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麦莉·梅洛伊/著 杨柳川/译
利奥坐在一把布面椅子上,这椅子与宾馆房间的装饰有些不协调,女孩来之前他一直坐那儿等着。房间的窗户本来正对着院子,但此刻厚重的窗帘却拉得严严实实。不过女孩似乎并不介意。利奥没有想到她会来。他在法院附近的三明治店排队时发现她排在前边,就请她来谈谈,原以为她一定不答应,或者不会来。她没有义务来见他。但她来了,正坐在另一把布面椅子上。
“呃……”利奥想打破僵局。
“那……”她扯了扯黑裙子,让裙子垂下来,遮住交叉的双腿。
“你是在哪儿第一次遇到他的?”他想直奔主题,但又小心翼翼,生怕惹她厌烦,也怕吓跑她。
“在一次聚会上。”
她那条黑裙子的褶边错落有致,外搭一件李维斯的蓝色夹克,穿着人字拖鞋,头发染成深浅不一的条纹,眼眶画着黑眼线。她的样子让他想到蒙大拿州的哥特式妆容,但不是地道的哥特式风格:她涂的是粉红色唇彩。
“什么样的聚会?”他问。
“就是在屋子里喝点酒。”
“高中聚会?他为什么在那儿?”
“他知道大伙儿在聚会。”
他想象格雷林在一个挤满青少年的阴暗房间里,呷着廉价啤酒。
“你那时多大?”他问,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始法庭审问式的程序。他对海伦也是这样,观看了一天的审问后,和她说话就像在盘问。海伦已经回到宾馆,在看小说,以为他是要去大学泳池游泳。
“应该是15岁吧。”她说。
利奥知道她现在18岁。杀害他女儿的格雷林是24岁。案子拖了近两年才开庭审判。审判进行了两周,陪审团驳回了有罪判决。这两周,利奥和妻子海伦每天都在密苏里州法院,痛苦不堪。每天早晨在审判席上,面对格雷林那张表情茫然、微微惊讶的面孔,利奥就想瞄准被告席,用圆珠笔把那家伙的眼珠子从脑壳里抠出来。或者,从海伦那没人搜过的昂贵提包里拿出把刀,划破格雷林的咽喉:聆听气管砰然爆裂,欣赏鲜血骤然喷洒。任何判决都不会比这样更让他满意。陈述证词时,他摸着自己的咽部,摸索找准位置。
但这女孩萨莎,遇到格雷林时还是个孩子;他努力提醒自己这一点。
“你第一次和他上床时多大?”
“15岁。”她说。
“他是第一次吗?”
她略略停顿了一下。“是。”她说。听上去像是临时想起来的,真不知道她的童年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他让你感觉有危险吗?”
她抬起一只脚搁在椅子上,双手抱膝。裙子长长的、松松的,遮住了腿。她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一边扯着染得黑亮的脚指甲。这姿势有点孩子气,倒不是想勾引人。“有点儿,”她说,“但没有让人感觉不妙的危险。”
“是让人感觉不错的危险?”
“我是指,格雷林就是那样的人。”
利奥吃了一惊,极力装出呼吸平稳的样子。女儿失踪的那晚,他和女儿通过电话。那时曼哈顿区天色已晚,密苏里州外树木繁茂的峡谷可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埃米莉暂时住在那儿,顺便替主人照看房屋。她在蒙大拿大学攻读森林学,当时他们在电话里谈她喜爱的野外作业。她突然停止了谈话,电话那头发出古怪的声响,然后她说:“告诉安吉拉我爱她。”就挂了电话。利奥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打回去,没人接,然后他就打电话给密苏里州警察局。他不认识叫安吉拉的人。那一定是个暗号:有人让埃米莉表现自然点再挂电话。他花了些时间向调度员描述事态,然后在电子邮箱里找到了埃米莉发来的地址。警察到达峡谷时,屋里没人。有一扇割破的纱窗,电话旁放着一满杯冷却的茶。没有挣扎的迹象。他们一直没找到刀,利奥猜想刀被扔进了流过小镇的那条河里。两个徒步旅行者,在山中一个废弃的铁路隧道里发现了埃米莉的尸体。地方检察官在法庭上展示照片时,真是个痛苦的时刻。利奥之前见过那些照片,但这样投影到6英尺屏幕上是另外一回事。格雷林是唯一嫌疑人,他的DNA样品匹配,但他拒不承认。他说,她被带走的那晚,他一直在怀特菲什河旁钓鱼,距她住地有两小时车程。他哥哥和父母都发誓他所言属实。埃米莉死后,利奥辞去工作,全身心投入到案子调查中。现在,案子审完了,但没有结果,有些疑点始终悬而未决。
夜里,利奥睡不着,回想当初那些可能导致不同结果的决定。如果他反对埃米莉租住那套偏僻的房子;如果他尽力把她留在东海岸上大学;如果她15岁时,他们没送她去怀俄明州上室外训练课程—就是那次课程使她坚信她想要去广大的乡野和西部。利奥的工作是设计摩天大楼,他曾想过森林学对他来说,会不会是个直接的挑战。但他喜爱埃米莉富于冒险的精神,惊异于他和恬静的妻子,在私立学校教四年级的海伦,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勇敢无畏的女儿。
他曾和埃米莉争论过她的选择,试探她的决心。但是,她灰色的双眸是那么严肃而坚定,小下巴倔强地翘着。7岁时她就喜欢《老雷斯的故事》,喜欢读出苏斯博士关于环境毁坏和公司贪婪的那段话:“我就是老雷斯,我替树木说话。我替树木说话,因为树木不会说话。”她在切尔西市的自家公寓里看这本书,那公寓有一方小小的花园。书里被砍伐的树木使她狂怒,使她为地球担心。即使是个孩子,她也想要大森林,而不是小花园。
他们只有她这么一个独生女,他和海伦30多岁时才喜迎她降临人间。有她一个就够了。现在想来他们是不是错了,但很难想象再要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埃米莉仍旧那么特别和真实。她的头发在小耳朵周围卷卷的样子,他说笑话时她做鬼脸的样子,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她读高中时,有个男人试图把她拽下自行车,埃米莉朝他咆哮,把他推开,然后骑车回家。她在厨房里向他们描述当时的情景,哭着,颤抖着,试着模仿当时的情形,又为自己当时弄出的那些响动感到好笑,整个人激动不已,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她个子看着瘦小,却很结实。利奥不知道她为什么没与格雷林搏斗,猜想是因为那人吓着了她。她正在通电话,刀就架在她咽喉上。喉部有印迹,凶手割得不深,但是刀刃贴着皮肤。格雷林一定对她低声说过,要她装成正常的样子挂电话。她一定是相信,如果不配合,他就会杀了她。但她很聪明,给父亲发了个暗号,知道父亲一听就懂。
“哥特式”女孩看着他,在等待。她说了什么?格雷林就是那样的人。他努力装出相信这句话可能有道理的样子。“你指什么,他就是那样的人?”
女孩耸了耸肩,“他很敏锐。”
“你把那称为敏锐?”
“他什么都没干。”她说,但在观察他,想从对方脸上看出自己表现如何。那是副幼稚的表情:小孩试图撒谎的样子。
“那DNA匹配又怎么解释?”他问。
“他被警察陷害了。”她漫不经心而厌烦地说,“你为什么叫我来宾馆?”
“私下谈谈。”
“我以为你想干我。”又是那种不设防的、等待的注视。
他被呛到似的咳起来,“不。”
“你不想干我吗?”
他没想过。
他曾观察她陈述证词的过程,她对格雷林很忠心,让人惊骇,她敷衍地回答地方检察官的提问。但他还是期望通过她找到突破口。他毕竟有些与少女打交道的经验。现在她慵懒地脱下牛仔外套,他看着,呆住了。她走过来,把手放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斜斜地依着,离他那么近,他能闻到她脸上的香粉味儿。她稚气未脱,妆容之下,无法看出五官的原貌,身上的黑色短背心松垮垮的,从黑色胸罩里露出小小的乳房。她用膝盖轻轻地碰碰他。
“但是你想,”她说,像成人般勾引他,“这样我也能有钱用。”
他变得严厉而冷漠。“坐好!”他说,“我不会给你钱,也不想和你做那事。我只是有问题要问你。”
她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然后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一个问题20美元。”
“我不会付钱给你,”他说,“我认为你欠我真相。”
“我欠你个屁。”
“你不该这样说话。”
她咯咯地笑起来,转了转眼珠说:“好的,爸爸。”
这话使他的心怦怦跳了几下。他一开始就试图直指要害。他渴求的信息差点唾手可得。只不过他得想个办法看透这个任性少女的心。“格雷林认识我女儿吗?”他问,“我不会找你麻烦,我只是想知道。”
她不说话。
“他俩如果认识,会怎么见面?”
她叹了口气,看看昏暗的房间。
“萨莎,”他说,“他认识埃米莉吗?”
“我不知道。”
“但他有认识的可能吗?”
“密苏里州又没多大。”
“他见过她吗?”
“别问了!”
“给我谈谈他,他喜欢做什么?”
她想了一下,“他喜欢打鼓,”她说,“游泳很棒,高中时擅长田径,现在还喜欢跑步,因为跑步时他会平静。”
“他在哪儿跑步?”
“河边小径,或是跑道。”
“哪个跑道?”
她迟疑了下,“格里兹利跑道。”她紧盯着他说。
利奥强装没什么反应,努力表现得很平静。埃米莉在大学校园里的跑道上跑步。瘦小的埃米莉,身穿紧身运动装,在塑胶跑道上跑着,山间空气那么清新。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要疾速奔跑才会出汗。格雷林会不会在她身旁停下?会不会和她攀谈?
“那么他见过她,”利奥说,“他和你谈起过吗?”
“没有。”
“你知道他见过她。”
“不知道。”
显然她曾想告诉他。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我不会找你麻烦,”他说,“他们已经定罪了;这只是你我的谈话。”
“滚开!”
“他和你谈过她吗?你是不是也曾经觉得他会做什么?”
“没有!”
“你是不是嫉妒?”
她不说话。
“你就是嫉妒!”他觉察到了什么,触及到了真相的边缘。
“他已经有我了。”她紧张地说,声音高亢。
他过了会儿脑子才转过弯来,“你指什么,他有你了?”
“我的意思是,他干吗需要她?”
“他强奸她,然后杀了她,”他说,“你想当他的女友被先奸后杀吗?”
她迟疑了,“他并不想伤害她。”
一片静默,耳边却轰鸣不已。
“你怎么知道?”他问。
她气呼呼地说:“我就是知道。”
他步步紧逼,“他强奸过你吗?”
她对他怒目而视,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尝到了追问的乐趣,体会到发现的刺激。
“他第一次就强奸了你?”他问,“还是他有强奸的癖好,而你假装被强奸来满足他?”
她看上去要哭了。警察为什么没问这个?地方检察官呢?地方检察官还嫩着呢。也许这对案子没什么帮助,他只获得了本该知道的真相。
“所以你嫉妒埃米莉,”利奥说,“因为格雷林看到她,想要她。你也遇到过她,是吧?”
她摇摇头。
“他已经有了你,怎么还会去诱拐别人,对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呜呜地哭道。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抓住她的肩膀。他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受她像个受害者。“你男友杀了我女儿,”他靠近她的脸说,“你懂吗?不管我对你做什么,和你男友的行为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你给了他勇气,还在法庭上为他撒谎。你没有良心,你坏透了。明白吗?”
她哭泣着。
“别哭了。”他摇晃着她,把她扔回椅子上。虽然他并没伤着她,但她畏缩了。椅子很软,她蜷缩在上面,观察他,像只小动物等待下一次出击。
他走进洗手间,懊悔刚才的暴力行为,坐在马桶盖上。卫生纸松松的末端折成整齐的三角形,没有用过。他检查了一下,钱包在口袋里,没把什么留在房间里,女孩在那儿。他得保持警惕。53岁了,他觉得自己还很单纯,茫然不知所措。此刻,审问结束了,他应当和海伦乘飞机回家。如果他回去有事情做,他会回去的。过去,他通过工作让一切井井有条:凭空绘出了不起的设计图,找出实用的方案。自从埃米莉死后,整个世界混乱不堪,意外频出。海伦竭力用对外部世界的冷漠来减轻心中的痛苦,但是利奥悲痛欲绝,不成人形,他的未来只剩下对女儿的追悔。
便池里的氯气让他回过神来,他意识到海伦很快就会想他了。他拿了一盒舒洁面巾纸出去给女孩。真奇怪,她还在那儿。也许他并没离开多久。很难估摸过了多长时间。她擤着鼻子,被妆容弄脏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坐到椅子上。
“你现在想做什么?”他问,“会去上大学吗?”
她耸了耸肩,折了一张纸巾擤鼻涕,“读不起。”
“许多人靠兼职完成学业。你和你的辅导员谈过吗·”
她苦笑道:“他们只关心富家子弟和聪明孩子,我们剩下的这些人就该怀孕或嫁人。”她喃喃道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法。她又把腿跷到椅子上,这次轻浮得多;当她摆出这副姿势时,他看到一段苍白的大腿和白色的内裤。一身黑衣之下的白内裤。他觉得她真的会为一丁点儿钱,就在这张双人床上和他做爱。他不想有保护她的感觉,他还是很憎恶她。不过,她要是和怪异而抑郁的男人做交易,就一定会身陷险境。
“你应当多加小心。”他说。
“小心什么?”
“像这样的事,像来见我,还有像格雷林那样的男人,你得辨别危险。”
“你不危险。”
“我也可能有危险。你一生中会有很多没法分辨的危险。”
“你为什么关心我?”
“我不关心你,”他说,“我简直就不喜欢你。但我不知道你还能从哪儿得到关心或建议,所以你应当听取我的建议,想想未来,做些计划。”
但萨莎已经有了计划,至少是个短期计划。她说出来之后,他才知道她为什么没走。“我可以叫警察,”她说,“我要告诉他们你企图强奸我。”
“什么?”
“我要告诉他们你打了我。你就是打了我。”
“我只晃了你一下。”
“给自己整些瘀青又不是难事。”
他感到一阵惊慌。他应当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为什么?钱?”他愤怒得声音哽咽着说,“你试试看!你做了伪证要进监狱,明白吗?”
她吓得睁大了眼睛。她终于被击中了要害,他想。只有恐吓才管用。他要让她看看收费昂贵的律师是什么样子—一整队的金牌律师,而不是地方检察官雏儿。
“监狱,”他狠狠地说,像挥舞着一根大棒,只有这样才管用,“女子监狱,双人牢房。你以为你们这些高中女生就算难对付了?等着瞧吧!”
她紧咬双唇,凝视着他—如果怒目而视也算凝视的话。他恣意地想:他如果真干了她,就可以控制她。他如果能控制这小部分局势,就可能摆脱困境。他还可以问心无愧,还可以睡得着觉。或者,也可能毁了自己的余生。他感到自己的命运已和她绑在一起。他沉默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还是萨莎打破了僵局。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问。
他吃惊地顿了一下。“对,”他说,“对,我想知道。”
“你不能告诉别人。”
“我发誓。”
“格雷林其实并不想伤害她。”
他坐着,等待,感到一切都停滞下来,只意识到房间的大小,自己离墙有多远。
“他把她带到某处,”她说,“我不知道是哪儿。然后开车送她回那所房子。我不知道其间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她停了下来。
“继续。”他说。
“她那时没事,格雷林正送她回家。但后来他看到她的房子外有警车,就吓着了。”
这消息使他起了一阵寒意。“你撒谎。”
“是你想知道的。”
“你撒谎。”她知道就是因为利奥,警车才开到那儿,利奥打了电话给警察。她试图惩罚他。
“我没有。”她说。
“当时他看到了警车,他们却没看到他。”
“你不能告诉别人,”她说,“他们已经把他关起来了。你发誓?”
“我发誓!格雷林看到了警车,那时他已在别处强奸了她?”他喉咙里有股酸酸的味儿,觉得自己的意识浮出了躯体,飘往正确的方向。
她点点头。
“他把她带到了哪儿?为什么不在她房子里?”
“我不知道。”
“但他没打算杀她。”
她摇摇头。
“他看到警车就吓着了。”
她又点点头,他觉得她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表情。她说的是实话。
“然后他就把她带到远处杀了。”
她什么也没说。
他听到自己愤怒得嗓门都提高了,“他知道要是把埃米莉活着带回家,她就不会指认他吗?”他近乎吼起来,“他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
“而你仍然是这个混账杀手的女友?”他真想揍她,因为她的可悲,缺乏想象力。他突然想到这就是格雷林期待埃米莉所应有的忠心,萨莎也令他有这样的期待。我们玩强奸游戏,我会送你回家,这是我俩的秘密。利奥知道,他那恍惚的意识真切地知道,和自己余生所受报应相比,对她的这点愤恨根本算不得什么。他破解了埃米莉的暗号,打电话给警察。是他自己杀了她。
利奥想象着告诉海伦他知道的这一切,却因恐惧而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嗅得到身上的愤怒和凄惨味儿,是从他湿湿的腋窝里散发出来的。他希望自己真的去了泳池,倘若现在是在泳池,他闻到的就是漂白剂气味,而且他什么也不会知道。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他们若是没有这孩子,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女孩又在擤鼻子,她赢了,有点儿紧张,因为她使出了绝招,所以赢了。她又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抹过眼睛下方,整理弄花的眼妆。在这个崭露头角的变态者面前,他从来就没有赢的希望。他还试着建议她去上大学,上帝啊。他得到房间外面去。他似乎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懊悔,气闷得想吐。
“我现在要走了,”他说,“你也走,去拿包。”
“我说了你想知道的。”她说,一动不动,等着他给报酬。他不能把她拖出去;他不能让人看到他和一个妆容凌乱的少女在一起。但他想要她走。他拿出钱夹,里面有6张20美元钞票。
“拿去。”他说,把钞票塞到她提包里,“我只有这么多,你出去,别引人注意。”他把包挂到她肩上,推她出门。
她一走,他的腿就完全软下来,瘫坐在床上。他根本就不该来。不知情痛苦,但这样的知情让人更是痛彻心扉。他一直坐着,直到双腿能站起来,才向门厅走去。下午三四点钟,门厅里很安静。他把钥匙放到桌上,向前台工作人员道谢,工作人员请他签账单。外边,天空广袤无垠,一碧千里,他眯缝着眼看天空。没有警察来逮捕他,没有臂上带瘀青的女孩等着他。他就这样没事了,要去向海伦解释这女孩的事,还有女孩告诉他的一切。
他戴上太阳镜。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丢失了对秩序的信仰,其实他没有。以前,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安排好一切,聊以自慰。他想知道真相,现在他知道了。女儿陷入险境,他努力想把事情搞定,结果搞砸了。现在,埃米莉死了。这是个有开始、过程和结局的故事,有原因,也有结果。
痛苦仍旧挥之不去,扎根在他身体里、骨头中。他身体还好,不过海伦还是担心他的心脏问题。也许在余生的几十年里他都没法原谅自己。他稳了稳,开始往回走,步履蹒跚,到妻子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