……”
他停下来,皱着眉头看着纸巾。那不是半颗牙,那是一整颗牙齿。但不是他的牙。他用舌头在嘴巴里扫了一遍。没有缺口。而且,这牙也太小了,根本不是成年人的牙。
“这是什么?”乔纳森盯着卡弗里手中的纸巾,“你从哪里拿的?”
“我不知道。”卡弗里困惑地用纸巾把那颗牙齿擦干净,拿着它细细查看。是一颗小小的乳牙。
“这是玛莎的。”罗丝一下子坐得笔直,脸色煞白,双手紧紧地抓着桌子。“是的。”她的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快看,乔纳森,是她的乳牙。她一直放在自己链坠里的那一颗。”
菲莉帕立刻弹了起来,几步跨到桌边,弯下腰去看卡弗里手里的东西,“妈?哦,上帝,妈,是的,是她的牙。”
“我确定。”
卡弗里极其缓慢地将那颗牙齿放在距离他的盘子10英寸的桌面上。
“怎么到你嘴里去了?”家庭联络员那低沉冷静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卡弗里低头看了看他盘中的苹果派和奶油。家庭联络员也看自己的。他们对视了一眼,又转向乔纳森,他正一脸死灰地瞪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这苹果派是从哪里来的?”
乔纳森的瞳孔几乎缩成了针眼。“邻居那里,”他虚弱地回答,“弗斯太太。”
“从事情刚一发生她就开始往这里送食物。”家庭联络员放下勺子,勺子敲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只是想帮忙。”
卡弗里推开自己的盘子,不假思索地从口袋里掏手机,整个过程中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颗牙齿,“她住哪儿?电话号码多少?”
乔纳森没有回答。他弯下腰,两眼通红,眼泪汪汪,往碗里呕出满嘴的苹果派,而后抱歉地看着妻子。他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好像要站起来的样子,但是却又趴在了盘子上。这次他将吃下的东西全都吐在了盘子里,桌面上到处都是白点,那是溅开的唾液和奶油。
而后他拿了块抹布,擦了擦嘴巴,又抹了桌子。大家都盯着他,一言不发。厨房里一片冰冷的沉寂。每个人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乔纳森垂头丧气地清理桌子的时候,就连卡弗里也只是无言地盯着那颗牙齿。就在他想起身拿块抹布过来帮忙的时候,罗丝·布雷德利突然间爆发了。“你这头猪!”她哐的一声把椅子往后一推,跳起脚来,用手指着丈夫,“你这头可恨的猪,乔纳森!你以为假装一切正常这些事情就会消失不见吗?”她伸手向桌上一扫,盘子飞起来,在厨灶上撞成碎片,“你以为吃派喝茶再往肚子里塞下成堆的蛋糕就能把她带回来了。你就是这样想的!你就是!”
她一把抢过那颗牙齿,无视旁边举着手让大家不要惊慌而且就要起身的家庭联络员,摔门离开了房间。过了片刻,菲莉帕给了父亲一个厌恶的眼神,跟着母亲,也摔门而去。她们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远远地又传来一次摔门声,之后是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阵压抑的哭声。厨房里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盯着各自的脚。
从梅尔小镇往南10英里,在郊区的一条道路上,36岁的詹妮丝·科斯特洛停下奥迪,关掉了发动机。她转过身,看着坐在后面儿童安全座椅里的女儿。女儿4岁,出门前已经换上睡衣准备上床,穿着凯蒂猫的拖鞋,抱着暖水瓶,身上还裹了条羽绒被。
“艾米丽,亲爱的?你还好吧,乖孩子?”
艾米丽打了个哈欠,睡眼蒙眬地望向窗外,“我们这是在哪里呀,妈咪?”
“我们在哪里?我们……”詹妮丝咬着嘴唇,压低脑袋向窗外看去,“我们在商店附近,宝贝儿。妈妈要下车两分钟,就两分钟时间,好吗?”
“有贾斯珀陪着我呢。”艾米丽晃了晃手里的玩具兔,“我们抱抱。”
“好孩子。”詹妮丝探过身子,伸出手逗着艾米丽的下巴,把她逗得乐不可支。
“停下来!快停下!”
詹妮丝笑了,“真是个好孩子。你别冻着贾斯珀,我马上就回来。”
她解开安全带,下了车,上了中控锁,然后又看了艾米丽一眼,站直身子,走到街灯下面,焦虑地望向路两边。她对艾米丽撒谎了。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商店。街角处是一家国家医疗服务中心,常年开办团体辅导课程。三男三女:他们每周一集合,马上就要结束了—她看了看手表—他们现在随时都会走出来。她走到角落里,背靠着墙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看着那栋建筑。走廊和前面的两扇窗户都亮着灯—或许课程就是在那里进行—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
詹妮丝·科斯特洛几乎可以肯定丈夫有了外遇。克瑞参加这个集体治疗课程已有三年时间,她很确定他已经与其中的一个女人发展出了“友谊”。最初只是有点言语上的怀疑,只是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的若即若离;不和她在同一时间上床;开车出门消失很长时间却从不解释,逼急了就会说“只是开车四处逛逛,思考问题”。一些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产生的始料不及的争吵也越来越多—她接电话的方式不对,她吃饭时往盘子里放蔬菜的方式不对,甚至连她挑选的芥末也是错误的。芥末,多么愚蠢的借口!一场标准的叫骂争吵通常是由于他想要颗粒状的芥末,而英国的芥末是“多么的老土”,“上帝,詹妮丝,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但是,真正引起她警觉的,是他不断提及的“克莱尔”。克莱尔说了这个,克莱尔说了那个。詹妮丝质问的时候,他又做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克莱尔,”她重复道,“你提到她的名字快有20次了。克莱尔?”
“哦,克莱尔。你是说,治疗组的那个。她怎么了?”
詹妮丝没有追问下去,但是当天晚上等他在电视机前睡着以后,她偷偷地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查到了两个来自克莱尔·P的电话。现在她想知道的就是他们俩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个简单。她只需要看到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就行。通过他的言行,她立刻就能判断出他俩的关系。
窗户里的灯光灭了,但是走廊上又亮起了一盏灯。课程结束了。她的心狂跳起来。现在随时都会有人走到门口来。她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起来。该死!忘记关机了。她掏出手机,准备挂断电话,但是等她看清楚打电话的是谁之后,手指便从红色按键上拿开了。她盯着手机,不知如何是好。
克瑞。是克瑞打来的。他就在离她10码远的楼内,只要一推开门,就能听到她的手机铃声。她的手指又指向挂断键,犹豫片刻,按下了接听键。
“嘿。”很欢快的声音。她转到拐角另一边,面朝墙站着,一只手指堵住耳朵,“课程怎么样?”
“嗯,你知道的。”克瑞听起来很疲惫,闷闷不乐,“还那样,老一套。你在哪儿呢?”
“我在哪?我……我当然是在家啦。干吗?”
“在家?我刚刚打家里座机。你没听见吗?”
“没有—我是说,我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呢。”
对话出现片刻停顿。“要不我打座机,省点电话费?”
“不要!不—那个……还是别了,克瑞,你会吵醒艾米丽的。”
“她睡觉了?这还不到6点呢!”
“是的,但是你知道—明天还要上学—”她突然止住了话头。艾米丽会学话了:她已经4岁了,她会告诉克瑞今天晚上她们根本就没在家。现在她要一个接一个地圆谎了。麻烦大了。她咽了咽口水,“你现在回家吗?”
长时间的停顿。然后听到他问:“詹妮丝?你确定是在家里吗?你听着像是在外面某个地方。”
“我当然是在家里。当然。”她的脉搏快速跳动,甚至能感觉到激增的肾上腺素使指头微微颤动,“我得挂了,克瑞,孩子在哭,我挂了啊。”
她按下红色按键,一下子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全身发抖。现在要考虑的事儿太多了,太多了!首先她得编个故事:她和艾米丽如何突然想起来家里缺东西了—牛奶或者咖啡什么的都行—她们又是如何不得不去商店。然后她还要买回点东西来做证明。或者她只需要说因为艾米丽哭闹不休,所以为了让孩子平静下来,她只得把孩子放在车里到处逛,艾米丽小时候因肚子疼哭闹时这一招特别管用。她现在应该立刻回家做好这一切—以便证实她将要撒的谎。但是她大老远来到这里不能就这样偃旗息鼓。她必须得见到克莱尔。
给自己鼓了鼓劲之后,她又从墙角伸出头去看外面的动静,不过立刻又缩了回来。前门已经打开了。那扇该死的门敞开着,有人站在门口,里面的灯光洒到路面上,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她戴上棉夹克的兜帽,使劲往下拉了拉帽檐,又小心地伸头往外看。先是一个女人走出来—是一位年事稍长的女士,一头白发剪得整整齐齐,穿了件格子呢大衣—跟在后面的是一位身着棕色大衣的女士。詹妮丝认为她们俩不可能是克莱尔。两人都太老了,并且缺少女性的柔美气质。
门开得更大了些,克瑞拉着夹克的拉链走出来。他偏着身子,边走边回头跟身后一个瘦高女子讲话。那女人一头浅金色直发,穿了件长款皮衣,脚蹬一双高跟皮靴;她长了一只稍微有点弧度的尖鼻子,正笑着回应他说的话。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系围巾。克瑞在人行道上站住脚,抬起头看着她。又有一两个人从楼里出来,从他们身边走过。女人说了句什么,克瑞耸了耸肩,揉了揉鼻子,若有所思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
“怎么了?”女人的声音穿过夜空像铃声一样传过来,“有什么不对吗?”
克瑞摇了摇头,“没什么。”他又看了看四周,好像正反复考虑着什么事情。他上了两级台阶,抓住女人的肘部,低下头,对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她皱了皱眉,抬起眼睛看着他。他又说了几句,就见她抬起一只手,伸出四根指头,摆了摆。“随便吧,”她微笑着说,“怎么都行,克瑞,下周见。”
克瑞走开了,边走边频频回头察看身后。他从衣兜里掏出车钥匙,从门口走开。詹妮丝一阵慌乱,一边摸索着车钥匙,一边向自己的汽车跑过去。
走近之后,她发现汽车似乎有些不对劲。她的心脏重重地跳了几下。奥迪停在大约20码远的地方,在一盏街灯下面。艾米丽不在里面。“艾米丽?”她低声叫道,“艾米丽?”
她加快了速度,现在她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别人看到了。她的围巾也散开了,掉到地上。她还差点丢掉了车钥匙。终于跑到车跟前,她一下子趴在车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
艾米丽蜷缩在后排座位下面的车地板上,被妈妈惊恐的面孔吓了一跳。她自己解开了安全带,正趴在下面和贾斯珀玩。
詹妮丝一下子靠在车上,抬起手捂住了心脏。
“妈咪!”艾米丽对着车窗喊了一声,在座位上面跳来跳去,“妈咪!你猜猜发生了什么事情?”
詹妮丝深吸一口气,走到前面,打开车门,上了车,转过身面对着女儿,“怎么了?你让我猜什么,亲爱的?”
“贾斯珀拉臭臭了,全拉在了裤裆里。你有没有从商店里给他买点尿片回来?”
“商店关门了,甜心。”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没买到尿片。商店关门,没有尿片—抱歉。坐到座椅里面去,亲爱的,我们要回家了。”
卡弗里暗自庆幸布雷德利家没有请他喝那瓶红酒。那颗牙从他嘴里出现之后,整个事件变得如同噩梦一般;若是他不幸还喝了酒,哪怕只是闻了一下,事情恐怕都会比现在更糟糕。
那个邻居,弗斯太太,是个爱管闲事、轻快敏捷的女人。她穿着一双拖鞋,两件手工编织的毛衣。她对警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跟她谈话20分钟之后,他便对这一点确信不疑。她做了苹果派,又连同其他东西,在1点钟的时候,一起放在了门阶上。她没想敲门把东西送进去,因为不知道该对人家说些什么,这样会很尴尬:她希望那些小礼物能够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这也就意味着,在之后的两个小时里,劫匪潜进花园,把牙齿塞进做好的苹果派里面。做派的时候,弗斯太太在上面用刀戳了两个出气孔,劫匪肯定是顺着孔将牙齿塞进去的。
行者说得没错,卡弗里想:这个人确实比他之前对付过的所有人都聪明。他决定尽快转移布雷德利一家人。
“我恨你!我恨你恨你!”杂物间里,菲莉帕怒视着卡弗里。她脸色煞白,双手握成了拳头。侧门开着,警犬队的一名训犬师正等在门口。他牵着布雷德利家的两条狗,尽量不去注意眼前的这场争吵,“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这样做!”
卡弗里叹了口气。他花了两个多小时,打了十几个电话,先是申请批准这家人的转移计划,然后,还得为这家人找个临时住所。最终,不得不把来参加交换训练项目的荷兰高级调查官员从总部训练区的套房内请出来—这是专门为那些来访的警方高管预留的—让他们一家住进去。现在他们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换好了衣服。“菲莉帕,”他说,“我向你保证,这两条狗一定会安然无恙。”
“它们不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她双眼噙着泪,“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听我说,”他慎重地说。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异常谨慎—这个时候有个歇斯底里的少女来搅局,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离牧师家不远处,避开媒体的耳目,一直有警方安排的两辆巡逻车守候在那里。卡弗里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现在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门口。卡弗里希望汽车一到,在记者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这家人就赶紧上车离开这里。专门负责与媒体沟通的领导被从布里斯灵顿的飞镖游戏中拖出来,与几家主要报社匆匆签订了协议。劫匪就是通过报上的照片才顺藤摸瓜找到布雷德利家的。这是一种共生关系,如果媒体想得到警方更多的合作,那么现阶段他们必须得停止对布雷德利一家进行进一步的报道。
“你不能带着狗一起走,菲莉帕,安全房里是不允许养动物的,训犬师会好好照顾它们。你必须明白这是个很严肃的事情,你也必须要明白劫走你妹妹的那个人要……”
“要怎样?”
他用一根指头揉着额头。他本来想说,要比我以前对付过的犯罪分子聪明,聪明两倍,不,三倍,并且也比他们更为古怪。
“你可以带走一条狗。只一条,另外一条必须要由训犬师带走。好吗?但是你必须要认真对待,菲莉帕。你能向我保证吗?看在你父母的分上,看在玛莎的分上。”
她脸色阴沉地看着他,染黑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下唇不易觉察地动了动。他还以为这下她要高声尖叫了,或者要在杂物间里胡踢乱打了,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可以。”
“哪一条?”
她看着两条狗,它们也回望着她。那条斯班尼犬试探性地在地板上敲着尾巴,在琢磨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是不是出去散步的一个序言。看到两条狗肩并肩一起,卡弗里才注意到,那条柯利犬与斯班尼犬相比是多么的衰老和虚弱。
“索菲。”
听到它的名字后,那条斯班尼犬立刻急切地绷紧了身子,尾巴也有节奏地摇来摇去。
“这条斯班尼犬?”
“它是最好的守护犬。”菲莉帕从训犬师手中接过狗链,满脸戒备地回答道,“它能给我们提供最好的保护。”
那条柯利犬眼睁睁地看着索菲取代了它在菲莉帕身边的位置。
“另一条你打算怎么办?”卡弗里问训犬师。
“或许会在局里问一问。”训犬师低头看着那条柯利犬,而后者也正转过头来望着他,好像它已经知道现在要听他的了,“有些部门通常会有些傻瓜或者心软的人可以客串几天养父母,可以一直撑到整个事情结束。”
卡弗里叹了口气,“上帝。”他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给,”他把钥匙抛给训犬师,“把它放到我车里。”那条柯利犬又抬起眼睛看向他,脑袋稍稍歪向一边。他又叹了口气,“是的,好了,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他把菲莉帕和索菲送到门口,她父母和家庭联络员正在那里等着,身边堆放着匆匆忙忙收拾好的行李箱。他走到窗前,从窗帘的缝隙里向外张望。他事先已经嘱咐警车来的时候不要亮警灯鸣警笛,因为不想让那些记者们预先得到警告。“现在,你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们的新闻部门希望你们出去的时候不要捂脸,肯定会有很多闪光灯—忽视它们,不要被它们吓到,只要快速镇定地上车就行了,假装这只是一次火警演习,别慌,别落下东西,记住了吧?”
大家点了点头。卡弗里又看向窗外,周围静悄悄的,仍然没有看到汽车。他正打算拿出手机,厨房的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名来检查后花园的警员,还有一只食物篮和盛放苹果派的盘子。
“怎么了?”卡弗里从窗户边转过身,“怎么回事?”
那名鉴证科警员,看上去才过了青春期,下巴上还长着粉刺。他局促不安地看了一眼罗丝·布雷德利,“布雷德利太太?”
罗丝退到墙角,双手紧紧地塞在腋窝下面。
“怎么回事?”卡弗里问道。
“对不起,长官,就是你想让我们检测的那颗牙齿。”
“你们不需要它。”罗丝红肿的双眼里噙着泪水,“你们不需要它。”
“我们需要它,罗丝,”家庭联络员柔声劝说,“真的,真的需要。”
“不需要。你们要相信我,这是她的,这是她掉的第一颗牙齿,她一直没舍得丢掉。我们帮她放到一个链坠里了。我发誓—无论放在哪里我都认得出来这颗牙。”
外面,两辆巡逻车已经开进了车道。卡弗里叹了口气。时间把握得可真好!
“罗丝,请你把牙齿给这位先生。”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现在必须立即行动。“只有你把牙齿给他,我们才能帮助玛莎。”
“不!我不!相信我,这是她的牙齿。”泪水夺眶而出,她低下头想在肩膀上擦掉眼泪,“是她的牙,我发誓。”
“我们并不确定,也有可能是别人的,有可能是恶作剧—有很多种可能性。”
“如果你认为这是场恶作剧,为何要让我们全部转移?你要相信我。我为什么要把它交出去?”
“上帝!”他烦躁地嘶吼着,整个计划眼看就要全面崩塌,“我刚刚才告诉你女儿要成熟,现在又要教她母亲做同样的事情。”
“没必要说这种话吧。”家庭联络员说道。
“上帝!”卡弗里将手指插进头发里。外面,汽车已经停了下来,发动机仍然开着。“你就—求你了,罗丝,请把牙齿给这个好人吧!”
“妈。”菲莉帕走到母亲背后,双手搭在她肩头,迎上卡弗里的目光,眼里没有尊重,只是在说她和妈妈是一个战壕里的,没有人,任何人,可以理解所有这一切对于她们的意义,“妈,照他说的做。我想他是不会放弃的。”
罗丝没有回答。她将脸埋进大女儿的肩窝,整个人无声地颤抖着。片刻后,她的右手从腋窝下伸出来,慢慢展开,掌心托着那颗牙齿。鉴证科警员快速扫了卡弗里一眼,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拿走了牙齿。
“很好。”卡弗里说,感到一阵冷汗从发际线沿着领口缓缓流下,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有多紧张,“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那天下午6点,督察走进弗丽的办公室,一只手撑在桌上,弯下腰,直视着她的脸。
她一下子闪开,“怎么了?什么事?”
“没事。很明显,警司喜欢你们。我接到了关于专业标准的电话。”
“是吗?”
“是的。还记得说要扣你们的技能工资吗?现在这一说法被搁置了。”
“你是说他们能拿到奖金了?”
“圣诞快乐!铃儿响叮当。”
督察离开之后,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这是她熟悉的办公室,身边都是她这几年用惯了的东西。墙上钉着部门工作照,白板上潦草地记着部门预算,存物柜门上贴了些傻了吧唧的明信片。其中一张上面是一名装配了通气管和橡皮脚掌的男子,上面写着:史蒂夫已经配齐了所有的潜水设备,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展示出一直以来朋友们所说的他那些难以捉摸的笨手笨脚。墙上还贴了一张警局发行的宣传反毒品行动的海报:自2001年以来,我们每天逮捕1个人。请帮我们把1变成2。不知道是哪个淘气鬼用记号笔涂掉了“每天”两个字。这些东西若是被警司们看到,估计弗丽又有大麻烦了。但是她愿意让这些年轻人在上面写写画画。她喜欢他们的这种幽默感,喜欢他们这种融洽的相处方式。他们能领到钱了。他们可以给自己买个游戏机,给孩子送个任天堂,还有合金轮毂等男人们喜欢的东西—有了这些才是真正的圣诞节呢。
前门被人推开了,一股混合着汽油味的冷空气涌进来。有人沿着走廊走过来。是威拉德,手里拎了个包,正往消毒室走去。
弗丽在门口拦住他,“嘿!”
他把头伸进办公室,“什么事?”
“你的技能工资可以到手了,督察刚刚告诉我。”
他低下头,很有骑士风范地鞠了个躬,“哦,谢谢你,好心的女士。我那可怜的残疾孩子在他们悲惨的短暂生命中,头一次能在这个圣诞节露出点笑容了。哦,他们要乐坏了,善良的小姐。肯定的。这将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圣诞节。”
“一定要给得小儿麻痹症的那个孩子买部iPod Touch。”
“你一点都不像装出来的那么讨厌,头儿,真的,一点都不。”
“威拉德?”
他停下来,门半开着,“嗯哼?”
“说真的。今天早晨。”
“今天早晨?”
“你也看到了鉴证科做出的模型。你没有看出来劫匪是用什么破坏了自己的脚印吗?”
“没有。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只觉得有个半透明的冰冷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有他们搜索过的那片树林,以及往两边延伸的农田模模糊糊的画面。在今天上午的搜索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议论劫匪写来的信。重案组之外的人是不应该知道这个的,但是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其他部门。于是今天上午每一个参加搜寻的警员都在内心深处不安地揣测劫匪究竟对玛莎做了什么。“只不过……对那个地方的感觉。不是很确切,我讲不上来。”
“直觉?”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正学着相信我的‘直觉,威拉德。我并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无脑金发女。我感觉在那个……”她在大脑中搜索着自己想要的词汇,“那个‘环境里有很重要的东西。你想起来什么没有?”
“你是知道我的,队长,我就是个小兵,俺是靠漂亮的身体挣钱的,这种事情不是我的长项。”他眨了眨眼,离开了办公室,脚步声在走廊里慢慢消失。她黯然一笑,听着他渐渐远去。外面,雨又开始下了。不甚分明的雨滴一团团慢慢落在地上,几乎像雪一样。冬天,真的来了。
6点15分,一辆黑色奥迪S6呼啸着穿过梅尔镇的大街小巷,就连在拐弯处都没有减速。詹妮丝·科斯特洛正争分夺秒地赶在丈夫前面回家。她双手紧握方向盘,手心出了汗,滑腻腻的。收音机开着—前两天在弗罗姆汽车劫匪劫走了一个小女孩;一位精神病学家正在分析劫匪情况:有可能是一名30多岁的男性白人,可能有老婆和孩子。詹妮丝哆嗦着关掉收音机。把艾米丽一个人留在车上之前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恶魔?弗罗姆离这里并不是很远。一切安然无恙,她真的是太幸运了。她真是丢了魂,竟然冒这样的险!疯了!
克莱尔。这都是你的错。克莱尔,克莱尔,克莱尔。这个名字现在已成为这世上最令詹妮丝烦恼的东西了。若是克莱尔叫马琳或者凯莉或者科斯蒂等这些年轻女孩的名字,她或许还不会觉得那么难以接受。她可以想象出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大胸妹,梳着烫直的金色头发,屁股上还带着“BENCH”的标志。但是克莱尔?听上去就像是和詹妮丝一起上过学的人。而且她在服务中心门口见到的那个苍白的女人既不火辣性感,也不粗鲁莽撞,更不是青涩无知。那女人看上去像是个你能与之进行得体对话的人。那女人看上去就像是个克莱尔。
这并不是克瑞第一次有婚外情。上一次发生在六年前,对象是一个“美容治疗师”。詹妮丝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但是在她的想象中,对方拥有全年不变的小麦色的健康肤色,穿着昂贵的内衣,没准还使用巴西比基尼除毛蜡。待到东窗事发,科斯特洛夫妇还一起进行了心理治疗:克瑞后悔万分,对自己犯下的错误羞愧不已,有那么一阵子她几乎要原谅他了。然后另外一件事让事态复杂起来,这件事最终令她改变了主意,说服她又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艾米丽在一个冬季匆匆降临人间。詹妮丝一下子就被自己对小女儿始料不及的爱打倒在地,以至于好几年时间里她对婚姻里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克瑞还在参加治疗,并且在布里斯托尔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印刷公司当“可持续产品开发营销顾问”。这个名头让她发笑,要知道,他是真心不在乎自己的碳排放量。然而,他还是能够挣到足够一家人生活的钱,使詹妮丝得以辞掉工作,做一名自由编辑。虽然赚钱很少,但是至少技艺不会生疏。他们一直过着安宁祥和的生活,直到现在,直到克莱尔的出现。一切都集中在一点上,她几乎着了魔—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克瑞在她身边鼾声大作,而她只能盯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秘密电话监控,在干洗店检查衣服口袋,质问。所有这一切终于导致了今晚把艾米丽塞在汽车后座上驾车狂奔。
她驾着奥迪拐了个弯,进入住宅区街道,一个急刹车,停在他们家维多利亚式半独立住宅的车道上。克瑞不在家。她转过身去看艾米丽,上帝保佑她—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被这一路狂奔吓得小脸苍白,目瞪口呆—已经睡着了,贾斯珀被塞在下巴和肩膀之间,就像是那些滞留在机场的人塞在脖子周围的小枕头一样。
“来,宝贝儿,”詹妮丝小声叫道,“妈咪带你上床去睡。”
她把艾米丽从车里抱出来,放到儿童双层床上。艾米丽一直没醒。她往手指上挤了点牙膏在艾米丽嘴巴里转了几下—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脱下外套和鞋子,把它们扔进衣柜。克瑞在外面停车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往水槽中倒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盒牛奶。她飞快地涮了涮盒子,然后把它拿到前面准备扔进可回收垃圾桶里。
克瑞在门口遇到了她。他手里拿着钥匙,脸上写满了怀疑。“嘿。”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注意到她穿着出门的鞋子。
“家里没有牛奶了,”她在他面前晃了晃空牛奶盒,“我本来想再买点回来的,可商店里也卖光了。”
“你出去了?艾米丽呢?”
“我把她搁家里了。我给她洗了个舒服的温水澡,然后给她一把剃刀做玩具。看在上帝的分上,克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当然是和我一起去的。”
“你说她已经睡了。”
“我说的是她醒了。你根本没听。”她把牛奶盒扔进垃圾桶,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着他。克瑞长得很帅,这一点不容否认。但是近来他的下巴线条变得柔和起来,让他看上去几乎要具有女性气质了。他的头顶有一小块开始慢慢变秃。她是某天晚上在床上注意到这一点的。她并没有为此烦恼,但是她很想知道克莱尔是如何看待这一点的。这件事情是否值得讲给他听—在他膨胀的自我上面扎个小孔?或者她应该让克莱尔来宣布这件事?
“课程如何?”
“跟你说过了,还那样,老一套。”
“克莱尔呢?”
“呃?”
“克莱尔,那天你说起来的那个,还记得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她?”
“只不过为了表示感兴趣。她还在和她的前任斗争吗?”
“她丈夫?是的—那个人渣,他对她以及孩子做的事情,简直令人发指。”
话里带着一丝额外的怨恨。人渣?之前她还从来没有听他用过这个表达方式。或许是从克莱尔那里学来的。
“总之—我正在考虑不去参加那个课程了。”他从她身边挤进门厅,解开大衣上的纽扣,“这太耗时了。工作上有变动—他们希望我能多花点时间在工作上。”
詹妮丝跟着他来到厨房,看着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多花点时间?那就意味着晚上会回来很晚,我想。”
“是的,也不敢不同意,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几位领导希望我明天下午参加一个大型会议,我们到时候再讨论一下这件事,4点钟。”
4!就像是一记耳光,克莱尔的脸又浮现在詹妮丝的脑海里。4根指头,原来是意味着4点钟。克瑞和克莱尔要在4点钟幽会。到时候他不会接听詹妮丝的电话,因为他正在“开会”。然后,像是要证实她的怀疑一样,他很随意地问道:“你明天要做什么?有什么计划?”
她好一会都没有回答,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我不爱你了,她想,克瑞,我真的不再爱你了。从某种程度上,这倒是让我很高兴。
“怎么了?”他说,“干吗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她轻声回答,转过身,把洗好的餐具从洗碗机中取出来。这本应该是他的工作,但是一直都是她在做,所以今晚何必一定要有什么不同呢?“明天?哦,我想从学校接了艾米丽之后,到我妈家去一趟。”
“开车要一个小时呢。”他扬起眉毛,“我真为你高兴,詹妮丝,你可以有时间去做这样的事情。我是真的为你高兴。”
“我知道。”她微笑着说。克瑞时刻不忘向她指出她的生活是多么轻松,到各处打打零工,不像他做的是一份正经工作。但是她并没有上钩,“我已经完成了那个网站的工程。在开始下一项工作之前,我想自己最好还是休整几天。我可能会在我妈家呆着—或许会和她一起吃晚饭。”她停了一下,盯着手中的餐具—上面模糊地反射出她的面孔—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是的,明天我要出城,克瑞,一整个下午都不在家。”
7点钟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已经如同到了午夜般漆黑寒冷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木料场里小路尽头的安全灯发出的光芒。弗丽停车下来,穿上羊毛衫和雨衣。她戴了一副新雪丽手套和一顶羊毛小圆帽。通常她还是很耐寒的—工作性质要求—但是眼下的天气很特别,是那种带有报复性恶意的寒冷,让每个人都觉得不堪忍受。那辆警车仍挡在路口,她向里面昏昏欲睡的警察出示了证件,然后打开手电筒。在手电筒的光柱里,松林中的那条小道显示出一种泛白、几乎闪闪发光的黄色。雅力士车轮印的四周都用警戒线围了起来,地面上插满了鉴证科的小记号旗。她越过这些东西,穿过木料场里那盏卤素灯投射下来的光晕,以及现在静悄悄的运输带、锯木机和劈木机,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那片废弃的工厂。
弗丽已经回过家了。她跑过步,洗了澡,吃过饭,听了广播,读了书,却怎么都无法放松。她老是忍不住去想,关于搜寻,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如此不安。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他肯定会说:你脑袋里长了根刺,姑娘。最好把它取出来;要是任它留在那里,没准会变得有毒。
现在她走到了树林边缘,田野从这里开始。上午威拉德就站在这个地方。她找到空地的边线,上午就是搜查的这个地方;她还找到了垃圾线,就像是退潮之后沙滩上留下来的漂浮物的边界线。她将手电筒的光芒调到强弱适中,然后照向垃圾线,尝试着找回上午在这里得到的印象。
让她烦恼的东西在他们搜过水池之后就已经出现了。当时她正站在水池边跟另外一个小组的队长谈话。他们讨论着自己值班的结束时间,还说到如果需要加班的话,他们还有哪些人手可用。威拉德当时就在空地边上。她还记得自己说话的时候能够模模糊糊看到他。他在草丛里发现了什么东西,跟犯罪现场鉴证科科长讨论起来。弗丽当时只能偶尔看一眼那边。但是此刻,当时的画面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他递给鉴证科长的东西。一截绳子,蓝色的,尼龙材质,约1英尺长。这绳子本身并不是她一直思而未得的东西—后来她在展览桌上见过它,只是普通的一截绳子,很正常—但是就因为它的出现,让她模糊想起某些她认为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又走到水池边自己原来站立的地方,关掉手电筒,静静地站在那里,周围影影绰绰的是冬季树木张牙舞爪的身影,过了树林,就是大片的耕地,空荡荡的,一望无垠,一片死寂。在她右侧某个遥远的地方,大西部铁路联盟线路上的火车在黑暗中飞驰而过,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弗丽家里有台台式机,每次电话响起之前,它都会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声音几乎能把她逼疯。她知道是怎么回事—电磁流试图搭载扬声器电线作为天线—但是在她看来,就像是这台机器有预言功能,发出这种声音是对未来一种微妙的暗示。她若是告诉威拉德,肯定会被他嘲笑,但是有时候在她的想象中,她也具有同样一套电磁预报系统—一种生物报警器,在她就要想起某件事情或者找到解决办法之前,会让她的两条胳膊汗毛倒竖。现在,站在这片冰冻的原野里,这种感觉再一次出现,一股电流传遍她全身。几秒钟之后,她立刻明白了一直让自己困惑不安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水。那截绳子让她想起了船只和游艇码头,还有水。
今天上午,这一想法转瞬即逝—另外一个队长在和她说话,而且,当时周围并没有水,所以竟然让它从记忆中溜走。她就这么放过了它。但是现在,她有时间慢慢思考,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这里是有水的,而且距离自己并不是很远。
她缓缓地转过身向西望去,天边压低的云层被城市或者高速公路的灯光映成了淡淡的橘色。她往那边走去。像具僵尸啊,队长—威拉德若是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估计又要捧腹大笑了。她直接从田野中间穿过去,脚下的冻草浸湿了靴子,她头也不低地继续往前走,仿佛被钩子钩住了身体一样拖曳前行。走过一小片茂密的林地,上了两个台阶之后,她来到一条短短的石子路上。路面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反射着银光。走了10分钟之后她停了下来。
她脚下的那条路很窄。右侧地势上扬,左侧则是条陡峭的黑沟。是一条废弃不用的运河,连接着泰晤士河和塞文河。18世纪工程学上的奇迹,挖河的目的是为了从塞文河口运煤—等到这个作用慢慢过时之后,它还作为观光运河存在了一段时间。现在运河半干了,底部残留的那一点点水,已经变成毒药一般黑乎乎的覆盖物。她知道这条运河,知道它的起点与终点。它往东延伸26英里至莱赫雷德,向西8英里到斯特劳德。河床上满是运河之前存在过的证据:每隔几百码就有一艘破烂不堪、锈迹斑斑的运煤或者观光用的驳船。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她就已经看到了两艘。
她沿着牵道往前走了几码,坐下来,将脚搭在一艘驳船的甲板上。腐朽以及死水的气味简直令人窒息。她伸出一只手撑在甲板上,拿手电筒照着船体。这倒不是运河最初用来运煤的那种老式钢船。它的年代要更近一些,或许是木质船身的诺福克平底货船。桅杆已经没有了,但是一台发动机还在。人们跨过半个国家把它运到这里来,或许是用作运河游艇的。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再加上无人照料,船身一半泡在水里,木料已经开始腐朽。船体里面是乌黑发臭的河水,上面漂浮着一些碎片残骸。没有其他值得一看的了。她跪在地上直起上身,检查了一下船尾的舵柄,接着又踢开如同水母般漂浮在水面上的啤酒罐和塑料袋,将平台摸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她离开驳船,回到牵道上,走向另外一艘。这艘船年代要更为久远一些,或许真的是用来拉煤的。它停泊在那里,高出运河一大截,船体里的水只有及膝深。她跳进去,冰冷刺骨、漆黑如墨的河水立刻浸湿了牛仔裤。她蹚着水往前走了一段,让鞋子里的脚充分感受脚下的每一寸船体。每一根铆钉,每一块弃木。
有东西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到距离她的脚一两英寸的地方。她将衣袖高高挽起,弯下腰,将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在淤泥中一阵摸索,终于找到那个东西,把它捡了起来。
是一枚系泊道钉。她直起身子,将手电筒对准它。这枚钉子长约1英尺,像是一根加长加大版的帐篷桩。这么多年来,它一直被人钉在河岸上用来系船,所以钉头已经被锤子砸平了。比刀片宽,又比凿子尖,用它轻而易举地就能使鉴证科长的石膏模型出现尖头突起。劫匪应该就是用它破坏了自己的脚印。
她爬出船舱站在牵道上,身上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她顺着稍微有些反光的河道望去,所有的驳船都用得到这样的道钉。那个地方肯定就在这些驳船之间。她看了看手中的钉子,这也能当件趁手的武器使用。你肯定不会愿意和一个手持这种钉子的人争吵的。不,你根本就不会争吵,尤其是如果你只不过是个11岁的孩子。
那条狗叫莫特尔。它老态龙钟,饱受关节炎的折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黑白相间的尾巴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后面,如同一面软塌塌的旗帜。但是它一直乖乖地跟在卡弗里身后,跟着他上车下车。他能看得出来,它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其实很痛苦,但是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就算是在波蒂斯黑总部,在他忙着跟实验员交涉,让他们提前把那颗乳牙和玛莎的DNA做比对的时候,它也是很耐心地在法医实验室外面等候。交涉完毕之后,他才对这条可怜的狗心生愧意。路上经过斯迈尔商店的时候,他停下来,买了一大堆狗粮。磨牙玩具看上去是他有点一厢情愿了,但他还是买了下来,放在汽车后座上,莫特尔的身边。
等他回到重案组办公楼的时候,天很晚了,都已经过了10点。整座大楼里还是一派繁忙景象。他带着莫特尔穿过走廊。一路上大家纷纷从办公室伸出头来跟他打招呼,或者递交报告,或者传递信息,但大部分人还是为了拍一拍狗头,或者拿它开玩笑:杰克,你的狗跟我想的一样!嘿,这就是穿了皮大衣的尤达大师嘛!过来,长毛的尤达!
特纳还没走,头发乱蓬蓬的,睡眼惺忪,但是至少没戴耳钉。他花了一点时间向卡弗里报告了那辆沃克斯豪尔的搜寻情况,仍是一无所获。他又将授权监视牧师住宅的警司的联系方式给了卡弗里。最后他花了很长时间蹲在地上对着莫特尔说了阵子玩笑话,而莫特尔只是间或疲惫地抬一两下尾巴捧捧场。洛拉帕罗扎走了进来,仍旧是浓妆艳抹,不同于往日的是:她今天居然没穿高跟鞋,而且还把衣袖卷了起来,露出双臂上深色的绒毛。她承认说,自己追查性犯罪分子的任务进展得也不是很顺利。CAPIT那里有一份他们认为符合要求的名单:他们将会对此进行连夜检查。但是她的确向卡弗里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那就是用软骨素来治疗狗的关节炎再好不过了。软骨素或者氨基葡萄糖,对了,还要把谷物从这条可怜的狗狗的饮食中去除掉,她的意思是所有的谷物。
她走了之后,卡弗里打开一罐狗鲑,倒进从部门厨房里拿来的一个有缺口的盘子里。莫特尔慢慢地吃着,脑袋歪向一侧,用左边的牙齿慢慢咀嚼。狗粮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味道。10点30分,保罗·普罗迪站在门口往里伸头的时候,那股气味依旧没有散尽。他做了个鬼脸,“香啊!”
卡弗里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打开一条缝。夹杂着醉酒和外卖食品气息的湿冷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对面的一家商店已经在橱窗里挂上了圣诞节彩灯。当然,圣诞节都是在11月份开始的。“你呢?”他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胳膊随意搭在两侧,感觉自己还剩下半条命,“有什么发现?”
“刚跟新闻办公室谈过话。”普罗迪走进办公室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莫特尔躺在地板上,下巴搁在前爪上面,正在消化晚餐。它抬起头,带着一丝不甚分明却又意兴阑珊的兴趣打量着来者。就连普罗迪也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的外套上满是皱褶,脖子上的领带也是松松垮垮,好像在家里沙发上看着肥皂剧打发了几个小时。“全国性报纸、地方性报纸以及所有的电视台都刊登或播出了布雷德利家房子的照片。门牌号以及‘牧师住宅的标志都一清二楚。剪辑部还在搜索,但是目前为止大家找到的只有‘橡树山布雷德利家的版本。比这更具体的东西就没有了。没有道路名称,没有提到牙齿。无论在哪里。”
“那就有可能是他。”
“看上去像是这么回事。”
“很好。”
“很好?”普罗迪直视着他。
“是的。这意味着他很了解橡树山地区—知道A37号公路。这很好。”
“是吗?”
卡弗里把手放到桌上,“不是。只能说是条线索,但是根本就谈不上‘好。我们已经知道他对那片区域很熟悉。这又能为我们提供什么优势呢?他只是很熟悉一个地区,而那个地区的每个住户开车去上班的时候都会从牧师家前面经过。”
他们看着墙上的地图。上面插满了彩色大头针。粉色代表的是卡弗里的私人业务:它们标注出他所知道的行者去过的地方。一个模式渐渐显现出来:它们围绕着谢普顿马利特形成了一个大圈—那是行者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但是那些黑色大头针,卡弗里却难以从中找出什么模式—共有六枚:其中三枚代表了劫匪三次作案的地方,另外三枚代表了与此案有关联的地点—橡树山的牧师住宅,他把那颗乳牙留在了那里;泰特伯里附近是布雷德利家的雅力士曾经暂时停靠的地方;而威尔特郡的埃文克里夫附近则是他丢弃雅力士的地方。
“他丢车的地方邻近火车站。”卡弗里斜着眼睛看着黑色大头针,“你看,恰好有一条铁轨穿过这里。”
普罗迪来到地图前,侧着身子研究着大头针标注的地点,“是从布里斯托尔经过巴斯和韦斯特伯里的那条线。”
“是韦塞克斯铁路线。看看它去巴斯沿途会经过哪些地方。”
“弗莱斯福德,弗罗姆。”他转过头,看着卡弗里,“玛莎就是在弗罗姆被劫持的。”
“克里奥是在布鲁顿被劫。都在同一条线上。”
“你认为他坐火车了?”
“或许。他今天开车去了布雷德利家,这一点我很肯定。他必须有辆车才能去布鲁顿—或许就是那辆沃克斯豪尔。但是一旦抢了其他人的车,他还必须得再挑个时间回来把沃克斯豪尔开走。”
“这么说,他很有可能住在这条线上的某个火车站附近?”
卡弗里耸耸肩,“好吧,这只不过是推测,但是我们可以先这样假设,因为我们现在手头什么都没有。明天一早我想让你到铁路公司去一趟,调出车站的监控视频。知道程序吧?”
“知道。”
“还有,普罗迪?”
“啥事?”
“你不要因为特纳每到下午6点之后就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洛拉帕罗扎认为光脚上班很拉风,而我在办公室养了条拉布拉多犬,就降低自己的标准。”
普罗迪点了点头,理正领带,“这是条柯利犬,头儿。”
“柯利犬,我就是这么说的。”
“是的,头儿。”普罗迪拉开门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某件事情。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把门从身后关上。
“怎么了?”
“我把文件夹送回去了,昨天晚上送去的,照你说的,没有人注意到。”
过了好一会儿卡弗里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是关于米琪·凯特森的卷宗。
“很好。我是这么跟你说的。”
“我想我昨天真的是惹你生气了。”
“是的,嗯,昨天我心情不好,别跟我计较。”卡弗里拉过键盘,需要查下邮件,“再见。”
但是普罗迪在门口停下来,“这对你来说很难吧,我是说这种结案方式。”
卡弗里抬起眼睛盯着普罗迪。他简直无法相信。他把键盘推开,全力以对。他已经告诉对方别再理会这个案子,普罗迪究竟想追查什么?“当我们部门不得不结案的时候,确实挺难的。”他关掉台灯,胳膊肘撑在桌上,尽量使面部表情保持平静,“我不能对你撒谎。那一段确实挺难的。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想让你从审查科把档案带回来的原因。”
“你的那个线人?”
“他怎么了?”
“你从来没有说过他是谁。”
“报告里是没有的。这也是线人的要求。他们也要有自己的隐私。”
“你就没有想过他是在骗你吗,你的联系人?那个医生—就是线人说杀了米琪的那个—他们把他家花园挖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她的尸体。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线索能将医生和她联系在一起了。所以这是我的看法—或许线人在撒谎,想故意误导你?”
卡弗里打量着普罗迪,想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根本就没有什么线人。从来就没有过。挖人家花园只不过是卡弗里在米琪的案子上又一次让警方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的小把戏。他从来都没有想明白他为何要为弗丽做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每次见到她自己内心的某些东西都会凝固,如果她是个男人,如果她是普罗迪,或者说,是特纳,根据他掌握的情况,他甚至有可能眼都不眨地将他们法办。“现在并不是谈论这件事情的最佳时机。”他坚决地对普罗迪说,“如果想进行案情回顾的话,我就得做其他事情。但是我此刻还不能,现在整个警局都缺人手,而且很多条线索已经中断,就像我昨天说的,如果你能将全部精力放在玛莎·布雷德利身上,放在那个王八蛋对她做的事情上面,我将不胜感激。所以……”他伸出手,令人愉快地歪了歪头,“监控视频?”
这次普罗迪明白了。他冷冷地笑了笑,“明白了,有道理,我这就去办。”
门关上之后,卡弗里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久久盯着天花板。这家伙真是个麻烦。浪费时间。玛莎已经失踪了至少70个小时。那个神奇的24小时早已过去,下一步,如果实事求是的话,他应该去找伦敦警察厅,让他们派遣专业搜救犬沿M4号公路进行搜索。卡弗里的工作就是从每项工作中撇掉浮沫,但是他不能不用普罗迪:此刻换人的话,新人得花很长时间才能赶得上案情进度;另外,还有个小问题:若是现在把普罗迪派去做别的调查,他怎么解释呢?毫无疑问,凯特森的案子将会重新引起世人注意。所以现在他只能暂且忍耐,留意普罗迪,让其集中精力。
手机响了起来。卡弗里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来电显示为“弗丽·马里”。他走到门口,看了看走廊,确保现在没有人会来他的办公室。她竟然让他变成了这么一个偷偷摸摸的人。确定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他又走回到桌前。接电话的时候,莫特尔一直盯着他。
“喂,”他严厉地说,“什么事?”
电话那头出现了片刻停顿,“对不起,现在不方便吗?”
他呼了口气,靠着椅背,“没有,很—方便。”
“我在泰晤士和塞文运河。”
“是吗?太好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个地方呢。”
“很正常,因为早些年就已经停用了。听着,我想和鉴证科科长谈一谈,但是这个时间他不愿接一个支援队队长的电话。你能转告他吗?”
“你先告诉我原因。”
“因为我知道劫匪是用什么东西破坏自己脚印的了。一根系泊道钉。驳船上都有。现在我手里就拿着一根—这一片区域怎么着也得有好几百根。到处都是废弃的驳船。这里距离雅力士失去踪迹的地方只有1英里。”
“我们昨天没有搜那里吗?”
“没有。它恰巧在搜寻顾问划定的界线以外。你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让他来看一看?”
卡弗里敲着桌子。他从不轻易从自己部门以外的地方接受建议。这会扰乱你的思绪,会让你同时追求更多的目标。弗丽突然表现得像是在处理本部门的案子,或许是想借此机会恢复自己的名声,以及他们部门的名声。
但是一根系泊道钉?与模型吻合?“好的,”他说,“交给我吧。”
他放下手机,坐在那里盯着它。狗儿在旁边轻轻拍摇着尾巴,好像完全理解与弗丽·马里的对话给他带来的影响。
“好啦,”他烦躁地说,伸手拿过鉴证科的电话簿,“没有你那种目光我也能活得下去。谢谢你啦!”
第二天一大早,鉴证科长又重新查看了一下脚印模型;他倾向于同意弗丽的意见:那些记号看上去的确像是被道钉划出来的。搜寻顾问赶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标出了要搜索的河段。队员们都配发了长筒防水靴,以雅力士停靠的地方为中心,搜索两英里之内的两岸区域。但是泰晤士和塞文运河有一个特别之处,使得普通小组无法胜任搜索任务。运河有大概两英里是在深深的隧道里完全看不见的,上面则是农田和森林。这就是萨珀顿隧道,早已废弃而且很不稳定,长达两英里的死亡陷阱。只有受过专门训练的小组才可以胜任这样的搜索任务。
8点钟的时候,40多个人已经聚集在了萨珀顿隧道的西入口。约有20名记者,还有一群重案组的便衣,站在隧道入口上方锯齿状的矮墙上,希望能看一眼下面的进展。他们看到弗丽和威拉德站在齐腰深的乌黑污浊的运河水里,正往小皮筏上装进入隧道所需要的设备—通讯设备和储气筒。
水下搜索队已经掌握了隧道的一点情况。数年前,他们曾经在这里进行过封闭空间搜索训练。拥有这条运河的那家信托公司为他们提供了工程构造方面的信息:这条隧道情况极不稳定;它与黄金河谷铁路线挨得太近,每当有火车经过的时候,隧道上方大块的硅藻土和鱼卵石都会产生共振。信托公司申明,他们无法保证里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对其进行全面搜索真的非常危险。他们确定的一点是,有一处大面积的塌方堵住了隧道至少四分之一的路段,根本无法通过。从地表上依稀能够看到一条长满了树木的凹坑,从距离隧道东入口不远处开始,顺着隧道往西延伸。相对来说,较为简单的方法是,弗丽组里派两个人,戴上安全帽,从东入口进入,前进几百码之后抵达塌方东端,插入探测器,希望能够从塌方西端被从西入口进入的小组接收到—尽管这种希望非常渺茫。但是现在他们得先从西入口进入,在地下跋涉1.25英里之后,抵达塌方西端。与此同时,只能希望那些不稳定的巨石不要选择在这个时候掉落下来。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卡弗里很是怀疑。他穿了件棉夹克,双手插进衣兜,目光越过他们看向黑暗的隧道,看着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的垃圾和树木,“你确定卫生安全管理局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她点了点头,没敢看他的眼睛。事实上,卫管局的人若是知道了她的打算,肯定是要暴跳如雷的。但是他们知道这件事的唯一途径只能是通过媒体那帮嗜血猎犬的爆料。到那个时候搜索已经结束了,而玛莎肯定也已经找到。“是的。”她说,“我确定。”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他南边,免得他看到自己的目光就会知道她是在追查一件毫无根据的事情。直觉,而且是全力以赴。因为现在找到玛莎并不仅仅是为了在部门的功劳簿上再添上光彩的一笔。对她个人来说,意义更为重大。这是为了弥补她之前的软弱。
“我不知道。”卡弗里摇了摇头,“只为了一个有可能的配对,就让警察钻隧道?这个理由似乎有点站不住脚。”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会让任何队员遇到危险的。”
“你这么说的时候,我很相信你。”
“很好!被人相信的感觉很好。”
进入隧道的过程相当缓慢。他们小心翼翼地推着筏子,引导着它越过障碍物,绕过废弃的驳船。购物车像骨架一样从淤泥里探出头来。她和威拉德穿着用来进行急流援救的防水紧身橡皮衣,戴着红色安全帽,穿着脚趾和小腿处装有内置钢板的长筒雨靴。每个人都带了一套小型急救设备:挂在胸前的呼吸器可以在遭遇有毒气体时提供30分钟的氧气。他们静静地往前行进,用安全帽上的灯光查看隧道的两边和底部。
当初隧道的设计就是让运河上的驳船船夫用腿蹬着驳船通过:仰面躺在船顶,用脚蹬着隧道顶部将重达数吨的煤炭、木料和钢铁运出长达两英里的黑暗。在那个年代,隧道顶和水面挨得非常近,两边并没有牵道。弗丽和威拉德现在之所以能够直立行走,完全是因为运河水位大幅度降低,露出了旁边一个狭窄的平台。
里面比较暖和—外面刺骨的寒冷还渗透不到这么深的地方。水也不是那么冰。有的地方水很浅,甚至只有厚厚一层刚能够盖住脚面的淤泥。
“这是硅藻土。”进入隧道500码的时候,她说,“他们用这玩意儿来做猫砂。”
威拉德停下来,用手电筒照了照头顶,“这可不是小猫咪用的砂子,队长,它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看到那些裂缝了吗?那么大的岩层。我是说巨大的!只要有一块掉下来,那就不像猫砂了,而会像一辆货运篷车当头砸下。这会严重破坏你的心情。”
“别跟我说你对这个安排有意见。”
“没有。”
“得了吧,”她斜了他一眼,“跟我说实话,你确定没意见?”
“什么?”他急躁地说,“当然确定。我才不鸟卫管局那帮人呢!至少现在不。”
“这可是没有任何担保的。”
“我讨厌担保。你以为我为何要加入我们部门?”
她阴郁地笑了笑。两人抓住皮筏的把手,使劲往前推,直到它离开原地向前冲去,在乌黑的水面上左摇右摆。等到充气筏终于在他们中间稳定下来之后,他们继续慢慢向隧道深处进军。隧道里只有他们从水中走过时发出的哗啦声,他们的呼吸声,以及胸前的瓦斯探测仪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这是个令人安心的信号,表明身边的空气是安全的。
隧道顶部有一部分是用砖头铺了面的,其他的部分则裸露着。安全灯时不时会照到一些挣扎着从裂缝里长出来的奇怪的植物。他们还要小心地绕过上面落下来的黏土和硅藻土。每隔几百码他们就会看到一眼气井:从地表下沉100多英尺的一个6英尺见方的大洞,保证空气流通。快要接近气井的时候,他们首先会看到在远处出现一圈奇怪的银色光晕。慢慢地,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光圈会越来越亮,直到他们可以关掉安全灯。站在井口下面向上望去,阳光会透过长在井壁上的植物照在脸上。
若是从通风井入口直接下降至隧道,搜索工作可能要更容易一些,但是每一个井口下端都用一张生了锈的格栅给隔了起来。废弃物可以通过格栅落进隧道,所以每一眼气井下面都堆着年代久远的枯枝败叶以及其他垃圾。其中一个还被饲养家畜的农夫扔进了动物尸体。死尸的重量压塌了格栅,下面运河里散发着恶臭的动物尸骨堆成了小丘。弗丽在旁边停了下来。
“真是棒极了!”威拉德掩住口鼻,“我们一定要停在这里吗?”
弗丽将灯光照向水面,看到许多骨头、腐肉以及腐烂了一半的动物的面孔。她琢磨着劫匪在信中说的话:我又把她的五官重新调整了一下……她伸出脚尖,慢慢搅动着脚下的东西。她踢到了一些石头,还有些旧易拉罐,然后碰到了个大东西。等到弯腰把那东西拉出水面之后,她发现是个老式犁头上的刀片,有可能被扔在这里很久了。她又重新把它扔进水里。
“要是我们在这样一堆东西当中找到那个可怜的孩子,那当真是天理难容。”她在筏子边上擦掉手套上的烂泥,又看向前面的黑暗。她再一次产生了前天的那种感觉:缓缓流淌的悲伤与恐惧;想象着玛莎的感受,“我可忍受不了这些,别说才11岁,多大都不行。这是错误的。”
她看了看瓦斯探测仪的仪表:空气依然是安全的,开大灯应该不要紧。她从皮筏上拉过那盏大型氙气灯,把它举起来,然后打开了开关。灯呼的一下亮起,伴随着一阵噼啪声,灯光越来越亮,笼罩在蓝白光里的隧道越发显得诡异,周围的阴影随着灯光的跳动晃来晃去。在她旁边,威拉德一脸肃穆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地看着面前的东西。
“这就是它了?”
灯光在运河里闪烁着照向前方。眼前只有污水、隧道壁以及一道不可翻越的墙。大量的硅藻土从顶部掉落下来,落在运河里,地面几乎够到了隧道顶,整个运河都被堵住了。
“那就是塌方吗?”威拉德说,“我们已经到了?”
“不知道。”她抓起卷尺看了看。信托公司的工程师们说,塌方从东入口延伸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按距离看好像还差点,但也快到另一端了。她探身到皮筏上,推着它,蹚过泥浆一样的河水。来到岩堆跟前,她照了照它跟顶部结合的地方,让灯光在接缝处停留了片刻。
“没有探测仪。”她咕哝着。
“然后呢?这么长的塌方,探测仪有可能穿不过来,这一点我们之前就是知道的。我想这是另一头。走吧。”他开始推着皮筏往回走。走出几步之后才发现她并没有跟过来。她像是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紧握着手电筒,盯着塌方顶端。
他呼了口气,“哦,不,队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们最好还是赶紧离开这里。”
“来吧,这值得一试,不是吗?”
“不对,这就是塌方的一头。那一面什么也没有。现在,我们能不能出去了——”
“来呀。”她向他眨眨眼,“我记得你说过才不鸟卫管局那帮人呢。就这么最后一下了。你就干点让我高兴的事吧。”
“不,队长,这就是头了,我只能走到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站在那里用氙气灯久久地照着眼前的塌方,偷偷从眼角看着他。
“嘿,”她嘘了嘘,“什么动静?”
“怎么了?”威拉德皱着眉头问,“你听到什么了?”
“嘘—”她在唇前竖起根指头。
“队长?”通讯盒有了动静—是守在隧道口的警察的声音,“没事吧?”
“嘘,”她将手指竖在唇边,“安静,大家安静。”
没有人说话。她朝前走了几步。手电筒光柱在虚空中跳动着,间或照到滴水的墙壁和河面上像弓背的动物一样鼓出水面的落石上。她站住脚,侧过身子,向后仰起头,像是要把耳朵张大一些。威拉德丢下橡皮筏,小心翼翼蹚着水走过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到底怎么回事?”他向她做着口型,“你听到什么了?”
“你没听到吗?”她也用唇语问他。
“没有。但是你知道……”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因为他们部门经常在水下工作,所以会定期进行听力测试,看看水压有没有影响到鼓膜。队里每个人都知道威拉德有一只耳朵的听力下降了百分之五十,“我的听力不如你的好。”
她伸出一根指头堵住左耳,又装作在听什么动静。但是威拉德并不傻,这次她的举动没有奏效。“上帝,”他叹息道,“你的撒谎技术可真是烂到家了。”
她垂下手瞪着他,刚要说什么事情却又闭上嘴,因为她看到隧道里的事物正在发生变化。他们膝盖周围的水面开始出现轻微的波纹,一阵雷鸣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这个我能听到,”威拉德咕哝着,“这个我肯定能听到。”
两个人站在原地不动,盯着隧道顶。
“是火车。”
声音越来越响,几秒钟之内已经是震耳欲聋了:如同发生了地震,隧道壁也跟着晃起来。隧道看上去像是在咆哮,水在他们周围翻滚,反射着氙气灯的光芒。从前面黑暗中,传来石头落水的声音。
“该死!”威拉德吸着气,低下头,“真他妈操蛋!”
这时,声音像开始时一样又遽然消失了。他们好久没有动弹。然后,威拉德小心地站直身子。他们肩并肩站立,喘着粗气,盯着隧道顶,听着前方继续传来零零星星的落石声。
“撤退!”通讯盒里传来呼叫声—弗丽听着像是杰克·卡弗里,“告诉他们快点出来!”
“你听到了吗,队长?”通讯员说道,“负责人要你们撤退。”
弗丽往后推了推安全帽,伸手钩住橡皮筏的船舷,弯身对着盒子说:“告诉卡弗里探长,无法从命。”
“什么?”威拉德嘶吼道,“你他妈的脑子进水了?”
“这里并没有探测仪,而且我的确听到塌方另一边有声音,长官。”她已经从橡皮筏里拿出自己需要的设备:一把铁锹和一副面罩,“我必须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在这个塌方和主塌方之间肯定有空隙。”
她听到卡弗里在对通讯员说着什么。他的声音有回声—他肯定进了隧道才能和他说话。
“队长?”通讯员叫道,“负责人说他看了简报。他说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小女孩就在隧道里。他不能让任何人冒险。对不起,队长,我只是在转述他的话。”
“没关系。你也把我的话原样转给他—我知道他能听到我说话—就说我是专业人员,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我不会让任何人去冒险,而且—”
她停住不说了。威拉德已经将通讯盒的导线拔掉,隧道里立刻安静了。他正瞪着她,目光灼灼。
“威拉德!该死的,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我是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塌方那边肯定有什么东西,就在另一面。”
“没有—这个塌方是一直就在这里的。”
“听着—我有种感觉—”
“直觉?你又对它产生直觉了,是不是?”
“你是在找茬吗?”
“不,是你在找茬,队长。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你没有权力—没有权力—”他说不下去了,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瞪着她,“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六个月,你对部门漠不关心,就算它立刻解体消失你都会毫不在乎。但是现在,你莫名其妙地突然间像打了鸡血似的要害死我们!”
弗丽无言以对。她认识威拉德七年了。她是他女儿的教母。她还在他的婚礼上讲过话。她甚至在他做疝气手术时去医院探望过他。他们一直配合得很好。他从来都没有让她失望过,从来没有。
“这么说你不会和我一起向前了?”
“对不起,凡事都得有个度。”
她闭上嘴,回头看了看那堵墙,又转过来看了看他,耸了耸肩,避开他的目光,“有道理。”她从他手里拿过导线,重新插进通讯盒里。
“……现在就出来!”卡弗里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再继续下去,我就让督察来跟你说!”
“他说赶紧出来,”通讯员语调平平地重复道,“现在就出来!还说如果继续下去,他就要让督察—”
“谢谢你。”她把脸贴向通讯盒,清晰地说道,“我听到了。告诉卡弗里先生有一名警察先出去。他会把橡皮筏带出去。现在,”她把麦克风从潜水服的拉链袋里掏出来挂在脖子上,“我要调成声控模式了,好吗?可能待会就看不到通讯盒了。”
“你他妈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卡弗里怒吼。
她小声哼着歌,盖住他的声音。等到她爬进这个塌方,确认过它真的是主塌方的另一端而不是另外一个小塌方;或许她还会发现一些能够帮他找到玛莎的线索,到时候他就会闭上嘴了。可能还会感谢她呢。
“拉倒吧,”她小声嘀咕着,“感谢你?你还以为自己是在童话里呢?”
“什么?”
“没什么,”她说,“只不过是在打开麦克风。”
他没有回答。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肯定是在后悔万分地摇着头,像是在说,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究竟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能像磁铁般吸引到这世上所有的疯子?
威拉德正拉着脸把设备装上橡皮筏。她把自己的挖沟工具从弹力圈里拿出来,尽量不去看他。她有种感觉:将来他俩再也不会谈起这一刻。她转过身,带着铁锹和其他设备,蹚着水走到塌方前开始往上爬。硅藻土在她的重压下碎裂坍塌,每走一步脚都会陷很深。她不得不把工具先扔到前面,并希望它们不要滚落下来。她花了三分钟才气喘吁吁地沿着碎屑堆半攀半爬来到隧道顶部。到达顶部她并没有停下,而是开始挖起来。她用铁锹挖着沉重的泥土,听到它们从身后滑落进水里的声音。
她奋战了大约五分钟之后,威拉德出现在她身边。“你都应该走出去一半路了。”她扭过头看了看仍旧稳稳当当漂在水面上的橡皮筏,“你要干吗?”
“你看我要干吗?”他反问。
“你不肯和我一起的。”
“没错,但是我可以挖土,这部分你是不必自己去做的。”
她把铁锹递给他,坐下来,看着他干了几分钟。她想起他说的话:我有老婆孩子,你没有权力,没有权力……突然间她感觉好累,疲惫不堪。
“好了,”她把手搭在他胳膊上,“现在可以停下来了,别挖了。”
他们一起坐下,看着他挖出来的那个洞。
“有点小。”威拉德说。
“够大了。”
她打开潜水服皮套里的镁光手电筒,把它推到前面,贴着地面爬进洞里。
“哦,是的。”等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之后,她小声说道,“真好!实际上是非常好。”
“怎么了?”
她低低地吹了声口哨,“我是正确的。”她又从洞里爬出来,“里面还有个空间。”她把手电筒放回皮套,摘下安全帽、头灯和瓦斯检测仪。
威拉德看着她,“是你教我们执行任务时永远都不能摘下这些东西的。”
“哦,现在我要教你与之相反的东西了,有这些东西我根本进不去。”她又开始卸下紧急呼吸器。
“这个不能不带上!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她把急救设备放进他手里,“你不能吗?反正我没有老公和孩子,就算我发生了什么不幸,也不会有人为我流泪的。”
“你说得不对,只不过是—”
“安静,威拉德,闭上嘴巴,拿着这个。”
他一言不发地将呼吸器放在岩屑堆上面较为平坦的地方。
“拿着,帮我挂好。”她把半静力攀登绳递到他手里,等着他把它挂到她的安全带后面。他用膝盖顶住她后背,使劲拉了拉安全带。
“好了,”他的声音很沉闷,“捆结实了。”
她往前扯着绳子,先把头和肩膀塞进黑洞。树木的根须从隧道顶部低垂下来,如手指般挠着她的脖子和后背。她用肘部撑着往前爬了几英尺。
“推我一下。”
片刻停顿之后,她感觉到他抓住自己的双脚使劲往前推了一下。还是动不了。他继续努力,这次只听得扑通一声,她像软木塞一样弹到了另一边,连滚带爬地下了斜坡,又在地上连着翻滚了好几英尺才在另一边浑身泥浆地停下来。
“上帝!”她坐起身子,咳嗽着,吐出口中的泥沙。身边污浊的运河水由于她着陆时的撞击微微晃动着。有什么东西也跟在她后面从土堆上掉下来,她听到它弹了几下,落进河底,发出叮咚一声响,而不是泼溅声,所以这个东西大概没有掉到水里去。她弯下身子在淤泥里摸索着,是她的头灯。“上面的人!”她朝威拉德叫喊,“上面的人!”
“我只能听到你说话,队长。”
“你这个混蛋聋子!”
“这还差不多。”
她打开灯,站起来,身上滴着污水。她照了照四周,看到了砖墙、岩层崩塌在顶部留下的疤痕,以及随时都有崩塌危险的其他断层线,水还在晃动—前方不远处,大约30英尺的地方,又是一处塌方。
“你看到了什么没有?”
她没有回答。这个地方空荡荡的,只在另外一头停着一艘老旧的运煤船,半截船身已经被落土盖住,只能看到船尾。水很浅,那个小女孩—或者说小女孩的尸体—如果是在运河里,肯定能够看得到。弗丽走到驳船旁边,弯下腰,照了照里面:全都是烂泥,表面上漂着几块木头。什么都没有。
她直起身,胳膊肘支在甲板上,托着脑袋。她已经深入隧道这么远,这个地方是空的,她错了,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说实话,此刻她真的很想坐在地上大哭一场。
“队长?你没事吧?”
“没事,威拉德,”她语气平淡地回答,“我很好,我马上出去。这里什么都没有。”
卡弗里在水下搜索队的汽车里找了双长筒防水靴。靴子大了好几个号,一走路靴子顶端就摩擦大腿根。他在隧道里只呆了一小会儿,再出来时发现外面已经比之前更为拥挤了。不仅是媒体和看客,重案组的一半人手也来了:他们站在约40码开外的地方,盯着隧道里面。每个人都听说了他下令进行的这次搜索,所以全跑过来等结果。
他装作看不到他们,也看不到护墙上伸长了脖子等待的记者,还有人架好了摄像机。他走到牵道上,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下来,拽掉长靴。整个过程他一直低着头—不想让任何人拍到他恼怒的样子。
他换回自己的鞋子,系上鞋带。弗丽·马里及其手下全身泥污地出现在隧道口,不停地眨着眼睛以适应外面的光线。卡弗里站起身,顺着牵道走到弗丽上方。“我他妈的此刻对你非常非常恼火。”他嘶吼道。
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肿,很疲惫的样子,“这我倒是没想到。”
“我让你出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来?”
她没有回答,一边盯着他,一边清理挂在安全带上的大块泥巴,然后把瓦斯探测仪和紧急呼吸器交给一个队员去冲洗干净。卡弗里往前探了探身子—这样记者就不会听到他说的话了,“今天你使所有人都浪费了四个小时,做成了什么事?”
“我以为我听到了什么声音。在两个塌方之间还有个空间,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说对了,不是吗?小女孩很有可能就被弃在那个隔间里。”
“你做的事情是违法的,马里警官,破坏卫管局规定的评估参数从理论上讲是违法的!你是想把警长送上法庭,是不是?”
“据统计,我的部门是承担最危险工作的部门之一。但是在过去的三年里,我的队员没有一个受过伤,没有一个进过减压舱,没有一个进过急症室,甚至没有一个人伤到过一片指甲。”
“听听,那个—”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她,“—就是那个,就是你刚才说的,正是我上午想到的,你的部门,你这么做就是为你那个毫无价值的部门哗众取宠—”
“它不是毫无价值!”
“就是!看看你们—快要散伙了都!”
他还没意识到枪口刚刚瞄准,子弹就已经出膛。他清楚地看到子弹击中了目标,看到它打出弹孔,穿过皮肤和骨头,看到她眼睛里面痛苦的内心。她丢掉安全带,将头盔和手套递给一名队员,爬上牵道,稳步走向停在路边的斯宾特。
“上帝!”卡弗里将手插进衣兜,紧咬牙关,后悔起来。看着她上了车,关了车门,他才转身离开。普罗迪站在护墙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体内又升腾起一股冰冷的怒火。普罗迪竟然私下调查米琪·凯特森的案子,这依然让他难以释怀。或许更让他恼火的是,他能从这家伙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总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不按常规套路行事,“怎么了,普罗迪?什么事?”
普罗迪紧闭双唇。
“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施展魔法把监控视频变出来,而不是坐着马车到科茨沃尔德这儿来。”
普罗迪低声说了句什么—有可能是“对不起”,但是卡弗里根本不在乎对方在说什么。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这里的严寒,受够了媒体以及手下的添乱行为。
他在兜里摸索着车钥匙,“回办公室去,带上你的朋友,这里根本不欢迎你。这样的情况如果再次发生,警司耳朵里可能就要听到什么消息了。”他利索地转身走开,一边扣上雨衣的扣子,一边迈上通往村落绿地的台阶—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接头点。这个地方一片荒凉,只看到一个穿着破毛衣的男人正在一座房子的后花园里,往一只巨大的可移动垃圾箱里倒落叶。卡弗里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才打开车门,把莫特尔放了出来。
他走到一棵橡树下—树上还未落尽的枯叶在微风中飒飒作响—那条狗摇摇晃晃地蹲下身子撒尿。卡弗里站在它身边,双手插在衣兜里,望着天空。今天真是冷得出奇。开车来这里的途中他接到了实验室的电话,那颗乳牙的DNA与玛莎完全吻合。“对不起,”他喃喃低语,“我还没有找到她。”
莫特尔看向他,眼角耷拉着。
“是的,你没听错。我还没有找到她。”
汤姆撞死米琪·凯特森的那天晚上,天气晴朗,很暖和,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开车行驶在一条偏远的乡间小路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意外撞到她之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首塞进了行李箱。他喝醉了,再加上走投无路,便开车去了弗丽家避难。但是路上他那鲁莽的驾驶风格又招来了麻烦:汤姆刚到弗丽家门口几秒钟,便有一名交警尾随而至,手里还拿着酒精测试仪。那天晚上,弗丽一定是出门的时候忘了带脑子,因为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替弟弟站了出来。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该死的行李箱里装的是什么。如果她知道,就肯定不会替弟弟做酒精测试了;她也不会对交警赌咒发誓说刚才开车的是自己。她只是不想让他有不良记录。
那天让她做酒精测试的警察现在也在这里,就在这间低矮的酒吧里,距离她几英尺,背对着她,正在点饮品。普罗迪警探。
她把喝了一半的苹果酒往旁边推了推,又将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手背,然后双手塞在腋窝下,从座位上往下滑了滑。这家酒吧—在运河的最东端,是他们勘察的第一个入口—具有很典型的科茨沃尔德风格。石头墙,茅草顶,墙上挂着珐琅质的招牌,壁炉上方是烟熏火燎过的砖头墙。黑板上潦草地写着酒水单和午餐菜单。但是在这样一个11月的下午,下午2点,这样一个阴郁的天气里,除了她之外,酒吧里还在喘气的也只有在炉火旁打瞌睡的一条上了年纪的惠比特犬和服务生了。普罗迪,最终还是注意到了她—不可能不注意到。
服务生送来了淡啤酒。普罗迪又点了些吃的,然后端起啤酒喝了几口。他放松了一些,从凳子上转过身,观察了一下四周,于是看到了她。“嘿,”他端起酒杯,穿过房间,“还没走?”
她勉强挤出微笑,“是的。”
他站在椅子后面,“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把自己的湿衣服从椅背上拿下来,让他坐下。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想你们部门的人都已经回家了。”
“是的,呃,你知道的。”
普罗迪把杯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酒杯垫上。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前额的V型发尖,眼睛是灰绿色的,太阳穴上有一些颜色较浅的皱纹。他在垫子上不停地转着酒杯,看着杯子留下的湿印,“看着你挨那顿骂,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有必要这样吗?他真是没必要那么跟你说话。”
“我不知道,或许是我的错。”
“哪里—是他。他是在为某件事情烦恼。你还没有听到他在你走了之后对我发的那顿火呢。我是说,他究竟他妈的有什么毛病?”
她扬起了眉毛,“这么说你也在生闷气呢?不光是我?”
“要听实话吗?”他往椅背上一靠,“自从这个案子发生之后,我每天要工作18个小时,本来还想着最终能得到点鼓励啥的,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反正,就我而言,让什么监控视频搜查令见鬼去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他端起杯子,“反正我今天下午要歇一歇了。”
从5月的那个夜晚之后,弗丽只在工作中见到过保罗·普罗迪几次—有一次是他们部门在采石场搜寻西蒙娜·布朗特的汽车的时候;还有几次是在他们部门和交警共享的办公室附近。普罗迪给她的印象是个健身达人,总是在去往淋浴间的路上,他的耐克T恤也总是带着一块三角形的汗湿印记。她一直避免跟他直接交谈—只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留意观察他—几个月之后,她确信他并不清楚那天晚上汽车行李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但那还是在他仍然供职于交通部门的时候。现在他调进了重案组,似乎有了更多的理由回想起那个夜晚。她不知道凯特森的案子在重案组属于什么级别,也不知道什么级别的警员能够接触到这个案子的材料—这简直要了她的命。当然,这也不是某个人想起来就能随便打听的问题。
“18个小时?那可真是把人累得够呛。”
“我们有些人就睡在沙发上。”
“对了……”她竭力隐藏语气中的急切,装作随意甚至是有些冷淡地问道,“你们有多少人手—不好意思,多少人员?现在也在忙其他案子吗?”
“没有。也算是。”
“也算是?”
“对。”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警觉,好像已经意识到她是在试探自己,“没有其他案子。只有这个—劫匪案。怎么了?”
她耸了耸肩,转向窗户,装作看雨滴淅淅沥沥打在窗前的紫藤上,“只是觉得18个小时搁在谁身上谁都吃不消。总还要有些私人生活吧!”
普罗迪深吸了一口气,“奇怪—但是你知道吗?这个评价并不有趣。你是个聪明人,但是并不具备自己以为的幽默感,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
她立刻将目光投向他,被他的语气弄糊涂了,“你说什么?”
“我说这并不有趣。你想嘲笑我,骂人不带脏字。”他一仰头,一口气喝干酒。他喉咙上出现了色斑,像是在长皮疹。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嘿!”她抬起一只手挡住他,“等一下,我不喜欢这样。我大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句。”
他穿上大衣,开始扣纽扣。
“上帝!稍微说得过去的人至少会告诉我到底哪里说错了。这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普罗迪看了她好久。
“到底是什么?告诉我。我到底说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
“当然,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丛林鼓声竟然还没有传到水下搜索队去?”
“什么丛林鼓声?”
“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没有,我……”她举起一只手来挡在眼前,“完全不知情。完全!我发誓。”
他叹了口气,“我没有私人生活,不会再有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老婆孩子了。”
“怎么回事?”
“很明显我是个爱打老婆的丈夫、虐待孩子的父亲。”他脱掉大衣,重新落座,脖子上的色斑也渐渐消退,“很明显是因为我把孩子打得命悬一线。”
弗丽笑起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然后转念一想,迅速抹掉笑容。“上帝,”她说,“真的吗?你真的虐待老婆孩子?”
“按我老婆的说法是的,其他人也都这样认为,我甚至都开始怀疑我自己了。”
弗丽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头发剪得那么短,甚至能看到头骨的形状。他不被允许见孩子。跟米琪·凯特森案无关。她紧张的精神松弛了不少,“上帝,这真的很痛苦。我很抱歉。”
“别介。”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很公平。刚才我也不是故意要说那些混话的。”外面雨还在下。酒吧里充满了啤酒花、马粪和旧酒瓶木塞的混合气味。酒窖里的某个地方,啤酒桶正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房间里似乎暖和了一点。普罗迪揉了揉胳膊,“再来一杯?”
“一杯?嗯,好啊。我要—”她看了看自己的酒杯,“一份柠檬汁或者可乐什么的。”
他笑起来,“柠檬汁?你以为我还会再对你进行酒精测试吗?”
“不是。”她死死地盯着他,“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觉得那天晚上之后,你一直很生我的气。”
“哦—曾经是,有点。”
“我知道。从那之后你就躲着我。在那之前你通常会跟我打招呼的—你知道,在健身房或者其他地方遇到时。但是在那之后,就完全……”他在脸上抹了一把,表示她一直故意不理他,“我必须承认这很不近人情,但是当时我对你也是很不近人情。”
“没有,你做得对。换成是我,我也会那么做。”她敲了敲酒杯,“我倒是没喝醉,但是当时表现得像个傻瓜。开得实在太快了!”
两人相视一笑。昏暗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见空气中悬浮的尘埃,照见普罗迪胳膊上细密的绒毛。他的胳膊和双手都很好看。卡弗里的双臂是硬邦邦的肌肉型,上面长满了黑色汗毛。普罗迪则要更白一些,更肉感一些。她在想,他的胳膊摸起来或许要比卡弗里的温暖一些。
“那就柠檬汁?”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人家看,赶紧停止傻笑,感觉脸都笑麻了。“失陪一下。”她踉跄着站起身,去了洗手间,把自己锁在一个隔间里,小便后洗了手,站在干手器旁吹手的时候,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她往前趴了趴,越过洗手池,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由于严寒的天气和刚才的那杯苹果酒,她两颊绯红。双手、双脚以及面颊上的血管都感觉涨涨的。她用了部门潜水车上的淋浴,但是车上没有吹风机,所以头发自然干成了细细碎碎的浅金色小卷儿。
她解开衬衫的领扣,衣服里面可不像外面那样粉粉的红红的。她是那种健康的蜜色皮肤—一年到头都是那种肤色,肯定是因为从小就跟爸妈还有汤姆一起潜水度假的原因。卡弗里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正站在牵道上朝着她大吼大叫。凶得不得了。你肯定不会认为卡弗里是个友善和蔼的人,但是即便如此—这种程度的怒火也是很让人莫名其妙。她又扣上衬衫的扣子,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之后重新解开上面的两颗纽扣,直到露出一小截乳沟。
普罗迪仍坐在桌边,面前摆放着两杯柠檬水。她坐回到他身边之后,他立刻注意到了她解开的两颗纽扣。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尴尬、可怕的沉默。他看了下窗户,又把目光转回来。一时间她全部明白过来。她明白自己是有点醉了,很愚蠢地想显摆自己的咪咪,整个事情马上就要失控,她将会掉进一个不知道该怎么爬上来的深渊。她转过身子,将双肘撑在桌上,掩住了乳沟。
“不是我,”她说,“那天晚上,开车的不是我。”
“什么?”
她感到这么做很蠢。她并没有打算说这个的,只是想张开嘴巴掩饰自己的尴尬罢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那天晚上开车的是我弟弟。他喝醉了,我没喝酒,所以掩护了他。”
普罗迪沉默片刻,而后清了清嗓子,“好姐姐。我也想有个这样的姐姐。”
“不是的—我真是蠢透了!”
“这也是我想说的。你可是替他顶了个大罪呢。酒驾。”
没错,她想,而且,相信我,若是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若是你知道这不仅仅是酒驾问题—说不准你会觉得天旋地转,眼珠子都会弹出来。她木然坐在那里,盯着灯盏,希望脸颊并不像感觉到的那样红得厉害。
普罗迪的饭菜端了上来,这才把两人从尴尬中解救出来。格洛斯特香肠和土豆泥,旁边点缀着小小的红色腌洋葱,仿如不透明的玻璃球。他默默地吃着。虽然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气,但弗丽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慢慢地消气吧。他们又谈论了其他事情—各自的部门,交通部门的一名督察在参加一次家庭婚礼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倒地身亡,年仅37岁。普罗迪吃过饭,2点半的时候,他们起身离开。弗丽非常疲惫,脑袋里面塞得满满的。外面雨已经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只在西边还有厚厚的一层雨云。停车场的白垩路面被雨水打出一个个黄色的小坑。她的车停在隧道东入口的矮护墙上。她在路口停下来,往下看着浑浊的运河水。
“那里什么都没有。”普罗迪说。
“总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
“拿着,”他拿出一张写有他电话号码的埃文和萨默塞特名片递给她,“如果你弄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给我打电话。我保证不会对你狂吼乱叫的。”
“就像卡弗里那样?”
“就像卡弗里那样。现在,你能不能回家放松一下呢?给自己放个假?”
她接过名片,但是并没有离开护墙。她等着普罗迪上了他的标致,开出停车场,然后继续低头看着隧道,莫名其妙地被污浊的水面上倒映的冬日太阳发出的微光所吸引。普罗迪汽车的马达声渐渐消失,周围只有从酒吧里面传来的服务生清理桌子的声音,以及从树林中传来的阵阵鸦啼。
3点50分,詹妮丝·科斯特洛坐在车里等绿灯。她阴郁地凝视着挡风玻璃上面溪流般的雨水。什么都是灰蒙蒙的,让人无端地心情低落。她讨厌每一年中的这个季节,也讨厌堵车。艾米丽的学校离家并不远,尽管每次克瑞从学校接她回家的时候都是开车—只要一跟他讲温室效应,就会引爆他的怒火,声称这是对他公民权利赤裸裸的侵犯—轮到詹妮丝接送孩子的时候,她们总是步行,然后很仔细地将每次步行的时间累积起来,再很用心地将其作为“步行上学挑战”的战果汇报给老师。
但是今天她们居然也开车了,这让艾米丽很是兴奋。艾米丽不知道的是,这完全是因为妈妈有其他计划。这计划是詹妮丝花了一整夜时间想出来的,当时她躺在漆黑的卧室里,心怦怦直跳,而身边就躺着睡得正香的克瑞。她要把艾米丽先送到一个朋友家里,然后到克瑞办公室找他。奥迪的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一保温瓶热咖啡,还有半块夹在两片纸盘中间的胡萝卜三明治。在克瑞的治疗课程里,被提及的一件事情就是克瑞感觉自己的老婆并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尽管在他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有饭菜摆在桌上,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亦会有清茶一杯端到床边;尽管她也工作,也照看艾米丽,他仍旧怀念那些小小的感动:当他进门的时候,一块香喷喷的蛋糕正在托盘上冒着热气;让他带着午餐去上班,餐盒里有时会塞上一封短短的情书,让他能在午餐时间收获一个小小的惊喜。
“好,我们会改变这一切的,是不是,艾米丽?”她大声说道。
“改变什么?”艾米丽朝她眨了眨眼睛,“改变什么,妈咪?”
“妈妈去给爸爸送一些好东西,表示对他的关心。”
绿灯亮了,詹妮丝发动了汽车。路面湿滑,路况复杂。一帮小孩没有左右察看就冲上了斑马线,她赶忙一个急刹车。袋子在惯性的作用下从座位上飞起来落到地板上。
“妈的!”
“妈咪不可以说脏话。”
“我知道,亲爱的,对不起。”她在地板上摸索着,想在那帮小孩过去之前把袋子捡起来;身后的司机已经在死命地按喇叭了。车内的装饰,克瑞选择了“香槟色”,尽管这是她的车,是她省吃俭用买回来的。不知为何,克瑞在大多数事情上总是享有最后决定权。最初的时候她特别想买一辆大众露营车,因为她现在是在家工作了,但是克瑞说把这么个玩意儿停在自家车道上,他丢不起那张脸,所以只能是她让步,买了这辆奥迪。只要一涉及车的清洁问题,他就立刻变得冷酷无情。如果艾米丽不小心穿着鞋子踩了后座,他会立刻发表长篇大论:又是在这个家里没有人知道尊重任何事物啦,又是艾米丽长大了之后会不懂得金钱的价值,以后势必成为社会的寄生虫啦等等。等到詹妮丝把袋子够上来放到座位上之后才发现咖啡从杯子底部流了出来,在浅奶油色的真皮座椅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棕色痕迹。
“真他妈该死!”
“妈咪!我告诉你了,别说脏话。”
“我把这该死的咖啡洒得到处都是!”
“别骂人。”
“你爸爸要气疯了。”
“不,”艾米丽尖叫着,“别告诉他,我不想让爸爸发脾气。”
詹妮丝赶紧把袋子从座位上拿开,放在自己第一时间里想到的地方:她腿上。热咖啡立刻洇湿了白色的毛衣和米黄色的裤子。“上帝!”她赶紧揭起滚烫的裤子,免得它贴在腿上。身后的车辆如同她料想的那样,喇叭按个不停。已经有人在朝她高声喊叫了。
“该死!该死!”
“妈咪,你是不能说这个词的。”
过了这个路口,在一个隔区尽头,有半个停车位。她赶紧把车开进车位,打开窗户,把袋子拎到窗外,让咖啡流出来。她用来盛咖啡的是一个很大的保温瓶,里面的咖啡总也流不尽,像是拧开了水龙头。又有车在鸣喇叭。这次是停在车位另一端的一辆车,倒车灯开着,很显然它需要再往后倒一倒才能开出去,尽管它后面至少还有一米的空间。
“我不喜欢这个声音,妈咪。”艾米丽用双手捂上耳朵,“我不喜欢。”
“没事的,宝贝儿,嘘—”
詹妮丝倒了车,给前面那辆车让出点地方。正倒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用力敲打后车窗,吓得她差点跳起来。砰砰砰,砰砰砰。
“妈咪!”
“嘿!”有个声音说道,“你开到斑马线上了,这里还有小孩呢。”
前面的那辆车终于上了路,詹妮丝驶入那个停车位。她关掉发动机,趴在方向盘上。朝她吼的女人已经走到车窗边,使劲地敲着玻璃,应该是这所学校里某个学生的妈妈,正怒不可遏,“嘿!你以为你开着豪华车就能停在斑马线上了,是吗?”
詹妮丝双手颤抖。这简直他妈的糟透了。现在是3点52分。这个时间要么是克瑞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去见克莱尔,要么她已经到达目的地见到了他。詹妮丝不能带着满身的咖啡污渍出现在他办公室—而且没有咖啡的话,她又用什么理由出现在他面前呢?艾米丽—可怜的小艾米丽—哭声震天,丝毫不明白个中缘由。
“看着我,贱人!你别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詹妮丝抬起头。眼前的女人是个大块头,脸涨得通红,身上裹了件特大号的格子大衣,戴着一顶尼泊尔毛线帽—现在这样的帽子在每个集市上都能看到。女人身边围了一群戴着同样帽子的小孩。“贱人!”她狠狠地拍着车窗,“浪费汽油的贱人!”
詹妮丝做了几个深呼吸,下了车。“我很抱歉。”她走到路边,把还滴着咖啡的袋子放在人行道上,站到女人面前,“我不是故意要占斑马线的。”
“你能买得起这样的车,肯定也能交得起学费去学习如何驾驶吧?”
“我说过了我很抱歉。”
“真是有意思!无论学校如何努力想让我们步行回家,这世上总是有些自私鬼拿法律不当回事。”
“听着—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想要什么?我的血?”
“没错,是血。世上只要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我的孩子们就有可能流血。你开着车横冲直撞,就算不把他们撞死,排出的废气也会把他们呛死!”
詹妮丝叹了口气,“好吧,我不跟你吵。你想怎么样?想打架?”
女人露出难以置信的微笑,“嗬,这还真是你们这一类人的特色。你居然想在孩子们面前动手!”
“实际上……是的,我真想。”她猛地脱下外套,甩到奥迪的行李箱上,朝人行道走去。孩子们四散跑开,咯咯笑着互相推撞,半是觉得好玩,半是恐慌。
女人退到最近一家商店的车道上,“你疯了吗?”
“是的,我是疯了,我疯得都能杀了你!”
“我要报警了。”女人伸出双手挡住脸,在车道上蹲了下来,“我会的,我要报警了。”
詹妮丝一把抓住女人的衣领,靠近她的脸。“你给我听好了,”詹妮丝摇晃着她,“我知道这看起来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是。我没有选择这辆车,是我那混蛋老公选的—”
“别在我的孩子面前骂—”
“是我那该死的老公为了他妈的社会地位象征,而我还蠢到为这该死的玩意儿付了钱。你听着,我每天都步行接送女儿。我步行接她回家,那辆见鬼的车买了一年了,该死的里程表上才显示2000英里。你听好了,我今天非常非常倒霉。现在,”她把女人推到墙根,“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你是不是也要向我道歉呢?”
女人瞪着詹妮丝。
“嗯?”
女人飞快地向左右看了看,看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在旁边能够听到她们说话。她脸上布满了红血丝,好像一直生活在寒冷的天气里,也有可能是因为家里没有集中供暖系统。“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咕哝着,“如果这对你这么重要的话,我道歉。但是你现在必须得放开我,我还得带孩子回家呢。”
詹妮丝盯着女人的眼睛看了好久,又晃了晃对方的头,才松开手。她转过身,在毛衣上擦着双手,看向街道对面。有个男人,很不协调地戴了副圣诞老人面具,穿了件拉紧拉链的滑雪衫,正穿过街道向她跑来。这时候过圣诞节还有点早吧,她刚刚有了这个想法,就看到那个男人跳进奥迪,猛地关上车门,将汽车开上了大街。
詹妮丝·科斯特洛可能跟丈夫同岁—嘴角和眼角的细纹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虽然她在开门的时候显得很是年轻。她皮肤苍白,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穿了条牛仔裤,以及一件稍微显大的蓝色休闲衬衫。站在公子哥儿似的丈夫旁边,她更加显得像个小孩。尽管由于哭泣,她的眼睛和鼻子周围起了些小红点,但是这丝毫没有减损她的年轻。当他们沿着走廊走进包含就餐区域的大厨房时,她丈夫想扶着她一只胳膊,但是卡弗里注意到,她把胳膊拿开,头昂得高高的,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她那笨拙而又庄严的步态显示她可能是身上哪个地方疼。
重案组派来了家庭联络员妮可拉·霍利斯。她是个高个子女孩,长了一头前拉斐尔派式的头发,非常具有女性气质,但她坚持让别人叫自己“尼克”。她静悄悄地站在科斯特洛家的厨房里,沏茶,把饼干摆在盘子里。卡弗里进来之后坐在那张巨大的餐桌旁边,她朝他点了点头。“我很抱歉。”他说。桌上到处摆放着小孩子的涂鸦、蜡笔以及毡制粗头笔。他注意到詹妮丝选择了一把并不挨着丈夫的椅子。“很抱歉这样的事情竟然一再发生。”
“我确信你们为了抓住他已经竭尽全力了。”詹妮丝僵硬地说,这或许已经是她控制住感情的最佳方式了,“我不怪你们。”
“很多人都不会这么说。谢谢你的理解。”
她凄然一笑,“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我需要再回顾一下案情。你告诉了紧急电话接线员—”
“还有在温坎顿的警察。”
“是的。他们把基本情况都跟我说了,但是我想把整个过程再回顾一遍,因为我们部门从现在开始要接手这个案子。很抱歉又要让你重新经历一次。”
“没关系,我知道这很重要。”
卡弗里拿出MP3放在桌上。现在他平静多了。在接到艾米丽绑架案报警电话之前,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是有些疲劳过度了。从运河回来之后,他悠闲地吃了顿午餐,还强迫自己做了一些与案件无关的事情—甚至还跑到H&B的一家分店为莫特尔搜寻氨基葡萄糖。最后他对普罗迪和弗丽的怒气终于消失了一点。“这么说,是在4点左右发生的?”他看了看手表,“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前?”
“是的,我刚从学校接了艾米丽。”
“你跟接线员说那人戴了副圣诞老人面具。”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不过,是的,一副橡胶面具。不是那种硬塑料做的,要软一些。上面头发胡子一应俱全。”
“你没有看到他的眼睛?”
“没有。”
“他穿了连帽衫?”
“帽子没有戴上,但是是件连帽衫,红色,拉着拉链。我想他还穿了条牛仔裤。这一点我不是很确定,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他戴了副乳胶手套,就像医生们戴的那种。”
卡弗里掏出一张地图,在桌上展开,“你能不能把他来的方向指给我看看?”
詹妮丝往前探了探身子,凝视着地图。她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上面一条小边道,“这条路,它通往草坪—人们有时候会在那片公共草地上放烟花。”
“是不是在一个斜坡上?我不太懂地图上的等高线。”
“是的。”克瑞伸出一只手在地图上扫过,“从这到这一路陡坡。一直到这,几乎一直出了城。”
“这么说他是跑上小丘的?”
“我不知道。”詹妮丝说。
“他有没有气喘吁吁?”
“哦,没有,至少我没觉得。我真没怎么看清他—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但是他并没有很费力的样子。”
“所以你没有感觉到他是从小丘下面一路跑上来的。”
“可能没有,现在想想。”
卡弗里已经让手下把周围的道路搜了个遍,寻找那辆深蓝色的沃克斯豪尔。如果劫匪出现的时候气喘吁吁那就说明他把车停在了坡下。如果不是,那他们可以把搜索范围控制在劫持地点附近的水平街道上。他想起了自己办公室里那张地图上的黑色大头针,“梅尔镇没有火车站,是不是?”
“没有。”克瑞回答,“如果我们想乘坐火车的话,必须得先开车去吉灵厄姆,只有几英里的路程。”
卡弗里沉默了片刻。他之前的推论是劫匪必须使用铁路网才能取回汽车,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推翻了自己的理论?或许劫匪用了其他交通工具。没准是出租车。“案件发生的那条路上,”他用手指着,“我是沿着那条路开车过来的,两旁有很多商店。”
“正午的时候还是比较安静的,但是如果你在早晨上学时间经过那里—”
“是的,”詹妮丝也说,“或者放学时间。如果人们突然间想起来忘了买什么东西,或者早晨送孩子上学时突然想起来没给孩子的午餐准备饮料,一般都会在那里停下来买点需要的东西。”
“你当时是为什么停下来的?”
她立刻闭起了嘴巴,说话之前咬了半天嘴唇,“我洒了—呃—咖啡洒了一身。保温瓶漏了,我得停车处理一下。”
克瑞扫了她一眼,“你是不喝咖啡的。”
“但是我妈喝。”她紧张地冲着克瑞笑了笑,“我本来打算把艾米丽送到朋友家后去我妈家。这是我的计划。”
“你要给她带咖啡?”克瑞觉得很不可思议,“她自己不能在家煮?”
“这个很重要吗,克瑞?”她脸上仍然挂着僵硬的笑容,但是眼睛却盯着卡弗里,“在他妈的这种情况下,这一点很重要吗?就算我给奥萨玛·本·拉登冲了咖啡又如何,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我想问一下,”卡弗里说道,“证人。周围有很多证人,是不是?现在他们都在警察局。”
詹妮丝垂下眼帘,面露尴尬,用指尖按了按前额。“是的,”她说,“当时有很多人。实际上……”她看了看正在往四个大杯子里倒热水的尼克,“尼克?我不想喝茶,谢谢你。我想喝点酒,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冰箱里有瓶伏特加,杯子在那边。”
“我去倒。”克瑞走到壁橱前从里面拿出杯子,然后从一个贴着俄国商标的酒瓶里倒了些伏特加放在妻子面前。“詹妮丝,”卡弗里说,“你当时在和一个女人吵架,据说是这样。”
她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是的。”
“为什么吵架?”
“我停错了地方,停车的地方靠斑马线太近了。她朝我大吼大叫。本来她吵我那也没什么,但是我的反应不是很好。当时我身上泼上了热咖啡,我……心烦意乱。”
“这么说你并不认识她?”
“见了面能认得出来。”
“她认识你吗?她知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很怀疑。为什么问这个?”
“其他的证人呢?有没有你能叫得上名字来的?”
“我们在这里住的时间还不是太久,只有一年,不过这只是个小镇,所以看着很多人都很面熟,但是叫不上名字。”
“你认为他们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应该是不知道。干吗?”
“你有没有跟你的朋友说起过这个案子?”
“只告诉了我妈和我姐姐。这是个秘密吗?”
“她们现在在哪里?你妈和你姐?”
“威尔特郡和凯恩舍姆。”
“我希望你不要再向别人提起此事。”
“告诉我原因。”
“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媒体对艾米丽进行大肆报道。”
厨房后面的一扇门打开了,受虐儿童保护调查组的那位女士走了进来。她穿了双软底鞋,悄无声息地穿过房间,将一叠装订在一起的记录放在卡弗里面前。“我认为你们不能再问她话了,”她说—她好像比他记忆中老了一些,“我想我们现在最好不要打扰孩子。累着她也没啥意义。”
詹妮丝往后推了推椅子,“艾米丽没事吧?”
“还好。”
“我现在可以离开吗?我想陪着她。可以吗?”
卡弗里点点头,看着她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克瑞站起来,一口喝干了詹妮丝剩下的伏特加,把杯子放在桌上,也跟着她走了。受虐儿童保护调查组的那位女士坐在卡弗里对面,急切地看着他。
“我严格按照你说的去做的,”她冲着自己向艾米丽提问的那些问题点点头,“在这个年纪很难区分事实和想象—她现在是会学话了,但年龄还是太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说话不是直线形的—和你我的说话方式不一样。但是……”
“但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想她已经把自己记得的差不多全告诉她妈妈了。她妈妈告诉本地警方的以及你在笔记本上记录的—你知道的,就是劫匪没怎么说话、戴着手套、没有自慰行为等等。我很确定她说的是真实情况。他说他会伤害她的玩具兔子—贾斯珀。现在这对她来说是最大的问题。”
“他没有说带她去吃薄煎饼吗?”
“我想应该是因为时间来不及。因为很快就结束了。他在汽车失控的时候说了句‘脏话。撞车之后,他就弃车逃走了。”
“我来的时候也差点刹不住车。”尼克站在水池边,正用一把勺子在杯子内壁上用力地挤茶包,“今天的路况简直是要命。”
“对艾米丽来说可不是这样,”卡弗里说,“这个路况恰恰救了她一命。”
“这意味着你认为玛莎已经死了。”尼克实事求是地说。
“尼克,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什么也没想,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展开地图的另一边,用指头指着那条路线,直到劫匪驾着奥迪失控的地点。劫匪直接把车扔在了路边,甚至都没想把艾米丽从车里拖出来—就直接穿过田野逃走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所以在最终有人出现之前,小姑娘只能在汽车后座上紧紧抱着书包来保护自己,哭得肝肠寸断。奇怪之处在于劫匪选择的那条路真的是哪里都不通。
“这是个圈,”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看看这个—哪里都不通。”他的手指沿着那条路前进。劫匪劫持了艾米丽之后肯定是沿着A303和A350号公路前进的,然后又在弗罗姆郊外上了A36号公路—为了搜寻布雷德利家的雅力士和那辆沃克斯豪尔,那个地方特意装上了自动车牌识别监控摄像头。只不过,那家伙运气好,就在快要驶入摄像头的监控范围之前,他驶离了A36号公路,绕到B支道上。在小路上行驶了数英里之后,在马上就要到达连接A36号公路的十字路口重新驶上主干道之前,他撞车了。然而就算没有撞车,他也能够避开所有的摄像头,因为他从小路上绕道了。好像他很清楚摄像头的位置。
卡弗里折起地图,放进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摄像头很隐蔽。技术科的同事们做这项秘密工作时,连开的车都是饰有煤气公司的标志的。这个劫匪运气简直太他妈的好了!卡弗里的目光在空杯子上流连了一下,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发现是受虐儿童保护调查组的那位女士。
“怎么了?”他说,“什么事?”
“你能不能和她谈一谈?和艾米丽?她需要知道我们已经对此采取行动了。这孩子胆儿都吓破了。目前为止她只见到过我和家庭联络员,她需要看到有男士参与其中,权威男士。她需要有人向她保证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坏人。”
卡弗里叹了口气。他想说小孩子对他来说简直是个谜,自己对他们根本无计可施。但他还是站起身,疲惫不堪地收好地图,“那就走吧。她在哪里?”
艾米丽在她父母的房间里,坐在那张巨大的双人床上,两边坐着詹妮丝和克瑞。她的校服还在鉴证科那里,现在她舒舒服服地穿着一套灰白色的田径服和一双毛茸茸的蓝色短袜,盘腿坐在床上,胸前抱着一只破旧的绒兔子。黑色的头发梳成了马尾,尽管只有4岁,她却长了张骄傲的瓜子脸。如果让卡弗里猜的话,他肯定会叫她克里奥,把那个金发骑手叫成艾米丽。
他笨拙地走到床前。在艾米丽好奇的目光中,卡弗里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打交道,而且她让他感到难为情。“你好,”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的兔子叫什么名字?”
“贾斯珀。”
“他现在怎么样?”
“他吓坏了。”
“我敢打赌肯定是。但是你能不能替我告诉他一声,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他没必要再害怕了。”
“有必要,他有必要感到害怕,贾斯珀很害怕。”她的小脸蛋皱了起来,几滴眼泪夺眶而出。她立起膝盖,“我不想让他来伤害贾斯珀。他说他会伤害贾斯珀,妈咪,贾斯珀吓坏了。”
“我知道,我知道。”詹妮丝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女儿,亲了亲她的额头,“贾斯珀会没事的,艾米丽。卡弗里先生是警察,他会抓住那个坏蛋的。”
艾米丽停止了哭泣,看向卡弗里,又开始审视起来,“你真的是警察吗?”
卡弗里掏出手铐。通常他是把手铐放在汽车的杂物箱里的,今天随身携带确实有点偶然。
“那是什么?”
“看着,”卡弗里示意克瑞伸出手,然后把他的双手铐上。克瑞做出挣扎的样子想把双手挣脱出来,卡弗里这才放开了他。“看到了吗?”卡弗里说,“我就是这样对付坏人的,这样他们就没有办法伤害别人了,尤其是贾斯珀。”
“爸爸不是坏人。”
卡弗里笑了,“对,他当然不是,我不会逮捕你爸爸的。”他收起手铐,“这只是做个示范。”
“你有枪吗?你能不能对坏人开枪,然后把他关进监狱?”
“我没有枪。”卡弗里回答道。这是个谎言。他的确有一支枪,但不是警局统一配发的武器,是违法的。他得到这支枪的过程—通过与伦敦警察厅特殊部门的隐秘联系—并不适合讲给别人听,尤其对方只不过是个4岁大的小女孩,“我并不是那种配枪的警察。”
“那你怎么才能把坏人关进监狱呢?”
“等我找到坏人的时候,我会叫一些配枪的警察来帮我一起把他关进监狱。”
“这么说是他们把他关进监狱,你只是负责找到他。”她看上去很不以为然。
“是的,我的工作就是要找到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
“你保证?”
卡弗里很严肃地看着她,做出了一个他无法保证的保证,“我保证我知道他在哪里,艾米丽,而且我保证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之后是克瑞·科斯特洛送卡弗里出门。他没有在门口止步,而是走到台阶上,随手把门关上,“可以和你谈谈吗,卡弗里先生?只占用你一点时间。”
卡弗里戴上手套,扣上外套的纽扣。雨停了,但是风又起来了,他敢发誓风里还夹着雪,真希望自己戴围巾了,“说吧。”
“这个案子会到什么程度呢?”克瑞瞥了一眼房子的前窗,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事不会闹上法庭吧,是不是?”
“等我们抓到他之后是会上法庭的。”
“这么说我还要出庭指证?”
“我觉得没有必要,不过詹妮丝倒是有可能,这取决于检查部门打算如何解决这个案子。怎么了?”
克瑞咬着下嘴唇,眯着眼睛将目光转向旁边,“呃,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事情发生的时候……”
“怎么了?”
“詹妮丝花了好长时间才联系上我,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快5点了。”
“我知道。她想给你打电话,但是你在开会。”
“但是我不在开会。”他压低了声音。卡弗里感觉到他呼吸中伏特加那冰冷腻人的特殊气味。“我不是在开会,我就担心这个,担心有人会发现我真正做的事,如果我必须要到法庭作证被问到这个问题的话。”
卡弗里挑起眉毛,克瑞打了个寒战,裹紧衬衫外面的薄毛衣。“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他说,“但是我必须得去见一个客户。”
“在哪里?”
“一家旅馆。”他在裤子后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卡弗里展开纸,在走廊的灯光下看了看。
“香槟?在旅馆里开房间开会?”
“是的,”克瑞把发票一把抢过去,塞进衣兜,“不要盯着这个不放。这事儿会上法庭吗?”
卡弗里既可怜他,又对他充满了不屑,“科斯特洛先生,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或者打算把自己的私生活搞成什么样子,都与我无关。我不能保证在法庭上会发生什么,但是这次对话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布雷德利家。劫匪知道了他们家的地址。”
克瑞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上帝!”
“我们的媒体策略有待改进—我承认这点—但是现在没有事了。今天下午发生的这件事没有惊动媒体。”
“他对他们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最起码,没有对他们造成肉体上的伤害。不过我觉得他肯定不会来找你们—他没有带走艾米丽,所以没有可以拿来要挟你们的筹码。但是,以防万一,我已经把消息完全封锁。我不想吓到詹妮丝和艾米丽—但是我需要你确保她们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你不会是在说他会出现在这里吧?”
“当然不会。他不知道你们住在哪里,但是这也是因为媒体还不知道。我们对媒体一直不错,所以整体来说,媒体对我们也还可以,但我们也不是百分百确定。”他看向前花园,这倒是个优势,从这里有一条长长的路通往大门,整座房子掩映在临街一排高大的紫杉后面,紫杉外面又是一排路灯,“从路上是看不到你们家的。”
“是的。而且我还安装了尖端的安全设施。我们在家时可以把它打开,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
“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先不必惊慌。”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名片,“每隔一个小时,我会派辆巡逻车过来,但是如果你感觉已经有媒体盯上了你……”
“我就给你打电话。”
“正是,不分昼夜。”他递给对方一张名片,“你不用担心吵醒我,科斯特洛先生,我睡觉不是很沉。”
水下搜索队的成员6点钟下的班。他们已经冲过澡换过衣服清洗了设备,然后全体去了酒吧。这简直是一大奇观:七个身穿黑色运动裤和凯瑞摩抓绒衫的男人,在酒吧里吵嚷着这次该谁买单。弗丽没有参加,她这一天已经泡够了酒吧。她锁好办公室的门,开车回家,一路上连收音机都没有开。等她到家的时候已经快8点了。
她把车头朝着山谷的方向停下来,关掉发动机,坐在原地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咔哒声。下午早些时候,她从酒吧回办公室之后,督察又去了她办公室。他重复了昨天的那套动作:双手撑在桌上,探着身子,直视着她的目光。但是这次当她问“什么事”时,他却说“没事”,她立刻明白这是坏事,肯定不会是好事。他已经听说了今天上午萨珀顿隧道的事。
她把下巴搁在方向盘上,凝视着山谷的夜空。天空晴朗,但是有一些纤细的马尾云扫过月亮。那些早期的雨云—高塔状的管状积雨云—如军队般向西进军,经过城市上空时,云朵的下端便被灯光染成橘色。父亲很喜欢这些云朵。是他教会了弗丽这些云的名字:高层云、层积云、鱼鳞状卷积云。周末的清晨,他们会坐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父亲端着咖啡,弗丽则抱着爆米花碗—以不同的方式相互挖苦考较。如果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或者是她想放弃,父亲就会从牙缝里吸着气,对她说:“不不不,我们家的人从不放弃。这是有违马里法则的。这是自古就有的信仰体系。你若是放弃,倒霉的事情就会发生,就像是公然违背自然规律一样。”
她拔出钥匙,从后座上拎过工具箱。关于萨珀顿隧道,还是有某个东西在困扰着她,但是无论如何绞尽脑汁,她仍旧是抓不住那个想法,以对其进行彻底检查。
我们家的人从不放弃。你会想起来的……她几乎可以听到父亲还在对她说着这些话,从咖啡杯上方冲她微笑着,你会想起来的……
卡弗里离开之后,家庭联络员尼克又在科斯特洛家呆了一会儿。詹妮丝为她沏了茶,两人聊起天来。她喜欢尼克的陪伴—这样也稍稍转移了一下艾米丽的注意力,同时也为詹妮丝找了个可以不用和克瑞说话的借口。他坐立不安—时不时走进前面的卧室,透过窗户向外窥视。他拉上了楼下房间的窗帘,刚才一个小时一直呆在前面的琴房里。6点钟,尼克离开,詹妮丝并没有进去找他。她换上睡衣和袜子,冲了热巧克力,到楼上双人床上和艾米丽呆在一起。
“我们要睡觉了吗?”艾米丽钻到被子下面。
“现在比较晚了,儿童频道已经结束了,但是我有《海底总动员》的DVD。小鱼尼莫的故事?”
她们手里端着热巧克力,靠在枕头上,盯着屏幕上卡通片里一波波的水纹。艾米丽的巧克力盛在一只粉色的鸭嘴杯里,因为詹妮丝知道,温习一下自己婴儿期的感觉会让她重获安全感。楼下,克瑞如同笼中困兽一般走来走去,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把窗帘打开接着再拉上。詹妮丝不想见到他,感觉自己现在还承受不了这个,因为在过去的这一天中—不,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像爱女儿那样去爱丈夫了。她有一些好朋友也向她坦承了这点:她们当然爱自己的丈夫,但是,孩子永远是第一位的。这或许是女人共同拥有的大秘密,男人们可能从某种程度上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却永远不愿去直面。在报纸上刊登的所有关于玛莎·布雷德利的新闻评论中,有一条深深印在詹妮丝的脑海中:某位专家说,失去孩子的家庭,夫妻俩还能维持原来关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本能地知道,主动离开的肯定是女人,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所以,最后就算男人放弃婚姻,对她来说也已经无所谓了。詹妮丝知道,一个女人,若是从此只能面对一个只有丈夫却没了孩子的未来,她很有可能会就此放弃这段关系。
在詹妮丝身边,艾米丽已经睡着了,贾斯珀压在胳膊底下,鸭嘴杯放在胸口,巧克力在睡衣上留下一条细细的道子。艾米丽没刷牙,已经连着两夜没刷了。但是现在真没必要因为这个叫醒她,尤其是在她经历了今天的事情之后。詹妮丝给她盖好被子,到楼下厨房里把鸭嘴杯放进洗碗机。她自己的杯子不见了,于是她又找了一个,倒了些伏特加,去了琴房。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克瑞也在这个房间里。她胸口立刻升起一股寒气。他正站在窗帘下面,看上去好像把它披在身上。
“你在干吗?”
他跳了起来。窗帘晃动着,一张饱受惊吓的脸露了出来,“詹妮丝!别偷偷摸摸靠近我!”
“怎么了?”她打开灯。他立刻拉上窗帘。她只看到他把脸压在窗玻璃上留下的两团蒸汽。
“关灯!”
她犹豫了一下,照他说的做了,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克瑞?”她说,“别这么神神秘秘的。你到底在看什么?”
“什么都没看。”他离开窗户走了过来,一脸的假笑,“什么都没有。今晚夜色不错。”
她舔了舔嘴唇,“那警探都跟你说了什么?他走的时候跟你在花园里谈话来着。”
“不过随便聊聊。”
“克瑞!告诉我,”她的目光牢牢盯住窗帘,“他究竟跟你说什么了?你究竟在找什么?”
“别这么唠叨好不好,詹妮丝,你知道的,你一这样我就受不了。”
“求求你了,”她控制住话里的锋芒,摸着他的衣袖,装出一副温柔甜蜜的笑容,“请你告诉我好不好?”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什么都想知道,是不是?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是关于媒体的,卡弗里不想让媒体发现我们。”
詹妮丝皱起眉头,“媒体?”害怕引起别人的关注?这可不是克瑞的风格,而且他是真的害怕外面黑暗中潜伏着某种未知的东西。她快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顺着长长的车道向前望去,什么都没有,只看到透过紫杉树的昏黄的路灯光,“肯定不止这一件事。若是媒体发现了我们又怎么样?”
“因为,”克瑞解释道,声音里带着夸张的耐心,“那个劫匪发现了布雷德利家的地址,然后对他们做了一些很愚蠢的事情。卡弗里不想让这种事情也发生在我们身上。现在满意了?”
她倒退一步,瞪着克瑞,“他对布雷德利家做了些愚蠢的事情?做了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传递信息什么的吧。”
“现在卡弗里认为他会对我们做同样的事?对我们也做一些‘愚蠢的事?上帝,克瑞,还真得感谢你能告诉我。”
“别大惊小怪的。”
“我不是大惊小怪,我是要离开这里。”
“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
“詹妮丝,等一下。”
但是她已经摔门离开了房间。她在厨房倒掉伏特加,跑上楼,没用10分钟便收拾好艾米丽的东西—她最喜欢的玩具、睡衣、牙刷、上学需要的东西等等。给自己也带了几套换洗衣物,还有几粒安眠药—她预感到自己将会用到。她又跑进厨房,正在把两瓶酒塞进帆布背包的时候,克瑞出现在门口。
“怎么了你?”
“我要回娘家。”
“哦,等一下,我也收拾点东西一起去。”
詹妮丝把背包放在地板上,看着丈夫,她真希望自己还能像从前那样在意他。
“怎么了?你别这样看着我。”
“是吗,克瑞,可我真的没有其他看你的方式。”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没意思。”她摇了摇头,“但是如果你也去的话,得把床底下的行李箱拿出来,这个背包可不够用。”
卡弗里接到格洛斯特郡警察的电话,行者因为在本地一家制药厂周围游荡被抓了起来。警察在老集镇泰特伯里审讯了他,对其进行警告教育之后予以释放。值班巡警在他离开之前,把他带到一边,用最礼貌的方式建议他,最好不要再被人发现出现在工厂周围。但是依照卡弗里对行者的了解—他已经渐渐摸清行者的性格特征和缺陷—如果行者对什么事情感兴趣,那就绝不会因为遭到逮捕这样的小事情而被挡住去路。
卡弗里的想法是对的。10点半他到了那里,停下汽车,把莫特尔留在后座上睡觉。他几乎是刚一下车就发现了行者。行者已经在距离缠满了铁丝网的围墙50码远的一片树丛里搭起了帐篷。在那里行者可以看到工厂,但是值班站岗的人却看不到他。
“你今天没走太远。”卡弗里找到那张空闲的泡沫床垫,铺展开来。通常行者都会给他铺好;通常这里还会有一餐饭食等着他。今晚空气中食物的香气还未散尽,但是锅碗已经洗刷干净,整整齐齐地垒放在火堆旁。“今天你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
行者从喉咙里低哼了一声。他打开酒壶,往一个有缺口的大杯子里倒了些酒,放在睡袋旁边。
“我今天到这里不是来招你烦的。”卡弗里说,“你已经在警察局呆了大半天。”
“浪费了五个小时。大好时光!整整五个小时!”
“我不是为了案子来的。”
“不是为了那个亵童犯?那个写信的人?”
“不是。”卡弗里用双手搓着脸,这是他现在最不想提的一件事情,“不是。我是来你这里休假的。”
行者又倒了一杯酒,递给卡弗里,“这么说,你想谈谈她,那个女人。”
卡弗里接过杯子。
“别这样看着我,杰克·卡弗里。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解读别人的思想。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再提起她,那个女人,那个你一直惦记着的女人。春天你来找我的时候,说的全是她。你简直在为她燃烧。”他往火堆上添了根柴,“那时候我真嫉妒你。我是再也不可能对哪个女人产生那种感觉啦。”
卡弗里咬掉拇指上的一根倒刺,眼神空洞地盯着火堆。目前他对弗丽·马里的感觉与冲动已经消失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剪不断理还乱,所以,他认为现在用“燃烧”这个词已经不那么准确了。“好吧,”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来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你应该在报纸上见到过这个名字,米琪·凯特森,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六个月之前失踪了。”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那个女人—我们说的那个—知道凯特森出了什么事。就是她杀死了凯特森。”
行者扬起了眉毛,双眼通红。“谋杀?”他轻声说,“真是可怕!她肯定是个很没有道德的人。”
“不是的,是场交通事故,她当时开得太快了。那个姑娘,凯特森,突然从野地里冲到了路上……”他的声音小了下来,“你已经知道了,你这个混蛋!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来。”
“我会注意到一些事情。我好几次看到你重新走那个姑娘离开戒毒中心之后的路线,一次又一次。有天晚上你还一直走到太阳升起?”
“那是在7月。”
“我就在那里。当你找到事故发生地点时—路面上的刹车痕迹?我就在那里,看着你。”
卡弗里良久没有说话。不管行者怎么说,不管他如何否认,他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他是个能洞悉一切的人;看到凡人犯了错误会宽容一笑而不加干涉。发现刹车印的那晚很好;就在那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头绪,他心中存在的疑问也从“弗丽为何要杀死凯特森”—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卡弗里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她处理了尸体—变为“如果这只是一场事故,她为何不能直接说出来”。直接走进最近的警察局,说出事情真相,她甚至都有可能不会被监禁。这个问题一直到现在还困扰着他,阻碍他向前的每一步—她为什么不坦白。“真是奇怪,”他自言自语,“我从来不觉得她是个胆小鬼。”
行者照料完火堆,在铺盖上躺下来,双手抱着杯子,脑袋靠着一根原木,大胡子在火光里泛着红光,“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整个故事。”
“什么整个故事?”
“真相,你不知道真相。”
“我想我知道。”
“我非常怀疑这一点。你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有一个可能性你根本没有去考虑。实际上,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存在。”他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做着小动作,好像是在打一种很复杂的结,“你只顾着保护她,却看不到这是个多么完美的圆圈。”
“完美的圆圈?”
“你没听错。”
“我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现在还没明白。”行者闭上眼睛,满意地笑了,“有些事情你得靠自己去想。”
“什么事情?什么圆圈?”
但是行者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火光在他脏兮兮的脸上跳跃着。卡弗里意识到行者是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了,除非他有证据证明自己确实在努力寻找真相。行者是不会白白为你提供信息的。这激怒了卡弗里—这种自鸣得意—他真想抓住行者狠狠摇晃一番,真想说一些很伤人的话。
“嘿,”他往前趴了趴,瞪着行者那张微笑的面孔,“嘿,我能不能问问你药厂的事?我能不能问问你是否打算非法闯入?”
行者仍旧闭着眼睛,但是脸上的微笑却渐渐消退了,“不能。如果你问那个问题,我会装作没听见。”
“那好,我先问了再说。是你让我猜测你的意图—探你的底细。这正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情。这家制药厂建成已经有10年了。”他向着树丛中透过来的弧光灯点了点头。他只能隐约看到墙顶上的铁丝网,像个集中营似的,“你女儿遇害时这家工厂还没有建起来,所以你认为她被葬在这里。”
现在行者睁开了双眼。他抬起头,怒视着卡弗里。现在他的好战性不再是玩笑式的了,“人家训练你怎么样问问题。有没有人让你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闭上嘴?”
“你告诉过我你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将来做准备。你说你想跟随她的脚步。你为何一直到处流浪,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但是我想现在我明白了。你说你不是先知,但是我们踏在同一片土地上,你却能对其进行上百种我所不能的解读。”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警察先生,但是我不能保证我一定会听。”
“那我就说了。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你做的所有事情。我知道这流浪是为了什么。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搞懂。那些番红花—它们都是在同一条线上的,这一定有什么含意,但是我现在还不知道。然后那辆货车,埃文斯处理过她的尸体之后把它扔在了霍尔库姆采石场,在谢普顿马利特的时候被人从你那里偷走;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离事发地点这么远。但是其他的一切我都知道。你还在找她,找她被埋葬的地点。”
行者死死盯着他,双眼亮亮的,闪着愤怒的光。
“你的沉默,”卡弗里说道,“说明了一切。你难道不知道吗?有时候一个人的沉默能比他的话语更好地说明问题。”
“一个人的沉默能比他的话语更好地说明问题。这难道是你们警察的格言吗?女王陛下的执法者那舒适的办公室里出产的廉价说教?”
卡弗里似笑非笑,“每次当我触及到真相的时候你就会故意激怒我。”
“不—我激怒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既虚弱又没用。你愤怒,你以为是因为这世上存在的邪恶;但是真正让你愤怒的是你对那个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正一筹莫展,无计可施。这是你无法忍受的。”
“你愤怒是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你愤怒是因为,尽管你有超强的洞察力和第六感,你却陷入这样一个境地,”他朝着制药厂挥了挥手,“你根本就进不去,你只能在这里望洋兴叹。”
“离开火堆!别在我的地盘上呆着!”
卡弗里放下杯子,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卷起自己的泡沫垫子,把它和盘子等其他物品放在一起,“谢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
“不,你回答了,相信我,你已经回答了。”
第二天,卡弗里到达办公室的时候,虽然才早晨8点钟,各式会议、谈话以及电话已经让大家忙个不停。他用旧毛巾在办公桌旁边的暖气片下面为莫特尔草草铺了个窝,让它躺在那里,又端来一碗水,然后吸溜着滚烫的咖啡,双眼通红,梦游似的穿过走廊。他没睡好—在手头有案子的时候从来都睡不好。与行者吵了一架之后,他回到自己在门迪普斯租赁的小木屋里,花了一晚的时间梳理了艾米丽绑架案证人的证词。期间他还喝了点苏格兰威士忌,现在剧烈的头疼足足能撂倒一头大象。
办公室主任为他提供了工作的最新进展。洛拉帕罗扎和特纳还在为科茨沃尔德剩下的物业申请搜查令。鉴证科的“诊疗室”已经检查过了詹妮丝·科斯特洛的奥迪车,没有任何发现。他们把汽车停在楼下的停车场里,科斯特洛家昨天晚上取走了汽车,赶往詹妮丝在凯恩舍姆的娘家。普罗迪警官昨天旷了半天班。有可能是在闹别扭,但是一夜之后肯定又明白过来了。今天早晨5点钟他就来上班了,在查看那些监控视频。卡弗里做了个无声的决定,要主动和普罗迪握手言和。他端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去了普罗迪办公室,“有咖啡吗?”
普罗迪从桌后扫了他一眼,“应该有,请坐。”
卡弗里有点犹豫。普罗迪的声音里还带着愠怒。别理,他想着,就当没看见。他抬脚关上门,把杯子放在办公桌上,坐下来,看着墙面。这个房间要比之前令人舒适一些。天花板上的大灯已经亮了,墙壁上也挂了些图画,墙角处放了张防尘布,还有个滚压台,下面是几只罐子。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油漆味。“装修工来了,是不是?”
普罗迪站起身,打开水壶,“不是我要求的,或许终于有人认为我需要一个恰当的欢迎仪式,还有电灯。老实说,我稍微有点失望的是,居然没有先在内部得到一块情绪收集板。”
卡弗里点了点头。他还是能听出对方声音中的怒气,“对了,晚上有什么发现?”
“没有什么。”普罗迪拿着勺子把咖啡盛进杯子,“艾米丽被劫持地点附近的街道已经被彻底搜查过—唯一的一辆深蓝色沃克斯豪尔号码不同,车主是位优雅的女士,带着两条狗去那个地方是因为预约了要做头发。”
“车站的监控视频呢?”
“没有发现,其中两个站都没有什么数据,另外一个,也就是雅力士被找到的地方—埃文克里夫—是个招呼站。”
“招呼站?”
“你伸出胳膊一拦,火车就停了。”
“就像是公交车一样?”
“就像是公交车一样,但是整个周末都没有人拦车。他把雅力士丢在那里,肯定是步行离开的。当地的出租车公司也都没有载客。”
卡弗里轻声咒骂道:“这个王八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绕过了自动车牌识别摄像头—他不可能知道搜寻组下一步的计划啊,是不是?”
“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普罗迪关掉水壶,往杯子里冲着热水,“要知道摄像头是移动的。”
卡弗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刚刚注意到普罗迪的窗台上放着一个他熟悉的文件夹,黄色,从审查科里拿来的。又一次。
“加糖吗?”普罗迪端着一把盛了糖的勺子放在杯子上面。
“两勺,谢谢。”
“奶呢?”
“加点。”
他把杯子递向卡弗里,但是后者只是定定地看着它,没有接过去,“保罗。”
“怎么了?”
“我让你不要再看那个档案了。我让你把档案还回到审查科去。你怎么就不听呢?”
普罗迪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到底还要不要这杯咖啡了?”
“不,放下吧。解释一下档案为何还在你这里。”
普罗迪又等了一两秒钟,然后把咖啡放在桌上,走到窗台前拿起文件夹。他拉了把椅子过来,面对着卡弗里坐下,文件夹放在腿上,“我之所以不听你的,是因为我实在放不下这个案子。”他从文件夹里找出一张地图,在膝盖上展开,“这是法利伍德豪尔,而这个,大概就是你最初搜索的半径。你把人手集中在这个半径范围内的田野和乡村里。你还对这个半径范围之外的一些地区进行了挨家挨户的搜查,就在这周围。”
卡弗里并没有看地图。他用眼睛的余光就可以看到普罗迪指的是距离弗丽发生车祸大约半英里的地方。他把目光盯在普罗迪脸上,压抑着胸中越烧越旺的怒火。他真是错了。普罗迪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踏实的警察。普罗迪身上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合适的环境下,他的这种努力以及世俗精明都会让他成为一名出色的警察—但若是时机不对,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危险分子了。
“但是超出这个半径之后你就开始大面积撒网了,去了些大的城镇,特洛布里奇、巴斯、沃敏斯特。搜查了一些火车站、公交车站,甚至还问了一些毒贩,因为她是个瘾君子。我只是想到—如果她只是走出了那个范围但是又没有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呢?如果她是在路上发生的意外呢?如果她搭了别人的顺风车?被带到数英里之外—上帝知道,比如格洛斯特郡、威尔特郡或者伦敦。但是,当然你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你设置关卡,用了两周时间查问各路司机。后来我又想到,如果是她发生车祸了呢?如果是在这些小路中的某一条上发生的呢?就是这些只通往小村庄的道路。”那根手指又指到了事故发生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车辆经过。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会有证人。真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要是某个人撞了她,惊慌之余藏起了尸体呢?或者干脆把尸体搬进车—拉到别处处理掉?”
卡弗里从他手里拿过地图,折叠起来。
“头儿,你听我说,我想成为一名好警察,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我的做事风格—我做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那你就从学习如何服从命令、如何尊重别人开始吧,普罗迪。这是最后的警告:你再这么执迷不悟,我就把你调到那桩妓女谋杀案上去。既然你这么喜欢调查,那你整天去和冰毒贩子打交道好了。”
普罗迪深吸了口气,盯着卡弗里手里的地图。
“我说了,你是不是更喜欢那样?”
长时间的沉默。两个男人纹丝不动,无声地进行着争斗。然后普罗迪呼出一口气,肩膀耷拉下来,合上文件夹,“但是我不喜欢那样,一点都不喜欢。”
“奇怪,”卡弗里说,“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
卡弗里和普罗迪会面20分钟之后,詹妮丝·科斯特洛未经通报就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她的外套已经被雨淋透了,头发乱蓬蓬的,满脸通红,看上去像是一路跑过来的。“我已经拨打了999,”她右手里面抓着一张纸,“但是我想让你亲自看看。”
“进来,”卡弗里站起身,拉过一把椅子,“快请坐。”暖气片下面,莫特尔在狗窝里支起耳朵,冲着詹妮丝眨眼睛。
她一步跨进来,看都没看椅子,直接把那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他,“这是从我妈家门缝里塞进来的。我们出去了,回来时在擦鞋垫上发现了这个。之后我们一分钟都没多停留,直接跑出来,到了这里。”
她的手一直在颤抖。卡弗里不用问就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个时候要是有几支香烟或者有杯格兰奥兰治酒就好了。
“我们需要你给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们能得到保护的地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也可以睡在警察局的地板上。”
“把纸放下。”卡弗里走到文件柜旁边,找到一小盒乳胶手套,戴上一副,“对—就放在桌上。”他弯下腰把纸条展开。有些字已经被雨水弄模糊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笔迹。
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我和你女儿的爱情故事才刚刚开始。我知道你们在哪里——我一直都知道。问问你女儿吧——她知道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我们该怎么办?”詹妮丝的上下牙齿碰得咯咯响,头发里的雨水反射着灯光,“他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们?求求你,究竟怎么回事?”
卡弗里咬紧牙关,费了好大劲儿才没有把眼睛闭上。他花了很多心思做了大量工作才使这则消息没有泄露出去。每个人,从家庭联络员到新闻办公室,都告诉他这计划无懈可击。可是上帝啊,劫匪又是如何不仅找到她家,甚至还知道了她妈家住在哪里?要比劫匪提前一步简直比阻止闪电还难。
“你看到什么人没有?记者?你家外面?”
“克瑞一下午都在察看,一个人影子都没有。”
“你确定——百分之百确定——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我确定。”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恐惧的泪水,“我发誓。我妈妈也没有对其他人说起。”
“没有邻居看到你们进进出出?”
“没有。”
“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只是在今天早晨去了下本地商店,在凯恩舍姆,只是买点早餐吃的面包。我妈出去了。”
“你没有想回梅尔镇?”
“没有!”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的激烈语气吓了一跳。她挽了挽袖子,全身都在颤抖,“听着——很抱歉,我已经反复想过好多遍,我们什么也没做,我发誓。”
“艾米丽现在在哪里?”
“和克瑞在一起,就在楼下办公室。”
“我会给你们找个住的地方,给我半个小时。我不敢保证会像你们家那样——或者你妈家那么舒适,或者有可能不在凯恩舍姆附近,也有可能在埃文郡和萨默塞特的某个地方。”
“我不在乎它在哪里。我只想知道我们是安全的。我想带我妈妈一起去。”
卡弗里拿起电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放下话筒,走到窗前,伸出一根指头挑起一片窗叶,往街道上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下着雨,尽管已是早晨,街灯仍亮着,“你的车呢?”
“在外面,往后一点。”
他往街道远处看了看。那边停着一两辆车——车内没人。还有一辆缓缓地开了过去,车灯开着,灯光在雨幕中形成一个银色的圆顶。他放下百叶窗,“我给你们找个司机。”
“我可以开车。”
“你不会像我们的司机那样开。”
詹妮丝不说话了。她看着百叶窗,看着外面的黑暗,“你是说他会反跟踪驾驶,是不是?你觉得劫匪跟我们跟到这儿来了?”
“我真希望我知道。”卡弗里拿起电话,“去找艾米丽吧,去陪着她,给她个拥抱。”
搜查组把办公楼外面湿淋淋的街道彻底搜查了一遍。没有在原地逗留的车辆,没有深蓝色的沃克斯豪尔,没有车牌号最后两位是WW的车辆,也没有人见到警察就加大油门立刻开溜。当然,这很正常。劫匪那么狡猾,怎么会去做这么容易就能被人猜到的事?科斯特洛一家人已经冷静下来。警局为他们安排了一个住处,在圣约翰比斯当,距离布雷德利家30多英里。一位专业司机驾着他们的车把一家人送到那里。半小时之后司机给卡弗里打电话说他们已经安顿下来了——尼克和一位本地警察也已就位,为他们提供保护。
卡弗里坐下来思考这件事情——劫匪究竟是他妈的如何找到这家人的——的时候,折磨了他一早晨的头痛又上升了一个等级。他真想拉上百叶窗,关掉灯,和狗一起蜷缩在地板上。劫匪如病毒般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进化。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都在朝着他尖叫,他没有办法让它们停下来,只能自己逃开。只一小会儿就行。
他把那个黄色的文件夹送回了审查科——告诉他们以后再有哪个级别低于督察的警察来查档案,务必要先通知他。然后,他带着莫特尔上了车,开过荒凉的郊区,沿着环形公路,经过空无一人的工业区和超级大卖场,穿过多重通道——其上方的广告牌上已经展示出艳丽的圣诞树;还有飞机从萨默塞特郡上空低低飞过——在休伊什停了下来,将汽车泊在一个废品交易商的院子外面。
“呆在这儿,”他对狗说,“别惹麻烦。”
以前在伦敦实习的时候,卡弗里最不喜欢的一项任务就是抽查佩克汉地区的废品交易商。通过他们得到处理的那些被窃金属的数量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从教堂偷来的铅制物品、从车床和轮船上偷来的磷青铜,有人甚至连大街上的生铁窨井盖也不放过。过去的10年里,这一任务已经被转交给当地警方,所以他已经没有权力过问他们的事务了。但是没关系。那辆撞过米琪·凯特森的汽车必须要处理掉,以除后患。
进入大门后他停下来,看着白霜覆盖下的金属堆反射着钝钝的光;金属正中间盘踞着一台液压破碎机。远处,堆积成山的报废汽车在灰色的天空下像金属白蚁丘一样拔地而起。他要找的那辆汽车就在那一堆五个汽车壳子的前面。他在众多废品之间择路而行,终于来到那辆车跟前。这是一辆银白色的福特福克斯。他太熟悉这辆车了。汽车前端已经毁掉,发动机组和防火墙也都严重变形。发动机是肯定修不好了——没有人会把它拿到二手交易市场。这辆车之所以还在这里没有被肢解,是在等着看看有没有人想要其他零部件:车窗、门把手、仪表盘。它的分解过程迄今为止还是相当缓慢。卡弗里每个星期来查看一次,顺带买扇车门或者一个座位来加速它的肢解过程。不过他并没有做得太招摇——他并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伸出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摸着变形的发动机罩、破碎的挡风玻璃和车顶,之后手指滑落到那个熟悉的凹痕。他对它简直了如指掌。他想象着米琪的脑袋撞在上面,在暗夜中迸出一片鲜红;想象着她在那条偏僻的乡间小道上飞过发动机罩碰到车顶上面,等她落到柏油路面上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包着松散骨肉的皮囊——撞断了脖子,当场死亡。
卡弗里走近接待室的时候,一条拴在铁链上的德国牧羊犬朝着他好一通狂吠。接待室外面停了三辆四驱车,车的侧身写着:安迪的赛车和招牌。这几个字对他来说既熟悉又讨厌。作为一名警察,“吉卜赛人”这个词他是连想都不应该想到的。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的行话应该是TIB。称这种人为TIB,他们绝对想不到你是在叫他们流浪盗窃犯。这家废品回收站的TIB在现实生活中非常典型:大块头,一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耳朵上挂着叮当乱晃的环子。一个家伙坐在办公桌后面,用一台小取暖器暖着腿,正在一台油迹斑斑的电脑上玩小赌注游戏。卡弗里一进门,他便关了显示器,从椅子上转过来,“想要点什么,伙计?”
“后挡板。福特福克斯。捷特。银白色。”
那人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放在腰间,打量着办公桌旁边迪克森货架上堆放的一排排汽车零部件,“我有好几副呢。每一种零件都能为你提供一大堆。”
“当然。不过我想要外面那辆车上的。”
那人转过头来,“外面院子里的?”
“没错。”
“但是这些都是切割好的。”
“没关系。我想要外面院子里的。”
那个TIB皱了皱眉头,“你以前来过这里吗?我们认识吗?”
“来吧,”卡弗里拉开门,“我指给你看。”
那人不高兴地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套上一件脏兮兮的羊毛外套,跟着他来到院子里。他们站在那辆银色福克斯前,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化成了白雾。
“为什么要这辆?里面有十几个福克斯后挡板。也都是银白色的。福克斯是我这里销量最大的汽车。这是辆黑木耳车。”
“一辆什么?”
“黑木耳车,每个小娘儿们都有一辆。对我来说它们是屁股车,因为都是从我屁股里面拉出来的。屁股上长出黑木耳,哈,我一定是生物学上的奇迹。”他含混不清地笑着,看到卡弗里面无表情又停了下来,“不过你想要这个的话,这可是排名前30的好车。你想得到特别的东西,就得为你特别的品位掏钱。里面的那些部件,我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可以拿给你。但是这一个,我还得让伙计们拿切割工具来。”
“他们最终还是会把它切开的。”
“少于130英镑免谈。”
卡弗里看着车顶上的凹痕,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弗丽要小心普罗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去做这件事。“后挡板100英镑,”他说,“但是你把后挡板取下来之后,我要看着你切碎这辆车。”
“还没到时候呢。”
“可以了。取下后挡板几乎就不剩什么了。变速箱、右侧前照灯、车座、车轮,连内部装饰都没有了。再去掉后挡板,这辆车就可以肢解了。”
“安全带。”
“它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不会有人想要那玩意儿,把它们和后挡板放在一起好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那个TIB狡猾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人私下里都叫我什么。你们叫我TIB,流浪盗窃犯,但是你错了。我虽然流浪,却不盗窃——而且别拿我当傻子。在我看来,有人要我去切割一辆车的时候,就应该提高警惕。”
“在我看来,如果有人在没有接到订单的情况下把汽车切开而且还囤了那么多的零部件,那就应该提高警惕。里面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你还不知道别人是否需要为何就把汽车拆开?汽车外壳都去了哪里?我知道你们半夜三更拿着切割机在搞什么鬼。我知道在这里一晚上能捣毁多少车牌。”
“你他妈的究竟是谁?我以前在这里见过你,是不是?”
“赶紧把这辆车给我拆开,好吗?”
那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合上,摇了摇头。“上帝,”他咕哝着,“这是什么世道?”
这是一栋像鞋盒般不起眼的房子,年久失修,周围狂风肆虐。多年前它属于当地警方,但是现在警察已经不再用它了;荒芜的花园里还竖了块饱经风吹雨打的“待售”招牌。今天,房间里或许是多年以来第一次亮起了灯,甚至还供了暖——楼上的暖气片和起居室里的煤气取暖炉都还能用。詹妮丝烧了热水,为每个人泡了茶。哭了一路的艾米丽,现在一经允许喝热巧克力吃果冻,重又高兴起来。现在她正在起居室看儿童频道,坐在地板上和绵羊肖恩一起咯咯笑。
詹妮丝和母亲站在门口望着艾米丽。
“她不会有事的,”母亲说,“就算几天不去学校也没坏处。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若是累了或者不高兴了,我有时候也会把你留在家里。她才4岁。”母亲穿了件敞领的费尔毛衣,利落的银色短发向后梳着,露出小麦色的脸庞上一双蓝眼睛——她依然很漂亮,柔软的肌肤总是散发着卡玫尔香皂的清香。
“妈妈,”詹妮丝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拉塞尔路上住过的那所房子吗?”
母亲扬起一只眉毛,被她逗乐了,“我想我的记忆还没那么坏。我们可是在那里住了10年呢。”
“你还记得那些鸟吗?”
“鸟?”
“你一直告诉我不要总是开着卧室的窗户。我当然不会听你的话。我总是坐在窗前,往外扔纸飞机。”
“你不听话的时候可多着呢。”
“后来,我们到威尔士的露营地去度周末,就是在小路尽头有个小海湾的那个?我吃欧浦水果太妃糖吃到不舒服那次?我们回到家之后,发现我卧室里有只鸟。它肯定是在我打开窗户的时候飞进来的。我们出门前关上了窗户,也就把它困在了里面。”
“我想我记得这事儿。”
“它还活着,但是窗外的鸟巢里还有它的孩子。”
“哦,上帝,是的。”母亲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一半是高兴自己记起了这件事,一半是想起了这件事的可怕,“是的,我当然想起来了,可怜的小东西们。可怜的鸟妈妈,它只能停在窗台上眼睁睁地望着孩子们。”
詹妮丝忧伤地笑了笑。一想起那只鸟,她眼睛里就满是泪水。当时她非常可怜死在巢里的那些小鸟。她用洁白的鹅卵石把它们一只只葬在花圃里,并且因为内疚而哭泣。如今她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才明白最痛苦的莫过于那只鸟妈妈,要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昨天汽车被抢走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只鸟妈妈。”
“詹妮丝,”母亲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亲了亲她的头,“亲爱的,艾米丽现在安全了。这里虽然不是很舒适,但是至少有警察保护我们。”
詹妮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现在,你再去给自己弄点喝的。我去打扫一下那个脏得要死的卫生间。”
母亲走了之后,詹妮丝双臂抱在胸前,又在原地站了好久,门半开着。她不想去厨房,那里狭窄压抑,克瑞在那里喝咖啡,顺便在手机上回复工作邮件。他一整个上午都在做这件事情。他不喜欢上班的时候请假——就是不喜欢。他不高兴地嘟囔了很久,说什么流逝的时间、经济不景气、工作是多么难找、人不能忘恩负义等等,好像眼下的局面都是詹妮丝一手造成的。
最后她上了楼,去了前面的小卧室。里面有两张单人床,睡袋是他们离家前匆匆带来的,床单则是尼克想办法不知道从哪个地方翻出来的。她看了看两张床:这将是数年来她第一次独自睡觉。尽管在一起了这么久,尽管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克瑞仍旧对房事毫不厌倦。实际上,说得准确点,自从克莱尔出现之后,他反倒更是老想着那事儿了。就算詹妮丝只想静悄悄地躺在黑暗之中,让梦从眼帘后面滑过,她还是会尽量满足他的需求。这样会避免她的坏心情,也省得听到各种含蓄的暗示说她没有达到他所期望的好老婆的标准,但是整个过程她都会静悄悄地不出声。她从来都不会假装自己很享受。
外面有辆车停了下来,她本能地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汽车停在了路对面,有一条狗——柯利犬——坐在后面,而警探卡弗里则坐在前面。他关了发动机,在车里停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看向这所房子。他长得很好看,就算是个傻瓜女人也能看出这一点,但是在他脸上有种很从容很戒备的神情让她摸不着头脑。现在他很奇怪地坐在那里不动,她立刻明白了,他并不仅仅是盯着虚空,而是集中精力在看花园里的什么东西。她头抵着窗玻璃向楼下望去,没有什么奇怪的,只不过是她那辆停在车位上的奥迪车。
卡弗里下了车,关上车门,把这条废弃的街道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好像在怀疑有个狙击手正在瞄准自己。然后他裹紧了大衣,穿过街道,在奥迪前面的车道上停下来。汽车交还给他们的时候是被清理过的——劫匪在右前方撞出来的凹痕并不是那么明显。但还是有些东西吸引了卡弗里的兴趣,他开始细细地观察。
她打开窗户,探出身子。“怎么了?”她小声叫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抬起头看着她。“你好,”他说,“我可以进去吗?我们需要谈一谈。”
“我马上下去。”她在T恤外面套了件毛衣,匆匆把脚塞进靴子,甚至都来不及拉上靴子拉链,就从楼梯上跑了下去。外面,卡弗里正站在冰冷的细雨中。
“有什么不对吗?”她吸着气说,“你的表情好奇怪。这辆汽车怎么了?”
“艾米丽还好吧?”
“是的,她刚吃过午饭。怎么了?”
“你要去告诉她,我们要离开这里。”
“离开?为什么?我们才刚刚到……”突然间她明白了,一步退到走廊下面,“你开什么玩笑?你的意思是他知道我们在哪里?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
“你能不能现在就进去让艾米丽准备好?”
“他已经发现我们了,是不是?他已经到了这里,现在正在监视我们,是不是?你这就等于告诉了我他已经发现了我们。”
“我没这么说。你一直以来都很配合我们工作,所以,请你一定要冷静。到屋子里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我已经从沃尔调来一辆没有标志的车。在这样的案件里随时转移是很正常的。我们把受保护人移来移去。这是标准程式。”
“不,不是的。”
卡弗里的对讲机传来一阵静电干扰的声音。他转过身背对着她,扯开外套,歪着头冲着对讲机低声说着什么。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偶尔听到几个单词:街道的名字以及“拖车”什么的。“你还要把车拖走?为什么?他对车子做了什么手脚?”
“到里面让你女儿准备好,谢谢。”
“不!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她一步跨上车道,已经愤怒得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有劫匪正在远处用枪瞄准她。空荡荡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她走到奥迪后面,蹲下身子细细查看,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漏掉了什么。她又走到车身侧面,并没有伸手去碰车子,只是弯下腰来去寻找最细微的异常。在劫案发生之后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开这辆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昨天她从警察局的停车场取出汽车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用新的眼光去打量这辆车。但是汽车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经过副驾驶车门,看到右保险杠上的凹痕,从前面绕过去,来到驾驶员车门旁。卡弗里双臂抱胸站在她面前。她停下来,“你能不能让一让?我要看看这一块。”
“我觉得没有任何必要。”
“我觉得有必要。”
“没有。你现在有必要做的事就是到屋子里,把女儿收拾好,准备出发。”
“这样保护我并不是在帮我。不管你是在做什么,你向我隐瞒事情真相真的不可能帮到我。请你让一下好吗?你是警察没错,可这依然是我的财产。”
卡弗里在原地一动不动呆了数秒钟,之后,面无表情地向旁边跨了一步。他站在她旁边,面对着房子,好像突然之间对这辆奥迪失去了兴趣。她谨慎地回头看看他,又小心地检查着刚才被遮掩的区域,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任何奇怪的或者移位的东西,没有刮痕或者凹坑,没有撬锁的痕迹。在确信无疑真的没有什么异常之后,她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车道上,一言不发,纹丝不动,细细思索着这个难题。片刻之后她终于想到了一点,于是趴下身子,手撑在积了层雨水的车道上,往车底望去。就在那里,有个鞋盒一样大小的黑乎乎的四方体,像藤壶一样吸附在车底。
她立刻跳了起来。
“放心,”卡弗里心平气和地说,“那不是炸弹。”
“不是炸弹?那是什么鬼东西?”
“那是个跟踪装置。”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把它关掉了,不会伤到你的,别担心——巡逻车马上就到,车一到我们就走。建议你让家人赶紧——”
“哦,上帝!”她快步走进屋里,穿过走廊,直到看见艾米丽。她正盘腿坐在地板上,微笑着看电视。卡弗里也跟了进来。詹妮丝关上门,转向他。
“他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做到的?”她小声问道,“跟踪装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把它安在车上的?”
“昨天,是你到我们那里提的车,是不是?是鉴证科的人把它交给了重案组?”
“是的,我还签了字。克瑞想让艾米丽尽快坐上这辆车,不想让她对它产生心理障碍。我真是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个——”
“你去你妈妈家的路上有没有在哪里停车?”
“没有,我们一口气开到家,克瑞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后面。”
“到你妈家之后呢?你把它停到哪里了?”
“停在车库。根本没有任何人有机会靠近它。”
卡弗里摇了摇头。他眼睛里隐藏的一些东西她是无法理解的,“艾米丽有没有再说起过这件事?有没有什么新细节?”
“没有,受虐儿童保护调查组的那位女士说不能催,她说等艾米丽准备好了自然就会说出来。干吗?你觉得是他在她还在车上的时候安装的吗?”
“我不知道。或许。”
“但是你们鉴证科的人,如果是那个时候安装的,他们应该已经发现……”突然间她明白过来,突然间她就知道了为何他的眼神如此戒备,“哦,上帝呀!哦,上帝!你的意思是你们的人没有彻底检查这辆该死的汽车!”
“詹妮丝,赶快让艾米丽做好准备,可以吗?”
“我说对了!我知道我说对了。我可以从你的表情里看出来。你也是这样想的。他是在——我不知道——没准是在撞车的时候把它安在那里的,而他们竟然没有找到。他们竟然没有找到安在车底盘上一个该死的跟踪装置!好吧,他们还漏掉了什么?是不是也漏掉了他的DNA?”
“是很彻底的检查,非常彻底。”
“彻底的检查。彻底的检查?玛莎的父母也认为他们已经做了‘彻底的检查吗?嗯?如果他们知道了你们的人在彻底检查了一辆车之后还能漏掉一个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们还会相信你们吗?”她突然住了嘴,往后退了一小步。他并没有动弹,但是她从他脸上可以看得出来,这件事他并没有等闲视之,而且它给他带来的痛苦并不亚于带给她的痛苦。“抱歉,”她愚蠢地小声说,并且举起一只手来表示歉意,“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火。”
“詹妮丝,相信我,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有多么内疚,对于发生的这一切。”
不到一个小时卡弗里就把涉及到的有关部门全都召集了起来。重案组的两间简报室都正在使用中,所以他临时在电脑机房的一张桌子旁开了个会,而那些电脑操作员就在他们周围继续自己的工作。他把鉴证科长和那个开车送科斯特洛一家去比斯当的家伙安排在房间边上一张矮咖啡桌旁坐下。普罗迪也来了,坐在附近的一张桌子旁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浏览着文件。当然是劫匪案的文件,不是凯特森案子的文件,卡弗里已经检查过了。
“玛莎的父母会认为你们做了彻底的搜查吗?”卡弗里首先想对付的是鉴证科长。这是个瘦瘦的家伙,长得非常像巴拉克·奥巴马,一头短发剪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不像是干这一行的,倒像是一名高层次的企业律师或者医生。是他把那辆车开到萨斯米兹的鉴证科“诊疗室”并对其进行彻底搜查寻找劫匪的DNA。“他们会吗?嗯?认为你们做的已经很彻底了?他们会不会在看了科斯特洛家的奥迪之后说,‘搜得真仔细。我们对这些警察有信心。他们已经清除了所有障碍。”
鉴证科长冷冷地盯着卡弗里,“那辆车检查过了。从头到底。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那你来告诉我。汽车的‘底在哪里?你头脑中对底盘的合法定义是什么?车窗?排气管?”
“全都检查过了。这辆车从我那里开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追踪器。”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卡弗里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手里还转着一支铅笔。他知道自己现在很不近人情,像是个玩杂耍的,但是他真的很生这家伙的气,所以决定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那年我还在伦敦负责谋杀案件——地区主要调查组,那个时候大家都这样叫它——我认识一个鉴证科的人,级别很高,这里我就不再说他的名字了,因为说出来可能你们都知道。后来,派克汉有个傻瓜把自己的老婆杀死了。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尸体,但是案情应该是一目了然的——她失踪了,而他又被人发现想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他家公寓的墙壁上面全是血迹,中间夹杂着几枚手印。之前傻瓜先生和傻瓜夫人因为涉及到毒品,都有案底,档案里有他们的指纹——你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是不是?”
“不太清楚。”
“我当时想,我应该取下墙上的指纹,跟傻瓜夫人留在档案里的指纹做个对照,如果能对上的话,就算永远都找不到尸体,最起码我们也可以对皇家检察署有个交代,于是就在公寓里拍了照,等等。然后我说的那个鉴证科的家伙就开始自由行动了。他想从墙上得到一个完美的指纹,情愿为之付出任何代价。有些指纹是很高的——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们是如何把指纹印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的,或者有可能是她丈夫把她举起来那么高,反正是那个不幸的女人的指纹得有8英尺高。你们知道的,鉴证科的人应该带着垫脚板——但是这次我说的那个家伙不知道是忘了带了还是全都用上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看到了一个松木柜子,上面放着电视,距离他想要的那些指纹大概有1英尺远。他把柜子从角落里拉出来,站在上面,从墙上采集了指纹之后,又把柜子推回原处。对上号了——就是傻瓜夫人的指纹。但是,两天之后,一个亲戚去清理公寓,闻到了公寓里的恶臭——你们猜到了吧——就是那个柜子。打开柜子之后,那个妻子的尸体就在里面,柜子下面的地毯上还有血迹,柜子被拉出来又被推进去的时候也留下了血印。等我们再回头去找那个鉴证科的家伙时,你猜怎么着?”
“我不知道。”
“他耸了耸肩,说道,‘哦,难怪我拉它出来的时候觉得有点重。难怪我觉得有点重!”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一行有些人——当然我不会对你妄加揣测——但是就是有些人视力差到连血淋淋的事实都看不到。把那么明显的罪证踢到一边,只是为了在墙上取个血手印!”
鉴证科长鼓起了嘴巴,又露出他那自认为高人一等的表情,“那辆车已经被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卡弗里先生。早晨汽车一送到立刻就成为我们的头等大事——你是下了紧急令的。我们把它从头到尾彻查了一遍。每一个角落。车底下什么都没有——一件反常的东西都没有。”
“你亲自监督了这次检查吗?”
“你别想在这上面挑我刺。我是不可能监督每一次检查的。”
“所以到底有没有彻查其实你也没有亲眼看到。”
“我告诉你,那辆车经过了彻底的检查。”
“那我也告诉你,你就是没有检查!起码得有点能够承认错误的风度吧!”
“你又不是我的上司。”鉴证科长指着卡弗里,“我又不是警察,我不需要按照你们的规则办事。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讯问都是如何进行的,但是我没有必要忍受这个。你这样跟我说话是会后悔的!”
“或许吧。但是我很怀疑。”他伸出一只手指着门,“请,想走就别客气。出去时别让门夹了屁股。”
“可笑!这人太可笑了。”鉴证科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用不着你操心,谢了。我倒要留下来,反倒开始喜欢这里了。”
“随你的便,正好能让机房的姑娘们找点乐子。”卡弗里转向送科斯特洛一家人去第一个安全住所的那名司机。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身子往前倾着,胳膊肘搭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卡弗里胸前的某个点。
“对了,”卡弗里往前探了探身子,歪了歪头,迎上司机的目光,“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
“进入一辆车之前一定要先仔细检查一遍,这应该是你专业训练的一部分吧?我想这应该是约定俗成的——不可以上一辆自己没检查过的车。这应该是一种习惯。本能——牢牢记住的东西。”
“我能说什么呢?很抱歉。”
“就这?很抱歉?”
司机吐出一口气,坐了回去。他张开双手示意了一下旁边那位目中无人的鉴证科长,“你刚刚还告诉他要有敢于承认错误的风度,现在我承认了。我就是没有检查。当时精力有点不集中,现在我很抱歉,非常对不起。”
卡弗里瞪着他,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的话。这家伙说得对。而他,卡弗里,则是个混蛋:像老尼禄一样坐在角斗场中,转着那支该死的铅笔。不管他们犯下什么错,也不管他们各自有什么缺点,重要的是劫匪总能领先他们一步。这才是令人恐惧的地方。
“狗屎!”他扔掉铅笔,“全都是狗屎!”
“就算是狗屎那也是你的。”鉴证科长站起来,转向较远的那扇门,“跟我无关。”
卡弗里转过身,看到一个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的身材丰满的年轻姑娘,正从桌子之间穿过房间。她一头金色直发,茶褐色的皮肤看上去与某个程序员差不多。他并不认识她,但是从她脸上那种犹豫不定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是新来的。她手里还抓了个塑料信封。
“谢谢。”鉴证科长从她手里接过信封,“你在这里稍等片刻,不会太久,等会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那个姑娘局促不安地站在那排矮沙发旁边,而鉴证科长则坐下来,把信封里面的东西倒在桌面上。里面是十几张照片,他伸出指头从中挑选着。所有的照片内容都是同一辆车,但是是从不同的角度拍摄:里面,外面,后面。是一辆有着香槟色内饰的黑色汽车。正是科斯特洛家的奥迪。
“我想这应该是你要找的那个视角。”他抽出一张照片,从桌子上推给卡弗里。照片上是汽车的下面,排气管、底盘什么的。日期时间清清楚楚:昨天上午11:23。卡弗里盯着照片看了几秒钟。他真希望自己服用了扑热息痛。现在不仅仅是头痛了:因为昨晚和行者在野外坐了大半宿,全身的骨头都在疼。照片上的汽车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鉴证科长说道:“有人是否应该向我道歉?或者这个要求很过分?”
卡弗里拿起照片,抓得紧紧的,拇指指甲都没了血色,“是你把车开过来的,是不是?科斯特洛家从我们这里取的车。”
“他们不想大老远跑到我们那里去。他们要去凯恩舍姆是吧?离这里比较近吧?他们觉得从你们这里取车要更方便一些。我让人把车开了过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帮你的忙。”
“交车的时候在我们办公室主任那里签字了?”
“签了。”
“肯定有人把它——”卡弗里看着照片。就是在从这到科斯特洛家中间的某地,这辆车被人动了手脚。这也就意味着——他胳膊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汽车唯一一次会被人动手脚的机会,唯一一次,就是当它还在楼下停车场的时候。那可是个有安保措施的停车场,一般行人是进不去的,除非你有口令。
卡弗里睁着酸痛的双眼,看了看办公室里面的人。有授权官员也有警方人员,再加上一些附属人员,能够进出这个地方的肯定有上百人。他突然间又想起来一件事:那个劫匪为何运气那么好,竟然能够绕开所有的自动车牌识别系统设置点?倒像是他早就已经摸清了摄像头的位置。
“头儿?”
卡弗里缓缓地扭过脸。普罗迪身子前倾,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他脸色煞白,没有血色,甚至有些泛灰。他手里拿着劫匪的一封信,就是送到布雷德利家的那封,就是说要重新调整玛莎五官的那封。“头儿?”他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卡弗里冷淡地说,“什么事?”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水下搜索队的主要任务是配合其他部门的工作,进行一些更为专业的搜索。它在寻找玛莎·布雷德利方面的责任已经结束了。所以,随着灾难性运河搜索工作的结束,供职于布里斯托尔周边阿蒙兹伯里镇的警察都回到了自己的日常工作中去,而威拉德警探也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做每一名警察都必须完成的基于计算机的多样化训练。这一课程要求你在两天的时间里都要坐在电脑屏幕前点击按钮,这也有点……好吧,他明白对其进行评价或者排斥是不对的。弗丽到的时候,他正在主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心烦意乱地盯着电脑显示器。她知道最好不要提起昨天在运河发生的事情,于是把头伸进门里,微笑着,假装昨天的事情并未发生,“下午好!”
他抬起一只手跟她打了招呼,“午安。”
“怎么样了?”
“快好了。我想它已经起作用了。你再也不会抓到我叫一个黑鬼为黑鬼了。”
“上帝!威拉德,你还要说这么大声!”
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对不起,队长,但是这真的是种侮辱。这本来应该是很自然的东西,有必要特意拿出来教别人应该怎么做吗?连局里的那些黑家伙们——对不起,那些非裔英国公民们——都认为这是种侮辱。局里所有有修养的人都不需要让人来教自己这狗屁玩意儿。而真正需要学习这些的王八蛋却只是微笑着在方框里打个钩,说些不会出错的话,然后就去开英国国家党会议,剃光头发,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刺上个乔治十字勋章。”
她深吸了一口气。威拉德一直兢兢业业且完全没有种族歧视;他热爱队里的每一个人。所有人中他最不需要这种训练。他说得没错。这是对他这种人的侮辱。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则需要强迫他们接受。
“我一直不习惯这个,威拉德,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这说明整个世界都有问题,但是没有人会说出来。该死的麦卡锡主义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麦卡锡主义,威拉德,你赶紧把那个鬼东西做完。只要在正确的方框里面打钩就可以了,连受过训练的海豹都能做这事。”
威拉德转过身继续点击屏幕。弗丽关上门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坐下来,眼神空洞地盯着更衣室那扇敞开的门,集中精力想抓住游离在意识边缘的那个东西。
有一个柜子上面贴了一张圣诞贺卡,就那么一张,光溜溜孤单单的,像1月份的一片雪花。其他所有的东西——角落架上的靴子,通告板上贴着的脏兮兮的明信片以及傻乎乎的卡通画——都已经在那里好几个月了,甚至好几年了。汤姆撞死米琪的时候它们已经在那里了——她之所以很确定是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就坐在这个地方,绞尽脑汁想搞清楚那股腐肉气味到底是从何而来。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气味就来自于自己那辆停在外面的汽车里。行李箱内正在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来的气味通过空调系统进入到楼内。
空调系统。她敲着桌子。空调系统。她感觉到脑袋和脖子周围的电磁场又开始啪啪作响,双臂上鸡皮疙瘩起了满满一层。究竟是什么东西又在她的潜意识里拉响了警报?换气。用新鲜空气替换掉污浊空气。她想起米琪现在身处的地方:气体从洞穴深处沿着看不见的通道慢慢升腾,穿过比手指还要细小的缝隙,不断向外发散。
突然之间,关于某事的记忆如电流般传遍了她全身。她立刻站起来,抽出工作档案——那是个活页文件夹,里面记录着他们部门每天完成的工作——快速翻看着,直到找到昨天的搜索记录。她颤抖着手把它们抽出来,摊在桌上,双手撑着桌面,细细研读。事情的脉络开始渐渐清晰。
气井。这正是她漏掉的地方。该死的气井。
有人在敲门。
“进来。”她有些心虚地把文件重新放进文件夹,转过身背对着办公桌,“什么事?”
威拉德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了个记事板,上面是他那潦草的笔迹,“队长?”
“威拉德,”她往后靠着办公桌,遮住了文件夹,“什么事?”
“来活了。刚接了个电话。”
“什么活?”
“逮捕令。”
“要我们去逮谁啊?”
“还不知道。只是让我们快点赶到集合点,没让带枪,但是听上去挺严重。”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去吧,威拉德,你替我去。我今天下午要请假。”
以前她没有办法出勤的时候,威拉德总是会出任代理队长,但是这种交接一般是提前完成的。他皱起了眉头,“执勤表里有你的名字。”
“我生病了。我要去确诊一下。”
“你才没生病。”他狐疑地看着她,“嘿,不会是因为我说的话吧?你知道的,当我说你不会再逮到我叫——”
她举起一只手止住他的话,心跳加速,“谢谢你,威拉德,不是的,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
如果她告诉他自己的思路,他肯定会对她失去耐心。他会说她太偏执了,她应该放过这件事。他会笑话她,或者,更糟的是,会把这件事情上报给督察,或者教训她一顿,甚至想和她一起去。不管怎样,她不会有事的。什么都不会发生。
“因为我生病了,猪流感——你看着随便在表格上填个什么病吧。我现在要回家卧床休息了。”她把文件卷了卷塞进背包里,把背包往肩上一甩,直起身,对威拉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祝逮人顺利。别忘了领代理津贴。”
“他不仅可以进出停车场,”特纳说,“而且可以在整栋大楼里转悠,出入各间办公室。没准儿他就是个隐形人。”
卡弗里、特纳和普罗迪都挤在普罗迪的办公室里。暖气开到最大,窗玻璃上全是水蒸气。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涂料和汗水的气味。
“停车场内有监控摄像头。”卡弗里站在角落里,双手插在衣袋中,“如果他把追踪器装在车上,摄像头肯定会拍到。有没有人去查一下监控视频?”
那两人一声不吭。
“怎么了?”
特纳耸了耸肩,避开他的目光,“摄像头坏了。”
“又坏了?当时那辆该死的警车被盗的时候似乎就是这个理由。你现在告诉我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两次?”
“不是两次。是从上次坏了之后就没修好。”
“哦,好极了!这东西坏了多久了?”
“两个月了。他是勤杂工——他的工作就是修理这些东西。”
“这个龟孙子为我们工作多久了?”
“两个月。”
“天哪天哪天哪!”卡弗里用指节敲着脑袋,恼火地说,“我希望我们把玛莎装在盘里双手奉上的时候,还没忘为他折餐巾。”
他拿起普罗迪桌子上从人力资源部传真过来的文件,上面还夹了张照片。理查德·摩恩。31岁。去年受聘为警察局“维护部员工”;在过去的八周内主要为重案组服务,做一些楼内的维护工作:刷墙,修灯,固定壁脚板,更换卫生间坏掉的水箱;计划并实施了玛莎的绑架案以及研究在不被抓住的前提下,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地满足自己的欲望。
是普罗迪想到了这之间存在的联系。他想起今天早晨自己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然后被他团成团扔进废纸篓里。是勤杂工摩恩写的:关于油漆的气味我很抱歉,请不要碰暖气片。那个长得颇像巴拉克·奥巴马的鉴证科长,懂得一点笔迹学。他确定这张纸条和写给布雷德利家的几封信出自一人之手。然后又有人指出,写给布雷德利家和科斯特洛家的信所用的纸张倒像是总部发给他们的笔记本的纸张。劫匪居然用警察局的办公用品来写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绝了!
摩恩今天上午还在这里上班,但是中午并不该他值班,所以在与鉴证科长的会议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离开了办公楼。他居然出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卡弗里盯着照片,记得自己曾经在大楼里见过这个人几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人个头比较高,超重。通常穿工作服,但是照片里的人穿的是一件卡其色T恤。白人,橄榄色皮肤,宽宽的额头,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鼓鼓的嘴巴,剪得很短的黑发。很有可能是三级工,不是二级工,因为二级工要做维修工作。卡弗里盯着那双眼睛,试图看到里面的倒影。只有上帝知道这双眼睛看到了他对玛莎做了什么;也只有上帝知道这张嘴巴对玛莎做了什么。
上帝,他想,简直是一团乱麻,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下手。
“他名下并没有注册的车辆,”特纳说,“但是他每天都开车上下班。很多人都记得看到过他。”
“我也见到过他。”普罗迪无精打采地说。
另外两个人转向普罗迪。他坐在椅子上,两只肩膀耷拉着,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对自己很是恼火,因为他没有早点把这一切联系起来。卡弗里真想把这件事作为攻击他的武器,告诉他如果他能够早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这桩案子上的话,或许他们早就抓到摩恩了。但是普罗迪已经很自责了。如果这是他要得到的教训,那他已经领受到了。
“是的——他有一辆车。”普罗迪虚弱地笑了笑,“猜猜是什么车?”
“哦,求你了,”卡弗里声音微弱地说道,“别告诉我是沃克斯豪尔。”
“有一天我看到了他开那辆车。之所以注意到这点是因为它跟我的标致颜色一样。”
“上帝。”特纳沮丧地摇着头,“我真不敢相信。”
“是的,好了。没必要那样看着我。我知道我就是个大傻瓜。”
“你今天重新安置了科斯特洛一家,”卡弗里说,“告诉我你做安排的时候他不在房间里,告诉我他没有偷听到你们的谈话。”
“他没有,我很确定。”
“那么在你安排自动车牌识别系统设置点的时候呢?你确定他没有……?”
普罗迪摇了摇头,“那是在深夜,他已经走了。”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绝对知道那些摄像头的位置。”
普罗迪欲言又止,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转向电脑,晃了晃鼠标。屏幕亮起来,他盯着屏幕,脸涨得痛红。“妙极了!”他举起双手,“真他妈绝了!”
“怎么了?”
他暴躁地推开椅子,转到墙根,面对着墙,双臂交叉,背对着房间,坐在那里好像已经耗尽了耐心。
“普罗迪,别他妈跟个小孩似的。”
“哈,是啊!还真觉得自己就是个小孩,头儿。他可能偷看我的电脑了。难怪我的电脑从来不休眠。东西都在电脑里。”普罗迪朝着身后的电脑挥了挥手,“什么都在里面,工作计划,我所有的邮件。这就是他知道这些事情的原因。”
卡弗里咬着嘴唇看了看手表,“我有个任务给你。你需要去看看某个人。”
普罗迪转过椅子,“是吗,什么人?”
“那些抠门儿的统计专家们又在抱怨预算——正在从牙缝里省钱,所以认为安全住所的人员配置超标了。你到那里去把今天下午的警探替下来,跟科斯特洛一家和尼克谈一谈,让她们知道案情目前的进度——让詹妮丝保持冷静,因为她若是知道这些,恐怕该要崩溃了。你把这些都做好了之后——别着急,慢慢来,愿意呆多久都行——就可以到当地警局找个人替你了。”
普罗迪恨恨地看着卡弗里。让他去告诉一个差点失去孩子的女人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案犯是谁?让她知道其实有些事情很久之前就可以预防?这可不是什么好活。这是隐性惩罚。然而,他还是推开椅子站起来,从挂衣钩上取下雨衣,拿出车钥匙,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甚至都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再见。”特纳向他喊了一嗓子,但是他没有回应。他关上门,剩下那两个男人默默地站在原地。特纳正要和卡弗里说什么的当口,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听对方讲话,挂了电话之后把手机放进口袋,然后严肃地看着探长。
“他们准备好了?”卡弗里问道。
特纳点点头,“准备好了。”
大家相互看着,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他们已经得到了理查德·摩恩的地址,还有一名证人说摩恩此刻正在家中,而一个强行进入小组也已经整装待发。摩恩不可能知道他们会采取行动。他应该就在家中,手里端着一杯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根本没料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事实当然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特纳和卡弗里心里都很清楚。迄今为止每一个回合摩恩都要比他们领先一步。他既狡猾又狠毒——没有理由去相信他现在会发生改变。但是,他们必须要努力尝试一下。真的,不然还能有其他什么选择吗?
“贾斯珀不喜欢这里。贾斯珀觉得那个人会从窗户进来。”在卡弗里探长为科斯特洛一家重新安排的公寓里,艾米丽坐在床上,胸前紧紧地搂着玩具兔子。她们已经吃过午餐,通心粉和肉酱,现在正在铺床。艾米丽对妈妈皱着眉头,“你也不喜欢这里,是不是,妈咪?你不是真的喜欢这里,是不是?”
“我不爱这个地方。”詹妮丝从袋里掏出艾米丽绘有芭比图案的睡袋,抖了几下。这里的卧室要比上一个住处的好。实际上,整个公寓都要好于上次那个地方,更为干净整洁,还铺着奶油色的地毯,配有白色的木家具。“我不是那么爱它,但是也不讨厌它。我还知道它有自己独特的地方。”
“是什么呀?”
“我知道它很安全。我知道在这里是不会有人来伤害我们的。这些窗户都是很特别的安全窗,而且尼克还有其他警察都确保了这一点。那个坏蛋在这里不可能找到你,也不可能找到贾斯珀。”
“那你呢?”
“也不可能找到我,或者爸爸,或者外婆。他谁都找不到。”
“外婆的床太远了。”艾米丽指向房间外面,顺着走廊,经过客厅和浴室,公寓的后部还有一间卧室,“要一直到那里才是外婆的床。”
“外婆喜欢她的新房间。”
“妈咪,我的床离你的太远啦,这样我晚上就看不到你了。昨天晚上我都吓坏了。”
詹妮丝直起身,看着角落里尼克为艾米丽支起来的那张小矮床,又看了看她和克瑞那张摇摇晃晃的松木床。昨天晚上在她妈妈家,克瑞很快就睡着了。他在旁边打着呼噜,时不时还哼两声,而她则躺在那里无比清醒,看着过往的车灯灯光反射在天花板上,等着其中一辆停下来,再等着脚步声响起,支着耳朵捕捉极其细微的声音。“你看着,”她走向克瑞昨晚穿的T恤和运动裤——今天早晨他脱下之后直接揉成团扔进了行李箱里——拿起它们丢到那张小床上。然后她把艾米丽的睡衣从背包里拿出来,走到双人床的另一边,把它们塞到克瑞的枕头下面,“这样如何?”
“我跟你一起睡?”
“没错儿。”
“太棒了!”艾米丽大声欢呼,激动地跳了起来,“太棒啦!”
“是的——太棒了。”克瑞站在门口说道。他穿了身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后面,“我睡行军床。非常感谢!”
詹妮丝双手叉在腰间,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他。这是他最贵的一套西装——伊夫圣罗兰——当时为了买它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昨天晚上,在她急急火火为艾米丽收拾玩具、食物、睡袋和衣服的时候,他却把这套西装从衣橱里拿了出来。现在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扣上了那对保罗·史密斯的小袖扣——那还是她去年送他的复活节礼物。“真帅啊,”她冷冷地说,“你这是要去哪?火辣约会?”
“是啊,简直太火辣了。我要去上班,怎么了?”
“上班?上帝,克瑞!”
“又怎么了?”
“好吧,先说艾米丽。她很害怕,你不能就这么走开。”
“这里有四个大人呢——尼克哪里也不去,外面还有个警察。你们被照顾得很好。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与此同时,我的工作可没有那么安全。与此同时,詹妮丝,我们的生计,我们的房屋,还有你的车——其他的一切都不是那么无懈可击。所以请原谅,我要去解决这个问题。”
他转身走了出去。詹妮丝跳起来,为了防止艾米丽听见,还在身后关上了门,这才匆匆顺着走道跑去。克瑞正站在前门旁边一个脏兮兮的小镜子前面,整理领带。“克瑞!”
“什么事?”
“克瑞,我——”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默默数到10。艾米丽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此刻她应该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父母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拧下来。“你这么努力工作,我很感激。”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说过这句话,她睁开眼睛,笑了。妩媚的笑容。她拍了拍他的翻领,说:“就是想说这个的。很感激。好了,祝你工作一切顺利。”
这条大街跟英国其他成千上万条大街没什么两样,有一家超级药店和博姿门店点缀在几家本土零售商店之间。商店里的灯光透过雨幕和渐渐降临的暮色照过来。预定接头点设在距离理查德·摩恩的公寓200码远的一个超市停车场。卡弗里到达那里的时候,车上已经坐了八个人在等他。他们都穿着防护服:凯夫拉尔防弹背心,手里拿着盾牌和头盔。他认出了其中几个人:水下搜索队的人,时不时会出勤为其他部门做些协助工作。
“你们队长呢?”他们的车灯还亮着,车门也没关,“她也来了,是不是?”
“下午好,长官!”一个个子稍矮,一头剪得很短的金发男子走向前,伸出手,“代理队长威拉德。我给你打过电话。”
“你来代理的?马里队长去哪里了?”
“她明天才来上班。如果你需要联系她的话,可以打她手机。”威拉德用背部挡住其他人,免得他俩的谈话被人听到。他压低了声音,“长官?我不知道我们这次行动的对象是谁,但是这些家伙好像认为是针对我们今天搜索的劫车匪的。是这样吗?”
卡弗里的目光越过威拉德,落在大道和通往公寓入口的交会处,“告诉他们别这么激动,保持对工作的尊重。让他们随时准备好处理突发情况。这个家伙要比我们聪明得多,就算他现在在家呆着,事情的结果还不一定会怎么样。”
摩恩的公寓所在的房子是一栋带有维多利亚风格阳台的二层小楼,一楼是一家叫做“快乐火锅”的外卖中餐馆。公寓的楼梯,与大多数这样的建筑一样,是从外卖餐馆一侧下来直通往人行道的。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下班后低着头急匆匆往家里赶,与严寒做着斗争。公寓后面是一个小型停车场,餐馆老板把空包装都扔在那里,或许他也是在这里把用过的食油卖给那些飙车小子。楼上所有的窗户都紧紧地拉着窗帘。但是他们已经向餐馆老板打听过了,理查德·摩恩的确就住在楼上,今天下午楼上还一直有人走动。另一个部门的成员已经在楼后面集合。一些警察正小心翼翼地疏散行人。卡弗里的嘴唇上面甚至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想让我们怎么做?”威拉德一副标准的协助姿态: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双脚叉开,“你是想让我们敲门呢,还是你自己敲门,我们在后面等着支援你?”
“我来敲门。你们等着。”
“你还是想先谨慎点,是不是?”
“没错。”
“要是他不开门呢?”
“那就用这把大红钥匙。”他向旁边两个正在为红色冲击夯松绑的警员点了点头,“不管是用哪种方法,我会和你们一起进去。我要得到第一手资料。”
“若是这样,长官,那就请你在我们身后进去。往后一点,给我们让点空间出来。等我们发现目标,我看看是什么情况再给你发信号。情况不外乎三种:配合,不配合,拼死抵抗。如果不配合的话我们就把他铐起来——”
“不,就算是配合的话也要把他铐起来。我信不过这家伙。”
“好的——如果是前面两种情况的话,我就把他铐起来。如果拼死抵抗,你是知道我们的办事程序的。里面可就要展开大决战了。他会被拍在墙上,身上还有两个盾牌,整个人都挤扁了。我们或许得抓着他的膝盖后面才能把他揭下来。到了那个时候你或许会认为还是由我来喊话比较好。”
“不,还是我来。”
“随便。但是在我们把他完全控制住之前,还请你站得远一点。到时候如果必须要向他喊话也请你站在门口。”
他们——卡弗里、特纳还有水下搜索队的成员——沿着街道向前走着,心情出奇得平静,甚至有些随意。水下搜索队的成员相互交谈着,摆弄着设备,检查着对讲机,确保只能与这次行动的指挥官对话。还有一两个抬头看着拉着窗帘的窗户,评价着这间公寓。只有卡弗里是沉默的。他在回忆行者说过的话:这个人要比你之前带给我看的其他任何人都更聪明。他在嘲笑你们。
事情不会这么直截了当。他心里很清楚。不会这么简单就解决掉的。
他们在那扇破旧的小前门口停下来。卡弗里站在门口,抬起手,准备按门铃,协助组的警察则立刻以一种久经考验的队形在他周围散开。他左边的三个人手里拿着防暴盾牌挡在身前,形成一个盾牌强攻小组。右边众人以威拉德为首,警棍和催泪瓦斯都已准备妥当。卡弗里看向威拉德;两人向彼此点了点头。卡弗里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没有声音。五秒钟之后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期待着随时能从对讲机熟悉的咔哒声里听到有人告诉他们目标已经跳后窗逃走。但是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卡弗里舔了舔嘴唇,再一次按响了门铃。
这次里面有了点动静,是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然后从门里面传来拉门闩的声音、弹簧锁转动的声音。卡弗里身边的人都绷紧了神经。他后退一步,从口袋里摸出搜查令,打开之后举在脸前。
“什么事?”
卡弗里把搜查令往下放了放。他意识到有人正斜着眼睛打量他,倒是有点希望有个什么东西能在他脸上炸开。站在门口的,是个60多岁的小老头,身上穿了件脏兮兮的汗衫,裤子用两条背带吊着,脑袋已经完全秃掉了。若不是因为他脚上的拖鞋,你肯定会以为他是英国国家党会议中的一员。
“摩恩先生?”
“什么事?”
“我是卡弗里警探。”
“什么事?”
“你不是理查德·摩恩吧?”
“理查德?不,我是彼得。理查德是我儿子。”
“我们想和理查德谈一谈。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知道。”
片刻的沉默。队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还从来没有过这么顺利的进展。此事定有蹊跷。“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可以——他在楼上躺着呢。”彼得·摩恩往后退了退。卡弗里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楼梯。地毯很破旧,上面沾着泥巴。墙壁上满是岁月和尼古丁留下的痕迹;齐腰高的地方也都是这么多年手掌无数次拂过留下的褐色印记。“你们要进来吗?我去叫他。”
“不,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让你先出去一下。你可以在这里和同事们一起等着。”
彼得·摩恩走出门,在严寒中瑟瑟发抖,“上帝,这是怎么了?”
“有没有什么问题,威拉德队长?”卡弗里说,“你有没有什么要问他的?”
“有。摩恩先生,就你所知,你们家里有枪械吗?”
“再过100万年也不会有的。”
“你儿子没有武装?”
“武装?”
“是的。他有没有枪?”
彼得·摩恩小心地看着威拉德,眼睛里了无生机,“你饶了我吧!”
“究竟有没有?”
“没有。你们会把他吓得尿裤子。他不喜欢不速之客。这不是理查德的风格。”
“我相信他是能够理解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在床上,是不是?上面有几间卧室?”
“两间。你顺着走廊穿过起居室——左边有一间,然后过了卫生间,后面那间就是他的卧室。提醒你们一下,这个时候我是不会靠近那个卫生间的。理查德刚刚去过。就像是什么东西爬进了他肚子里,然后死在了里面。真搞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走廊尽头。”卡弗里冲着门歪了下头,“威拉德?听明白了吗?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
威拉德点点头。数到三之后他们冲了进去:三人组成的盾牌队列首当其冲,跑上楼梯,用最大的声音喊道:“警察!警察!警察!”过道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和汗水的气味。威拉德跟在三人后面,卡弗里断后,一步两个台阶地往楼上冲。
上面是一间靠煤油炉取暖的大房间,里面满是廉价的MFI家具和图画。队员们蜂拥而上,拉沙发的拉沙发,扯窗帘的扯窗帘,还有人检查了大壁橱的顶端。威拉德平伸出一只手——这是行动的暗号,表示一切正常。他指向厨房,检查后发现也是一切正常。他们继续沿着走廊前进,沿路打开电灯,经过卫生间时,威拉德小声咕哝道:“如果不是觉得他是用这个理由来拖延时间的话,我真应该帮他们个忙,打开一扇该死的窗户。”他们检查过第二间卧室之后,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薄木板门前面。
“准备好了?”威拉德小声问卡弗里。他向着门缝点点头,提醒卡弗里注意里面并没有灯光透出来,“就是这间了。”
“是的——但是记住,随时准备突发情况。”
威拉德转动门把手,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然后后退一步。“警察,”他高声说,“我们是警察。”
里面没有动静,他用脚把门缝推得更大一些,伸进手去,打开灯。
“警察!”
又等了片刻。队员们背贴着墙站在走道里,额头上全是汗水,只有眼睛还在转动着,观察过四周的动静之后,又重新汇聚到威拉德脸上。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威拉德发出信号,把门全部打开。小组成员立刻冲进去,手举盾牌摆成防御阵势。卡弗里站在门口,可以从他们的聚碳酸酯护目镜上面映出来的影像模糊看出房间里面的情况。一扇窗户,窗帘是拉开的。一张床。别无其他。护目镜后面,警员们的眼睛来回转动,估量着眼前的情况。
“被子下面。”一名警察朝威拉德努了努嘴。
他把身子伸进门里,继续喊话,“请把被子掀开,先生。把被子扔到地板上我们能看到的地方。”
又是片刻停顿,然后就听到被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卡弗里看到它落在了地上——一床有几何图案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被子。
“长官?”离得最近的警察稍稍放松了手中的盾牌,“这是配合型的。你可以进来了。”
“配合的。”威拉德一边对卡弗里说着话,一边从防弹衣里掏出手铐,“你可以和他对话了。”他进了门,看清楚房间里的情形之后,又站住脚。“呃,”他转向卡弗里,“或许你需要进来一下。”
卡弗里伸出一只手扶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房间很小,里面空气污浊。男式衣物扔得到处都是。里面有一个看上去很廉价的五斗橱,上面还有一面污迹斑斑的镜子。但是最引人注意的还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他躺在那里,像座小山似的,恐怕重达420磅——而且还是赤裸裸的。他双手放在身子两侧,浑身如通了电般不停地筛糠。一声尖锐的哀鸣从他嘴巴里传出来。
“理查德·摩恩?”卡弗里举起搜查令,“你就是理查德·摩恩?”
“是我,”他气喘吁吁地说,“就是我。”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詹妮丝坚持让尼克允许其出去购物。如果再不去买些日用品的话,她真的住不下去了。她带着联名信用卡,尼克开车把她们送到克里布斯铜锣湾购物中心。她买了床单、被子,还在约翰·路易斯百货商店买了一只凯斯·金德斯顿茶壶,在位于购物中心角落的一家一镑店买了一袋子的卫生工具。而后她们又逛到M&S百货,买了许多喜欢的东西:为詹妮丝的妈妈买了件睡袍,为艾米丽买了双饰有绒球的拖鞋,詹妮丝自己买了支口红和一件开衫。尼克看上了一件橘滋牌T恤,詹妮丝坚持把它买下来送给了她。她们又去了食品区,在购物篮里添上了进口的茶袋、葡萄干馅饼、一小篮樱桃、半条鲑鱼——她打算今晚用莳萝酱来烹饪。看到这些灿烂的灯光,以及那些穿着各色衣服的购物者,心情变得很好,詹妮丝觉得今年或许能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
等她们回到小公寓的时候,门口有个穿了一身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正坐在一辆蓝色标致里面等她们。尼克停车的时候,他下了车,高举着搜查证,“科斯特洛太太?”
“是我。”
“我是普罗迪警探,重案组的。”
“我想我认识你。你好吗?”
“还好。”
她的笑容消失了,“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们安顿下来没有。”
她扬起了双眉,“就为了这个?”
“我可以进去吗?”他说,“外面还挺冷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个购物袋,向前门走去。
中央供暖开着,公寓里很暖和。艾米丽帮着尼克和外婆把买来的物品放好,詹妮丝则开始烧水。“我来给你泡茶喝,”她告诉他,“我一直想要个体面些的茶壶,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艾米丽还有阅读任务——外婆可以陪着她。我俩可以坐下来聊聊天——你来告诉我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事情肯定起了变化。”
她泡好茶之后他们就去了前面的房间。房间的布置还算赏心悦目,里面有一个现代的拉绒不锈钢煤气取暖炉,一张海藻图案地毯,还有干净的家具。窗户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摆了一蓬绢花。有点俗气,但是却能让人感觉到有人的确在这上面花了心思。房间里有点冷,还有股霉味,但是,一生起火来,不一会儿也就暖和了。
“开始吧。”詹妮丝从盘子里拿出蛋糕和茶壶,摆放在桌上,“是你直接告诉我呢,还是我们先来一番虚伪客套?”
普罗迪坐下来,神情严肃,“我们知道是谁干的了。”
詹妮丝定住了,嘴巴突然间干得厉害。“那太好了,”她小心地说道,“简直太棒了。这是不是说明你们已经抓到他了?”
“我只是说我们知道是谁干的了。这是很重要的一步。”
“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这不是我希望听到的。”她把托盘里的东西全取出来,为两人倒了茶,递给对方一只盘子,也往自己盘子里放了块蛋糕,坐下来,看着它,接着又把盘子放回到桌上,“然后呢?他是谁?长什么样子?”
普罗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左上角夹了张男人的照片——就是在快照亭里拍的那种,“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以为照片上的这张脸会给自己带来感情上的冲击,但是没有: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一个20来岁胖乎乎的男人,头发剪得非常短,两边嘴角长着密密的斑点。她还看到了那件卡其色T恤的领圈。正要把纸还给普罗迪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表格上的一些细节。上面写着“埃文和萨默塞特郡”。“这是什么,好像是逮捕……”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刚刚看到表格下面“警方员工”几个字。
“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你最终还是会发现的,他为我们工作,是局里的勤杂工。”
她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他是个……他为你们工作?”
“是的,是我们兼职人员中的一个。”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能把追踪器装到我们车上的吗?”
普罗迪点了点头。
“上帝。我不能……你认识他吗?”
“算不上认识——我在上班的时候见过他。他还为我刷了办公室。”
“这么说你还跟他说过话?”
“说过几次,”他耸了耸肩,“很抱歉。没有借口——我就是个大傻瓜。我有些心不在焉。”
“他长什么样?”
“没有任何特点,在人群中不显眼。”
“你认为他对玛莎做了些什么?”
普罗迪折起了那张纸。对折,再折,三折,用指甲把每个折缝都刮得平平整整,然后放进口袋。
“普罗迪先生?我问你话呢,你认为他对玛莎做了些什么?”
“我们能不能换个话题?”
“不能。”恐惧和愤怒正在她体内越积越多,“你们部门把工作搞得一团糟,因为这个我差点失去了孩子。”这不是他的错,她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她真的需要找个人发泄一通。最后她只能紧咬嘴唇,垂着脑袋,端起盘子,用手指推着蛋糕在上面打转,等着怒气慢慢消散。
普罗迪稍稍歪了歪头,想看清楚头发下面她的表情,“这对你来说很糟糕,是不是?”
詹妮丝抬起眼睛,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介于棕色和绿色之间,还夹杂着金色的斑点。看到他眼中的同情,突然间,毫无来由的,她好想哭。她颤抖着放下盘子。“呃……”她卷起上衣的袖子,揉着胳膊,“是的。不夸张地说,这是我此生中最糟糕的几天。”
“我们会帮你渡过难关。”
她点了点头,重新端起盘子,用手指把蛋糕推到一边,掰成了两半,但还是没有吃。她觉得喉咙里很堵,实在咽不下东西。“为什么是你来处理这个烂摊子?”她虚弱地笑了笑,“你为何要到这里来当我的出气筒?”
“很多原因。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们探长认为我是个混蛋。”
“你是吗?”
“不是他想的那样。”
她笑了,“我可以问你些问题吗?一些很不相干的问题。”
他也笑了笑,“好吧,我是个男人。男人一般不会同意女人对于不相干的定义。”
她的微笑加深了,没来由地就想大笑。是的,普罗迪先生,她想着。尽管现在事态已经糟到不能再糟,有一件事情我却可以肯定,那就是你是个男人,好男人。坚强,而且长得也算好看。但与你相比,克瑞,我的丈夫,此时此刻,对于我来说,却更像个陌生人。
“怎么了?”普罗迪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怎么会?我是想问问你……如果我去跟卡弗里先生讲,我很害怕——整天疑神疑鬼的——他会不会让你在这里和我、艾米丽、尼克还有我妈多呆上几个小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很无聊——但是这会让我们的日子好过一些。你甚至都不用跟我们说话——就看看电视、打打电话、读读报纸啥的,干吗都行。有个人在身边真的很让人安心。”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来这里的?”
“哦,这是答应了吗?”
“你听着像是什么?”
“听上去是可以。”
卡弗里嘴巴里一股烟草的味道。趁着骨瘦如柴的彼得·摩恩帮着儿子穿衣服,然后又架着他穿过走廊来到起居室的时候,卡弗里走到外面停车的地方,站在离莫特尔最近的车窗旁边,卷了多天以来的第一支香烟,双手不住地颤抖。因为下雨,卷烟纸潮乎乎的,但他还是用手拢着打火机火苗,点着了它,然后向上喷出一道细细的蓝烟。莫特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卡弗里并不在乎。他知道劫匪不会让他这么顺利得手,却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香烟起了作用。等到他再回到起居室的时候,虽然感觉中了毒似的,而且还是全身紧绷,但至少他不再颤抖了。彼得·摩恩沏了茶,很浓的茶,并没有加太多的奶。茶壶就放在一张小胶合板桌子上。桌子破烂不堪,有的地方面板已经脱落;茶壶旁边是一碟切得整整齐齐的巴腾堡蛋糕。卡弗里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过巴腾堡蛋糕了。这让他想起了母亲以及那首经常在礼拜天响起的《颂歌》。当然,他的记忆中不会有这样狭窄破旧的公营公寓。蛋糕旁边放着摩恩贴着照片的证件——警局人力资源部的人认定的那个。照片上就是那个勤杂工——柔软的下巴,黑头发。超重,但是和坐在旁边沙发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的理查德·摩恩绝对不是同一个人。老摩恩一刻不停地为儿子忙活着,先是拿了靠枕给他垫在身后,再把他的双腿架高,然后倒了杯茶放进儿子肿胀的手中。
特纳联系了为警察局提供临时工作人员的职业介绍所,而且招聘摩恩——就是证实他没有犯罪记录,并且对他进行面试——的那位经理也已经来到了这里。那是一名亚裔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驼色大衣,发际已经开始出现斑白。他看上去很焦虑。卡弗里很庆幸自己的境况好歹还要比他强一些。
“他根本就不是我录用的那个人。”职介所经理仔细端详着理查德·摩恩,“那个人只有他四分之一的体重,很健康,体型也还可以。”
“他给你的是什么证件?”
“护照。还有这个地址的物业账单。”他带来的文件夹里面满是各种各样的文件:他所持有的理查德·摩恩所有证件的复印件,“犯罪记录局要求的所有东西。”
卡弗里翻看着这些文件,从中抽出一张英国护照的复印件。上面是一个大约25岁的年轻人,表情严肃,面孔刚毅。理查德·弗·摩恩。卡弗里把照片拿远一些,对比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看看,”他把照片从桌子上推过去,“这是不是你?”
理查德·摩恩没法低头,他只能尽量转动眼珠斜着眼睛去看照片,看过之后闭上眼睛,气喘吁吁。“是的。”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女人的声音,“是我。这是我的护照。”
“这就是他,”老摩恩说道,“12年前的他。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自暴自弃。看看这张照片。这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的脸吗?我不信。”
“别说了,爸。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很受伤害。”
“别用治疗师的那套说辞来对付我,儿子。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伤害。”彼得·摩恩上下打量着儿子,好像仍然无法相信世界加罪在他身上的眼前这一堆畸形,“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变成一堆垃圾。这才是伤害。”
“摩恩先生,”卡弗里抬起一只手止住他们的争吵,“这个能不能留着以后慢慢谈?”他端详着照片里的脸。同样的额头,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发线,同样的金棕色头发。他看着理查德,“你是说你用了12年的时间从这个样子,”他敲了敲照片,“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有问题——”
“问题?”老摩恩插嘴道,“问题?好吧,你简直能得个年度最佳轻描淡写奖啦,儿子。你真的可以。你他妈简直是个植物人了。你就承认了吧。”
“我不是。”
“你就是。你就是个植物人。我开的车体积都要比你小。”
没有人说话了。然后理查德·摩恩捂住脸哭开了。他的肩膀抖动着,好久都没有人出声。彼得·摩恩双臂交叉,满脸怒容。特纳和职介所经理都低着头盯着各自的脚。
卡弗里拿起那个勤杂工的身份证,对比着护照上的照片。这两个人也不是完全不同——相同的宽额头,相同的小眼睛——但是职介所经理肯定是睡着了才会看不出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但是此时此刻,当着摩恩父子的面臭骂经理一顿也于事无补,所以等到理查德停止了抽泣,他便举着身份证问道:“认识这个人吗?”
理查德擦了擦鼻子。本来就小的眼睛,哭了一阵子之后,现在更是肿成了一道缝。
“是不是你们帮过的朋友?你把自己清白的记录借给了这个人?”
“不是,”理查德闷声闷气地说,“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摩恩先生?”卡弗里把身份证转了过去。
“不认识。”
“你确定吗?他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混蛋,而且他还使用了你儿子的姓名和身份。你再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个家伙心理极度扭曲——比我以前打过交道的任何人都变态。像他这样的人,依照我的经验,不会尊重任何人,无论是他们的受害者,还是他们的朋友——尤其是帮助过他们的人。你帮助这样的人,十之八九他会忘恩负义地反咬你一口。”他把目光从父亲转向儿子,然后又转回来,两个人都躲着他的目光,“所以,再好好想想。你们确定你俩谁都不认识这个人吗?”
“是的。”
“那么这个,”他把护照复印件放在桌上,“是如何作为身份证明文件送到犯罪记录局去的呢?”
彼得·摩恩端起杯子,坐回到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我都已经好些年没有看到过这个护照了。你呢,儿子?”
理查德吸了吸鼻子,“我也没见过,爸爸。”
“是了,自从那次入室盗窃之后你有没有再见到过它?”
“呃?”
“因为你根本用不着它,你正忙着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走到电视机那里然后再走回来是不需要护照的,对吧,儿子?从那次入室盗窃之后你有没有见过你的护照?”
“没有,爸爸。”理查德缓缓地摇着头,好像摇个头也能把他累个半死。
“什么入室盗窃?”卡弗里问道。
“有小偷砸破了后面的窗户。我也没有搞清楚究竟丢了哪些东西。”
“你有没有报警?”
“就你们那办案方式吗?无意冒犯,但是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报警。你们会很微妙地自动忽视某一类人。一纸公文就能改变看待事物的方式。然后,当然还因为我家失火了,所以几乎都忘了这茬。你知道的——家中失火真的能毁掉一个人的生活。”
卡弗里一直观察着理查德。他脸上肉太多,所以很难看出他的表情,但是他父亲却有一张骗人的脸,看上去单纯质朴,那是一种犯过重罪的人才会有的表情。然而犯罪记录局的档案里却没有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证据。“这场火灾——应该在警察局存档了,我想?”
“当然。纵火犯。真是坏透了。公家出钱重修了房子,但是就刷了点漆也叫重修?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法弥补回来。”
“毁了我妈,”理查德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是不是,爸?这场火毁了我妈。”
“她倒是没死在大火中,只是无法接受发生在我们一家人身上的事情。也毁了你,儿子,从某种程度上讲,难道不是吗?”
理查德把重心移到左臀上——动了这么一下就已经令他气喘如牛,“我想是的。”
“烟雾吸入。”彼得·摩恩的膝盖突然抽动了一下,仿佛身体里面装了个马达似的上下跳动起来,“肺部损伤,哮喘,当然,还得加上——”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引号,“认知以及行为障碍。都是一氧化碳造成的。让他变得情绪化——压抑沮丧;让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边看电视边吃东西。薯片、金牌焦糖巧克力棒。哪一阵子若是想起来要健康饮食了,就来份杯面。”
“我也并不是从早坐到晚的。”
“你是的,儿子。你什么都不做。这才是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
卡弗里举起一只手,“我们就进行到这里吧。”他放下杯子,站起身,“这种情况下,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跟我一起去局里,要么——”
“那除非我死了。我儿子都已经一年多没出过公寓了;他现在也不会出去。这会要了他的命。”
“要么我让一个同事留在这里。以防那个窃贼突然间对我们善心大发,决定回来把护照还给它的合法主人,嗯?”
“我们又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儿子现在该上床休息了。”彼得·摩恩站起身,走到理查德面前,把裤子的两条背带往肩膀上提了提,弯下腰,伸出双臂,“来吧,儿子。你在这里呆得已经太久了,这会要了你的命。走吧。”
卡弗里看着理查德——只穿了件背心和一条慢跑裤,却依旧大汗淋漓——伸出手拉住父亲的手。他看着老人把儿子从沙发上拉起来的时候,胳膊上青筋暴露,听到老人用力时的喘息。
“要不要帮忙?”
“不用。都干了这么多年啦。来吧,小伙子。让我们一起把你弄到床上去。”
理查德终于站了起来。卡弗里、特纳和职介所经理一言不发地默默看着。这对于一个秃头、驼背、身材瘦小的老头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老摩恩还是把理查德拉了起来,然后搀扶着儿子,迈着痛苦的步子,向走廊走去。
“跟着他们,”卡弗里向特纳低声说道,“确保他们没有手机。待会儿我会派个警察来替你,然后你再回办公室。对他们进行全面调查。父亲的犯罪记录——一切与这个地址有关的记录在案的事故。搞清楚那场火灾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发生过火灾的话。我希望把这些都在电脑上进行比对,然后把所有有关联的事情全部列成一张单子。要把他们挤干。”
“好的。”
特纳跟着摩恩父子向门口走去,卡弗里和职介所经理则留在原处。卡弗里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着钥匙,直接无视像个炸弹似的扔在那里的烟草袋。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跟他们联系,现在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已经老得生活不能自理。如果是这样,等到一天结束上床的时候会是谁帮谁呢?
他觉得应该是父亲帮母亲。她还没有从失去尤恩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永远都不可能恢复了。她一直都需要帮助。
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已经过了7点,克瑞还没有回来,而詹妮丝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非常愉快——在这种情况下。普罗迪说话算话,真的留了下来。他既没看电视也没打电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艾米丽一起坐在地板上玩蛇梯棋和“告诉我”。艾米丽认为普罗迪很滑稽:她把他当做攀登架,往他身上撞,抓住他的肩膀挂在他身上,抓住他的头发把自己拉起来——若是换做克瑞,早就该暴怒了。现在尼克回去了,艾米丽正在外婆的照看下洗澡,厨房里只剩下詹妮丝和普罗迪。鲑鱼还在烤箱里。
“我想你应该是有孩子的。”之前她们在M&S百货买了一瓶普洛塞克气泡酒,詹妮丝正把瓶塞拔出来,“你,知道吗?你很有带孩子的天份。”
“哦,那个……”他耸了耸肩。
“哦,那个?”她挑起一只眉毛,“我想你应该向我解释一下。”她打开瓶塞,把酒倒进她在壁橱后面发现的两只大玻璃杯中,递给他一杯,“来吧。鲑鱼还要待会儿才能做好,我们先去客厅,你来跟我讲一讲‘哦,那个。”
“是吗?”
她笑了,“哦,当然。你当然要讲。”
到了客厅,普罗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关了机坐下来。房间里到处是艾米丽的玩具。往常詹妮丝都会紧跟在艾米丽身后收拾,省得克瑞下班回来之后看到家里一团糟。今天她却脱掉鞋子盘腿坐在沙发上,胳膊搂着一只抱枕。刚开始,普罗迪还需要有人在后面推一把。他真不想谈论这些事情,他说,再说了,她自己的问题不都已经够她头疼的了?
“不会的。别担心这个。这会让我暂时不去想自己的处境。”
“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画面。”
“我不在乎。”
“好吧……”他憨厚地笑了笑,“是这样的。我前妻得到了孩子们的监护权。我们离婚没有经过法院,因为我退出了,把所有她想要的都给了她。她要告诉法院自从儿子出生后我一直打她和孩子。”
“你打了吗?”
“给过大儿子一巴掌。”
“什么意思,‘给过一巴掌?”
“拍在他的腿肚上。”
“那也不算打。”
“我妻子拼了性命想从我们的婚姻中解放出去。她在外面有人,而且想带走孩子。还有朋友和家人为她撒谎。我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这些都不是实情,孩子们也会说出来呀,是不是?”
普罗迪苦涩地一笑,“她让他们也帮着她撒谎。他们找了律师,告诉他我虐待他们。然后,所有人都站在她那一边——社工,甚至学校里的老师们。
“但是孩子们为什么要撒谎呢?”
“这不是他们的错。她告诉他们如果不按照她说的去做,她就会恨他们,并且停掉他们的零花钱。但若是听她的话,他们就可以到玩具反斗城玩——诸如此类的条件。这些都是大儿子后来告诉我的。两周前他给我写了封信。”普罗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蓝色纸片,“他对自己的谎言感到抱歉,但是妈妈答应给他买一台任天堂游戏机。”
“她简直——我很抱歉这样说你的前妻——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
“有一段时间我跟你想法一样——我觉得她就是个邪恶的人。但是现在我也想通了:她或许只不过是在做自己认为必须要做的事。”他把信放回口袋,“我本来可以做个好爸爸,可以不让工作占用我那么多的时间——上班,加班。你可以说我老派,但是我总想在工作上做到最好。如果不能做到最好,那么你做这件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他揉搓着双手,用指节抵着掌心,“我想当时我并没有料到这会让我在家庭生活上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我错过了孩子们学校的话剧演出、寻找复活节彩蛋……我寻思这也是孩子们那样说的原因——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给我上了一课。”他停顿了一下,“我本来也可以成为一个好丈夫。”
詹妮丝扬起眉毛,“找情人了?”
“上帝啊,没有。不是这个。这是不是显得我更傻了?”
“不。这让你……”她看着杯中炸开的泡泡,“……很忠诚。是的。你很忠诚。”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詹妮丝撩起额头上的发丝,喝了些普洛塞克之后,她感觉有些面红心跳,“我能不能……能不能跟你说件事情?”
“在你让我啰嗦了那么久之后?我想我可以让你说一小会儿,”他看了看手表,“你有10秒钟时间。”
她并没有笑,“克瑞有外遇。好几个月了。”
普罗迪的笑容消失了。他缓缓地放下手来,“上帝!我是说……很抱歉。”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已经不再爱他了。我甚至一点都不嫉妒他跟别的女人去约会。我早就过了那个阶段。现在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不公平。”
“这个词用得很好。不公平。你为某事付出了全部,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们又陷入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外面天已经黑了,窗帘还没有拉上;公寓对面是一片稀稀拉拉的草坪,上面的落叶被风卷成一堆堆长条状物,路灯下看去,仿佛一个个小小的骨架。詹妮丝眼神空洞地看着它们——这让她想起拉塞尔路花园里堆积起来的落叶。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那个时候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充满了希望。那个时候世界上仍有那么多的希望。
又下雨了。毛毛细雨。尽管天已经黑了,还是能看得出来乌云又低又湿——像是要将夜空按压在地面上——有酝酿一场大雨的气势。弗丽在家中,身穿全天候伯格豪斯夹克,还戴上了兜帽。她正把父亲的洞穴探险设备从车库拖到车上去。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气井漏掉,就像是她脑袋里有个障碍物似的。隧道的通气全靠23眼从地面直降下来的气井供应。其中有4眼气井被埋在了塌方里面,能够到达的隧道段中还有19眼气井。她和威拉德已经走过18个:2个是在东端入口靠近酒吧的地方,16个是在较长的西端入口。那么第19眼气井哪里去了?或许她想当然地认为最后一眼气井就在那四分之一英里的塌方里面,但是信托公司提供的那份详细的文件上面说得清清楚楚:除了那4眼气井之外,其他气井下面的运河河段都是前后20码之内没有落石废墟的。这样看来,最后一眼气井一定不在塌方里。
只剩下一种可能:在她挤进小洞之后遇到的那堵墙,也就是差点完全掩盖了驳船的塌方,并不是长塌方的尽头。它是处在中间位置的塌方。在它的另一侧肯定还有一个隐蔽空间,最后一眼气井肯定也在这个空间里。而且,对她来说,除非搜过那片漏掉的区域,否则水下搜索队就不可以宣称已经完成了对整个隧道的搜索。他们就不能肯定地说劫匪没有把玛莎——或者她的尸体——藏在隧道里面。
她将独自行动,这听上去有点不太理智,但是在隧道事件之后,经历了如同小山般压过来的嘲笑和批评,除非这次能有个结果,否则这条自保路线也只能烂在自己肚子里。她把背包塞进汽车行李箱,又放进一双洞穴探险者穿的长筒雨靴,还从车库房梁上取下挂着的一套保暖救生服。她停下动作。一台旧冰箱上面有个松垮的纸板箱,里面装满了零七碎八的杂物。她走过去往箱子里看了看。一些旧潜水面具,一双蛙鞋,一个上面的橡胶已经被盐水腐蚀的调整器,一玻璃罐被太阳晒褪色的贝壳,一只死海葵,还有一只老式的洞穴灯——黄铜硬质合金的灯体,加上磨损的玻璃反射镜。
她把洞穴灯拿出来,拧开螺丝。里面是个小小的隔间:发生器,爆炸性电石气从这里产生,再传给小小的反射镜,在那里燃烧,从而发出强烈的光线。她重又拧上螺丝,继续在箱子里摸索,直到找到一团拳头般大小的灰白色块状物,包在一只旧购物袋里。电石,洞穴灯最关键的成分。
小心啊,弗丽。父亲的声音穿过岁月,回响在她耳畔。一定要小心。它可不是什么糖果点心。现在不要碰它。而且,无论你做什么,都千万别把它沾了水。这样会漏气。
父亲。冒险家。疯狂的人。攀登者。潜水员。洞穴探险者。痛恨一切现代运动设备,终其一生都在独辟蹊径,摸索前进——他永远都不会允许她不带任何备用设备就进入隧道——万一“净是些噱头的现代狗屁玩意儿”出状况了,还得靠这些老伙计们收拾残局。谢啦,老爸。她把电石和洞穴灯放在潜水衣上面,抱着它们放进汽车行李箱中,合上车盖,上了车。雨水从夹克上滴下。
她把兜帽拉下来,拿出手机,翻看着通讯录,翻到卡弗里的名字时停顿了一下。不可能。如果她敢向他提起萨珀顿隧道的事,光他那教训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把她给淹死。普罗迪的名字一闪而过。她停了一下,又翻回去,考虑了片刻,嘿,管他呢,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转入语音信箱。他的声音很好听,很平静。她几乎露出了微笑。他应该是在工作,或许正参加关于劫匪的会议。她伸出拇指正要挂掉,突然间想起来,有好几次她在开会的时候把电话转入语音信箱,之后却发现给她打电话的人没有留言,这让她十分恼火。“嘿,保罗。听着,你肯定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想起来搜索隧道的时候漏掉的究竟是什么了。还有一眼气井——就在东入口三分之一英里处。”她看了看手表,“现在是6点半,我要再到那里看一看。还是沿着昨天的路线进行,因为我不可能从气井上面用绳子把自己吊进去,而且,不管那些信托公司是怎么说的,那些气井可比隧道本身危险多了。郑重声明,我做这件事情并没有占用工作时间——我请假了。今晚11点我会再给你打电话告诉搜索的结果。另外,保罗……”她透过雨幕看着厨房的窗户——她特意在那里给自己留了一盏灯。温暖的黄色灯光。她不会去太久的,很快就能回来。“保罗,你听到留言后不必给我打电话。真的。无论如何我都得再去看一看。”
8点钟,詹妮丝打发女儿上床睡觉。艾米丽穿着今天在M&S百货买的新睡衣,洗过澡后头发还有些潮乎乎的,散发着草莓味香波的气息。她手里还紧紧抱着贾斯珀。
“爸爸呢?”
“工作呢,小乖。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总是在工作。”
“嘿,不许再这么说了。过来,跳过来。”艾米丽上了双人床,詹妮丝帮她盖好被子,弯下腰亲了她一口,“真是个好孩子。妈咪真爱你,待会儿再回来抱抱你。”
艾米丽蜷起身子,把贾斯珀塞在下巴下面,嘴里含着自己的拇指,闭上了眼睛。詹妮丝温柔地抚着女儿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现在她脑袋里都是些泡泡,感觉自己有些醉了。劫匪已经有了个名字,人也对上了号,她好像不那么害怕了。仿佛他的名字,理查德·摩恩,减弱了他本人的力量。
等到艾米丽发出轻柔规律的呼吸声之后,詹妮丝站起身,踮着脚尖走出门,又轻轻把门关上。她看到普罗迪正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朦胧的灯光下面。
“孩子睡在妈妈床上?那张单人床是给谁准备的?”
“她爸爸。”
“好吧,你可以说我不懂规矩,但是我真得说他活该。”他背靠着墙站在那里。现在他脱掉了外套,她才第一次注意到他竟然这么高。比她高出很多。而且魁梧。不胖,只是拥有一个男人该有的宽宽的肩膀。他看上去应该经常锻炼。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嘴巴,好像自己要打嗝或者是会咯咯笑出声来,“我必须得坦白。我有点醉了。”
“我也是。有一点。”
“不!”她微笑着,“这太可怕了!太不负责任了!你这样还怎么能回家啊?”
“谁知道?我以前是做交警的,所以我知道危险区——如果我真想回家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做正确的事情——在车里凑合一夜。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客厅里的那张沙发可以拉出来当床,而且今天早晨我还在约翰·路易斯百货商店买了亚麻床品。”
他扬起眉毛,“你说让我睡哪儿?”
“客厅里。这不犯法吧,是不是?”
“我对标致车后座也算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好吧,那么?”
他正要回答的时候门铃响了。她一下子从他身边跳开,跑进浴室,好像被别人看到他们正要接吻似的。她透过窗玻璃往外瞧了瞧,“是克瑞。”
普罗迪整了整领带,“我去开门。”他走下楼梯,顺手从挂衣钩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穿在身上。詹妮丝急忙将那只空普洛塞克瓶子扔进垃圾桶,把酒杯放进水槽,也跟在他身后一溜小跑下了楼。普罗迪在最后一刻又整了整外套,然后才拿掉门链,打开门。
克瑞站在台阶上,大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围巾。看到普罗迪的时候,他后退了一步,瞅了瞅门牌号,“我没走错吧?这些房子看起来都是一个样。”
“克瑞,”詹妮丝在后面踮起脚尖,“这是保罗。重案组的警察。进来吧。妈、艾米丽和我已经吃过饭了,我给你留了点鲑鱼。”
他走进小小的玄关,开始脱大衣,身上传来一股混合着雨水、严寒以及汽车尾气的味道。挂好衣服之后,他转过身,对普罗迪伸出一只手,“克瑞·科斯特洛。”
“很高兴见到你。”两人握了握手,“普罗迪警探,但是你可以叫我保罗。”
克瑞的笑容消失了。他的手还在普罗迪手中,但是却停止了晃动。他的身体从肩膀处开始变得紧绷绷的,“普罗迪?这个姓并不常见。”
“是吗?这个我倒不知道。我没做过姓氏方面的调查。”
克瑞冷冷地看着他,表情很古怪,脸色一片死灰,“你结婚了吗,保罗?”
“结婚了吗?”
“你没听错。你结婚了吗?”
“没。不算是。我是说……”他看了看詹妮丝,“……我曾经结过婚。但那是过去了。我们现在分居了,马上就要离婚了。你知道这种情况的。”
克瑞僵硬地转向妻子,“艾米丽呢?”
“睡着了。在卧室里。”
“你妈呢?”
“在她房间里。在看书呢,我想。”
“我有话对你说。”
“好的,”她犹豫了一下,“到楼上吧。”
克瑞从他们身边粗暴地挤过去,上了楼。詹妮丝对普罗迪递了个眼色——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求你,别走——也匆匆地跟着丈夫上了楼。克瑞在走廊里走着,边走边推开房间的门往里瞧。进了厨房,发现水槽里的两只酒杯以及覆着保鲜膜的一盘鲑鱼时,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克瑞?怎么回事?”
“他来这里多久了?”克瑞吸着气问道,“你让他进来的?”
“当然是我让他进来的。他已经在这里,我不知道,大概有几个小时吧。”
“你知道他是谁吗?”克瑞把笔记本电脑包往操作台上一摔,“嗯?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是克莱尔的丈夫。”
詹妮丝张大了嘴巴。有那么一会儿她真的很想放声大笑,笑这整个事情简直太他妈的荒唐了。“什么?”她尖厉的声音响起来,“克莱尔?治疗组的那个?和你胡搞的那个,你是说?”
“别说蠢话。嘴巴干净点。”
“得了,克瑞,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他是她的丈夫?怎么?她还给你看了他的照片?好温馨啊!”
“是他的名字,詹妮丝。”克瑞的声音里满是对她智商的同情,“我们周围并没有那么多叫保罗·普罗迪的人。而且克莱尔的丈夫也是警察。”克瑞指向门口,“就是他,那个混蛋,詹妮丝。他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做的那些事情!”
“哦,上帝,克瑞——你相信她?为什么?你不知道女人什么样吗?”
“什么样?女人什么样?”
“她们是骗子,克瑞。女人撒谎。我们撒谎我们欺骗我们调情,我们还会伤害、背叛、不辨是非。我们都是一流演员。我们很擅长这个。今年的奥斯卡奖应该颁给所有的女性。”
“也包括你自己吗?”
“当然!我的意思是,不——我是说……有时候。有时候我也撒谎。我们都撒谎。”
“这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在说什么在这世上你最爱的是我,为了我宁愿抛弃一切的时候你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全都是在撒谎。”
“我可不是有外遇的那一个。”
“那是因为你呆在家里从不出门,不然你也有可能。”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
“我在说只要一涉及到她,整个世界就停止转动了,是不是,詹妮丝?一涉及到她我对你来说都不存在了。”
詹妮丝瞪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你是在说艾米丽吗?你真的是在说自己的女儿?”
“还能是谁?自从她出生我就退居其次了。否认啊,詹妮丝,赶快否认!”
詹妮丝摇了摇头,“你知道吗,克瑞?现在我对你唯一的感觉就是抱歉。我为你感到难过,40多岁了——还得一天天继续老下去——你还住在这么一个狭窄、可悲的小地方。这简直就像生活在地狱里。”
“我不想让他呆在这里。”
“是吗,但我想。”
克瑞看着水槽里的两只玻璃杯,“你俩一起喝的酒。你还干什么了?和他上床了?”
“哦,闭嘴!”
“他不能在这里过夜。”
“我有个新闻要向你宣布,克瑞。他就要留下来过夜。他将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那个劫匪仍旧逍遥法外——新闻快报,克瑞——我跟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实际上,说真心话,我倒愿意你赶紧滚到克莱尔那里,或随便去什么地方,把这儿留给我们。”
今天下了两场雨,运河里的水比昨天深一些,空气闻上去也比昨天更为潮湿、清新。从石缝里渗出来的水落进隧道持续发出的叮当声也不再像昨天那么有乐感。今晚的水声更响、更密集,像是有人在洗淋浴。弗丽低着头,拖着靴子,蹚着淤泥往前走。水滴打在安全帽上,顺着后脑勺流下来。她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昨天自己和威拉德一起挖洞的塌方。他们挖的那个洞还在。她又从那里挤了进去,到了另一边之后身上再次变得湿哒哒脏兮兮的。潜水服上面全是污泥,嘴巴里、鼻孔中也都是沙砾。身上沾了水之后,她感觉到了冷,冻得牙齿咯咯响。
她从背包里掏出潜水灯,照着这个空间的另一端,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斜插在下一处塌方里面的驳船的尾部。或许漏掉的气井就在这个塌方的另一边,在隧道隐藏起来的某一段。她蹚着水走到塌方跟前,把头灯和潜水灯全都关掉。隧道里面立刻一团漆黑。在这令人头晕的黑暗中,她甚至都得伸出手来保持平衡。昨天她怎么没想到关灯呢?因为现在有光——在距离地面10英尺的地方。一道微弱的蓝光。月光。透过岩屑堆顶端松散的土壤照了过来。这样就对了。第19眼气井就在岩屑堆的另一边。
她紧了紧背上的背包,在黑暗中往上爬去。标志线在她身后慢慢放开,时不时弹到小腿肚上。她不需要手电:那一丝蓝色月光足够让她看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爬到顶端之后,她以手做铲,在黏土中挖了一个放膝盖的平台,又挖了一个放背包,然后跪下来,把脸伸进缺口。
月光。她能嗅到另一边甜美的气息:混合着植物、铁锈以及积水的气息;气井的气味。她还可以听到滴水在井体内产生的回声。她缩回身子,在背包里摸索着,直到摸出一把父亲从前用来挖洞的凿子。
顶端的硅藻土并不是很紧实,但是很脆——非常干。凿子很快穿透了松散的石头——她一把一把地把它们扒开,听着它们在身后沿着岩屑堆滚落下去溅起水花的声音。就在她挖开一个一英尺高的口子,刚刚能看到倾泻在前方的蓝色月光时,她碰到了石头。一块巨石。她拿着凿子向它砸去。一下。两下。凿子被弹了开来,带出一串火星。石头太大了,根本不能动摇分毫。她坐下来,气喘吁吁。
该死!
她舔了舔嘴唇,打量着那个洞:虽不是很大,但或许也足够让自己钻进去了。试一试总没坏处。她摘掉安全帽,和凿子放在一起,然后将右臂伸进洞口,往前一英尺,然后两英尺,直到伸不动为止。现在轮到头了。她稍稍将脑袋转向左侧,紧闭双眼,将脸伸了进去,用膝盖撑着身体,指尖使劲往前够,直到手掌伸出洞口,甚至都能触摸到外面的冷空气。黏土中锋利的小石子擦刮着面颊。她想象着塌方顶端自己的那只手——没有相连的身体,独自在月光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张开。她突然很想知道现在有没有人正在看她那只手,然后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想法可以让你立刻变得全身瘫软无力。
黏土从隧道顶部纷纷落下,掉在她的脖颈上,耳朵里、睫毛上全是那种细小的颗粒。她撑起膝盖,把自己一点点往前撬。洞太小,左臂伸不进去,只能紧紧贴在身侧。她双腿用力蹬着,隐隐作痛的小腿肚猛一用力,右臂和脑袋就全出现在了月光中。
她咳嗽着,吐着口水,抹掉眼睛和嘴巴上的淤泥,再把它们从手上抖掉。
展现在她眼前的,是另一段运河,沐浴在从一眼巨大的气井里倾泻进来的月光中。从上方掉下来的硅藻土落进运河水里,在河床上形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隆起。她身下的这个塌方并不是很厚,根基部大约只有6英尺,那艘驳船从塌方这边伸出头来。由于船身中后部上落石的重量,船头在水中高高翘起,甲板上还松松地扣着个生锈的绞盘。前方50码处,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岩屑堆的根基。或许那才是她和威拉德一直寻找的长塌方的西端。现在看来,这个空间也是封闭的,和之前的那个空间一样,这意味着出入此地的唯一途径就是这眼气井。
她抬起头,向上看去。水珠叮叮咚咚地往下滴着——在黑暗中形成一个小小的紧实的声波点。气井底部的格栅已经坏了一半,摇摇欲坠地从上面垂下来,与一些植物残骸纠缠在一起。但是,真正吸引她视线的,是从格栅的缺口垂下来的东西。那是一段拴在钩子上的攀援绳,上面连着一个弹簧扣,弹簧扣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旅行皮包,在下边的水面上投射出杂乱的倒影。绳子是很结实的那种,足以把一个大件物体降到运河中。比如说,一具尸体。隧道里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较远的水面上有一抹光,其颜色与隧道其他地方的颜色稍有不同。她往下伸了伸头,凝神细看。废墟中,恰恰在月光照射的范围之外,有什么东西正漂浮在水面上。是一只鞋子。她知道这种鞋子:样式介于胶底帆布鞋和玛丽珍鞋之间。色彩柔和,软底软面,正是适合儿童穿的那种鞋子。而且正是玛莎失踪时穿的鞋子。
弗丽体内肾上腺素激增,直达指尖。还真是这里。劫匪来过这里。没准儿现在就在这里,正躲在某个暗影里……
停!别瞎想了。赶紧行动。劫匪不可能跟着她钻过这个洞——聪明的做法应该是撤退,按照来时的路线走出运河,再召集人马过来。她开始往后退,但是退到一半,发现自己卡住了,肩膀斜插在狭窄的洞中。她疯狂地扯着右臂,向两边扭动着身体,想用这种方式把身体解脱出来,但是肋骨向上顶着,肺部受到挤压。她停止动作,提醒自己不必惊慌,虽然心里一直在尖叫。之后脑袋一侧有所松动,她慢慢冷静下来,缓缓呼吸,使受到压迫的肺重新张开。
从远处某个地方又传来熟悉的声响,像打雷一样。那天她和威拉德一起听到过这个声音。一列火车沿着铁轨疾驰而来——她可以想象得到——气流翻滚,大地和岩石在它身下颤抖。她还能想象得到,自己身体上方数米厚的岩石和黏土的沉淀物。还有她的肺:黑暗中两片脆弱的椭圆形区域。地面上最细微的一点点震动都有可能把它们挤扁。还有玛莎。小玛莎的尸首或许就在前面运河的某个地方。
一块石头贴着弗丽的脑袋掉下来,顺着岩屑堆滚落下去,跌进水里,激起一片水花。整个隧道都在颤抖。该死该死该死!她尽量深呼吸,将膝盖卡在入口处。左手撑在那块巨石上面,拼尽了全身力气往外拉,猛地一下退了出去,进入第一个隔间,还在那块巨石上擦破了下巴。垮落线顺着斜坡延伸下去,她也一个倒栽葱滚落下来,背包也跟着掉下来,落在她身旁的污水里。
身边的一切都在嘎吱作响。她从背包里摸出手电筒,打开之后照向上面。整个洞穴都在颤抖。隧道顶部的一个裂缝飞快延伸——好像一条游走在草丛中的蛇——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她弓着腰,步履蹒跚地蹚着水走向她所能看到的唯一的庇护所——那艘驳船的船尾。她刚刚挤进船尾后面狭小的空间,耳朵里就充满了落石的咆哮以及岩屑划过空中发出的呼啸。
这声音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来。她坐在淤泥里,双手护着头,双眼紧闭。甚至等到火车的声音已经消失,她还坐在原地,聆听小石块在黑暗中掉落发出的声音。每次她认为塌方已经结束的时候,就会有一股小石块滑落下来,扑通扑通落入水中。至少过了五分钟,这个空间才又安静下来,她才得以抬头查看周围的情况。
她在潜水服的肩膀上蹭了蹭脸,拿起手电往四周照了照,立刻放声大笑。一阵长长的、低沉的、毫无喜感的笑声,像哭泣一样,在四周回荡,甚至让她想捂住耳朵。她把头靠在船身上,揉了揉眼睛。
这他妈的该如何是好?
月亮从丝丝缕缕的云朵后面放射出光华。倒映在采石场里的缀满星辰的苍穹在蓝色光芒中渐渐消失。卡弗里将汽车停在水边的车道上,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他很冷。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多小时。之前他在家里抓紧时间补了四个小时的觉,快到5点的时候突然惊醒,确信外面寒冷的夜幕之中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于是就起了床。他知道,呆在家里睡不着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因为这有可能把他引向烟草袋或者威士忌瓶——因此,他把莫特尔放在后座上,开着车逛了一圈,希望能在树篱边上看到行者的帐篷。但是,最后他却在这里停了下来。
这是个大型采石场,大约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而且很深。他研究过图纸,有一个地方的深度甚至超过了150英尺。水下石场到处缠绕着水草、废弃的切石机、水下的小生态群,还有无数的藏身之处。
今年早些时候,有一段时间,卡弗里不断受到一个人的骚扰。那是个坦桑尼亚非法移民;他走到哪儿那家伙就跟到哪儿,总呆在阴影里,像个小精灵或者咕噜姆似的望着他。这种情形几乎持续了一个月,然后,像当初突然开始一样,那人突然间又不再跟着他了。卡弗里不知道那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对方的死活。有时候他会发现自己深夜里看向窗外,很想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在卡弗里的心里,有那么一个孤独、异常的小角落还在惦记着那人。
有一段时间,那个坦桑尼亚人就住在这里,住在采石场周围的树林里。但是这个地方对于卡弗里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他每听到某个声音,每看到照在车旁的光芒,皮肤就会一阵刺痛。这是弗丽抛尸的地方。米琪·凯特森的尸体就在这寂静深渊的某个地方。
你只顾着保护她,却看不到这是个多么完美的圆圈。
一个完美的圆圈。
一片云彩从月亮表面飘过。卡弗里盯着月亮——一个淡淡的白色椭圆,在它黑暗的一侧还有一道不是很明显却也依稀可见的光边。你猜猜这个,你再猜猜那个。无论是行者还是那个聪明的王八蛋,都在给他提供线索,引诱着他继续往前爬,舌头几乎耷拉到地上。卡弗里倒不觉得行者的愤怒能持续多久。肯定不会太长时间,但是,卡弗里今晚还是没能找到行者——故意躲着他也算是种无声的谴责吧。
“该死的老顽固。”他告诉后座上的莫特尔,“那个可悲的、该死的老顽固。”
他拿出手机,输入弗丽的号码。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吵醒她或者电话接通之后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只想做个了断。此时此地。让行者还有他那些神秘预言、谜语线索都滚到一边去吧。电话打通,却接入了语音信箱。他挂断电话又把手机重新放入口袋。然而不到10秒钟,手机就在口袋里响了起来。他赶紧掏出手机,以为是弗丽的回电,看了看屏幕,却是个保留号码。
“是我。特纳。从办公室打的。”
“上帝。”他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你他妈一大早的干吗呢?”
“我睡不着。”
“是不是在想用什么计策可以逃过加班?”
“我查到了一些东西。”
“是吗?”
“爱德华·摩恩。人们都叫他泰德。”
“他是……”
“是那个死胖子的弟弟。”
“我应该对他感兴趣是因为?”
“是因为他的犯罪存档照片。你真得来看一看,但是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确信,就是他。”
卡弗里后脑勺上的头发竖了起来,整个人立即变得像一只嗅到血腥的猎犬。他呼出一口气,“犯罪存档?他有案底?”
“案底?”特纳干笑了一声,“你也可以这么说。依据《精神健康法令》41条规定中第37条,他刚刚在布罗德莫精神病院呆了10年。这算不算案底?”
“上帝。这种判决,一定是……”
“谋杀。”特纳的声音很平静,隐约透出一丝压抑的兴奋。他也嗅到了鲜血的气息,“受害人13岁。女孩。非常野蛮。非常残忍。那么……”停顿了一下,“现在,头儿,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们要在你家里四处看一看。你已经看到搜查令了,所有手续都是合法的。只要你不妨碍搜查就可以呆在这里。”
早晨还不到7点,卡弗里就已经回到了摩恩家那个潮湿的小公寓。桌子上面摆放着没吃完的油煎早餐、番茄酱、“老爹”调味汁瓶,还有两个用过的碟子。厨房的水槽里堆满了脏盘子。外面天色尚早。并非是因为他们能看得到外面: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小煤油加热器,蒸汽凝在窗户上,汇在一起弯弯曲曲地顺着玻璃往下流淌。那两个人,父亲与儿子,在沙发上坐着。理查德·摩恩穿了条慢跑裤,裤腿剪了个口子,这样才能塞进他那两条巨型小腿;上身是一件海军衫,胸前印着“VISIONARY”(幻想家),两腋下各有一团汗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卡弗里,汗珠不断地从上嘴唇上冒出。
“很奇怪,不是吗?”卡弗里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细细地打量着理查德,“昨天你们竟然都没有提起你弟弟?”他往前探了探身子,举起泰德·摩恩用来进出重案组办公楼的证件,“泰德。你们为什么没有提起他?这在我看来真的很奇怪。”
理查德看了看父亲,后者立刻警告地扬起眉毛。理查德立刻耷拉下眼皮。
“我说了,这很奇怪,理查德。”
“无可奉告。”理查德小声说道。
“无可奉告?这就是你的回答?”
理查德的眼睛到处乱转,仿佛空气里全是谎言,它们都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样,“无可奉告。”
“这一套无可奉告的狗屁玩意儿是从哪里学来的?你难道一直在看《警务风云》吗?要知道,你并没有被逮捕。我也不会把这事写在报告里。你没有接到起诉书,你如果继续说什么‘无可奉告,唯一的结果只能是彻底惹恼我。那么说不定我就会改变主意来逮捕你。现在,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讲一讲你的弟弟呢?”
“无可奉告。”彼得·摩恩说道。他的眼睛冷冷的,没有一丝温情。
“你们不觉得跟这事有关联吗?”卡弗里抽出一张特纳从守卫者数据库打印来的资料。皇家检察署答应要查阅他们的档案之后再把细节填补进去,但是就只这份打印材料上面赤裸裸的事实也足以让卡弗里明白他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人了。摩恩杀死了13岁的莎伦·马西,并且把尸体藏了起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但是仅凭DNA提供的证据也已经足够定他的罪。据情报机关说,这样做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泰德·摩恩的衣服上、床上全是莎伦的血,连卧室的地板上都有几处被鲜血浸透。警察去逮捕他的时候,楼下房间天花板上的血迹还在不断地扩大。他已经被关押了10年,直到一年前,他的主治医疗官提出,摩恩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已经不再是个威胁了。内政大臣同意了医生的要求,颁布了附加条件的释放令,将摩恩从布罗德莫精神病院放了出来。
“你弟弟做了这样的事情。”卡弗里把那张数据库打印资料推到理查德·摩恩面前,“什么样丧心病狂的畜生能够对一个13岁的女孩下毒手?你知道当时验尸官是怎么说的吗?只有她的脑袋掉了一半才能流出那么多的血。我不知道你什么感觉,但是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想吐。”
“无可奉告。”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果你现在说出他在哪里,我们就不再追究此事了。”
“无可奉告。”
“你知道妨碍司法罪可以把你关多久吗?嗯?六个月。你觉得自己能撑多长时间,肥仔?尤其是当他们知道你是因为保护一个亵童犯才进去的之后。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不——”
“理查德!”老摩恩在嘴巴前竖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儿子的话头。
理查德·摩恩看着父亲,片刻之后,把脑袋往后一仰,汗水立刻顺着脖子流进T恤领口。“无可奉告,”他咕哝着,“无可奉告。”
“头儿?”
他们齐齐转过头来。
特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装在冰箱保鲜袋里的厚信封,“这是在厕所水箱找到的。”
“打开。”
特纳打开包装,疑惑地伸手进去摸了摸,“纸张,大部分都是。”
“摩恩先生,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家水箱里面?把文件放在那里似乎很奇怪啊。”
“无可奉告。”
“上帝。特纳,把它给我。你有没有手套?”特纳把信封放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备用手套。卡弗里戴上手套,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大部分是账单,爱德华·摩恩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上面。“哦……哈……这是什么?”他扬起眉毛,“看上去很有趣。”他用拇指和食指抽出一份护照,打开,“丢失了的护照。真是没想到。这也太巧了吧?某个混蛋入室行窃,偷走了你们的东西,几年后又回到原地把它放在水箱里。我简直爱死了这种完美结局。”
摩恩父子沮丧地盯着他。彼得·摩恩脸色铁青,卡弗里也分不出那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他把护照扔到桌上那堆账单里,“你就是用这个让你弟弟通过了皇家检察署的检查,是吧?你是清白的,但他是肮脏的。特别脏,我得说。”
“无可奉告。”
“你最终还是要奉告的。或者现在就开始祈祷你的狱友没有艾滋病吧,肥仔。”
“不许你这样污辱他!”
“哈,”卡弗里转向老摩恩,“你现在肯和我说话啦,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彼得·摩恩脸涨得通红,嘴唇上下嚅动着,似乎在找寻合适的话语来反击。
“怎么样?”卡弗里礼貌地向一侧歪了歪脑袋,“你现在要告诉我你儿子在哪里了吗?”
“无可奉告。”
卡弗里两只手在桌上使劲一拍,“那好——够了!特纳?”他朝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扬起下巴,“把他们带走。我真是受够了。你可以到警察局去干点正事,摩恩先生。你可以拥有自己的起诉书,可以享受这个‘无可奉告的待遇,然后我们再来看一看……”他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头儿?”特纳已经掏出手铐,正等着卡弗里给他下命令,“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当地警察局?”
卡弗里没有回答。他呆呆地盯着其中一份账单。
“头儿?”
卡弗里缓缓地抬起眼睛。“我们需要和行动小组联系一下,”他小声说道,“这里应该有料可挖。”
特纳走到他身边,看清楚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之后,压低声音吹了声口哨,“上帝!”
“真是想不到。”那是一份商用物业租赁合同。从上面可以看到,在过去的11年间,泰德·摩恩一直在格洛斯特郡租用一个配备安全钢辊门的车库,面积有100平方米——这些都在租赁细节里写着。地址就在格洛斯特郡的塔尔顿。
距离萨珀顿隧道仅有半英里路程。
卡弗里不相信巧合。在他的字典里,泰德·摩恩租用的这个车库,对于一名执法官员来说,就等于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线索。另外一名警探把摩恩父子告诫一番之后,带他们上了车;卡弗里则坐在那间破旧的小公寓里打电话。不到10分钟,两队援助小组就已经在去往车库和他会合的路上了。“没有时间去申请搜查令了,”他闪身进入蒙迪欧时,交代特纳,“我们就按第17条法令:遭遇生命与肢体威胁。没必要再去磨嘴皮子了。到那里再见。”
在清晨的道路上,他将汽车开到最快。下了A432公路,沿着M4公路往前开的时候,特纳的那辆斯亚乐后面,是一排排亮了又灭的红色刹车灯。就在他们距离车库不足4英里的时候,卡弗里的手机响了。他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接听了电话。是尼克——科斯特洛家的家庭联络员——打来的,她听上去有些惊慌,“很抱歉打扰你,但是我现在很担心。我已经在电话里留了三次言了。我真的觉得事态很严重。”
“我现在手头事情比较多,手机调静音了。什么事?”
“我在科斯特洛家,就是那个新公寓——”
“我知道。”
“我应该在这里呆上一个小时,看看她们状态如何,但是我到了之后却进不了门。”
“他们不在吗?”
“我想在的,但是他们没来开门。”
“你有钥匙,不是吗?”
“是的,但我打不开门。他们在里面上了链子。”
“那里不是有个警员陪着她们吗?”
“没有。昨晚普罗迪警探代替了他。但是普罗迪警探肯定忘记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应该告诉当地警方,方便对方派人来接替他值班。”
“给他打电话。”
“我打了。他手机关机了。”
“那就打给科斯特洛夫妇。你有没有试过他们的电话?”
“当然。我已经跟克瑞通过话了,但是他不在公寓里。还说自己一整夜都没有在公寓住。我想他和詹妮丝吵架了。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也给詹妮丝打了电话,但是她也没接他的电话。”
“该死!”卡弗里拍打着方向盘。他们刚刚到A46入口。他既可以左转去萨珀顿,也可以右转去帕克彻奇,即科斯特洛家现在住的地方。“该死!”
“我必须得告诉你——我很害怕。”尼克说话带着颤音,“这里的情况很不对劲。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人回答。”
“我马上过去。”
“我们还得叫突击队。这些门链相当结实。”
“知道了。”
他把车转向右边,从A46号公路往南去,然后掏出手机翻到特纳的号码,“计划有变,伙计。”
“怎么了?”
“所有人员集合,把那个车库控制起来。范围大一点,但是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来。给我再派一个突击队到科斯特洛住所。那里估计出大事了。”
“三个突击队?行动小组估计要爱死我们了。”
“好吧,告诉他们好人有好报。”
通往帕克彻奇的路有每小时不得超过40英里的限速。但是在通勤车辆稀少的路段,他就把车开到时速60英里。等他到了那里,天已大亮,路灯渐次熄灭。尼克穿了件犬牙织纹的大衣,和一双时髦的高跟靴,正站在门前的路上,咬着指甲,不停地张望。看到卡弗里的汽车之后,她立刻跑到路边拉开车门,“我能闻到一股气味。我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把头伸进去,里面一股味道。”
“煤气?”
“更像是一种溶剂。就是胶水的那种气味——知道吧?”
卡弗里下了车,抬头看着公寓,细细打量紧闭的窗户、拉上的窗帘。尼克已经把前门开到了最大限度。他甚至都能看到里面楼梯上铺着的蓝色地毯和墙面上的几道拖痕。他看了看手表。突击队应该马上就要到了。他们离这里并不是很远。
“拿着。”他脱掉夹克递给尼克,“转过头去。”
尼克后退了几步,抬起手遮住眼睛。卡弗里斜着身子用肩头向门撞去。门只是在合页上颤了几颤,嘎吱嘎吱响了几声,而他则被弹回到路上。他跳了几下,恢复平衡之后,又回到门前,双手紧紧抓住门廊上面镶嵌的木框,撑起身子,用脚死命地踹门。一次。两次。每次门都颤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开裂声,但是每次又都直接弹回到门框里。
“操!”他站在路上,汗流浃背,肩膀火辣辣地疼,由于踢门的时候用力过猛,背部也是一抽一抽地疼,“老了,干不动了。”
“这本来就是间安全房啊。”尼克放下双手,怀疑地看着那扇门,“确实。很安全,我是说。”
卡弗里再次抬头看了看窗户,“希望你是对的。”
一辆白色的装甲梅赛德斯斯宾特在路边停下来。卡弗里和尼克看着六个全副武装的防暴队员鱼贯而出——727:是弗丽的手下。
“我们又见面了。”其他队员忙着把红色冲击夯搬出车厢的时候,威拉德迎上前和卡弗里握了握手,“我都开始觉得你喜欢上我了。”
“是的。能者多劳嘛。今天又是你带队?”
“看起来是的。”
“你们队长呢?”
“说实话,不知道。今天就没来上班。这不像她的作风,但是最近她有点反常。”他把头盔的面甲往后推了推,看着房子的侧面,“这里什么情况?我好像知道这个地方。是不是原来那个强暴套房?”
“我们把一家可能会受到伤害的人转移到了这里,是列入了证人保护计划的。那边的那位女士,”他指了指尼克,“半个小时前来到这里。是跟这家人约好了的,但是却没有人来开门。门链是在里面挂上的。屋内有种奇怪的味道,像是种溶剂。”
“几个人?”
“大概三个人。30多岁的女士,60来岁的老太太,还有个小女孩。”
威拉德扬起双眉,又看向这套公寓,再看向尼克和卡弗里,然后向自己的队员招了招手。他们抬着那架冲击夯小跑着过来,在门口雁翅排开,把夯撞向大门。三声震耳欲聋的破裂声过后,门撞成了两半,一半挂在两根安全链上,一半挂在合页上。
威拉德率两名队员跨过门口,进入玄关,手中举着盾牌。他们冲上楼梯,大叫道:“警察!警察!”
卡弗里跟在后面进了公寓,闻到里面苦涩的气味之后脸都皱成了一团。“赶紧去把窗户打开!”他高声叫道。
他来到楼梯顶部,看到威拉德站在平台尽头,手里拉着一扇门,“60来岁的老太太在这里。”
卡弗里往门里看了一下,看到床上的那位女士——詹妮丝的妈妈,穿着奶油色的睡衣,白色短发散落在脸上。她侧身躺着,一条胳膊向外伸着,一条胳膊从脸上垂下来。她那缓慢、微弱的呼吸让卡弗里想起临终病人以及出车祸受伤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之后,她动了动,半张开眼睛,一只手稍微往上抬了抬,但是并没有醒过来。
卡弗里从楼梯扶手上方探出身子,对着下面的人大吼:“赶紧叫救护车!”
“发现一名成年男子。”另一名警察从厨房门口叫道。
“成年男子?”卡弗里走过去,“尼克说他没……”话没说完他就停了下来。厨房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滴水板上摆放着一些洗过的碗碟和酒杯,旁边放了一盘用保鲜膜包裹的食物,冰箱顶部还有一只空酒瓶。一个男人躺在地板上,脑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抵着橱柜,白衬衫上面全是呕吐物。这个人不是克瑞·科斯特洛,而是普罗迪警探。
“天哪——保罗?嘿!”卡弗里蹲下身子摇晃着他,“醒一醒,你他妈醒一醒啊!”
普罗迪的下巴上下动着。一条长长的口涎从嘴唇上流下来。他虚弱地举起一只手试图把它擦掉。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普罗迪眼睛睁到一半,又闭上,脑袋耷拉下来。卡弗里回到走廊上,眼睛被室内气体熏得眼泪汪汪。
“医护人员出发了没有?”他朝着楼下吼叫,“他们最好已经在路上了!我再说一遍,谁能去把那几扇该死的窗户打开?”他站住脚望着平台那头。一个警察——是还戴着头盔的威拉德——正站在另一扇敞开的门前,不过这次是公寓前面的一个房间。这肯定是临街的那间卧室。他头也不回地缓缓向身后的人做着手势,因为眼前的场景已经让他拔不动脚。
卡弗里的心脏立刻被极度的恐惧攫住。突然之间他只想逃走。突然之间他非常不想知道威拉德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穿过走廊走过去站到威拉德身边,心脏缓慢而又猛烈地撞击着胸腔。眼前的这个房间光线很暗。窗户是关着的,窗帘是拉着的,而且这里的化学气味比其他地方更为浓烈。房间里有两张床:窗下一张单人床——空的——还有一张凌乱的双人床,上面躺了个女人:从那头乱糟糟的黑发可以看出,是詹妮丝·科斯特洛。她的后背一起一伏。
卡弗里转向威拉德,而威拉德也正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怎么了?”他吸着气问道,“就是个女人。这不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是的,但是小女孩呢?我看到了两名成年女性还有一个男人,但是没有看到小女孩。你看到了吗?”
科茨的这个小村庄终于迎来了黎明。是冬日里那种意兴阑珊的黎明,天边并未出现红霞,只有冷清的灰白色光芒无精打采地攀上屋顶,经过社区教堂的塔楼,越过树梢,像一阵轻雾来到了巴瑟斯特地界树林深处的一小片空地上。空地上有一眼深达100英尺连接着运河的气井。在这个杂草丛生的气井里,日与夜的黑暗边界正沿着井壁慢慢往下,朝着地心退去。光线最终到达一个由两处距离并不是太远的塌方形成的隔间里。无孔不入的光线照到了隧道底部污浊的运河水,照到了绳子末端一动不动的旅行包,将它的影子投射到底部隆起的落石和废墟上。
在其中一个塌方的另一端,弗丽·马里并不知道天已破晓,她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洞穴里面凝滞不动的沉寂。她躺在塌方底部一块粗糙的平台上,身子蜷成一个球,如同鹦鹉螺化石。她把脑袋扎在胸前,双手为了保暖也放到了腋窝里。她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状态,思维平缓,疲惫不堪。四周的黑暗好像手指一样按压着她的眼皮,眼前舞动着一些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奇怪影像。
现在还不能开灯。大手电筒和那只小头灯是塌方之后幸存的仅有光源。她一直没舍得打开,在她不得不求助于父亲的电石灯之前,一定要合理分配剩余电量。再说了,周围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她知道手电筒会照到什么东西:隧道顶部会因为掉下来数吨沙石而出现一个大缺口。有些地方的地面已经因为落石而升高了3英尺。隔间两端的岩屑堆又被新的落石重新覆盖了一遍,因此两端的逃生路径已经被封死。这次光靠手去挖洞显然是不够的。她累极了,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只有用风钻和推土机才有可能打通这些障碍。如果劫匪现在回来,肯定是没有办法抓到她的。但是现在这一点对她来说也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被困在了这里。
但她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说,当你以为你已经冷到了极点不可能更冷的时候,你还是会更冷的。她还了解到就算是在凌晨时分,还是会有火车跑过切尔滕纳姆和大西部铁路联盟路线。应该是货车,她想。每一刻钟就会有一列火车驶过,在黑夜中如巨龙般摇晃着大地,且从隧道顶部某些隐秘的地方摇落一些岩块。没有火车经过的时候她就睡觉,一阵一阵的,打盹,醒来,在恐惧和寒冷的双重刺激下不停地颤抖。手腕上的防水西铁城表在嘀嗒嘀嗒地计算着时间,记录着她生命的增长。
她脑海里浮现出杰克·卡弗里的样子。不是正在朝她怒吼的杰克·卡弗里,而是跟她柔声说话的杰克·卡弗里。那只曾经放在她肩头的手——隔着衬衫她都能感受到手掌的温度。他们曾经同乘一辆车,那个时候她认为他之所以碰了她是因为她正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前,准备步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是生活总会突然间给你来个急转弯,只有那些最强壮最能干的人才不会动辄就被摔得满地乱滚。然后她又看到了米琪·凯特森的脸,正从报纸头版上对她露出微笑。弗丽突然想到,说不定这才是主要原因:因为她和汤姆对世人隐瞒了米琪遇害的真相,所以某个更高级别的物种决定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她竟然像米琪的尸体一样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这种偿还方式不是太过讽刺了吗?
她动了动,把冻僵的双手从腋窝里抽出来,拿出放在潜水服防水口袋里的手机看了看。没信号。仍然没有机会。她从运河图纸上大概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方位。她把此地的大致坐标以速射的速度编辑成短信,然后把它发给她所能想到的每一个人。但是所有的短信都呆在发件箱里没有发出去,上面闪烁着“发送失败”的图标。最后,担心电池没电,她将手机关机重新放回塑料包装里。11点,这是她跟普罗迪约好的时间。那已经是七个小时之前的事了。肯定出问题了。他没有收到留言。如果他没收到留言,那么她面对的残酷事实将会是:崩落线处在隧道入口,而她将汽车停在了村庄草坪边上,这里的坍塌是无法触及到那里的。等到有人注意到汽车或者这里的坍塌然后再分析出她所在的位置,估计得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她痛苦地舒展开身子,动了动,两只脚叉开一些,顺着塌方滑下最后几英寸。靴子一下子踏进了水里,在这间密室里激起了回声。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她知道水面上漂着垃圾。那都是些顺着气井掉进来的垃圾,在塌方把这个隔间封死之前,被风吹到了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她摘掉手套,弯下身子,用冰冷皲裂的手掬起一捧水闻了闻,水里没有油。一股泥土的气息,夹杂着植物根茎枝叶以及阳光照射下的林间空地的气息。她又伸出舌头尝了尝,水里稍微有点金属味。
突然间她眼角余光捕捉到旁边一个物体。她洒掉手中的水,僵硬地转向左边。
大约10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锥形体,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光。她扭转身子倒向落石,摸到背包,从里面掏出照明灯,然后捂住眼睛开了灯。洞里面呼的一下亮起来,所有东西都在这嘶嘶作响的蓝幽幽的灯光里现出原形:体积庞大,棱角分明。她把手放下,看向灯光照着的地方。是那艘废弃的驳船的船体。
她关了灯,继续盯着船壳,视网膜上投射的物体形状和光斑慢慢减退,瞳孔慢慢放大。这次不会错了。光线透过驳船从塌方的另一侧照过来。
她重新打开灯把它插在土堆里,让它照着塌方的边缘,开始收拾东西。她戴上手套,将背包甩到背上,蹚着水来到驳船跟前,蹲下身子,将灯伸到里面,四处仔细查看。驳船在塌方下面向前延伸着,船头露在有气井的那一段隧道里。这艘船怎么也得有100多年的历史了——船体和甲板是用铆钉铆在一起的钢板做成的。真是好工程师,那些维多利亚时期的人,她心里嘀咕着,看了看甲板的底层:船身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居然没有弯曲,而是被砸进了下面的淤泥里,稍稍向后翘起,也就是说,在塌方另一端的船头要更高一些。从船尾看,船体内的积水水面距离上面的甲板不足1英尺——但是由于整个船身是倾斜的,船头翘起,所以越往船体里面走,空间就会越大。
往里大约8英尺的地方,灯柱照到了一面舱壁,挡住了通往船头的道路。她把灯光照向船体其他地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出口。灯光下,无论铆钉还是从甲板上垂下来的蛛网都变成了轮廓清晰的浮雕。灯光所及之处,都是些漂在水面上的零零碎碎的垃圾:购物袋,可乐罐。还有个看上去毛茸茸的东西。大概是一只泡肿了的老鼠。但是没有发现舱门或者出口。她关了灯,这次眼睛没用太长时间就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变化。她立刻发现了那一丝天光的来源:在舱壁上面有个长方形轮廓。她松了口气,“你他妈的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舱壁上开了扇舱门,有半扇门浸泡在水里。或许是为了在不同的船舱之间运煤方便。这扇门绝对没有理由是锁上的。之前劫匪还没有出现在对面的隧道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还没有出现。然而,她的选择一目了然——要么穿过驳船去面对他,要么在这边一直困到死。
她从背包里摸出那把自己用惯的瑞士军刀,还有她那天晚上找到的那根道钉,把它们一起塞进系在手腕上的一个小防水袋里。
她将头灯套在头上,跪在淤泥里,慢慢下沉,直到水面没过胸口,然后爬进船舱,双手在水中向前伸着,清扫前方一切障碍;脑袋拂过落满铁锈的蜘蛛网,抬着下巴,将嘴巴保持在水面以上。如果劫匪真的在对面,她倒是不担心他会看到自己摇摇晃晃的灯光,因为塌方对面肯定要亮得多,这点灯光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她担心的是他很有可能会听到她的动静。她将道钉放在指头能碰到的地方,确保随时可以拿起它来进行战斗。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用嘴巴呼吸。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苦涩的呼吸会再回到鼻端——那是经过一整夜的担惊受怕、挨饿受冻之后的气息,夹杂着船舱里面的煤炭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焦油味。
她终于来到舱壁跟前,发现至少有两英尺的舱门是泡在水里的。她透过手套可以触摸到大部分舱门。手摸不到的地方只能靠穿着靴子的麻木笨拙的脚趾来感受。顺着接缝往下一半的地方她摸到了门闩:没上锁。舱门之所以呈闭合状态,据她猜测,应该是由于这么多年以来门已经被锈住。门两侧的水流没有什么压力。只要她将这一边清理干净,门就不可能打不开——只要尽量放慢开门的速度就可以了。
她咬着舌尖儿,将瑞士军刀的刀刃插到门和舱壁相连的地方,轻轻撬掉铁锈,然后又用脚清理了船舱底部的淤泥。她不敢摘掉手套——她把指头插进舱门边缘的时候它们已经疼得不听使唤。她抬起一只沉重的脚——这样就有了力量来对抗那扇门——把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在指尖,咬紧牙关拼命拉。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雾状的铁锈屑纷纷落在她身上,一股较为温暖的水通过舱门流进来,包围住了她。
舱门打开时发出的响声让她感觉耳朵上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太响了,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变得胆小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她就那样呆在原地,蹲伏着,半截身子没在水里,瞪着两只眼睛,等着舱门外面响起对此做出回应的声音。
狭窄的街道上,蓝色警灯在房屋中间闪过,警笛的哀号在远方响起:救护车载着詹妮丝和她母亲汇入早晨的车流中。大约50个这个社区的居民,站在警戒线之外,想搞清楚在警察聚集的那栋不伦不类的建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面草坪上的每个人都面无血色——一个个表情严肃地沉默着。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事情真的发生了:艾米丽居然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劫走。这下警察局颜面尽失,一败涂地。现在已经有传言说郡警察局长已经在到这里来的路上了。他要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惨败以及由此造成的混乱局面。媒体的电话此起彼伏,而处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人,就是警探保罗·普罗迪。
房子前面那片了无生机的草坪上面,很不协调地放了条野餐小长凳。此刻普罗迪就坐在凳子上面。他换上了别人提供的一件衬衫,这样身上就不再有呕吐物的气味了——他自己的衬衫在脚边一个系上口的袋子里——但是他拒绝了医护人员的帮助。他没有办法保持平衡,坐着的时候必须伸出一只胳膊撑着桌面,精力集中在地面某个点上,即使这样,他的身体还是会时不时摇晃一下,然后别人就得重新将他扶正。
“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氯仿,可能是由漂白剂和丙酮混合而成。”卡弗里再一次屈从了香烟的召唤。他坐在长凳的另一边,抽着一支卷得很紧实的香烟,眯着眼睛看着普罗迪,“麻醉气体。很老式。如果吸入过量的话会伤到肝脏。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得去医院——即使你觉得自己没事。”
普罗迪脑袋一抽一抽地晃动着,即使这么个小动作都有可能让他整个人失去平衡。“操!”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得了重感冒,“你觉得詹妮丝会愿意和我呆在同一家医院吗?”
“那就换家医院。”
“不可能。我就坐在这里。呼吸。”
他做着呼吸的动作。呼,吸,呼,吸。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卡弗里默不作声地看着。普罗迪居然私自在詹妮丝·科斯特洛家留宿——这可是被劫匪盯上的一家人——这让卡弗里极为恼火,简直就像当初发现他私自调查米琪·凯特森案时一样。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形下,卡弗里或许会很喜欢看到普罗迪倒霉痛苦的样子,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对普罗迪陷入的麻烦感到一丝担忧。他明白这家伙为何不想和詹妮丝及其母亲呆在同一家医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普罗迪还有何颜面再见那一家人?
“我马上就好了。再过10分钟我就可以走了。”普罗迪抬起通红的双眼,“他们说你知道劫匪在哪里。”
“其实也不是很确定。在塔尔顿有个车库,距离运河很近。警方已经搜查过了。”
“有没有什么发现?”
“现在还没有。他们已经撤了。或许劫匪现在会带着艾米丽去那个地方。但是……”卡弗里眯着眼睛,望着街道两边越来越小的房屋,“不,他不会这样做的,当然。这样也太简单了。”
“他拿走了我的手机,你知道吗?”
“知道了。手机关机了,但是我们已经开启了定位分析。他一旦开机,我们就会对手机进行三角测量。但是,就像我说过的,他太聪明了。如果他开手机,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普罗迪打了个寒战。他低着头,目光阴沉地看向街道一边,而后又看向另一边。气温很低,但却是个晴天。那些需要去上班的人已经离开了。那些一早送孩子去学校的妈妈们已经回来了,把汽车整整齐齐停在车道上。她们没有进家,而是走到警戒线边上,双臂交叉,看着警车和救护车。她们的眼睛就像钉子一样,紧紧地盯着坐在那里的卡弗里和普罗迪。她们需要一个答案。
“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完全搞砸了。”
“那还用说?你可真是完全搞砸了。但这并不是因为你没能阻止那个变态狂。不是这个原因。”卡弗里捏着烟头,让烟灰掉在尼克给他的一张纸巾上,然后把纸巾折叠起来,紧紧握着去掉余热,和烟头一起放进里面的口袋。公寓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为了找艾米丽已经把房子搜了个底朝天——连阁楼都搜了——在确认艾米丽不在之后,他们才用警戒线把房间围了起来,保持原样,等着犯罪现场鉴证科的同事们来做检查。等到他们来的时候,他可不想因为乱扔烟头而惹他们不高兴。“不是。你最大的麻烦是,刚一开始就不该留在这里。在这桩案子里,你首先是一名警探。你不该天黑了几个小时之后还在这里。这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是下午来的,按照你的要求。她……”他虚弱地摆了摆手,“她——你知道的。所以我就留下来了。”
“她什么?很有魅力?很有空闲?”
“全靠她自己。她丈夫居然还他妈的上班去了!”
“注意文明用语。”
普罗迪盯着卡弗里,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能说,“他的老婆孩子处在这样的危险中,他居然能够跑去上班——让她们独自承受提心吊胆的生活。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在伦敦警察厅受训的时候,这一点就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你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占便宜——她本来就已经是受害者了——简直是在捕猎已经受伤的动物。捕猎受伤的动物。”
“我没占她便宜,我只是很同情她。我又没跟她上床。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觉得这样可以给你省点人员开支,因为她说我在这里她才有安全感。”他讽刺地摇了摇头,“我还真是没有辜负她的希望,是不是?”
卡弗里叹了口气。这个案子从头到尾散发着潮湿、腐臭的失败气息,“你再跟我讲一下事情的经过。科斯特洛下午出去了?去上班?”
“警车送他走的,是尼克安排的车辆。”
“然后再没回来?”
“不是,他回来过,在家里呆了10分钟左右,那个时候大概是晚上9点。我想他可能是喝多了,一进家门就开始找她的茬。”
“为什么?”
“因为——”普罗迪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他的面孔又绷紧了几分。看上去他想说什么事情——比较痛苦的事情。但是他仍然没有说出口。片刻之后,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我不知道。一些家务事,不关我的事。他俩上了楼,没多久我就听到她朝他尖叫,而他则骂骂咧咧地跑下楼,摔门而去。她跟在后面立马把所有的门链都挂上。我说了些‘科斯特洛太太,如果是我就不会这样,你这样只能让他越走越远之类的话;她则用‘我才不在乎这样的话来回答我。当然,半个小时之后他又回来了,发现门上了链子之后,开始对着楼上破口大骂,还不停地晃门。”
“当时你干吗呢?”
“她让我就当做听不见,我就按照她说的做了。”
“但最终他还是走了?留下你们在一起?”
“最后还是走了。我想他……我们不妨这么说吧。我认为他有可以过夜的地方。”
卡弗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折起来的纸巾,检查着里面的香烟残骸,然后又把它折起来,重新放进口袋,“我们是在厨房发现你的。”
“是的。”他抬起头看了看开着的窗户,“我记得自己去过厨房。我给大家冲了些热可可,然后端着杯子去洗。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
“什么时间?”
“上帝才知道。或许是10点?艾米丽被之前那些动静给吵醒了。”
“窗户被打开。草地上留下了痕迹。是一架梯子。”他朝着那边点了点头:那里临时设了三个障碍物,几名突击队员已经用警戒线把它们圈了起来。“从这边不容易看到。他应该先对付你。在厨房里。没有人会听到——”他突然间不说了。一辆宝马警车缓缓驶进街道,在路边停下来。克瑞·科斯特洛从车里走下来。他的大衣没有扣扣子,露出了里面昂贵的西装。他全身上下整整齐齐——刮过胡子洗过澡。这样看来,昨晚他绝对不是在公园长凳上过的夜。尼克正坐在卡弗里的蒙迪欧里面打电话,看到他之后立刻跳出来挡住其去路。他们说了一会儿,然后克瑞打量着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警察和看客,目光最后落在了卡弗里和普罗迪身上。两个人都纹丝不动。他们只是坐在原地任他看。片刻之后,整条街道似乎都安静下来。一个是刚刚失去了女儿的父亲,另外两个则是本来能够阻止悲剧发生的警察。克瑞向两人走过来。
“别和他说话。”卡弗里把脸靠近普罗迪,坚定又飞快地说,“有必须要说的话,我来跟他说。”
普罗迪盯着克瑞,没有回答。克瑞却在离他们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来。
卡弗里转过身去。克瑞的脸非常光滑,光洁的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一个小巧的下巴,秀气的鼻子,一双清澈的灰色眼睛直盯着普罗迪的侧脸。“蠢货。”他轻声说。
卡弗里感觉到站在旁边的尼克,已经开始为将要发生的事情焦躁不安。
“蠢货。蠢货。蠢货。”克瑞的表情很平静。他的声音几乎像是耳语,“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
“科斯特洛先生……”卡弗里说道。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
“科斯特洛先生,你这样是帮不到艾米丽的。”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大蠢货。”
“科斯特洛先生!”
克瑞打了个寒战,后退半步,向卡弗里眨着眼睛。然后他似乎刚刚记起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他整了整袖口,转身看了看四周,脸上一副有教养、明事理的表情,就像是正在琢磨着考察这个社区,买下这里的房子一样。然后他脱下大衣放到地上,又解下围巾放在大衣上。之后停下动作,好像看到它们都在地面,稍稍吃了一惊。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他从野餐凳旁边直冲过去,扑向普罗迪。
卡弗里刚跳起脚,普罗迪就已经被克瑞从凳子上推了下去,仰面朝天倒在草地上。他没有反抗:他就躺在那里,任凭克瑞处置,只用胳膊稍稍挡住了脸,让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把雨点般的拳头砸在身上。他几乎是很有耐心地承受着这一切,像是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卡弗里从凳子那边绕过来,跑向克瑞,抓住其胳膊,与此同时,威拉德和另外一名警察也向草坪这边跑过来。
“科斯特洛先生!”卡弗里朝着克瑞的脑袋——更确切地说,是朝着他漂亮的发型吼道。另外两名警察抓住了他的手,“克瑞,放开他。再不放开我们就把你铐起来。”
在协助小组成员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拉开他之前,克瑞又在普罗迪的肋部打了两拳。威拉德抓着克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从后面抓住他,侧躺在地上,脸贴着他的后脑勺控制住了他。普罗迪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一段距离之后停下来,喘着粗气。
“他不该这么对你。”卡弗里在普罗迪身边蹲下,拉着他的衬衫让人站起来。普罗迪整张脸都松松垮垮的,嘴角流着血。“这样太过分了。但你真不该留在这里。”
“我知道。”普罗迪擦了擦额头。克瑞薅下了他一撮头发,现在鲜血正顺着头皮往下流。他看上去像是要哭了,“我现在真是生不如死。”
“听着——给我听仔细了。你现在就到那个年轻漂亮的医生身边,告诉她你想去医院做个检查,并且包扎伤口——听到了吗?然后我想让你再给自己放个假。别忘了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一切都好。”
“你呢?”
“我?”卡弗里直起身子,拍了拍大衣,还有裤子膝盖,“我想我得到那个该死的车库转一圈。不过他十之八九不会出现在那里,正如我说过的。”
“太聪明了?”
“正是。太他妈的聪明了!”
这个位于乡村的地方,宁静而美丽。就在科茨沃尔德边上,中间零星散布着用本地赤褐色砂石建成的村舍和宅邸。此外还有一片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的开发区,看起来开发商的破碎机不久前刚刚来过这里——泰德·摩恩租赁的车库就在这片开发区内。开发区由五栋低矮的焦渣石建筑组成,每一个上面都以覆满青苔的波纹钢做顶。它们以前肯定是被当做牛棚使用。外面没有任何商业标识和活动。只有上帝才知道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泰德·摩恩租用的那个车库在开发区的最西端,再往西就是农田了。就是这么一个黑黢黢的车库,毫无特色地蹲伏在秋日闪烁的阳光下,你根本想不到,就在半个小时之前,警方还在这里组织了一次数年难得一见的大规模集中搜查。突击小组把一扇边门撞开之后,几分钟之内,这个地方就已经全是警察了。他们连老鼠洞都没有放过,但还是一无所获。然而,现在,那帮警察却不见了。四周一片静谧。其实他们并没有离开这里。在寂静的树林里,一队监视人员已经包围了这栋建筑。八双犀利的眼睛正在观察着,等待着。
“里面信号怎么样?”在入口处的一个停车点,从大路上看不到的地方,卡弗里坐在突击队的一辆斯宾特的前座上,扭着身子,胳膊肘搭在椅背上,问突击队长,“对讲机会不会突然中断?”
“不会。怎么了?”
“我想过去看一看,确保在他出现的时候能有人给我提个醒。”
“好吧,但是你什么都发现不了。你已经看过证据单了。10辆被盗汽车、5辆被盗摩托车、一摞汽车牌照,还有一些崭新的索尼平板电视机。”
“局里的那辆蒙迪欧呢?”
队长点了点头,“据说有一辆蒙迪欧未经允许就从重案组停车场开了出来。有一辆四驱车——从刹车盘上看出来的——在过去的24小时被开过。除了这些之外,角落里只有一些生了锈的农具。还有鸽子,车库对它们来说就是个巨大的鸽子笼。”
“确保监视小组知道提前给我发警告。”卡弗里跳下车。他查看了一下别在腰带上的对讲机,有信号,于是穿上外套,向组长抬起一只手,“好吧?”
阳光照在年久失修的车道上,竟然使得这个世界数日以来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就连从煤渣里面长出来的泽菊茎都透着一种奋力向着天空生长的感觉,仿佛它们也在渴望着春天。卡弗里被紧迫感驱使着,低着头,急匆匆往前走。走到这栋建筑的窗户旁边——只破了一块玻璃,而且没有任何警戒线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表明他们来过这里——他用衣袖包住手,把胳膊伸进去,拉开插销,非常小心地从窗户里爬进去。过去一年内,他已经在工作期间毁掉了两套好西装,他不打算再毁掉身上这一套。进去之后,他关上身后的窗户,静静地站在原地,观察着四周。
从里面看,这地方就像是个炸弹掩体。从模糊不清的破窗户上透进的微弱光芒照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天花板上有个钩子,钩子上挂着这里唯一一盏电灯泡,灯泡上面结满了蜘蛛网。各种型号和颜色的汽车车头朝着大门排成了三排。每一辆都像是在车展上一样干干净净,闪闪发光。摩恩把偷来的其他东西都堆放在一个角落里,好像这样就不会那么显眼了。农具在较远的一端。汽车的另一边,车库的正中间,停放着一辆旧科迪纳,好像草原上被秃鹫肢解了一半的尸体,内脏裸露在外面。
卡弗里穿过这间有回声的车库,走到那堆生锈的犁铧旁边。他蹲下身子打量着眼前乱七八糟的杂物,确信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东西。然后他又走到车库的另一侧,细细检查着那些赃物。他所到之处,双脚都会踩碎一小堆一小堆的鸽子粪,仿佛一座座微型城市在他的脚下崩塌。那辆科迪纳肯定是之前偷来的,乙烯基的车顶,再加上装有板条的尾灯——很明显它已经在这里停了很多年,打开的发动机盖和车架之间结满了蜘蛛网。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其他的车都闪闪发光,为何唯独这一辆是这个样子?卡弗里又去了其他角落,用袖珍折刀从索尼电视的包装箱上割下一块纸板。现场鉴证科的人肯定会不高兴的,但是他们不高兴总好过自己再毁掉一套西装。他把纸板拿到科迪纳旁边,把它扔在地板上,然后躺上去,用脚尖推着自己往车底下进了几英寸。
这就是这辆科迪纳没有被移动过的原因。“呃——”他把对讲机拉到嘴边,打开传送键,“有没有人发现这辆车下面的检查坑道?”
片刻停顿之后,响起了静电干扰声,然后是队长的声音,“是的,我们注意到了——有个队员还下去看了看。”
卡弗里哼了哼,拍拍裤子口袋。他在钥匙链上挂了个小LED手电。本来是在夜间用来找车门锁孔的,并不是很亮。他拿着手电照向坑道,只能看清坑壁镶嵌着中密度纤维板,像是被拆开的橱柜零件。他拿着手电照了几秒钟,然后,谨慎天性使然,他从车底下爬出来,将纸板顺着放在坑边,又躺上去,顺势滚进坑里,双脚着地的时候发出一声足以震碎骨头的巨响。
周围立马变得更加黑暗。头顶上生锈的科迪纳把车库里仅有的一点微弱光线遮得严严实实。他又打开手电,照着周围,检查面板,那满是油污的廉价橱柜面板,甚至还能看到当初安装把手留下的痕迹。他检查了水泥地板,在上面使劲跺了跺脚。什么都没有。他把钥匙串扔到纸板上,准备从坑里爬上来。就在这个时候,某些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小心地把钥匙抽回来,蹲在坑里,举起手电。
所有的面板都是由压条固定住又钉入水泥面的。但是这样大费周章地为一个检查坑道贴面,似乎很没有必要,除非是想隐藏什么东西。他用指头触摸坑道后面低端的板条,拉了拉,很结实。他把小刀插在面板和压条之间,再抽回来,看到了后面的口子。
卡弗里的心脏立刻怦怦直跳。有人说过这片地区下面有洞穴。就是萨珀顿隧道信托公司的那个家伙,为弗丽·马里的小组做过简报会的。他说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互通的隧道和藏身之所。一个像泰德·摩恩一样强壮的男人可以扛着艾米丽那样的4岁小姑娘在隧道里面走很长时间,或许去他之前准备好的地方,一个他做事情时可以不受干扰的地方。
卡弗里从坑里爬上来,走到窗边,将对讲机音量调低,说:“嘿。”他从窗户里探出身,冲着对讲机说道,“你们的队员进入检查坑道时有没有注意到有个贴了面板的入口?”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再说一遍,长官。我想我没听清你的话。”
“这下面有个该死的洞。一个能从检查坑道逃走的洞。有没有人注意到?”
沉默。
“哦,上帝,别回答了。这下面有东西。我要去看一看。派个人进来,好吧?不要让他们离我太近——我不想让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跟在我身后,只是想确定有个人能在这里从后面掩护我。”
又是一阵停顿。然后,“好的——没问题。他们已经过去了。”
“但是要保证从外面看一切正常。如果摩恩出现,我不想让他看到这里到处都是黑衣人。”
卡弗里再一次咯吱咯吱踩着鸽子粪走到坑边,翻滚下去。面板顶端已经被他从压条上撬开,剩下的很容易就揭开了。他把木头放到一边,弯下腰,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可以供一名成年男子进出的隧道。就算是个高个子男人也只需稍微弯一下腰就能直接通过。卡弗里目光所及之处,地上都铺着肮脏的报纸。他拿着小手电照了照:看到用2×4平方英尺的小木板做支撑的天花板,就像是世界上最好的战争片——比如《大逃亡》——里面出现过的东西。这些墙大约有2英尺宽。结构很简单,但是很实用。肯定是有人下大工夫修建了这么一个秘密地下通道。
他跟随手电光往里走了几步。下面比上面暖和很多,空气里满是植物根须的泥土气味,而且非常安静。他又小心地往里走了几步,时不时停下脚步听一听周围的动静。当身后从检查坑道传来的光变成一个小灰洞之后,他关掉手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紧闭,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两只耳朵上,聆听周围的黑暗。
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跟尤恩住一个房间,每次关灯之后他们都会玩一个游戏:母亲关上门,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下楼之后,尤恩就会踮着脚尖跑过地板钻到杰克的床上来。他们躺在一起,尽量不笑出声来。那个时候他们太小,还不懂得谈论女孩——他们的话题都是恐龙、妖怪,或者一起想象当个士兵去杀人是啥滋味。他们费尽心思想把对方的魂儿吓飞。游戏就是他们把自己所知道的最恐怖的故事讲给对方听,然后把手伸到对方胸口看看心跳有没有加速。心跳加快的那一个就输了这轮比赛。尤恩是哥哥,所以总是他赢。杰克有一只像气锤一样的心脏,医生说,只要他不把它泡在格兰奥兰治酒里,那个结实的器官能够让他用到90多岁都没问题。他从来都没学会如何保持平稳的心跳。此刻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压迫着血液快速流过血管,因为他有一种感觉,一种完全没有依据的感觉——就像是凉水淋在皮肤上一样——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他回头看了看入口处那一小点光。后援已经往这边来了。他必须相信这一点。他打开手电,往地洞更深的地方照去。微弱的光柱破碎成了阴影。什么都没有。不应该啊。面板钉得那么紧。他仍然可以想象得到周围的黑暗中有个人正在呼吸。
“嘿,泰德。”他试探着开了腔,“我们知道你在这里。”
他的声音又传了回来。我们知道你在这里。声音被土墙吸收了一部分之后,显得沉闷平淡,没有说服力。他继续前行,把手电伸在身体前方,胳膊都已经僵了,后脑勺上的头发根根直竖。昏暗中他似乎看到了行者的脸:行者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聪明。走出不到8码,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堵墙跟前。他走到了隧道的尽头。他转过身子,望着入口,用手电照着四周,照着上面的大梁和木柱。死胡同?
不。从他来的路上往回两码远的地方,侧墙上有个齐腰高的洞。刚才他直接走了过去没有看到它。
他往回走了几步,弯下腰,用手电照着洞内。这是通往另一个隧道的入口。这个支道呈45度角向前延伸着,但是因为太长,他的小手电照不到尽头。他闻了闻。一股陈腐的味道,像是很久没洗的衣服。“在这里吗,你这个混蛋?要是你在这里的话,我已经找到你了。”
他走进那个入口,弯下腰,双手在前面伸着。肩背摩擦着隧道顶——西装已经顾不上了。隧道呈下倾趋势的一段大约有10英尺,然后就进入了一个狭小空间,比其他地方都要宽敞。他在入口处停下来,身体呈防御姿势,准备一旦有东西向他袭来,就立刻后退。手电的光芒扫过这个小洞穴。他的心脏还在猛烈地撞击着胸膛。
之前他感觉不是独自一人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是陪伴他的,不是泰德·摩恩。
他急速退回到隧道,将对讲机推到一旁,这样才能看清入口,“呃——是支援小组吗?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能——清清楚楚。”
“别进隧道。再说一遍:别进隧道。通知犯罪现场鉴证科到这里来,而且……”他低下头,用手指遮住眼睛,“而且,听着,最好还能请个验尸官过来。”
犯罪现场鉴证科的人正在两英里外执行任务,所以最先到达这里,甚至比医生来得都要早。他们封锁了入口,用三脚架支起荧光灯为洞穴照明,穿着工作服进进出出。卡弗里并没有和别人多说什么。他出去之后在检查坑道里和他们会合,穿上靴子戴上手套,又和他们一起走进隧道,站在那个洞里,背靠着墙,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
洞穴里面到处都是乱扔的报纸和食物包装,啤酒罐和电池。对面墙根堆放着两个工业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具用脏床单裹着的形体,脏兮兮干巴巴,上面落着些死昆虫。那个形状肯定错不了。是一个人仰面躺着,双臂交叉在胸前。从头到脚估计身高为5英尺。
“你什么都没碰吧?”鉴证科长走进来,边走边在从入口到尸体的这条线上丢着垫脚板,“当然,你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把脸伸到跟前了,但是没碰那个包装——不需要。是死是活还是能感觉到的。这也算不上是太高的要求,就算是对一名头脑简单的警察来说,是不是?”
“就你一个人来过这里吗?”
卡弗里揉了揉眼睛,朝着尸体的方向举了下手,“这不是个成年人吧?”
鉴证科长摇了摇头。他在托盘旁边站住脚,看着那具尸体,“不是成年人,绝对不是。”
“你能不能看出来多大年龄?她有10岁吗?或者更小一点?”
“她?你怎么知道这是个女孩子?”
“难道你认为这是男的?”
鉴证科长转过身,盯着他看了片刻,“我听他们说这还是那个劫匪的案子?我听说你已经圈定了泰德·摩恩。”
“你听说的都是对的。”
“那桩谋杀案——那个女孩,莎伦·马西——是我参加工作之后接的第一件案子,将近12年之前。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才用解剖刀把她的血从地板上刮下来。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直到现在我还会做噩梦。”
医生来了,从入口处弯腰进来,是一位留着漂亮发型,穿着系有腰带的雨衣的女士。她在时髦的鞋子外面套上短靴,然后又戴上手套。到了洞里之后她直起身子,抬起头,举起一只手遮住刺眼的灯光。卡弗里向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紧张的微笑。她那一头天然淡金色的头发扎在脑后,年轻漂亮,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做这一行的人。她倒是应该去卖法式糕点或者帮助人们关注口腔健康。
“这跟那些劫车案是一起的吧?”她问道。
“那还用说。”
医生向鉴证科长扬了扬眉毛,想获取更多的信息。但是鉴证科长只是耸了耸肩,走回到箱子和垫脚板旁边。“好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低沉、紧张的颤音,“很公平。”她一步步踩着垫脚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站在尸体头部,“呃——我能把这个剪开吗?看一看面部?”
“给,”鉴证科长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剪刀,拉过一盏荧光灯给她照明,然后又拿出一架照相机,“你剪的时候我来拍几张照片。”
卡弗里直起身,踩着垫脚板,来到医生身边。她的脸在绿莹莹的灯光下显得惨白,面颊上各有一块淡淡的红晕。
“好了。”她对他露出病态的微笑。他看得出来她已经是在全力支撑了,太年轻了,像是小孩硬要扮演大人的样子,或许这是她第一次到现场。“让我们看看这里都有什么。”
鉴证科长拍照的时候,她用戴了手套的指头扯起床单,想把剪刀插进去。布料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卡弗里与鉴证科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床单下面粘住了什么东西。
不是你,艾米丽。千万不要是你……
医生双手颤抖着,转动着剪刀,想在床单上剪个洞。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剪刀插进织物,接着又停顿了一下,抬起胳膊用手腕背面擦了擦额头,微笑着说:“很抱歉。太结实了。”然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好……接下来干什么呢?”她在床单上剪出大约10英寸长的口子,很小心地打开,又是片刻停顿,然后她看向卡弗里,眉毛上扬,像是在说,嘿,这可不是你所期待的,是不是?他往前走了一步,将手电筒照向裹尸布。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脸,结果却是一具头骨,卡在床单里,外表覆盖着一层棕色粉末状物质。这也不是玛莎。但是或许他已经从裹尸布的状况猜到这一点了。这具尸体时间可不短了。应该有好多年了。
他抬头看了看鉴证科长,“莎伦·马西?”
“我也会把赌注押在她身上,”鉴证科长又拍了几张照片,“如果我是个爱打赌的人的话。莎伦·马西。真没想到。我发誓从没想到还能见到她的尸体。从来没有。”卡弗里后退一步,打量着粗糙的墙壁、简陋的拱壁。摩恩肯定在被关押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挖洞了。做这样的事情,建造这么一个复杂而又有效的工程,需要的不仅仅是力气,还需要了不起的智力。通往这间小室的入口如此隐蔽——卡弗里甚至差点把它漏掉。在其他地方或许还另有地道。说不定在他们脚下就有一个完整的蚁巢系统。没准儿艾米丽和玛莎的尸体也在下面某个地方。等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你说的是尸体。这么说你确定她们已经遇害了。
“卡弗里探长?”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地道后面响起,“卡弗里探长——你在吗?”
“什么事?谁啊?”他踏着垫脚板回到入口,朝着地道叫道,“怎么啦?”
“支援小组,长官,有你的电话,一位年轻女士。你的手机打不通——紧急事件。”
“马上来。”他对医生和鉴证科长举了下手,转过身子弯下腰顺着低矮的地道往回走。支援小组的那名警察正站在检查坑道里,巨大的身躯遮住了本来就很微弱的光线。卡弗里只能看到被他高高举在科迪纳底盘上的手机发出的光。“得到外面去才能保持信号,头儿。”
卡弗里从警员手里接过手机,用重案组成员特有的那种轻盈的步法,攀上坑道,穿过车库,走到窗户边,趴在那里,在冰冷的日光下眨着眼睛,“卡弗里探长——有什么可以帮你?”
“长官,你能不能尽快到这里来?”是布雷德利家的家庭联络员,那名高个子女警,他立刻听出了她稍微带点威尔士腔的口音,“现在就来。”
“到哪去?”
“这里——布雷德利家的安全住所。求你。我需要一些建议。”
卡弗里用手指堵上另一只耳朵,把身后现场鉴证科人员发出的嘈杂声隔开,“怎么了?你慢慢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受过的训练里面没有能对付现在这种情况的。事情发生在10分钟之前,我也不能永远瞒着她。”
“永远瞒着她什么?”
“好吧。”家庭联络员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坐在早餐桌边——平时的场景就是这样,罗丝和菲莉帕坐在沙发上,乔纳森又泡了杯茶,然后罗丝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手机就在我面前。通常她会开着手机铃声,但是或许是因为她平时不会收到很多短信,所以就把短信提示声给关掉了。所以,总之,我看到了信息,不过随意扫了一眼——而且……”
“而且什么?”
“我认为是他发的。肯定是他发过来的。泰德·摩恩。一个短消息。”
“你读过了吗?”
“我没敢。没读。我只看到了题目。而且,我觉得那不是短消息,而是彩信。”
那就是照片。该死。卡弗里站直身子,“你为何以为是他发过来的?”
“从题目看出来的。”
“什么题目?”
“哦,上帝。”家庭联络员的声音降了一个八度,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她脸上的表情,“长官——题目是《玛莎,我一生的挚爱》。”
“什么都别做。别动,别让罗丝看到。我一个小时之内就赶到。”
走向汽车的时候,卡弗里把两片扑热息痛放进嘴里,就着支援小组的一名警察用保温壶带来的滚烫的咖啡咽了下去。他全身都疼。在开往布雷德利家的安全住所的25英里路途中,他打了一系列电话,莫特尔睡眼惺忪地躺在后座上。首先要往局里打电话:他的上司、在总部的支援小组的二等指挥官、新闻办公室。他还抽空往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发现普罗迪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已经汇报过情况,已经回到了专案室,正焦急地想做点什么事情以弥补自己昨晚的过错。卡弗里让他去找代理队长威拉德,问问弗丽有没有出现。
“如果没有出现的话……”卡弗里在总部的安全住所外面停下来。这里看上去很正常,窗帘是拉开的,亮着一两盏灯,里面还传来狗叫声,“……去找她的邻居谈一谈,看看她有没有朋友。她还有个很古怪的脑子进水的弟弟,也不知道在哪里——找他谈谈。你自己找部旧手机,或者从组里先找一部用着,把号码发给我。了解到情况后给我打电话。”
“是,好的。”普罗迪说,“我已经有了几个推论。”
为他开门的是家庭联络员。仅仅从她的表情,卡弗里就立马看出事态已经变得更为糟糕。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讽刺地或者评判地向他挑眉毛;她甚至都没有评价他脏兮兮的西装,她只是摇了摇头。
“怎么了?又出事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贴着墙,把门敞开,让他顺着走廊往里看。罗丝·布雷德利穿着粉色家居服和拖鞋正坐在楼梯上。她双臂塞在胃部,头耷拉着,轻轻啜泣。菲莉帕和乔纳森站在起居室门厅内,束手无策地看着她,面色凝重得像石头一样。菲莉帕牵着索菲的项圈。这条斯班尼犬已经停止了吠叫,但是仍然狐疑地盯着卡弗里,两条后腿还在不断地蹬刨。
“她拿到了手机,”家庭联络员低声说道,“只要一涉及到这件事情,她就会变得像猎犬一样敏感。她从我这里把手机夺了过去。”
罗丝来回摇晃着身子,“你别想再把它拿回去。我不会让你看到这个的。这是我的手机。”
卡弗里脱掉大衣,丢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走廊上很热,稍微有点潮湿。墙上贴着蓝色漩涡纹墙纸。这本来是为来访的警察局长准备的住所,但是这真的很糟糕。简直可怕。“她打开了吗?”
“没!没有,我没有。”罗丝摇晃得更厉害了,前额抵在膝盖上,泪水浸湿了衣襟,“我没打开。但是这肯定是她的照片,是不是?这肯定是她的照片。”
“求你,”乔纳森用手指按着太阳穴,看上去好像随时要跌倒,“你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
卡弗里站在罗丝下面的台阶上,抬头看着她。她没洗头发,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快的刺鼻气味。“罗丝?”他伸出一只手。要么她把手伸给他,要么把手机递给他,“你知道的,无论这是什么,无论照片上有什么,都会帮助我们找到她。”
“你看到那封信了。你知道他说自己要对她做什么事情。那太可怕了。我知道如果不是那么可怕你们就会让我看那封信了。如果他已经做了他说过的事情,如果这就是他做那事时的照片呢?”她的声音提高了,悲伤不已,“如果就是那样的照片怎么办?如果真是可怎么办?”
“不看的话我们怎么能知道?现在,你必须得把照片给我。”
“除非让我先看一看。你们不能再瞒着我了。你们不能这么做。”
卡弗里看了看家庭联络员,她正抱着胳膊背对门口站着。她看到他的表情,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认命地举起了双手,好像在说,你死定了。
“菲莉帕,”他说,“你有台笔记本电脑,是不是?有没有连接手机的USB插口?”
“没有。不过可以用蓝牙。”
“那好,拿过来。”
她迟疑了一下,好像嘴巴很干似的动了动嘴唇,“我们不是真的要看吧,是不是?”
“不然你妈妈不会把手机给我。”他面无表情,一脸的波澜不惊,“我们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哦,上帝!”她打了个寒战,拉着索菲进了起居室,“上帝!”
他们围着餐桌坐下来,等着菲莉帕准备好电脑。她双手都在颤抖。乔纳森去了厨房,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或许他是在刷盘子。他不愿和他们一起看。只有罗丝没有颤抖,脸上是一片冷冰冰的镇定。她稳稳地坐在桌旁,盯着前方不远处。电脑准备好之后,她伸出胳膊,把手机放在桌子正中央。好长一会儿,大家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手机。
“好了,”卡弗里说,“剩下的交给我吧。”
菲莉帕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蜷着腿坐上沙发,拿了个抱枕抵着脸;抱枕上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看最恐怖的电影,而眼睛却又离不开屏幕。
“你确定要看吗,罗丝?”
“非常确定。”
他建立起蓝牙配对,将图像格式文件传输过去。《玛莎,我一生的挚爱》。照片缓缓下载的时候,坐在那儿的每个人都紧盯着屏幕,看着照片从下往上一行行显现。最初显示出一张蓝色地毯,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儿童床上的抽屉。
“是她的床。”罗丝肯定地说,“玛莎的。他给她的床拍了张照片。床架上还有贴画。我们曾为这个争吵过。我——”她说不下去了,随着照片其余的部分慢慢显现,她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怎么了?”菲莉帕从沙发那边叫道,“妈?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大家甚至都忘了呼吸。他们往屏幕那里靠了靠。照片上面是玛莎的床:白色的床,贴着贴画,粉色的床品。后面的墙纸上有个边框,一队芭蕾舞女演员正沿着它用脚尖直立旋转。但是没有人看那堵墙,或者看床单被罩:他们在看床上的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看床上的人。
那是个穿着牛仔裤和T恤的男人,身上肌肉线条分明,正用双手抓着裆部。他的脸和脖子被一个带有长胡子的圣诞老人面具遮住。无须揭开面具,卡弗里就知道摩恩的脸是什么样子。面具下面他肯定正在咧着嘴笑。
正午一过,一直低垂在西地平线上的那排积云终于开始往东移动。卡弗里正在开往橡树山牧师住宅的路上。他时不时望向那些云彩:它们仿佛野蛮的异教城市的攻城塔一样从空中滚滚而过。他坐在一辆没有警车标志的奔驰车的副驾驶座位上,开车的是一名已经去掉了肩章和领带的交警。卡弗里把莫特尔放在了自己在金斯伍德的办公室,把自己的汽车也停在了单位停车场,然后安排人来接他。在他身后的长座位上,坐着菲莉帕和罗丝;乔纳森和家庭联络员乘坐了后面的一辆宝马。罗丝仍然坚信玛莎会想办法给她打电话,所以不肯让手机片刻离身。但是卡弗里用了个巧妙的法子把手机从她那里拿了过来。他跟她说,手机必须要交到专业人员手中,以防摩恩打电话过来。真相却是,唯一应该拿着这部手机的专业人士只能是人质谈判专家。卡弗里没有提到这一点。从一开始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向他们中的任何人透露案情。那部手机现在就塞在他后面口袋里,音量已经调到最大。
快到1点钟的时候他们到达牧师住宅。司机关掉发动机,卡弗里坐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前面台阶上还放着一个空的奶瓶架,但是除此之外,这个地方已经和他转移布雷德利一家那天完全不一样了。现在这里到处都是警察,警灯闪烁,蓝白相间的警戒线迎风招展,警车也停得到处都是。来自陶顿的一个部门已经检查过了这个地方。外围还停了一辆警犬车,几条警犬正透过车后窗的铁栅往外看。看到警犬并没有被放出来,卡弗里暗地里倒是有几分高兴。他并没指望摩恩能在牧师住宅里高举双手等着他们来抓,但是他同样也不需要让一条狗来提醒自己那个王八蛋是多么狡猾。迄今为止,警察局已经出尽了洋相。若是再看到哪一条德国牧羊犬追着追着突然间满脸困惑地呜咽着转圈子,他一准会崩溃。
一辆没有标志的雷诺车停在10米远的地方,三名便衣在它周围转悠着,边抽烟边聊天。自从布雷德利一家人转移之后,监视小组就驻扎在这里,期待摩恩会回到此地露露脸。
卡弗里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走向他们。他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住脚,双臂抱于胸前,一言不发。根本不需要说话,他的面部表情已经说出了该说的一切。几个人停止了谈话,都转向他。其中一个把香烟放到背后,鼓起勇气对着卡弗里笑了笑;第二个则立正站好,眼睛盯着卡弗里肩膀上方的某个点,好像卡弗里是个军事训练官。第三个则垂下了眼睛,开始紧张地整理衬衫。哦,棒极了,卡弗里想着,这三个猴崽子。
“我发誓。”其中一个举起手来说道,但是卡弗里一个眼神就止住了对方,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向住宅走去。乔纳森站在那里,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我要和你一起进去。我想看看她的卧室。”
“不行。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求你了。”
“乔纳森,你去干什么呢?”
“我想看看,他有没有……”他抬起头看了看窗户,“……在那里做什么事情。只是想确认一下。”
卡弗里也想看看那个房间。但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只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够像行者那样:仅凭身临其境就能吸收到关于泰德·摩恩的一些信息。“那就一起进去吧。但是不要碰任何东西。”
前门是开着的,他们走了进去。乔纳森面无表情地站了片刻,打量着熟悉的走廊、喷满了黑色指纹粉的墙面。一个犯罪现场鉴证科成员已经结束了这里的任务——到处喷粉,从玛莎的枕头上用镊子镊起毛发,把所有的床品全部去掉——穿着航天服似的工作服走了过去,一路上收拾着零零碎碎的工具。卡弗里拦住他,“有没有找到强行进入的地方?”
“没有。现在还是个谜。”他正哼着《阴阳魔界》的主题曲,突然间意识到这两个男人正僵硬地盯着自己。他立刻一脸严肃地指着他们的脚,“你们要进来吗?”
“给我们找些靴子和手套。我们保证服从指挥。”
那家伙为他们提供了这些东西。他们穿戴整齐之后,卡弗里指了指楼梯,“我们能上去吗?”
卡弗里先走上楼梯,乔纳森在后面忧心忡忡地跟着。玛莎的房间和劫匪照片里的一模一样:墙上挂着镶了框的照片,芭蕾女演员沿着一条粉色的平台旋转,沙发床抽屉上是哈娜·蒙塔娜的贴纸,只除了现在床垫是空的,上面的东西全拿走了;另外,沙发床、墙壁还有窗户上,到处都是指纹粉。
“看着很破旧。”乔纳森慢慢转过身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就很难注意到它正在慢慢变得破旧。”他走到窗户前,戴着手套的指头搭在窗玻璃上面。卡弗里第一次注意到牧师瘦了很多。没错——尽管他滔滔不绝地为全家人鼓劲,尽管他一顿不落地按时进餐,乔纳森,而非罗丝或者菲莉帕,才是那个变得骨瘦如柴的人,连裤子现在都显得空荡荡的。现在他看上去好像一只生了病的老秃鹫。
“卡弗里先生?”他并没有从窗边转过身,“我知道这话不能当着罗丝和菲莉帕的面讲,但是,男人之间讨论一下,你怎么想?你觉得泰德·摩恩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事?”
卡弗里看着乔纳森的后脑勺,头发看上去更稀疏了。这位父亲,值得自己去撒谎——因为真相,布雷德利先生,是这样的:他强暴了你女儿。而且不止一次。而且他还杀了她——仅仅为了让她闭嘴,让她别哭。这一部分已经发生了——或许就在绑架第二天的某个时间。泰德·摩恩已经没有任何人性可言了,所以就算在杀了她之后,他甚至还有可能继续猥亵她的身体。而且这种做法他想持续多长时间都可以,但是现在这一部分也已经结束了。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已经掳走了艾米丽。他需要另外一个。现在最有可能发生在玛莎身上的事情是,他正在决定如何处理她的尸体。他很擅长挖地道。他挖的地道设计精良……
“卡弗里先生?”
他抬起头看了看,思绪被打断。
乔纳森正在看着他,“我是说,你觉得他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可以做要做的事情了吗?”
“我希望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
“我并没有说我在想事情。”
“你没说,但是你确实在想。别担心。我不会再问了。”乔纳森很想勇敢地笑一笑,但是他实在笑不出来。他从窗户边拖着脚走到了卧室中间。
他们肩并肩站了几分钟,谁都没有说话。卡弗里尝试着什么也不想,只是让此时此刻的声音、气味以及颜色进入脑海。他等待着这些因素起作用——能为他传递信息,能像一条横幅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意识中。但是,他期待的都没有发生。“那么,”他最终开口道,“劫匪有没有改变什么东西?”
“我觉得没有。”
“他拍那张照片的时候你觉得照相机在什么位置?”卡弗里掏出罗丝的手机,看着摩恩躺在床上,然后把胳膊伸出去,调整到正确的角度,“他肯定是把相机放到三脚架上了:这照片是从高处拍的。”
“或许他是把相机放到门上了。放在了门框上?”
卡弗里往门口跨了一步,“墙上那是什么东西?螺丝钉?”
“多年前那里好像挂了个钟。我不记得了,说实话。”
“也有可能是他在墙上装了个支架。”卡弗里从玛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用它抵着门站了上去,“用来放相机。”他戴上眼镜,仔细观察着那些螺丝钉。其中一枚是银钉,突出墙外半厘米。但是另一个却不是螺丝钉:它是个洞。他把手指头伸进去,感觉到里面的东西动了动。他小声咒骂着,从口袋里掏出袖珍折刀,用指甲抠出刀子上面带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东西夹出来。
他跳下椅子,举着食指走到乔纳森跟前。指尖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盘,大约有一便士大小,隐约能看到嵌入其中的电路。另外一面则是一片银色的镜头。整个东西重量大概不到20克。
“这是什么东西?”
卡弗里摇了摇头,心里还在盘算着。突然之间,他明白过来。“操!”他又站回到椅子上,将那个东西重新塞进洞里,然后从椅子上下来,拉着乔纳森离开房间。
“怎么了?”乔纳森满脸疑惑地问道。
卡弗里在嘴前竖起一根指头。他正在翻找手机上的电话号码,后脑勺上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这是什么?”
“嘘!”他拨出号码,把手机举到耳朵边,听着里面的声音。
乔纳森看了看玛莎的房间门,又转过来看了看卡弗里。他靠近卡弗里,耳语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
“摄像头,”卡弗里做着口型,“那是个摄像头。”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泰德·摩恩正在监视我们。”
舱门打开时发出的声响把弗丽惊得魂飞魄散。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她才鼓足了勇气继续前进。她浑身瘫软,想象着那声音在隧道里回响着,然后像运河里的污水一样冲出气井,向世界宣告她的存在。但是最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确定劫匪不在之后,她将肩膀伸进门缝,整个身体撑着舱壁,伴随着一声悠长的黏滞的声响终于拉开了舱门。外面涌进来的日光和冷空气立刻将她包围起来。她屏住呼吸——拼命压住内心升腾起的一股疯狂的恐惧。
她前面的那一截船舱是空的。在船体上面塌方的压迫下,船头稍稍翘起。水面上露着一个低矮的架子或者是长凳。甲板下方焊了个铁盒子——是为了保持绳子干燥的绳索柜——还有供系船索通过的两个洞眼。日光就是从这两个洞里照进来的。两根光柱仿佛两支枪的激光瞄准一样交叉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这里还有煤炭存在了上百年的证据——船舱内部布满了黑色结晶,稍微一敲就会脱落下来。她往上看了看,头顶上,是由光线勾勒出轮廓的另一扇舱门。
她静静地注视着它,痛苦地想象着舱门另一侧的空间和光线。如果这扇门能打开的话,她可以从这里爬出去。靠随身携带的攀援工具,用不了半个小时她就能爬出气井。事情可能会比较顺利。如果下面真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话。
她把胳膊举出水面,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不停转圈的表针上面。前方的运河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气井壁上的树苗和野草往下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10分钟过去了,她的牙齿开始打战。她有了点信心,转过身,无声无息地用膝盖爬回去取背包。她身边的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在静静地跳跃着,荡漾着。那只死老鼠也懒洋洋地漂到了这边,缓缓地跳着水上芭蕾。
她把背包举在身前高出水面,静悄悄地穿过舱门,进入前面那个水温稍高的船舱。又往前膝行了三步,她可以一手撑着船体用脚着地了。她继续弯腰往前,直到船头的最前端才终于直起身子,脑袋擦着锈迹斑斑、蛛网密布的甲板底。她又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等了片刻,面孔笼罩在从洞眼里透过来的光芒中,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感受着自己的呼吸。
甲板下面有个钩子,为了防止背包进水,她把它挂在了钩子上,摸出手机,取下保护它的那层塑料包装,开机看看有没有信号。还是什么都没有。信号标示上面打了个叉。为了不发出声音,她张开嘴巴缓缓呼吸着,慢慢挪到其中一个洞眼前面,将耳朵贴上去,让自己的想象爬出这个很容易产生回声的隧道,寻找不同的声音来证明下面不仅仅只有她一人。然后,她仍然小心翼翼地呼吸着,趴到洞口向外张望。
5码之外,那个袋子还牢固地挂在钩子上,垂在阴影里。现在她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上面既没有苔藓也没有碎石土块,看来最近被人使用过。昨天晚上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到这一点。她把身体平贴在船体上,将面颊紧紧靠在洞眼上往外张望。她可以看到另外一段隧道了;可以看到那一抹灰白色的光,那只童鞋。她现在感觉到的电流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她靠近了目标。玛莎来过这里。毫无疑问。这里或许就是她被强暴的地方;她甚至有可能就是在这里遇害的。
弗丽把手机从洞眼里伸出去,胳膊尽量伸长,然后看了看屏幕。
没有信号。那么——她舔了舔嘴唇,抬头看着甲板底——就只能通过那扇舱门了。
她关掉手机,包上塑料包装,把它放回背包,然后双手撑住了甲板底。这扇舱门是从上面开的,不像刚才那扇那么简单。这扇门也锈住了。她从背包里拿出凿子,用把手砸向舱门。几片铁锈和一些煤灰掉了下来,但是却未能撼动舱门分毫。她从潜水服里掏出瑞士军刀,开始对付结合点处的铁锈。上面生了厚厚一层铁锈,要比舱壁上面那扇舱门结实许多。她不得不弯下膝盖,扯下一块防寒衣塞进刀鞘里以免用力过猛刀刃会自己合上。在那些特别坚硬的地方,她只能拿刀当棒槌用,斜斜地刺向甲板。
结合处清理干净之后,她用凿子把手对着舱门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已经没有铁锈了,应该很容易就能打开的。她又用刀对舱门展开新一轮的攻击。为了增加力度,她双手握着刀把。然而这把刀用来做这项工作显然不够结实,敲到第六下的时候刀身突然断裂;惯性带偏了她的手,一下子落在大腿上。断掉的刀身穿透潜水服,扎进了肉里。
她立刻把腿抬高,疼得弓起了背。钢刀还在肌肉里插着,只剩下珐琅刀柄露在蓝色的橡胶服外面。剧痛之下她忘记了受过的急救训练,立刻将断刀拔出来任凭它掉进淤泥里。她跌坐在架子上,拉开潜水服拉链,将穿着笨重靴子的双脚也放到架子上,然后抬起臀部把裤腿褪下来。大腿上的皮肤如冷冻鸡肉般苍白斑驳,汗毛根根直竖。刀子插进去的地方有一块蓝色痕迹。她用两根拇指压住刀口两侧,紧盯着它,只见一弯细细的血红色新月出现在腿上,然后慢慢变粗,突然之间,血涌了出来,顺着抬高的大腿分成两股往下淌,立刻浸湿了内衣。
她咬着嘴唇,用双手按紧了伤口。这不是股动脉;如果是的话,现在伤口应该正往空中喷血,喷得船舱内到处都是。然而就算不是股动脉,她也不能任它这样流下去,尤其是在这么冷的地下。她扯下T恤捂在伤口上,在大腿后面打了个双套结,然后把伤腿平放在架子上,两只手掐住大腿根部,拼命用力。
她像一名正在做热身运动的芭蕾舞演员一样在那里坐了好久,对抗着腿上传来的剧痛,想象着从这里逃出生天的情景。
从气井那里传来一个声音。是金属打在石头上发出的响声。她抬起头。又是一声响——这次她才确定这声音不是自己的凭空想象。一个卵石一样的硬东西顺着气井掉下来,落进运河,溅起一阵水花。然后更多的东西掉下来:石头,落叶,枯枝。
不是有人在往里面扔东西,而是有人正顺着气井往下爬。
“你错了。他并没有在监视你们。放心吧。”
卡弗里正在厨房里和来自波蒂斯黑德高新技术部门的那个人在一起。他个子高高的,如同雕塑一般,长了一头红发,看上去很不像是警方工作人员。他系了条窄窄的领带,穿一套上世纪60年代带小翻领的古怪西装,手里的袋子则是仿鳄鱼皮的。他是驾着一辆古董沃尔沃出现在这里的,像是从肖恩·康纳瑞电影里面走出来的临时演员。但是他看上去很懂行。他让卡弗里把那个摄像头从墙上的洞里掏出来,把它放到餐桌上的一张卡片上。然后两个男人站在一起,低头端详着它。
“我向你保证,他现在并没有在看。”
“但是你看后面的这个小装置。这是个无线电发射机,是不是?”
“嗯哼。他或许是把它连接在某种高速USB接收器上,这样可以直接录在硬盘上。我不知道,或者他的计划就是坐在外面某辆车里,用笔记本电脑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是他现在不在这儿。”
“你确定?”
那家伙笑了,镇定自若,“百分之一百二确定。我们已经把它扫描过了。总之,这个小东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很低端,价格跟芯片差不多便宜。保安服务部门用的设备要比这个强大100倍——他们用了微波——但是这个?他必须在这附近才能接收得到;不过我们的人已经把外面翻了个遍,一个人都没有。对不起。必须得承认我有点激动了。实际上我想的是,我们或许能够找到那个混蛋正坐在车里,轻快地敲击着一台索尼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卡弗里上下打量着他。高新技术部门已经追踪到了摩恩发送照片的那个电话号码。是部即付即用手机,至少两年前购于英国南部某个地方的乐购超市。手机已经关机,但是他们已经搞清楚信息的发出地点。就在M4号公路16号接合点附近,一个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然后他们部门就把这位红发先生派了过来。他脚蹬一双尖头皮鞋,鼻梁上是一副黑框眼镜——《公子阿尔菲》里的那种。卡弗里看着那双鞋,然后又看了看他的脸,“我们怎么称呼你呢?Q博士?”
那家伙笑了,“以前还从来没听说过。从来没有。看来大家对重案组的说法是对的——你们还真是有意思。一分钟就得笑一次。”他拉开提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上面有一个圆形的红色LED显示器。“不,我只是个初级学员。在高新科技部门呆了两年;之前的两年在重大案件的技术支持部门——你知道的,就是有秘密监督小组的那个?”
“就是做一些我们不会向皇家检察署承认的事情?”
“嘿。”他摸了摸领带。他鼻子上有雀斑,长了双灰色的眼睛,像白化病人一样,“看,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能从你眼睛周围起皱的可爱动作里看出来。”
卡弗里弯下腰再次看着摄像头,“在哪里能搞到这样的小东西呢?”
“那个?到处都是。在网上一两百英镑甚至更少就能买到。人家问都不问就给你发货。”他笑了笑,露出小而整齐的牙齿,“有个好奇的脑壳又不犯法。”
“我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想看一个空房间。他明明知道他们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对不起,伙计。我是技术部的。心理分析部二楼右拐。”他直起身,再一次顺了顺领带,环顾了一下厨房,“但是还有一个——就在这里。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
卡弗里瞪着他,“什么?”
“是的。这里还有一个。你能看到吗?”
卡弗里扫视着墙壁、天花板,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也很正常。你肯定是看不到的。看这个。”他拿出一个像是小手电筒的东西,有一圈小小的红色二极管在顶端跳动。“我在部门里有自己的预算,从来不用通过采购部。相信我,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浪费。我买的每一样东西所花的钱都以它节省下来的时间和人力得到了回报。这是‘间谍发现者。”
“你真的是从007电影里来的吧?”
“你知道吗?我有个主意。我们先放一放你的这种幽默——暂时的。”他把那个小东西拿起来方便卡弗里看到,“《第三类接触》里面的舞蹈?这是从摄像机的镜头上反射回来的光。”
“在哪里呢?”卡弗里挨个盯着墙面、冰箱、灶具,还有窗台上那一排玛莎的生日卡。
“集中精力。”
他顺着Q博士所指的方向看去。
“在钟里面?”
“我想是的。就在数字6里面。”
“操!”卡弗里走过去站到钟前,双手放在身侧。他在那里看到有一点点发光,但是根本没引起特别注意。实在是太小了。他转过身对着厨房:那个老旧的贴面橱柜,开了线的窗帘。那天乔纳森往苹果派上浇奶油时用到的奶油罐还在原地放着,已经馊了。还有那摞报纸,呕吐物的气味。摩恩究竟为什么想监视这么一间空荡荡的厨房?他从中又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安装这样的摄像头需要多长时间?”
“这要取决于安装者的技术了。而且他还必须得时不时出去检测一下是否起了作用,是不是能用自己的接收器接收到。”
“那他还得来了又走,进来又出去?”
“为了做好调试,必须的。”
卡弗里嘬了嘬牙根,“监视小组是局里最大的一项开支。我真想不明白我们干吗还要费这个劲。”
“我想我知道。”
两个人转过身。乔纳森站在门口,两手捧着菲莉帕的笔记本电脑。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脑袋侧向一边,像是在聆听疯魔敲门的声音。
“乔纳森。你应该呆在车里的。”
“我刚才是在车里,只不过现在不在了。摩恩装这些摄像头是为了监视玛莎。他在掳走她之前就已经装上这些了。这些摄像头已经在这里一个多月了。这才是监视小组一无所获的原因。”
卡弗里清了清喉咙,扫了一眼那名技术人员,然后又向乔纳森示意。
“把它放下,”他清理掉桌上的东西,“放这儿。”
乔纳森僵硬地走到厨房里面,把电脑放在清理出来的地方,打开。电脑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工作。摩恩戴着圣诞老人面具躺在床上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把照片放大之后,只有一部分墙面和他肩膀的一部分还出现在屏幕上。“那个,”乔纳森敲了敲屏幕,“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