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
廉颇和蔺相如都是战国七雄的赵国大臣。廉颇是战功彪炳的大将,官拜上卿;而蔺相如是个外交奇才,他有完璧归赵等外交功绩,也拜上卿,而且比廉颇还大了一级。廉颇心里当然不是滋味,认为自己的功名是在战场上提着脑袋打来的,而蔺相如只不过养着一张嘴。因此他放话要羞辱蔺相如,蔺相如知道后就百般回避廉颇。他的手下对他的示弱很不满意。蔺相如说,赵国之所以还站得住,就是有一文一武他们两人,如果他和廉颇闹翻,受害的会是国家,因此,他的闪避廉颇不是示弱,而是为了国家。蔺相如的这种态度打动了廉颇,于是遂有了一个老将军负荆请罪这一幕。
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以前在念书时,书里都在强调蔺相如的大度和谦虚,他好像比廉颇伟大。但现在年岁较增,我觉得廉颇比蔺相如伟大了一级。因为要一个人道歉实在太难了。堂堂一国的上卿,而能承认自己犯错,负荆请罪,这是何等的胸襟气魄,在人类史上也不多见。
近代道歉学的研究相当盛行。学者已经发现,虽然礼貌式的道歉已极普遍,但真正的道歉,特别是政治的承认错误和道歉,仍极少见。美国的尼克松搞出了“水门案”,但一直到他死,他都没道过歉,只说过他很“遗憾”;小布什总统炮制假证据作为攻打伊拉克的理由,这是欺骗美国人民,他也没有道过歉。
政治上犯了错,当事人几乎从未做过道歉,最大的原因乃是道歉认错可能要付出无法预测的风险,可能会引发社会的动乱,被人算账。为了避过风险,遂只得打死不认错。只有等到好几十年后,犯错的那一代都已死光,而且认错道歉已不再有后遗症,甚至还会赚到好名声,这时晚了一代或好几代的人,才会出来道歉。
二战期间,美国将12万日本侨民送进了集中营,直到1988年,已完全事过境迁,才由里根政府道歉赔偿;1946年国民党在台湾屠杀人民,闹出了“二二八”事件,也要等到半个世纪后才道歉赔偿。而人类最空洞的道歉乃是前几年天主教教宗为过去1000多年里教会对发展中国家人民所造成的伤害道歉,这是最廉价的道歉。
因此,道歉这种行为太值得研究了。无论个人、组织甚至政府,都很容易做错事,使别人受到伤害,照理讲,都应该道歉,才符合正义的标准。但要一个人或组织及政府认错却极困难。认错等于承认自己愚蠢及犯错,认了错可能就会被人瞧不起,等于宣判了自己的人格死刑。因此,犯错者都普遍会拒绝认错道歉,宁愿去鬼扯赖皮。犯错而不认错,却在法庭上东扯西扯,这已成了道歉学研究的一个有趣问题。
但犯错而道歉真的一定等于自我宣判人格死刑吗?这点我并不同意。1990年代,意大利大肃贪,起诉了政客、民代、公司负责人1000多人,有一打以上的人自觉得奇耻大辱,以自杀方式谢罪。他们的行为,事实上反而受到人们的尊敬。犯错以后,能够自责,在某些情况下,它反而更有道德张力,会受到人们的尊敬。廉颇之所以伟大,乃是他犯了错而负荆请罪,要踢要打随你便,这种最谦卑的自我惩罚,因而产生最大的张力,成了千古美谈。没有谁会看不起他,反而人人尊敬他。
因此,犯了错,做出适当的认错道歉,虽然很难,但最好还是勉力为之。当一个社会犯了错的人肯道歉自责,受伤害的人才可能学习到原谅的艺术,敢道歉,能原谅,这个社会的错才会越来越少。一个没有不平而鸣的社会,才是个理想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