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约瑟夫·埃斯贝格尔/著 张菊/译
一大早就在巴黎地铁站发现尸体的情况并不常见。第六区霎时阴云密布,虽然巴黎之外还是一片歌舞升平。这个案子有点奇怪。除死者的头不见了之外,其他可以表明死者身份的如衣服和其他特征丝毫没动。巴黎警察很快搜查了死者的钱包等留作出庭证据。除此之外,夏朗德夫人也很快断定死者就是她丈夫。之前,她曾向警察报案说丈夫失踪了。
警察局派人在音乐厅站阴暗的车道搜索,尸体是在那里被发现的。地面的搜查也在同时进行,但同样一无所获。负责此案的迪特吕埃尔警官觉得这可能要成为另一桩悬案了。
两个星期后,在距音乐厅站西面4公里的地方,又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这次是在库塞尔车站离月台不远的车道里。在之前那个案子里,尸体的头是被仔细地切下来的,这次也是一样。尸体的衣服都是完好的,身份很容易确认,只是头不见了。
“这个该死的报告到底该怎么写?”迪特吕埃尔警官边说边递给妻子回家路上顺便买的两块面包。“他们倒是想破案呀。现在可不只是做做文字工作那么简单。那些当官的现在也很担心。我还要向警长报告。”
“如果案子容易破的话,亲爱的,他们就不需要你了。”迪特吕埃尔夫人说,“他们哪里能少得了你呢,是谁破了去年克利希的案子和狄德罗酸浴案?”
这位分局长挺了挺肚子,深吸了几口气,站起来,圆脸上浮出笑意。他的衣服干净整洁,戴着金边眼镜,一眼看上去像个区域银行经理,一点不像巴黎最成功的警察。“你看,”他又面无表情了,“我接手这个案子时,他们差点把戈莫医生的诊断书收起来了。”
“他们都是些傻瓜,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亲爱的,这个案子我真没有头绪。没有动机呀,案子太奇怪了。这可是典型的案例了。真不敢保证没有下一个。”
迪特吕埃尔警官并没有等多久。第二天5点半左右一个电话把他从床上叫了起来。
“又是一个,长官。”电话那头说。
“又一个什么?”
“一样的,无头尸体,和前两个一样,受害人是中年男性,白人。”
“在哪?”迪特吕埃尔警官一边问,一边摸索着找烟。
“红堡站。”
“地铁站?”
“是的,长官,在车道里。在两个轨道之间的安全区。”
“关闭这条线,如果还没这样做的话。我马上到,不要破坏现场,明白吗?”迪特吕埃尔警官放回听筒,妻子蹑手蹑脚走进来。
“一大早出这样的事情真让人心烦。”他嘟囔道,点燃一根烟。
“走之前喝杯咖啡吧,尸体会等着你的。”
“但是地铁关闭了,事发地在城市的另一边,亲爱的,巴黎北部。”
“在哪还不是一样。”
他一屁股坐下来,看着妻子给他煮咖啡。迪特吕埃尔夫人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46岁,脸型瘦长,头发灰白,发质粗硬。她的手粗壮有力,是典型的农村妇女长年劳动的手。对城市生活,她到现在都没有适应。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等丈夫退休后回他们在比利牛斯山的家。迪特吕埃尔警官又叹了口气。可怜的阿涅丝。她那么努力想讨他的欢心,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是多么渴望能摆脱她!她不会知道还有沃伦罗娜的存在,那是一个马达加斯加女孩,是他在办克利希案子时认识的。第一眼看到她,迪特吕埃尔就爱上了她。
“亲爱的,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沃伦罗娜也非常同意迪特吕埃尔的感受。她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他们在她工作的“猫和兔子”酒吧迷蒙的烟雾里对望时,沃伦罗娜的眼睛总是那么水汪汪的。“那才叫天雷勾动地火。”她的法语很好,虽然带着马达加斯加腔。这样的沙哑声音给你一种神秘感,让你有一种想去探索的欲望。迪特吕埃尔警官是个喜欢对别人坦露心迹的人,但这件事他却守口如瓶,除了对他最好的朋友舍博先生。
“皮埃尔,我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被她迷住了。”一天晚上,他带舍博先生去看沃伦罗娜跳舞时说。这样的时候确实不多,即使是对舍博先生来说也是如此。“猫与兔子”酒吧里灯光炫目,独舞的沃伦罗娜活力四射,你可以感受到来自马达加斯加的狂野。她黝黑的四肢有力地摆动,简直可以说是她带动了音乐而不是音乐带动了她,那是带着肉欲的粗野。
“你知道吗,皮埃尔。结婚30年来,我从来没有对她不忠过。这个你是明白的。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工作,照顾孩子,在家里我也总是很高兴,我从没正眼看过别的女人。但是自从遇到沃伦罗娜,一切就不同了。她告诉我怎么去生活,她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看看她,皮埃尔,她不是你见过的最精致的女人吗?她爱我,非常爱。但是为什么呢?她看上我哪点呢?我年龄比她大三倍,大肚子,秃顶,而且……已婚。”
迪特吕埃尔警官靠在椅背上,转过头看着对着退场的沃伦罗娜鼓掌的客人。他笑了,感觉很自豪。他知道那些人都在想什么。生活确实很奇怪,永远出乎意料。那些人那么年轻,高挑,帅气,男子气十足,但却没人像他那么了解沃伦罗娜。
舍博先生喝完了威士忌。“看出来了,”他说,“你这样的男人很容易迷上那些没有证件在巴黎混乱区工作的移民。”舍博先生是一名律师。
“你就是什么都看不惯。”
“工作30年你还是这么天真?”
“反正她说爱我时我相信她。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再来一杯?”
“雷吉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会有你紧张的时候。但是我承认,这个小妞确实很迷人,她像个精致的维纳斯的捕蝇笼。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你知道,这些柔软多汁的花瓣会像钳子一下把你裹得紧紧的。”
平素一贯沉稳的警官被朋友的态度激怒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突然大声说,“你还没和她说过话呢!”
“雷吉斯,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这点你还不知道吗?你要是个律师,你就明白了。她们也没办法,生来如此。相信我,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
迪特吕埃尔警官瞪着这位校友,什么也没说。舍博先生明白自己触到了对方的痛处。他偷偷笑了一下,倾了倾身子,拍拍朋友的肩膀。
“好了,雷吉斯,我的意思是干这种事一定要小心,你可没我那么有经验。”这倒是真的。说到女人,没有几个男人比舍博先生的经验更多。
“现在你有两个女人,雷吉斯。”舍博先生说,“女人和男人不同。阿涅丝不傻,她肯定知道些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警官抢白道,又点燃了一支烟。
“她当然什么都不会说。她比你聪明,这么做是想要留住你。”
“听着,”迪特吕埃尔警官说得有点勉强,“她最近常做噩梦,她自己说的。梦到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但是,她对此只是笑笑,说她一点也不相信我会这么做。”
“但是,雷吉斯,你应该知道通常情况下说的和想的总是不一样。”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该告诉她,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听到这个,舍博先生差点被刚喝到嘴里的威士忌呛到了。
“不,不,不,”他情绪激动得让警官都有点惊讶了,“永远,永远不要告诉她!亲爱的雷吉斯,即使她先提起来,你也要全力否认。即使被她抓了个现行,你还是不能承认。只有你真的想离开一个女人的时候你才能告诉她另一个女人的存在,但是即使是那种情况你也不一定是安全的。”
“说得有道理。”
“和女人是不能讲逻辑的,雷吉斯。 我告诉过你,她们和男人不一样。实际上,我得出的结论是:她们和男人甚至不属于一个物种。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不像公狗和母狗,而是更像狗和猫。听上去奇怪吗?不,一点都不奇怪。无论如何,你们三个这种关系不会持续很久,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肯定有。”
现在欧洲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但警官一点线索都没有,没有新闻可以提供给这些国际媒体。这些人天天像苍蝇一样守在警察局门口。他们报道的重点在谋杀的不同之处,特别是那三个下落不明的藏在巴黎某个角落的头让他们十分感兴趣。他们想知道更多的细节,迪特吕埃尔警官当然更想知道。
“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他对媒体说,“我们和你们一样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正在尽力,你可以告诉那些读者杀人犯在哪,我们去那里找去。”
“能给我们一些受害人的照片吗?”一个外国记者问。
“还有关于那些去向不明的头。”一个来自伦敦的记者问道。
巴黎本地人对此事却没那么八卦。好像突然之间地铁站的热闹景象不见了。街头艺人不在站台转悠了,玩木偶的和变戏法的人也不再用那些即兴的表演来吸引乘客了,甚至天天在拥挤的车站游荡或是在车上激情陈述自己悲惨过去的乞丐也不见了。仅有的坐在椅子上等车的乘客,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峻。另外一些乘客则行色匆匆。
迪特吕埃尔警官对这个案子已经失去信心了,他的心都被沃伦罗娜占满了。但现在他遇到了麻烦。沃伦罗娜突然满眼泪水地告诉他:她怀孕了。迪特吕埃尔给了她做手术的钱,但是沃伦罗娜不让他带她去医院。有一天,她打电话告诉他:“我原以为你会娶我的。”
听了这句话,迪特吕埃尔警官呆住了。“但是,亲爱的,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他说。
“我原来以为你会离开阿涅丝的,”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分享一切,包括我的孩子,我的生活,还有……我的床。”迪特吕埃尔能听到她的啜泣声。
“亲爱的,我们还可以见面呀。”
“不,太痛苦了,我是那么爱你。”
迪特吕埃尔警官已经不能安心工作。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想的都是沃伦罗娜,想和她在一起。要是阿涅丝离开该多好呀,要是沃伦罗娜能满足现在他给她的一切该多好呀——晚宴,礼物,公寓。但是为什么女人都想要绑着你?你给她们的越多,她们要的就越多,直到最后只好把自己交出去。可能皮埃尔的看法是对的。
地铁谋杀案的进展很缓慢,迪特吕埃尔警官没有抓到任何嫌疑犯,没有线索,也没有精力去查案子。上级对他很不满,媒体的批评毫不留情。《法兰西晚报》说:“迪特吕埃尔警官唯一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我们的是地铁会随着凶杀案次数的增多而越来越有名。”手下的人也不能理解一贯足智多谋的警官现在是怎么了,他们觉得整个团队组织涣散,士气低落。还是地铁站的安全警察发现了一个很明显的事实:三个案发现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案发地都在巴尔贝-罗什舒阿尔站交会。似乎嫌疑人需要乘坐三个案发地之间的地铁。
迪特吕埃尔警官一点都不喜欢公共交通工具,尤其是地铁。地铁空间狭小,气味难闻,容易使人患幽闭症,夏天的时候尤其闷热。站在月台的最边上,你才能感觉到蓝白相间的火车穿过时产生的一点微风。迪特吕埃尔警官不坐地铁已经有很多年了。
“这里太让人受不了了,马克。”他对跟随的年轻巡警说,“太热了,我们在下一个站下。”
“那是巴尔贝-罗什舒阿尔站,长官。我们可以在那里转车。”
“不,马克。我们离开这里,让别人来蒸桑拿吧,我受够了。但是我们还是要转转。”
迪特吕埃尔警官擦了擦被汗水浸湿的眉毛,烦躁地说:“天知道怎么会这样热。”
车停了,他们从出口来到罗什舒阿尔站。“至少我们现在还可以穿过这里。”去乘电梯的时候,巡警说。
“什么意思?”迪特吕埃尔警官问。
“噢,一般情况下这个站到处都是乞丐、乘客、艺人,还有带着桌凳的小摊贩,真像是个集市。在这里你什么都能买到,从艾菲尔铁塔到萝卜白菜,更别说大麻或是海洛因了。”
“不错。”迪特吕埃尔警官有点魂不守舍,“这我知道。”他又拿出手绢擦了擦眉毛上的汗。
在旋转闸门那儿,有个发传单的人塞给迪特吕埃尔警官一张纸。警官扫了一眼,对着刺眼的阳光大声读道:“迪阿可布里大师,伟大的灵媒预言师,帮你渡过任何难关……”警官轻蔑地哼了一声,“鬼话连篇!用些无头鸡耍弄些巫师的把戏。”
“也许不可信,长官。”巡警笑着说,“但是这儿的人可信着呢。而且也不只是这里的人信,有时候我们警局不是也用这招吗?”
“是吗,比如说?”
“比如说笔迹鉴定。其实很难根据笔迹来判定嫌疑人,对不对?再比如占星术,根据星座来决定是否录取一个人就合适吗?还有命理学。”
“你说得对,马克。”迪特吕埃尔警官一边说一边把传单塞到上衣口袋里,“也许你是对的,年龄再大一点,你也许就没这么信它了。上车说吧。”
巴黎的7月更加炎热,8月更加潮湿。地铁站没出现新的尸体,厌倦了案子毫无进展的媒体停止了对迪特吕埃尔警官的追踪报道。人们都跑到海滨去度假,只有那些来旅行的背包客挤满了廉价的旅馆和那些地铁站。9月到了,人们从海滨回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但是迪特吕埃尔警官对沃伦罗娜的激情并没有随着季节的凉爽而有丝毫减退。沃伦罗娜同意不定期和他见面,但是每次她都用泪水盈盈的双眼阻止警官进一步的肉体进攻。迪特吕埃尔警官很愿意继续为她付公寓的租金,但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她有别的情人了。有些晚上,他在沃伦罗娜的公寓和酒吧之间徘徊,有时候几个小时地看着她公寓的大门,但是除了遛狗的邻居和坐在梧桐树下乘凉的人们之外,并没有可疑的人进出沃伦罗娜的家。虽然这个疑问解决了,但是迪特吕埃尔警官还是有些沮丧。
夜晚的空气里都是金钱和音乐的味道,恋人们在露天喝着咖啡,看着那些倚门卖笑的女子。穿着贴身迷你裙的女孩匆匆走过的时候,惊起了一群鸽子。一车载着钱包鼓鼓的外国游客的大巴开过来了。戴着黑色墨镜的人群立刻围上去,竭力拉拢他们去那些昂贵的霓虹灯下的色情场所。地铁从地下穿梭而过,但迪特吕埃尔警官对地铁毫无兴趣。上级已经放弃了对地铁谋杀案的调查,给他派了新的任务。迪特吕埃尔警官有时候整夜睡不着觉,只能坐着听清道夫清扫巴黎狂欢后残留的碎玻璃的叮当声。偶尔他能看到沃伦罗娜离开公寓去买香烟,但从没看到沃伦罗娜倒在哪个男人的怀里,甚至也没看到有男人到过7楼。
10月末的一天晚上,他从克利希大街回来时已经是半夜了。迪特吕埃尔夫人被告知丈夫正在忙一个案子,也许她相信了。反正警官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如果她没睡着的话,她对丈夫把夹克随便扔到椅子上的做法肯定会感到奇怪。迪特吕埃尔警官对衣着是很在意的人,是那种会熨鞋带的人。夹克滑到地上,一张纸掉了出来。迪特吕埃尔嘟嘟囔囔,弯腰捡起衣服,这时上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他盯着这个东西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地铁站有人塞给他的那张传单。已经和衣服一起被洗过好几次了,但是上面的字迹还是清晰可辨。他捡起来,上面写着:
迪阿可布里大师,
你生活的引路人,能帮你解决任何难题,无论是关于运气、爱情、婚姻、生意、考试,还是性能力。如果你爱着某人或者你爱的人离开了你,这时迪阿可布里大师必能帮你夺回爱人,并使你爱的人更爱你。迪阿可布里大师竭诚为你服务。他会为你和你爱的人之间架起一座爱的桥梁。任何疑难杂事,迪阿可布里大师都可以迎刃而解。从早上9点到晚上9点迪阿可布里大师随时恭候你的到来。事成后付款。
巴黎,75018区,贝拉达姆街,13号门
6楼,B楼梯,左门
地铁站:巴尔贝-罗什舒阿尔
迪特吕埃尔警官穿着袜子和背心站在客厅,从头到尾把传单读了好几遍,“解决所有问题……”虽然可笑,但还是让人神往。实在无法可想的时候试试那些把戏有什么不可以呢?谁都知道警察有时候也会借助那些“千里眼”调查些所谓的脏东西。
贝拉达姆街是巴黎第18区的贫民窟,住的都是会点法语的非洲移民。巴尔贝-罗什舒阿尔地铁站横跨整个街区,旁边就是繁忙的十字路口。迪特吕埃尔警官把车开到前面一个街口,走了过来。一路上他不停嘟囔着怎么忘记带伞了。13号门上的漆都剥落了,门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他进了门,穿过一个狭窄的庭院,到了6楼,看到门口一块铜匾上写着:迪阿可布里大师公寓,访客请按铃。他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想按铃,门开了,一个人站在跟前。
“尊敬的先生,请进。”男人姿势优雅,带着有些做作的尊敬,“我就是迪阿可布里大师,请问你是?”
迪特吕埃尔警官原以为迪阿可布里大师是黑人。大师个子不高,但有一种威严,穿着裁剪合体的灰色套装,上衣口袋里垂下丝制手帕的一角。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警官说,“我是看了你的传单才来的。”
“你是不是遇到了小麻烦?是行为不检?请坐,先生,我们好好谈谈。”
迪特吕埃尔警官把大衣和手套递给大师,坐在一把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大师坐到一张红木桌子后面。桌子上一条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吉娃娃狗悠闲地躺着,大而湿润的眼睛总是瞪着客人,看起来有点藐视的意味。
“看,宙斯喜欢你。”大师一边说,一边用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抚弄那条小狗,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迪特吕埃尔,“可怜的宙斯,可爱的小家伙,它对我很忠心,但是如果我离开法国,它就只能天天呆在这里。你还是很幸运的,先生。每个夏天我都要出去几个星期,我今天刚回来。巴黎的夏天真让人受不了,你觉得呢?”
大师满身的装扮都显示出他是多么成功的一个人。眼镜的边框,右手上沉重的金手镯,左手上的金手表,还有手指上镶满宝石的金戒指。从他的举止和正统的法国口音可以看出他受到过良好教育。这间大屋子就像祭坛般庄严肃穆。阳光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屋里唯一的照明工具是一盏黄铜质地的小台灯。红黑相间的墙上挂着长矛、各色服装、照片以及其他具有非洲特色的物件。屋里有一股甜甜的香味。一个角落里摆放着超大的美国产冰箱,上面有一顶参加仪式时戴的非洲帽子,上面插满了羽毛。在巴黎最肮脏的角落里看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真是令人惊讶。
“我说过了,”警官没有理会大师的问题,“我是看了你的宣传单才来的,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能问一下,你到底有什么困难吗?”
警官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嗯,”他又咳嗽了一声,“首先,我想知道你能帮别人解决什么样的困难。”
大师的眉毛挑了挑。
“然后,我还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就是说,你到底都是怎么操作……怎么收费的?”
“噢,先生,先别谈钱。我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帮你。那才是我们要讨论的。”
迪特吕埃尔警官换了一下姿势,“要讨论什么?代价吗?”
大师搓了搓手,耸了耸肩。“尊敬的先生,我知道你不愿意谈钱,谈钱俗气,我也不愿意。我的使命是帮助那些处于困境中的可怜人。如果有人用钱来表示感谢,我又怎么能拒绝呢?付多少是根据他们的支付能力来的。我也帮助那些没钱的穷人。但是一般情况下,为了表示信任,付点钱还是必须的。对你这样有地位的绅士来说,不会多收,200法郎对你也是九牛一毛。先生,我的谨慎完全值得你信赖。你给我说的任何话都不会传到这堵墙之外。”他停了一下,摊开双手,笑着说,“就和向牧师忏悔一样。”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警官说。
“但你还是对我不信任……”
迪特吕埃尔警官觉得告诉他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他用了马佐迪耶的名字,一个巴黎酒商。警官开始告诉大师那些让他痛不欲生的痛处;告诉了大师关于他深爱的马达加斯加女孩,女孩现在还在酒吧跳舞;告诉了他们之间热烈的一见钟情;告诉了她对他的突然冷落;告诉了他多么后悔娶了现在的妻子,但却没有勇气离婚。马佐迪耶先生真的是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了。现在工作也是一团糟。他害怕如果再没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的话,他会做出让所有人都后悔的事情。大师听得很认真,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提出适当的问题。最后警官说:“大师,这就是我的问题,都在这里。你觉得你能怎么帮我?”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大师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瞪着警官,但眼光似乎穿过他,看到了别处。
“亲爱的先生,”他说话了,很慢,像机器人说的一样,“你的故事真让人同情。我们每个人都有不愿向别人坦露的心迹,那是秘密花园呀。确实很少有人有你这样的问题。可能因为我那些可爱的顾客都是女士的原因吧。她们身体构造那么复杂,所以情绪多变也就不奇怪了。我能帮她们找到失去的爱人,使她们重获青春。你知道这不容易,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干的就是这个。”
“你不能帮我?”迪特吕埃尔警官有些沮丧,“把头砍了就不用愁了。”
大师确实为警官的思维起了个好头。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后来,大师说话了,金牙在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光。“亲爱的先生,这是我的工作。”他又说了一遍,“我当然能帮你。但你要知道这不容易,需要进行特殊的仪式。你看,首先,你已婚,所以我是对付两个而不是一位女士。第二,我们都是男人,我想如果我说我在你这个年纪不会犯这些错误的话对你应该不会算冒犯吧。最后,很明显,这位女孩已经用她的魅力迷住了你。马达加斯加的魅力难挡啊。不容易,先生,你的事情真是棘手。永恒的爱是不能用金钱买的,有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迪特吕埃尔警官的眼睛,大师的眼光突然变得凶狠而空洞。“有时候,”他说,“我们必须要做出牺牲。”
“什么样的牺牲?”警官没精打采地问道。
“亲爱的先生,这个难题留给我吧。不把鸡蛋打破是没法做煎鸡蛋的。”他冷冷的眼光还停留在警官脸上,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说得很快,“不要为那些技术活担心,先生。你要做的就是憧憬未来,想想你梦想中的生活。你会面对你的妻子而不再有愧色,你们会相处融洽,你还可以想象你们有了一个早就梦寐以求的孩子,躺在你的臂弯里,陪你度过余生。我将为你顺利地解决所有问题,这难道不值你付给我的钱吗?”
“肯定值得……”迪特吕埃尔警官觉得大师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3万法郎怎么样?”
“什么?”警官低声问道。
“先预付一半,事后再付另一半。”大师继续说,没等警官回话,又说道,“你可以看出来,先生,我对自己的成功是多么有信心。”
迪特吕埃尔没有回答。他有点糊涂了。他没想到大师说话这么直接,也没想到收费会这么高。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毕竟3万能给他带来渴望已久的生活。而且,万一大师不能成功,损失的也只是1.5万而已。
大师还是盯着警官,“当然了,先生。我知道事成之后,你肯定会感激我的,你对我所做的肯定会满意的。现在就不多留你,我们都很忙。8天之后,你带着夫人和小姐的照片和详细信息再来找我。再带一些她们的衣服,还有能体现她们风格的其他任何东西,比如头巾或者帽子。可以吗?”
警官点了点头,有些茫然。
“太好了,先生。我需要详细地了解她们——就像我和她们进行单独谈话获得的了解一样。15天后,你再回来。仪式会在这间屋子里举行,这里存放着祖先的灵魂。除了我和助手之外,没人会进来。但是你必须在。大概会在黎明时分,你一定要来,仪式不能拖延。15天后的早上6点,你能办到吗?”
12月15日那天晚上,迪特吕埃尔警官没睡好,早上4点就起来了。迪特吕埃尔夫人翻了个身又睡了。他洗了个澡,开始穿衣服。在厨房里转悠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煮了咖啡,喝了两杯,很浓。看着胡乱涂了果酱的羊角面包,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他点燃一支烟,走出厨房,打开窗户,靠在围栏上抽烟。下面的院子很寂静,什么也看不见,天上也没有一颗星星,黑漆漆的。但是从东边很远的地方,好像是球场的东边,传来阵阵刺耳的尖叫声。他看了看表,5点15分,该开车走了。在这样一个早上,出门没开警车,也没有司机,对他来说有些奇怪。门房现在在干什么呢?等他到了一楼,她应该在擦她的铜管乐器吧。他打了个寒战,把窗户关上。
他把雷诺汽车的钥匙放进口袋,检查是不是带齐了东西。然后环顾了一下房间,小心地把被子给妻子盖好,妻子的手环抱着膝盖。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轻轻地带上门,关了客厅和厨房的灯,打开房门准备出去。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惊了一下,骂了几句。把门又关上之后,跑去拿起听筒。还好,妻子没醒。
“迪特吕埃尔警官吗?”
“是的,什么事·”
“很抱歉这么早打扰你,警官先生。这里是市警察局。”
“别在意时间了!”迪特吕埃尔的话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我今天休息。”
“这我们知道,警官。长官特意嘱咐要我们通知的,他说很高兴你今天休息,但还是想让你来一趟。”
“我今天有急事!”
“恐怕你必须来,先生。”
“为什么?”
“他让你马上来,先生。我们已经派车接你去了。”
“我知道了,到底是为什么?”
“还是地铁站的案子。”
“地铁站?”
“是的,先生。在地铁站又发现了尸体,还是无头案。”
迪特吕埃尔警官没有说话,他在诅咒他的上级、警察局、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还有他的妻子。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先生,先生!还在吗?5分钟后车就到了。”
“好的,知道了,5分钟后出发!”
宽大的黑色雪铁龙呼啸着驶离多芬大街,穿过新桥。迪特吕埃尔警官看着车窗外,冬天的雾从塞纳河慢慢升了起来。他的那些梦好像也随雾飘散不见了。
“尽快给我说一下事情经过。”他对早已等候的侦查队长说,“尸体是在哪儿发现的?”
“巴尔贝-罗什舒阿尔站。”
一阵凉气穿过警官全身。“案发现场和之前两个一样的吧?”他问道。
“是的,没有区别,完全一样。我们听说发现了两具尸体。这次是女人。一个白人,40多岁,一个黑人,20岁不到,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
迪特吕埃尔没有在听,他一直看着窗外。转过沙特莱广场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空无一人的街上阴冷灰暗。车驶进了宽阔的塞巴斯托波尔林荫道,然后加速冲向巴尔贝-罗什舒阿尔地铁站。这本来是他要自己开车经过的路线。
地铁站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警察们四散站在街灯下,个个竖起衣领,还是有些冷。迪特吕埃尔警官下了车,犹豫了一下。他看着贝拉达姆街,那里大师在等着他。他下了决心,朝车站走去。
地下4号线气氛很阴沉。两具尸体还在早上第一班司机发现她们的地方。迪特吕埃尔警官扫了一眼,是个中年妇女,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穿着俗气,身体瘦长,跟他的妻子一样。
“她47岁,先生。”旁边的人说。“法国人,凯瑟琳娜·迪比尔夫人。另一个和这个有些不同。”
“另一个?”迪特吕埃尔问道,神思有些恍惚。
“我在车上给你提到的,先生,”侦探附在他耳边说,“还有一具尸体。”
“带我去看。”
他们来到月台的另一边,下了几级楼梯,到了铁轨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揭开了盖在尸体上的毯子。迪特吕埃尔面无表情。死者是趴着的,黑色肤质的四肢不规则地伸开,放在铁轨上。突然,他开始发抖。即使是在昏暗的地下,他还是可以看出这个人很像沃伦罗娜!
“身份?”他问,竭力显得很平静。
“还不知道,先生。这是在现场发现的。”一个警察递给他一张破烂的贺卡。贺卡上有一行绿色大字:19岁生日快乐,来自塔那那利佛的人。
“先生,你觉得她是来自马达加斯加吗?”警察问。迪特吕埃尔耸了耸肩,伸出手。“给我手电筒。”他说。
借着手电筒的光,他仔细看了这具尸体,衣服下面的腿显得很修长。不过至少他不认识这件衣服。但是尸体的高矮、体形、肤色,所有这一切和沃伦罗娜都是那么相像。他蹲下来,照着尸体左手的手指,手指上有一枚闪光的劣质戒指。他笑了,如释重负,显然这不是沃伦罗娜。但是奇怪的是:是什么让他把尸体和沃伦罗娜联系在一起,而另一具让他想起阿涅丝,连年纪都是那么相似?
他点燃一支烟,看着这具尸体。他无法理解这一切。难道是马达加斯加的魔力让他无处不看到沃伦罗娜吗?那阿涅丝呢?大师该怎么解释这些呢?大师也许根本不会说什么,要的是钱,才不想听他啰嗦这些呢。他也受够了大师那些宏伟的使命,那些牺牲和精神上的私密谈话。
警官叹口气。“该死。”他自言自语。突然,他好像明白了这一切!
“什么,先生?”旁边的人问道。
“没什么。”他说,很平静。他伸手去摸上衣口袋,心跳得厉害,头要炸了。他掏出烟盒,又点燃一支烟。蓝色的烟盘旋上升,在车站灯光的反射下很显眼。黑色的尸体四仰八叉地躺着,好像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他的耳边想起了男人的口哨声。为什么他没来得及好好想想这一切,为什么噩梦不快点醒来?他不停地诅咒自己。真是太蠢了!他诅咒妻子和沃伦罗娜,还有大师。他疯了吗,怎么能做这些呢?他又开始咒骂自己,然后突然转头问旁边正在小声和人说话的警察:“几点了?”
“6点15分,先生。”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喊侦探过来。侦探手里拿着另一具尸体的照片。
“听着,会有人来移走尸体,办好这些事的,现在带我到警长那儿去。”
站在他面前的警长很生气,因为迪特吕埃尔警官的到访使他刚刚开始的睡眠又被打断了。听到迪特吕埃尔的辞职请求后,他爆发了,“你疯了吗?这个案子还没结束呢!”
“已经结束了,先生。”
“那么你知道谁是凶手了?”
“15分钟后就知道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为什么辞职?”
“警长先生,我不得不这么做。这一次是我付钱给凶手的。”他回答道,语气平静。边说边从银色的香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