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病房

2013-05-30 14:35日本〕久坂部羊/著杜海清/译
译林 2013年4期
关键词:治疗室医生病人

日本〕久坂部羊/著 杜海清/译

凌晨1点24分,家父森内逸人永眠,享年60岁。他死得太早了。生前,父亲常常说,十分希望自己的寿命能超过62岁去世的老爸。想必,他很是绝望吧。他接受治疗的医疗中心是最先进的医院,医疗水平也是最顶尖的,却仍然无法挽救他,这实在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至少说来,我是这么想的。

说出来可真让人掬一把同情之泪,为他送终的只有我这做儿子的一个人。父亲在我读大学后不久便离婚了。从此以后,15年来,他再没和母亲有过任何联系。本来,他俩在性格上就是格格不入,性格倔强的母亲一离婚便远走高飞了,留下我和父亲在一起相依为命。

一个星期前,父亲病倒后联系了母亲,但母亲却借口忙没来看过他,而我也不可能天天陪在他身边。为住宅建造商的业务,我无法连日休假,有时客户提出要求,甚至晚上也不得不去接洽。父亲一开始被送到特殊急救部,隔日才被转到集中治疗室,三天前又被转到内科病房。每换一个地方,医生也随之换成另一批人。听着他们对病情的诊断,对医疗一窍不通的我听得云里雾里。

父亲是深夜突然腹痛病倒的。那不是一种普通的肚子疼,而是痛得满地打滚、无法忍受的剧痛。我束手无策,连忙呼叫救护车。随车医生见状立刻断定病情危重,代为办好了入院手续。父亲被送入特殊急救部时,已处于相当危急的状态。不过第二天病情稍显稳定,便被转到了集中治疗室。

在集中治疗室,父亲的身体被接上了各种各样的器械,接受严格的治疗。我去看望时得戴上口罩,穿上特殊的外套才行,时间也限制在10分钟内。反正,父亲本来就已失去知觉,所以,即使允许探望较长的时间,我也无法和他交流。

后来转到内科病房后,他仍旧没有恢复知觉,脸上戴着呼吸器,打着点滴,看起来像是在靠器械维持生命。不过脸色尚好,所以我想,只要坚持治疗,他是能够慢慢恢复健康的。

但到了昨天夜间,情况急转直下。医院打来电话要我“立即来院”。我连忙赶到医院,走进病房,只见一个年轻医生正跨在父亲的身上猛按胸口。这就是所谓的心脏按摩?父亲的脸上已无任何血色。此时我才明白,父亲已经无可挽救了。

一会儿,只见一名护士推着一辆载着医疗器械的小车匆忙赶来。内科主任让那个正在做心脏按摩的医生退下,将一个类似电极一样的东西放在父亲的胸口,然后按下开关。这是电击。两次、三次,每电击一次,父亲的身体便从床上跃起一次。我不由得背过脸去。

“……难啊!”

“再试试……”

“不行……”

当我感觉到医生们都在回头看着我时,便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只见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护士让开了一条通道,我朝父亲的床边走去。内科主任看了一下表,低声说道:“非常遗憾,您父亲去世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当我想触摸父亲的身体时,护士阻止了我。“遗体由我们来处理,您到门外等着。”

我被请到走廊上,关在一扇弹簧门外。正当我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内科主任走了出来,说了句“向您说明一下情况”后,将我领进护士站边上一个小房间里,护士长也跟着走进来。

“您一定没想到变化这么快是吧,但我想您应该清楚您父亲的病情,我们尽力了。”

内科主任锐利的目光中含有一丝遗憾的神色。护士长挺直脊背,就像是内科主任忠实的看家狗,在一旁看着我。“我们竭尽全力抢救,但您父亲的身体太过虚弱。转到我们内科病房治疗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肾功能和肝功能都已十分衰弱,我们全力救治,但没有见效。外科医生给病人做了导液手术,我们内科也希望多少会有起色,但结果却非常遗憾。”

我不胜惶恐地低下头,“谢谢!我父亲应该满足了!不过,父亲病情恶化得这样急,我真的是……”

当我说到自己殊感意外的心情时,内科主任一下提高了声调,好似是要推卸责任,“我想您也知道,您父亲被送进特殊急救部时,病情已十分危急,全身的血液处于随时会凝固的状态,上肠间膜动脉出现了血栓。”

“血栓?”

“是的。就是血管中生成的凝血块。这种凝血块会随着流动的血液堵塞动脉,造成小肠坏死。我们在抢救室采用了血栓溶解剂疏通血流,在ICU又作出了必须实施手术的决断,并同外科进行了会诊。”

内科主任嘴里不断蹦出各种医学术语,介绍父亲的治疗经过。对我来说,大多数内容听不懂,但想到这里是最先进的医院,是由很多专业医生作出的诊断,应该不会有错。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等待谈话的结束。

“整个治疗过程就是这样。您能理解吧?”

“我明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父亲。”我正要站起身,护士长用双手做出让我坐着别动的动作。“因为森内先生身上插有静脉输液管和导尿管,清理遗体需要花费一定时间。做完这些他们会来通知,请您稍等。”

我被请到走廊上等待。熄了灯的候诊室空无一人,走廊里是一排排冷冰冰的长椅。父亲已经走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除此之外,我还能指望什么呢?父亲性格温和,从没对我动过手。他为人低调、谨慎,虽然出身一流国立大学,却从不夸夸其谈。在人才济济的商社,他仕途不顺,直到最近刚退休,也只混到个次长的职位。尽管这样,我仍从心底里尊敬爱戴着自己的父亲。

等了半天,还是不见遗体清理完毕的通知。见护士长在护士站,我便向她打听还要等多久。“嗯,刚才在缝合拔去引流管后留下的伤口,大概还要等上个把小时吧。”

看来,要做的事还够多的,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事儿,干脆去抢救过父亲的特殊急救部问问情况吧。现在时间是凌晨2点不到,但这种地方应该24小时都有人在工作吧。

我乘电梯下到一楼,那是一个设有小卖部和ATM机的门厅,我不知道特殊急救部在哪里。这家医院不仅设施一流,在布局设计上也十分超前。医院的主通道位于建筑物的对角线上,走在上面会让人有点辨不清方向。我估摸着大概的方向往前走去,终于来到一个空旷的大厅。那里早熄了灯,柜台上也放下了百叶窗,难以想象这里白天是多么拥挤和嘈杂。深更半夜的医院给人一种缺少温情、冷若冰霜的感觉,头顶上仿佛挤挤挨挨正躺着不少刚病逝的病人。

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对面是门诊区,内科和儿科的诊察室相邻而设。此时我这个方向感极差的人便已摸不着北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抬头,眼前恰巧挂着一块“特殊急救部”的指路标牌。按着它的指示,我左拐右弯,居然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正在疑惑间,忽然看见前面的墙壁缝隙里有灯光透出,一阵声响之后,墙壁动了起来——原来是两扇弹簧拉门。拉门完全打开后,从里面推出一张挂满各种器械的担架车。穿着绿色制服的医生和护士仿佛战场上的卫生兵,一脸紧张地推着担架车。担架车上的病人全身裹满了绷带,处处渗着血迹。此时可能正要推往手术室或检查室。

待担架车推过去后,我向站在门内的一位年轻医生打听,“您好。我是一个星期前照料父亲的森内……”

“哦?您是森内先生?”

还真巧,看来是碰上与父亲治疗有关的医生了。戴着布帽子的年轻医生将快要关上的门复又推开,来到走廊上。“记得是上肠间膜动脉闭塞症,现在情况怎样?”

“谢谢您还记着。父亲刚刚去世了……”

“啊?”医生脱口叫了一声,又像是要掩饰什么脱下帽子低下了头,“是么?那太不幸了!”

“这虽然是个不幸的结果,但我很满足了。因为父亲在这么好的医院接受了最好的治疗。”

“这样说还真让人羞愧。您父亲去世了?您说的是真的?”医生显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待得到我的肯定后,他神经质地搔了下头,皱起了眉头。“当时森内先生的病情是不适合在特殊急救部治疗才转去ICU的,以便让他得到集中性治疗。”他说的ICU应该就是集中治疗室。

“是因为病情暂时稳定了,才转到集中治疗室的吧?”

“暂时稳定?我们可从不使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词!当时森内先生的白血球高达18000,CRP也是阳性,完全就是败血症的症状。只有控制住出血倾向,才能进手术间。”

我脑中一片混乱,“您说的进手术间,是指动手术吗?”

“是的。”

“但内科医生说,已做过紧急手术了。”

“那不可能!那种状态是不可能做手术的。”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时内科主任确实说过,在外科已做了紧急手术。而且在集中治疗室我也接到过同样的告知。

“但我在集中治疗室是签署了手术同意书的。”

“签了手术同意书并不一定就动了手术!在有可能进行紧急手术的情况下,也会让家属签署手术同意书的。没人通知过您手术中止或延期吗?”

“没有。”

见我疑惑不解的样子,年轻医生微微耸了耸肩膀,“难道做手术的是另一个病人?”

奇怪!内科主任不会连这么重大的事情也会搞错吧?不过,是不是做过手术去查一下就能明白,问题是我还有一个无法放下的疑问。

“您刚才说到出血倾向这个词,是不是指容易出血的意思?”

“是的。”

“我在内科听说血液容易凝固。”

“嗯,也可以这样说。”

“怎么理解?”

“血液凝固功能亢进后,血液中的凝固因子便会枯竭,其结果是反而容易出血。在病房应该输过血了吧?”

输血倒是有过。说来说去还是容易出血的意思。

年轻医生重新戴上帽子,“我得去忙了。”说完便消失在弹簧门后。

真不知现在的医生可以将一句肯定性的话说得这么特别。父亲的腹部盖着纱布,所以无法看到手术的疤痕。他到底动没动过手术,我决定到集中治疗室去问个究竟。

四楼的集中治疗室在探望的时候我曾来过几次,所以不陌生。在接待处按了门铃后,只见一个小个子护士从小窗口探出脑袋,看着有点儿面熟。

“啊,是森内先生!我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护士一开口就说出了这番话。难道她已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了?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我还是颔首回礼。

“谢谢你对我父亲的多方照料。他在今晨1点24分离世了。”

“啊,您父亲过世了?”

“你不知道?那刚才还在说什么同情……”

“我指的是优先顺序这件事啊。”

优先顺序?什么意思?我正想问个究竟,只见小护士探出身子滔滔不绝地说:“就像您所知道的,这里有8个床位。虽说是集中治疗室,但是能做的事十分有限,其实治疗条件和住院部没什么大的区别。病人生命体征由监护仪24小时监护,整天还要被心电图仪和通风机的噪音所包围,精神始终处于紧张状态。这里病房的照明昏暗,病人全身被插满各种管子、电线,无法动弹。这样的环境,甚至还有可能使病人的病情恶化呢!”

小护士的口吻像是在辩解,她究竟想掩饰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现在最想解开的是自己的一个疑问。

“刚才内科病房的医生说我父亲做过手术,但特殊急救部的医生却说这不可能。请问我父亲究竟做没做过手术?”

“我真的很同情您的父亲。不过,集中治疗室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

“但像病人做没做过手术这样的事,应该知道的吧?”

“那,您请进。”

小护士打开了自动门,将我带进了边上的一个小房间。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个夹着一厚叠大号纸的夹纸写字板走了进来。“这是森内先生的ICU记录,所有的数据都在这里。”

血压、脉搏、体温、呼吸等都在纸上用图示标了出来,图表下还手写了几个数字和文字。粗粗翻了几页,我发现有两个小时的记录是空白的。

“这是转移到内科病房前一天的病情记录。13时50分,进入手术室。15时45分,回到病房。期间,森内先生在手术室。”

“嗯,看来是做过手术了。”

“那就不清楚了。森内先生进手术室是肯定的,但做没做手术,这个上面没有记录。”

“哪有进了手术室不做手术的?”

“不一定。进了手术室没做手术也是常有的事。比如有的病人进了手术室后,病情突然发生变化,或者测量术前最后一次体温时发现有发热等。还有麻醉之后病人出现痉挛,或过敏反应,麻醉医生也只能采取暂停措施,延期手术。特别是ICU的病人,状态尤其不稳定。”

“但如果是停止手术的话,应该马上回病房,可当时的情况却是在手术室停留了两个小时。这应该是做了手术的吧?”

“能不能做手术,有时还可能会观察一段时间。”

我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但当看到写在病情记录纸一端的数字时,我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在身高一栏中,记下的数字竟然比父亲实际身高多了5厘米。

“啊,这个身高数字好像不对啊,我父亲可没那么高!”

小个子护士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病情记录纸,十分肯定地说:“这是人在平卧状态下测出的身高。”

“什么?”

“也就是说是在睡眠状态下测量的。当人平卧放松时椎间盘处于失重状态,人的身高会增加3到5厘米。”

“有这种事?”

“是的。人的椎间盘有24个,一个增加2毫米,加起来就是4.8厘米。通常人不会在躺下时测量身高,所以对这个变化是不加注意的。退一步说,就算是身高弄错了,那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用药量是根据体重来算的。”

体重一栏是空白的。

“但体重不是没写吗?”

“那是因为您父亲当时正睡着,没法称体重。”

“那如何决定用药量呢?”

“根据身高来换算。”

“那身高不是也重要嘛。”

“不,一般外行的人可能不明白,在医疗现场,人的身高真的并不怎么重要。比如糖尿病人,就光看腰围多少,根本不量身高的。”

小护士心平气和地解释着,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在父亲的治疗上发生过重大事故,所以才会解释起来处处自相矛盾?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是不可原谅的!父亲一直处于失去意识、就是有话要说也无法开口的状态,如果他是死于医疗事故,那我无论如何要弄清真相。“那个病历记录的空白之处,我还想再了解一下。”

“那要找麻醉科的医生了。负责森内先生手术麻醉的就是今晚值夜班的主任,要不要我现在联系他?”

“方便吗,都这么晚了?”

“没关系,那位医生有失眠症,在值班室就是一个劲儿地看书。刚才还来查过房呢。”

集中治疗室属于麻醉科管辖,我在照料父亲的时候就听说了。小护士走出房间,大概是给麻醉科主任打电话了。“主任说可以去见他,您去一下麻醉科值班室吧。过了ICU,往右拐,到底就是。”小护士露出可爱的笑容。

麻醉科的值班室在灯光昏暗的走廊尽头。一敲门,屋内传来闷声闷气的“请进”声。

“我是森内逸人的家属。这个时候来打扰您真是失礼。”我惴惴不安地旋开门,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个五短身材、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医生。

“请坐。”他让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房间没有窗,唯一的光源就是桌子上的台灯。

“听说您想了解治疗上的一些事情,没关系,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也会照实说明。不管怎么说,医患之间,相互信赖是最为重要的,您说是吧?”

“谢谢!是这样……”

我刚想开口,麻醉科主任眨着被凹透镜缩小的眼睛,继续说道:“现在的病员对医院治疗有很多误解的地方,需要取得充分的理解。一般的人之所以会有错误的印象,全在于受报纸等大众媒体的误导。现在电视里有很多谈论医疗的节目,网络上也到处是这方面的信息。还有什么‘值得信赖的医院之类的排行榜图书呢。有的比较靠谱,也有不少纯粹是卖弄噱头的虚假信息。”

“嗯,我是想问一下……”

“还有,病人往往只关心与自己的疾病有关的信息,他不是静下心来去学习,而是只顾着自己眼前的问题去了解,所以总是缺少平衡性。对常见的症状抱有过度的恐惧,把一些很平常的症状看得过于夸大,期待不切实际的治疗,甚至还有人迷信进口药,弄得现场一片混乱。嗯,倒也不是说我不理解您的心情……”

我抬腕看了一下表,轻轻咳了一声。离开内科病房到现在快一个小时了,我还得回去处理父亲的后事。

也许是察觉了我的想法,麻醉科主任打住了话头,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我的发问。“是这样的,我父亲动没动过手术,各位医生说法不一,刚才在集中治疗室听说您是负责手术麻醉的,所以我想找您核实一下。”

麻醉科主任打开了桌子上A3尺寸大小的文件夹。

“哪天的手术?四天前?做麻醉的病人太多,我记不清了。啊,是这个!森内逸人,没错,是我做的。”

“手术没中止吧?”

“没有。”

看来,父亲是做了手术的。总算得到了确切的回答,我不由得吁了一口气。“顺便问一下您,我父亲做的是什么手术?”

“那倒不清楚,我只专心于麻醉的事。麻醉师在手术过程中要每隔五分钟为病人测一次血压、脉搏、体温、尿量,还得计算输液量,控制好电解质平衡和输氧浓度,注射肌肉松弛剂,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闲去看做的什么手术!”麻醉科主任将麻醉记录递到我面前。这个记录和集中治疗室的一样,图表下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数字,其间还填充着米粒大小的字,写的是处置的内容和病人的反应。这样看来,麻醉师确实是没时间关心手术的事。

“嗯,看起来应该是做了手术的。”

“这既可以说做过,也可以说没有做过。”

“这个怎么讲?”

“因为医生也有可能打开病人腹腔后什么都没做就缝合起来了,这通常发生在因黏连严重、炎症厉害无法结扎等组织脆弱的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实际上是等同于什么都没做,所以外科医生并不认为是做了手术;而内科医生则有可能会认为是做了手术。这样的分歧是时常会发生的。对于病人来说,这会被当作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但在医生眼里,却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真废话!做没做过手术当然是一个很重大的事情啦。然而,如果仅仅是切开了肚子却什么都没做就缝合上了,这大概真的不能算是做过手术了。但既然切开了肚子,也可以说是做了手术吧?现在的关键是手术的内容,这只能去找外科医生才能弄清楚。

“为我父亲执刀的是哪位医生?”

“执刀医生是外科的……啊,对了,那次手术的麻醉是临时安排的!”

“怎么?”

“你看,执刀人一栏是空白的,如果是预定的手术,就会有‘术前会诊,必定会填写执刀医生的姓名。森内先生应该是半途插进来的。”

“做得这么详细的记录,怎么会漏掉最为要紧的执刀医生的姓名?”

“执刀医生的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检查的数据、治疗的经过和治疗的结果。不是吗?”麻醉科主任微笑着问道,那表情的意思显然就是“这不明摆着是理所当然的事嘛。”

想到再这样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又提出另外一个关心的问题:“内科的医生对我说,我父亲的血液容易凝固,但特殊急救部的医生反而说容易出血。要是手术没做,是不是因为容易出血的关系呢?”

“提出这样的问题,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止血功能一定的情况下。人的血液即使有的时候容易凝固,也会出现容易出血的情况。因为人的身体是大自然的产物,平时血液容易凝固的人,到了上手术台反而止不住血,这种情况也是可能发生的,所以大意不得。”

“那照您说来,我父亲的血液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您这样要求我作出回答就显得没道理了!实际上,有的病人是凝血倾向和出血倾向集于一身的。比如有一种叫DIC,翻译成日语为‘弥散性血管内凝血故障,就是全身血管血液凝固处于亢进状态。处于这种状态下,血小板等的凝固因子被大量消耗,血液就难以凝固,反而增强了出血倾向,所以在治疗上就要用到抗凝血剂。已经容易出血了还要使用抗凝血剂,不是效果正相反吗?但这是第一选择。”

“那我父亲得的病就是DIC了?”

“我没这么说。只是森内先生令人同情之处在于,因为出现多脏器衰竭,所以ICU的优先顺序被拉下了。”

我立即竖起了耳朵,因为刚才小护士也说到了“优先顺序”这个词。

“是指什么优先顺序?”

“我说漏嘴了。深更半夜的,嘴就是快,副交感神经占了上风啊。你是想知道事实真相吗?”

“当然。”

“那我给您解释一下吧。ICU 的床位有限,所以要根据救活的可能性来决定优先顺序,这就像发生灾难时的‘类选法 一样。遗憾的是,森内先生落在了第三天,所以被转到了内科病房。”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父亲获救的可能性低,才被赶到了集中治疗室?这算是什么事情啊!我还一直以为父亲是受到了最好的治疗呢。“这太过分了!难道这家医院并不是竭尽全力抢救病人,而是见死不救?”

见我发出怒吼般的叫声,麻醉科主任安抚我似的伸出双手。

“请别激动!我院配备的高度先进医疗设施,现在还没有哪一家医院能及得上。这次是森内先生处于离开ICU的位置,要是相反,他是等着进入ICU接受治疗的话又会怎么样呢?也许现在得救了。但是,如果有个并无治愈希望的病人占据着床位,他说不定就得不到及时的治疗。那不是也要等待吗?不说别的,当初森内先生被送入ICU,也是因为有别的病人离开,才腾出床位的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难道为了救治父亲,就甩掉其他的病人;而接着父亲没了救活的希望,他又被其他的病人“取而代之”?这也许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这样的做法对吗?

“一般我是不会把这些说出来的。在我们这一行,有许多事是不便让病人及其家属知道的,知道了后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麻醉科主任用同情的口吻低声说道。我茫然地站起身来,脑子晕乎乎地走出麻醉科值班室。

来到走廊上,我看了一下表,时间已过了3点。父亲遗体处理应该结束了吧。我急忙往8楼的内科病房赶。来到内科病房,只见护士长正在柜台上做着什么记录。

“对不起,我刚才去特殊急救部和集中治疗室问了一些情况,现在可以进我父亲的房间了吗?”

“是有什么东西忘在那里了?”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她这是在嘲弄我?我想起刚才内科主任向我说明父亲病情的时候,这个护士的样子与白天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白天上班的时候化妆得山青水绿,显得和蔼可亲,可现在,是不是因为深夜值班的关系,一副素颜朝天的样子,看上去冷漠了许多。

“我是想见父亲啊!”

“那您得去地下室的灵安室,遗体已经运去那里了。”那口吻就像是政府机关的接待员。

“刚才我向楼下的医生和护士问了下情况,他们的回答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我想见一下父亲后,再请内科主任予以说明。”我没好气地冲撞护士长。

“医生刚下班走了。”

这个时间下班回家?要不在的话那也没办法了,但我憋不住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医生说的话为什么那么难懂!我不懂医,绝大多数的病人也应该一样。医生为什么就不能明明白白地向病人和家属说明病情呢?”

护士长停下手,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医生当然会尽可能通俗易懂地作出说明,但结果呢,病人还是听不懂。说起来,通俗易懂的说明里往往含有虚假的内容。因为医学的专业性很强,要给普通的外行作出说明,就必须删繁就简,这样一来,就会混入虚假的成分。所以说,其实病人获得的信息中,往往有很多并非是事实。”

“我不这么认为。不管是专业性有多强,真相只有一个。准确地说出真相,应该是专业人士的职责。”

“不,普通人士和医务工作者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当然医生也并不是一开始就特别敏感,他是在学习医学知识、接触疑难杂症、反复与死亡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断进步的。再说,医学也是在日新月异,不断出现新的信息和治疗方法。医生必须吸收这一切,并为我所用。而对普通人士来说,那是无法理解的知识。所以,医生和病人之间是无法建立沟通关系的。病人一死亡,有的家属出于感情,会怀疑是不是医疗事故造成的。此时,不管你怎么解释都无法说服他。因为对于医生来说很明白的事,对病人及其家属来说却会觉得难以接受。”

“但是,当今的病人已不是一点医学知识也没有的人了。大众传媒中充满了各种医学信息,对于新知识报纸上也会有介绍,其中有不少浅显易懂的解释。”

“啊,那正是加深医生和普通人士鸿沟的一个重要原因。”护士长绝望般地仰起头,“说起来,写报道的新闻记者本来就是外行,他怎么能将连自己都不懂的事清楚地告诉别人呢?”

“记者是采访了医生或专家后才写出报道的,所以他应该是懂的。”

“不,医生和专家要是原封不动地说出一切,记者会无法理解,所以他们都会有意说得简明易懂,这和实际的内容是有差距的。再说,报纸总爱挑读者感兴趣的东西报道,所以一般人天真地相信医学的发展,而寄予不现实的期待。”

这个护士都在说些什么啊?我藏住疑窦,有意加重语气问道:“那你对现在的医疗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是的。”

“那怎么还干护士工作呢?”

“因为我是护士。”

“无法理解。”

说完这一通话,护士长便端正姿势,双臂合抱支在柜台上。

“病人往往以为应该有易于明白的答案,如果解答不能明白易懂,那就不是正确的答案。当然答案肯定是有的,但那既不是易于明白的,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医疗就是这么回事。医生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相互之间有共同语言。刚才您说,病人都是外行,那倒不一定。医生也会生病,医生一旦生病,他既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也不会有虚无缥缈的幻想,所以治疗总能顺利进行。”

“但是,希望对病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对治疗抱有期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个没错。但疾病是自然的产物,你即使有痊愈的愿望,结果也不一定如你所愿。”

“治病救人是医疗的目的,不然的话,发展医学还有什么意义呢?”

见我的声音大了起来,护士长稍稍放松了肩部,神情吃惊地摇了摇头。

“啊,您还相信医学的发展是为了人类?那可不一定是这么回事哦!您要是深以为信,就难说不会做出荒唐的事来了!”

“做出什么事?你糊弄人也得适可而止吧!”我气冲冲地一转身,猛然发现背后站着个戴大框眼镜的年轻医生。“你要干什么?”为掩饰尴尬,我故意提高声调。

年轻医生惶恐地摸着自己的后颈。“对不起,我是本院负责死因分析项目的医生。对森内先生,我想您应该能提供合作……”

“提供什么合作?”

“参与我们的项目。这一项目是从2009年开始,在全国最先进的医疗机构中实施,每当医院出现死亡病人,便采用新的方法更缜密地分析死因。”

“你是说我父亲的死因中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要调查确定其中到底有没有可疑之处。”

“如何进行?”

“和对普通的病人一样做摄片诊断,就是做CT扫描之类,以此确认病人死亡前的诊断是否正确。”年轻医生的嘴角浮起讨好的笑纹,将夹在夹纸写字板上的“同意书”递了过来。

这样或许有助于了解些情况吧。我当时有过踌躇,但一方面人很疲劳,另一方面急切地想见到父亲的遗体,便当场签了字。

离开护士站的时候,只听见背后传来护士长的声音:“灵安室在地下室一层,乘电梯下去的话,走出电梯后朝停车场的相反方向走就是!”

在下地下室的电梯里,我回味着护士长刚才说的话:疾病是自然的产物,即使你有痊愈的愿望,也不能左右它。这话从医务工作者口中说出来合适吗?我虽然只是个地位卑微的业务销售员,但对自己的工作还是抱有自豪感。为满足客户的需要,想尽办法作出努力,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与经商人员相比,医务工作者不是更应该抱着积极的态度投入到工作中吗?

电梯门开了,眼前的景象与病房大楼里所见比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脏兮兮的墙壁,千孔百疮的地毡,发霉的空气中混合着些许线香的气味。

我按着护士长说的方向朝前走,迎面便是一扇上着门闩的铁门,前面就是写着“灵安室”字样的太平间了。父亲的遗体就被安置在这样的屋子里?我忍着悲痛,缓缓推开门。屋中央有一个盖着白布的台子,却不见有父亲的遗体。

“您是家属吧?”屋子的角落传来沙哑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循声看去,只见昏暗的墙角处坐着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六旬男子。

“我是森内逸人的儿子,您是?”

“我是这里的值班人员。说是有遗体来,所以做好准备等着哩。”

“我父亲的遗体还没到?离开病房好长时间了呀。”

“是哪里的病房?”

“内科。”

“哦,那还得等一会儿。那里的手续繁琐,很费时间的。”值班员用手拍了拍他边上一把椅子的椅面,大概是让我坐那里,但我哪有心思坐下。

“我父亲的遗体到底在哪里?难道乘电梯走两岔了?再怎么绕道,也不会比我迟吧!”

“您父亲是不是参加死因解析项目了?”

“是啊,但说遗体在灵安室呀。还是来过这里后又运到别处去了?”

“不会!到了这里就由我看护。”

“那我父亲的遗体会在哪里呢!”

“一定是在医院的什么地方做检查吧,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

“那我去检查室看看,我想早点见到父亲。”我正想离开,没想到值班员迅疾抓住我的手腕,动作之快,和他的年龄实不相符。

“别急!正在做什么检查,你知道吗?是只做CT扫描呢,还是连MRI也要拍?或者还要做超声波检查?有的病甚至还要做更为复杂的检查哩。再说检查室也不会让你轻易进入。虽说按规定不会用为病人检查的仪器检查死者的遗体,但有的技师也会偷偷地违规,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在哪个检查室。这么大一个医院,半夜三更的,又没个问处,找了半天,不还是白搭?”

这话或许有理。我可以返回内科病房询问,但刚才那个戴大框眼镜的医生却未必还在。不,说不定正跟着在做检查?也有可能在我四处寻找的时候,他们的检查已结束来到这里了。

大概是看出我接受了劝说,值班员再次请我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我无奈地坐下后,微微闻到他工作服上散发出的老人臭。

“你真年轻。多大了?”

“34岁了。”

“家属就你一个人?”

“还有母亲,在外地,有点远。我是独子。”

“哦—”值班员似有所悟地点点头,移开了视线。他摩挲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自言自语道:“我干这个行当算下来也有二三十年了!见到过各种各样的死者家属。就在前些时候,有家属当着死者的面为争夺遗产大打出手。先是两个女儿在死去的父亲面前敲计算器瓜分遗产,当然这姐妹俩本来就关系紧张。到后来各自的丈夫也加入进来,最后以一场骂战收场。死者要是能感知,怕是会无地自容吧!我是多操这份闲心了……说到吵架,还有老婆和小三互相争斗的事情发生呢,这里简直就是个上演人间悲喜剧的舞台。既有小三因被拒绝进入灵安室,只得蹲在走廊里独自啜泣的,也有老婆和小三互相拉着手号啕大哭的。憎恨小三的,以做女儿的为多,她们往往视其为诓骗父亲的狐狸精。面对亲人的遗体,既有不住抽烟的傻女儿,也有打着瞌睡,发出阵阵鼾声的败家子。对了,你不困吗?”

“不困。”

“值班室有咖啡,要喝一杯吗?”

“谢谢,不用。”

“咖啡我是一直备着的,可以提神。有人说,在死者面前像坐在咖啡馆里一样喝咖啡是不敬重,我不这样想。什么才是不敬重,并不是由谁说了算,是吧?”说着,值班员抬起双臂,伸了伸懒腰。

一点也看不出父亲的遗体马上会到的样子。我看看表,时间快凌晨4点了,“怎么还没到,到底去哪了啊!”

“那个项目是挺复杂的。做的人要是不熟,手续可能比为活着的病人做还耗时。得遵循医院的规定来做,还要做好记录。这种不是预约的,准备工作很费事;再说又是深更半夜,技师人手少,肯定费时间。还有检查前必不可少的一套程序也是少不了。”

“搞那么复杂!干净利落地做完不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鼻孔、口中和肛门里塞着的棉花要拿掉,穿在身上的病号服纽扣很碍事,所以也要脱去……”

看来这个值班员对医院里的事很熟悉,我向他发起了牢骚。

“就算是这样,不是也太怠慢人了吗?如果要等这么长时间,总该事先告知得等多少小时,在哪里检查,你说是吧?还有,不管你问什么,那些医生的解释都让人听不大懂。”

“是吗?”

“刚才我就和内科的护士长说了,现在的医生和病人难以沟通。照现在的医生和护士这个样子,处于弱势地位的病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过去可不是这样子。”值班员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嘟哝道,“这医院原本是一家老国立医院,五年前受厚劳省指定升了级,成了拥有高度先进医疗设施的高级医院,门诊大厅和病房也焕然一新了。这里被称作是权威教授、青年才俊聚集的最先进的医院,但内中却并不协调。不过这也不是医生们的错。”

“那怪谁呢?”

“医疗发达的缘故。”

“怎么讲?”

“现在的医疗水平啊,发展得太快了!这个复杂程度呢连医生也应付不了。他们得拼命跟上,脑子里被塞得满满的,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不知不觉的,医生和病人的想法就完全不一样啦。因为他们学得复杂,说的是复杂难懂的话,脑瓜子里还尽想着复杂的事情。”

是因为医疗发达才使得医生和病人疏远了?真荒诞!这个值班员怕也是浸淫在这个医疗世界太久才会产生这样奇妙的想法。医学的发展毫无疑问是为了病人的需要。我正想反驳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父亲终于被送来了!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准备以肃穆的表情迎接父亲。可是进门的却是一个干瘦的老头,样子活像一只仙鹤。他穿着一身白大褂,我猜应该是位医生吧,但他没带听诊器,白大褂里穿的是灰色的工作服。

老头板着脸行了个礼后,便自称是医院的病理医生。

“您是森内先生吧?您父亲刚刚做了死因分析项目的检查,检查结束之后将由我们进行尸体解剖。”

“怎么?做了死因分析检查后为什么还要进行解剖?在这之前为什么不让我见见他?现在我父亲在哪?”

“在新大楼的调查分析中心。您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项目参与者按规定在完成检查前必须置于中心的管理之下,检查是个系统过程,不能中断。检查一结束就要进行解剖,考虑到遗体交接手续繁琐,所以这项工作还是直接在中心解剖室进行比较好。”

听得出,病理医生的口吻含有以势压人的意味,但我才不怕他。

“但是,父亲去世到现在,我连看一眼都办不到!还有,在医院里让我听到了各种奇怪的说法,还要我到灵安室见父亲,却什么都没有,至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父亲。这下好,居然说要解剖了!”

“请别激动。解剖也是为了满足森内先生的需要。”

“你说什么?!”

“森内先生不是对父亲的治疗经过抱有怀疑吗?这一信息已传到我们这里了。本院作为一家拥有高度先进医疗设施的现代化医院,有义务最大限度地保护病人的权益。所以对必要的信息,我们都是当即共享,并采取应对措施。死因分析项目其实并不复杂,方法简便;但如果有疑问,就要进行解剖。我们是病理医生,与治疗方毫无关系,解剖的结果是要公开的。也就是说,我们是站在病人及其家属一边。若有医疗上的差错,当然要公布;如果发现医学上的疑点,也会提出报告。”

病理医生信心十足地滔滔不绝。我无法忍受父亲的身体受到伤害,但又怕拒绝解剖,以后会有后悔不迭的事情发生。我定睛注视着病理医生,说:“解剖结果,如果发现有医疗上的差错,你们会公布吗?”

“当然。现在,如果森内先生有什么疑问,可以当场提出来。”

“我听了医生的各种说明,但依然充满了疑问—父亲生的是什么病?都接受了哪些治疗?他是怎么死的?父亲去世后,我向包括内科主任和特殊急救部的医生、集中治疗室的护士、麻醉科的主任、内科病房的护士长等各个方面了解情况,但他们说的都大相径庭。父亲到底动没动过手术?父亲的血液到底是容易凝固还是容易出血?父亲到底死于什么病?没人说得清楚!”

病理医生耐心地倾听,还不住地点头。我想起了刚才经历的一片混乱,情绪激动,一边流泪一边诉说。“我父亲为人正直,此前从没生过什么大病,也很注意养生,比一般人都注意保重身体。他每年都接受健康体检,从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他才六十岁,内脏应该还强健。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快说走就走了呢?我想知道原因。”

“明白了。这一切经过尸体解剖应该会清楚的吧。请再忍耐片刻,稍等!”病理医生说完走出了灵安室。

这一等就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期间,我一直坐在灵安室的椅子上。值班员拿来了解剖承诺书,我签完字后,他又拿走了,便再没回来。早上6点半,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打开卷帘门的声音,然后像是什么机器启动了。大概医院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了。

灵安室的门开了,载着父亲的担架车推了进来。遗体上盖着毛毯,脸上覆着一块白布。

“让你久等了!”那个病理医生已脱去白大褂,只穿着灰色工作服跟在后面。一股福尔马林药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结果清楚了?”

“还没有。”

“怎么?你忘了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吗?”我顿时生起气来。

病理医生却依然保持着他的威严,不动声色地答道:“解剖只是先取出内脏,详细的检查还得经福尔马林防腐处理后,用显微镜进行观察。所有结果出来,大概在一个星期之后。”

“现在不能马上知道吗?”

病理医生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气得咬着下嘴唇,但又不好发作。

“一个星期后就能真相大白了?”

“是的。只能再让您跑一趟了。下个星期四的下午2点,您来一次病理部吧,我为您报告解剖的结果。”

“看来,非得等一个星期后不可了!”我狠狠瞪了病理医生一眼,可对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用值班员为我准备的汽车,带着父亲的遗体回到家里。屋外冷雨霏霏。我联系了殡仪馆,装殓了父亲。两天后,在本地的礼堂举行了告别仪式。参加的人不多,好在我的工作单位送了花圈,场面还算过得去。

父亲去世一个星期后,按指定的时间,我提前10分钟前往医疗中心病理部。我将会听到什么样的结果?会不会同父亲去世那天一样,被一通专业词语搞得晕头转向,结果一无所获?我有这样的担心,但总得去一趟。

到了病理部,秘书将我领进一个类似会议室的房间。走进一看,吓我一跳,那天夜里为我解释的内科主任,还有特殊急救部的医生、集中治疗室的护士、麻醉科主任、内科病房护士长等人都在靠里的墙边坐成一排,墙角还坐着那个灵安室的值班员。我怀着紧张的心情,机械地打了声招呼后,坐在他们面前。

秘书离开后,紧接着便走进了病理医生。“森内先生,劳您今天特地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病理医生打了一声招呼后,走到靠墙坐着的一排医护人员前,面向我坐了下来。眼前的桌子上放着厚厚的卷宗。

“现在让我为您报告森内逸人的解剖结果。您父亲是因小肠动脉出现血块堵塞,小肠血液无法流动,引起急性腹痛。”病理医生没有使用专业词语,解说浅显易懂。

“被送入特殊急救部后,他接受了溶解血凝的药物输液,病情有所好转,转入集中治疗室。但随后又出现了血流堵塞现象,必须进行手术。打开腹腔后,发现到处都有血块,只能插入胶管,将滞留在体内的腹水引出体外。随后,肾脏和肝脏功能恶化,出现了全身血管都易于出血的状况,肺脏也出现衰竭,病人终因医治无效死亡。”

总之,手术在腹部插入胶管后便结束了,因为血液状况在手术时出现了变化。看来,那些医生、护士各种似是而非的解释都是有道理的。我点了点头,只能暂且接受这样的结论。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说出来可能有点不礼貌—整个过程没出现什么医疗差错吧?”

“没有。”

“一开始小肠动脉发生血块堵塞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个……”病理医生停住话,咳了一声,神情不太自然地翻眼望着天花板,“您父亲身上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遗传性疾病。”

“遗传性疾病?”这可是第一次听说,我不由得歪起了脑袋。后排的医生、护士全都转开了视线。我有了不祥的预兆。

病理医生面呈难色,继续说道:“前些天,因为森内先生希望知道父亲真正的死因,我们进行了DNA解析,结果判明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事实。”

“是什么?”

“我们发现您父亲身上决定寿命的遗传因子中有变异现象。最近的研究结果表明,人体存在着控制寿命的遗传因子。以前我们一直认为,是疾病和衰老导致人的死亡,其实呢,是DNA决定了人的身体使用期限。当然意外事故和自杀又另当别论。只要不发生这类突发性事故,人是由DNA决定其生存寿命的。寿限将近时,人就会患上癌症、心肌梗死等致命性疾病,迎来死亡。也就是说,人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死,而是因为寿限将至才患上致命疾病—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

“普通人一般有80年左右的寿限,而您父亲足足少了20年,也就是说他有早逝的遗传因子。”

“早逝的遗传因子?”

病理医生点点头,压低了嗓音,“是的。小肠动脉出现血块堵塞,也是因为这种遗传因子的作用,造成身体状况发生变化。还有,这种早逝的遗传因子属优性遗传,也就是说,森内先生,您身上也有类似的情形。”

“怎么?”

“我的意思是说,您身上也继承有早逝的遗传因子。”

“这……”

“您感到意外很正常,但这是事实。随着医学的发达,过去不明白的谜团都在慢慢解开。”

听了这话我简直是魂不附体,像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听到了死刑判决。我拼命稳住自己的情绪,问道:“那么,现在不是还有基因治疗吗?有没有办法消除这种早逝遗传因子呢?”

“所谓基因治疗,那只不过是大众媒体炒作的概念,临床几乎无法进行这样的治疗。再说,遗传因子中的遗传信息是无法改变的。听天由命吧。”

坐在靠墙的医生和护士都不住地朝我看着,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病理医生欠了欠身子,用严峻的口吻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告诉您。这种遗传因子具有每传一代寿命就会相应缩短的特征—您听明白了吗?”

确实,父亲的寿限是比祖父短。照这个说法,我连父亲的享年也活不到?也就是说我不到60岁就得离世……

“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有早逝遗传因子并非是件不幸的事,甚至可以说,当今时代,在合适的时候离世还可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所谓的不长寿亦非坏事。”

病理医生的话如咒语般在我耳旁回响。难以理解!能活得长不是件好事吗?不长寿亦非坏事?这种说法岂不荒唐?我顿时胆怯起来,急切地想找一个能给我好好解释一下的人。但是,坐在墙边的医生和护士像是在为我祝福似的,人人面露微笑,频频点头。只有那个值班员在摇头,像是在拒绝我的请求。

“实际上活得长并不是件好事。”病理医生缓缓地摊开两手,似乎是在将事实摊开给我看。平时在反映老龄问题的电视节目中看到的老人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衣衫不整,坐在轮椅上,佝偻着身子,眼花耳聋,急促地喘着气,因腰背疼痛而皱着眉头,孤独地呆在养老院的房间里……

这就是长寿者的模样!就像地震前出现的预兆,一阵震颤慢慢地从我脚底下传来,我用双手使劲压住膝盖,但还是没有用。

不,应该还有办法!相信会有一条通往幸福、富裕、满足的长寿之道。现在的医疗能拯救我,不幸,也一定可以避免。

因为毕竟,医学正在不断发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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