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蜃景

2013-05-14 09:47四藏
飞魔幻B 2013年10期
关键词:阿罗

四藏

楔子

多年后,阿伽睡在离天最近的云浮宫中,依然会梦到那段被踩在泥泞中的过往。

铁链,枷锁,满身的伤口和紧追在身后的人——这个九夷大陆最尊贵的巫族人,他们住在离天空最近的悬浮之都,生来便高高在上,统治着整个九夷。

她为半兽,被捕获贩卖带上这悬浮都城,逃脱时冲进了一架车舆,然后就看到了他。

他靠着一只白毛狮子,半寐地闭着眼,眉飞入鬓,细软的黑发逶迤一地,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膝盖上还睡着个小少女,宛若明珠。

白毛狮子龇牙冲她低吼,她全神戒备死死地盯着它,直到它畏惧地渐渐退缩,他掀动卷长的眉睫来看她。她听见车舆外的匍跪声,一声声地尊道:“巫祝大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九夷大陆最高的统治者,离神最近的人。

彼时她满身是血,兽面狰狞丑陋,狼狈不堪,想逃却听他淡声道:“你值多少金珠?”他虚弱地咳嗽,将一袋金珠抛在脚边问她,“可愿随我回云浮宫?”

记不得当时怎样回答的,只记得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为她命名,叫她阿伽好孩子。她抬起头看见闪着光的云,触手可及的天,和他笑弯弯的眼睛。

“他是我的救赎。”

“阿罗……”有人在叫她,漆黑的夜里她只隐约瞧见一人白衣染血地趴在远处,周围皆是抵在身上的刀剑,那人用碧蓝的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我活多久便恨你多久……”

她猛地惊醒,冷风卷起蛟绡纱帐,低垂的夜幕流星坠坠。她总是做这样的梦,从被巫祝大人带回这浮云宫开始,越发频繁。她在巫祝大人身边一待就是十三年,她记得这样的夜里巫祝大人总是咳嗽不止,难以入眠,便起身去巫祝殿外守着,一路疾奔却在殿宇外顿了步。

满殿寂静,鲛泪珠盈盈生辉,她低头瞧着自己跨进殿中的半只脚,有海水般的碧光粼粼闪在脚踝,如同结界笼罩着整个殿宇。

“大人!”她在殿外喊了一声,借着星光瞧见床帏之内巫祝大人裸着脊背,怀中抱着个少女,看不清面貌只听见细细的喘息声,对她恍若无闻。她再顾不上,冲了进去。

却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道:“这几百年还是第一次有人闯进我的魇术之内尚且保持清醒。”

魇术?阿伽记得巫祝大人讲过,魇术是根据人心底欲念幻化而生的幻境,如同梦魇让人沉溺其中,永不醒来。

“谁?”她回头瞧见身后的碧光中幻化而出一抹人影,看不清相貌。

她刚要提刀上前,便听见巫祝大人在床帏之内贴着那少女闷闷地唤了一声:“阿伽……”脚步便定在了原地,胸口心跳一窒。

“你便是小归寒口中的阿伽?”那人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咂舌不已,“怎么是个半兽?”

她慌忙敛下自己丑陋的兽面,分不清胸腔里那股巨大的情绪是不是喜悦,听那人笑问道:“开心吗?想不想和他一起沉溺在这魇之中?这不是你求之不得的吗……”

巫祝一声一声地唤着她的名字,阿伽阿伽……缠绵悱恻,这是她心底隐秘不敢声张的奢望,求之不得。

那人缠在她身侧,声音魅惑,她掌心里潮潮地生出冷汗,猛地横刀挥开他,疾步到榻前,撩袍跪下垂目唤道:“大人!”

归寒的脊背颤了颤,却依旧没有回过头来。

“他若想沉溺其中你是唤不醒他的。”身后那人笑得轻快。

“大人!”阿伽抬头看到归寒紧绷的脊背在发颤,像是在挣扎,她一咬牙挥起短刀割进他的脊背。鲜血顺刀而下,金光乍现,归寒猛地回头攥住阿伽的脖颈,眸子一瞬灿如骄阳,有金翼迦楼罗在他背后幻化而出,长啸震耳,殿宇震动。

身后那人掩住耳朵,只来得及道一句:“有意思……”便化作一缕碧光消散于夜空。

迦楼罗震怒,阿伽只觉得她的脖颈下一刻就要断在他指间,抬手握住他的腕,满手的鲜血:“大人……”

归寒的手指忽然一颤,看着她,金光渐敛直至尽退,他紧抿的苍白嘴角溢出了黑血,虚脱一般地倒在阿伽肩头。

“大人!”阿伽撑住他的身体,他脊背仍在淌血,“我去找巫医来。”

归寒却拉住了她,声音虚哑地道:“去将桌上的乌木匣取来。”

阿伽将乌木匣取来他已披上银白外衣,脸色苍白地坐在榻前,闷闷地咳着,道:“跪下。”

阿伽跪在他眼前。他将乌木匣打开有冷光粼粼荡出,阿伽认得那是幻颜玉,可改换容颜。他让阿伽抬起头将幻颜玉附在她面上,彻骨的冰寒,阿伽只觉得切肤入骨之痛,攥紧了手掌不敢发声。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她只知道只要是大人要做的,誓死顺从。

他一点一点为阿伽改换容颜,虚脱地委顿在榻上,猛烈地咳嗽着。阿伽去扶他,听他缓了半天道:“我撑不了多久了,阿伽我要你参加下一任的巫祝挑选。”

阿伽惊讶万分:“可这巫祝挑选一向只准巫族人参加……”

“所以我给了你这副面貌。”他倦得厉害,细白的手指一点点勾勒过阿伽焕然一新的眉眼,捧起她的脸,叹息道,“阿伽你一定要得胜归来,我会亲自为你加冕。”

阿伽在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面容,美丽陌生的,宛若新月,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沉溺在他浅金的眸子里什么都记不得,只谦卑地跪在他眼前道:“为您所愿,誓死效忠。”

细雪覆盖悬浮之都那日,下一任巫祝挑选开启。

阿伽连同参加的巫族少年少女一起跪在浮云宫的石阶之下参拜巫祝大人,他高高在上,黑发白袍仿若神祇,他将浮屠地宫的钥匙交给长老,长老在侧道:“你们将一同前往浮屠地宫,地宫之内镇压着历代圣兽。半月为限,谁能活着通过地宫,降服其中一只圣兽作为式神,谁就是下一任巫祝。”

九夷圣兽,每一只都足以撼动整个悬浮之都。已经连续三十年无人能从地宫中活着出来,巫族之内没有可以降服圣兽之人,若不然归寒也不必拖着羸弱的身体强撑至今日。

长老带领他们前往地宫,阿伽抬头正好迎上归寒的目光,他看着阿伽朗声道:“我在浮屠地宫之外,迎接新巫祝归来。”

地宫在月亏之夜开启,在他们进入地宫的一刹那巨门紧闭,脚下的地面忽然颤动不已,一阵的慌乱声中,脚下一空。

地陷?他们尽数下陷,阿伽慌乱中极力稳住身形,却依旧在落地之时崴得一个踉跄,就地向前一窜,躲开纷杂而下的沙石。身后惨叫不迭,她想起身,脚踝却疼得站立不稳撞上一人,那人低呼一声,一缕荧光闪出,她借光瞧见盈盈光线下的少女,举着鲛泪珠,软纱遮面,一双眼望着她明显地一惊。

只是一瞬,少女便收了神色,瞧着阿伽的脚踝道:“姑娘伤了脚?”蹲下身来查看。阿伽本想拒绝,却觉脚踝一阵暖意,少女素白的手指细细为她揉捏,笑道,“我会些巫医术。姑娘觉得如何?”

果然好了不少,她扶着阿伽弯着眉眼笑:“我叫明岚,一起做个伴吧。”又小声补充道,“这前三关我知道怎么过,姑娘和我在一起会少些危险。”声音柔柔,阿伽便未拒绝,任由她扶着。

一路摸索,有惊无险地过了前三关,却在第四扇门前停住了。

漆黑的甬道里出现了九扇门,青铜门之上各铸着一只形态奇怪的兽头。

“这些门之后该是被镇压的圣兽了吧?”明岚明珠相照查看着青铜门上的兽头,“我听人说地宫有九扇青铜门,每扇后面都镇压着一只对应的圣兽,应该是这些门了。”

阿伽触摸着那些兽头抬眼看她:“你知道这么多是听谁说的?”她记得这些只有历代巫祝知道。

明岚却敛着眉笑而不答。阿伽也不再追问,细细瞧着那兽头道:“那你可认得这些兽头标志?”

明岚摇了摇头。却有稚嫩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我认得。”

“谁?”阿伽回头在珠光中瞧见身后不远的角落中有个小少年探出头来冲她们笑,十来岁的年纪,眉眼青稚,水汪汪的眼。

小少年眨着眼睛:“我可以帮你们辨认兽头标志,但你们必须带我一起走。”少年小跑过来,明眸善睐地瞅着阿伽,可怜巴巴地道,“我怕黑,姐姐就带上我吧。”

阿伽拂开他的手指,明岚忙笑着来拉他:“搭个伴也是好的。”

少年顿时笑得奕奕:“我叫木昭。”

“你认识这些兽头标志?”

他点头,手指敲过一只只兽头:“修罗,蜃,迦楼罗……”

阿伽过去触着迦楼罗的兽头,想着当年巫祝大人正当少年,不知在这扇门口经历了什么,才得如今的荣光。

“迦楼罗已为巫祝式神,不在地宫中,这扇门是打不开的。”明岚好心地提醒道。

木昭笑道:“不如我们选这个吧。”他停在一扇门前,伸手攥着兽头。阿伽同明岚凑过去看,只听嗒的一声轻响,阖宫震动,她心道不好,想退开却被人猛地拉了一把朝青铜门撞去,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有人在小声说话。

脑袋疼得厉害,阿伽浑浑噩噩地听到两个人的声音细碎传来:“我们联手杀了她,圣兽就是我们的了……”

是谁?她费力地睁开眼,混沌中就瞧见明岚和木昭拔剑走来,劈头便砍了下来——

她猛地惊醒过来,睁眼就对上明岚的眼。她一把攥住明岚的脖颈,眼神凶狠,骇得明岚一颤:“阿伽……我只是想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阿伽松开她,她手指细软地为阿伽把脉,一毕道:“你也做噩梦了?”

也?阿伽环顾四周,身下是细软的黄沙,头顶是炽热的骄阳,触目所及的皆是无边无垠的荒漠:“这里……”门之后居然是一片荒漠?

“我们醒来就在这里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木昭跪在她身侧,泫然欲泣地皱着一张小脸。

阿伽攥住他的衣襟扯他到眼前:“你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你该知道这里镇压的是哪只圣兽吧?”

木昭眉睫挂着泪珠,刚要搭话便听天际一声闷响,有白光冲天而起。

“伏魔阵?”明岚瞧着不远处的阵阵白光吃惊道,“难道已经有人先我们一步进来寻到了圣兽?”

阿伽丢开木昭,起身便朝白光奔去。待到三人赶到时皆是吃了一惊,木昭缩在明岚身后不敢看,白光刺目满地尸骸残肢,结界已破,像是这许多的人合力想要困住圣兽,却都丧了命。

阿伽翻看几具尸体,确实皆是一同前来的巫族人,只是这些人为何都选了这扇门?

“快看!”木昭忽然发声,喊她们过去,指着结界之外的一条没来得及被黄沙掩埋的痕迹道,“这道拖痕不像是人的。”黄沙上极长极深的一条拖痕,带着血迹,隐约可见似兽非兽的爪印。她们顺着这条痕迹一路向前,果然在不远的沙丘之后发现了一截露出来的龙尾。

阿伽按刀翻过沙丘却愣住了,昏死在黄沙之上的是个鹿角龙尾,碧衣黑发的人。满身是血地趴着,阿伽用脚尖戳了戳,那人忽然一把攥住阿伽的脚踝,抬起眼来。阿伽一愣,那眼睛是碧色的,如同碧水海蓝,她在哪里见过……

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嚅动嘴唇昏了过去。

明岚和木昭赶过来皆是吃了一惊,阿伽将木昭抓过来,问道:“你认得是什么东西吗?是不是圣兽?”

木昭怕极了,眯着眼看了看,小声道:“我只认得兽态的,这种……不太认得。”

“先救下再说吧。”阿伽抓起那人轻轻巧巧地扛在肩头。

天黑下来时,他们寻了一处避风之地落脚,升起篝火,明岚以巫医术为那人疗伤,阿伽隔着火光望那人,细皮嫩肉,眉目似画,一对鹿角看起来竟也好看,半天都未看出是男是女,不禁问木昭:“这扇门内的到底是什么圣兽?是雌是雄?”

木昭歪头道:“是蜃兽,专善制造幻境,使人沉溺,便是能口吐海市蜃楼的那种圣兽。”幻境……阿伽想起那夜浮云宫上的碧水幻境,迷惑归寒的魇术,难道那夜的是这蜃兽?但这蜃兽被镇压在这地宫中怎可能逃得出去?

木昭继续道:“至于雌雄……”

有人啧的一笑,阿伽抬头就对上那人碧水似的眼,望过来扬着笑道:“蠢钝的凡人,性别对我来说只是勾勾手指的事情,随我心情而定。”

这声音魅惑,阿伽记得便是那夜浮云宫里听到的,看来他是蜃兽无疑了。

“你终于醒了。”明岚消耗得体力不支,望着他笑。

他伤得极重,如今苍白着脸色,连站立都不能,濒死一般,问明岚:“是你救了我?”

明岚眉目盈盈地笑道:“并非我一人,阿伽和木昭也……”

“哦?”他打断了明岚的话,扫了几人一眼,笑容越深,“那就不好办了,我有恩必报,可如今该报答谁呢?”

有风穿过荒漠,卷得篝火曳曳,印在三个人脸上,都没人开口,各怀心思,却都想起刚入这扇门时做的噩梦——

我们联手杀了她,圣兽就是我们的了……

木昭死了。

死在那天凌晨,天将亮之际。他悄无声息地被切断了喉咙,红血渗满黄沙,阿伽的短刀就插在那血肉里。

她伸手去拔回短刀,明岚脸色苍白地看着她,这一幕忽然似曾相识,脑海里有什么画面蠢蠢欲动,似乎曾经发生过,也是这样拔出短刀,周围的人也白着脸看她,猜忌她杀了同伴。

“凡人真狠辣。”蜃兽虚弱地靠在一株胡杨树上笑,黑发荡荡道,“我果然最爱凡人,自私、贪婪、弱肉强食,弱者就活该被狩猎。”

脑子里搅着疼,阿伽并不想解释,只是道:“先出了这沙漠再说。”她一定要活着出去,巫祝大人还在等着她,她抬头问蜃兽,“该怎么出去?”

他靠在树上笑得无辜:“我若是知道早就逃出去了,还会乖乖地被镇压在这里?”

阿伽撑着树干,俯身压在他头顶,黑发扫在他脸侧,低声笑道:“星坠之夜,浮云宫,这荒漠早就囚不住你了吧?”

他眯起了眼,歪头嗅了嗅阿伽的黑发,恍然一般啧道:“原来是你啊,竟改换了脸面混进来……”

“我知道怎么出去。”明岚忽然开了口,面纱下的脸色惨白,“我可以带你出去,甚至不与你争这圣兽,只求你……放过我。”她紧攥着胡杨的枯枝,细白的手指发颤,“我从未想过当什么巫祝,只是家族使命没得选择,如果我不来,我妹妹就必须来,她那样胆小柔弱……”她看阿伽,眉睫带泪,“她在等我归家,我不能死在这里。”

她果然认定了人就是阿伽杀的。

阿伽想说些什么,忽听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喊了一声:“圣兽在那里!”不迭的人声响起,阿伽顾不上许多,抓起蜃兽扛在肩上,对明岚道:“还不快逃!”

身后脚步声急,叫嚷着将圣兽留下,有法术光球不断地炸裂在四周,溅得黄沙漫漫,蜃兽趴在阿伽的肩背上,侧头笑嘻嘻地在她耳边吹风:“小半兽,你力气挺大啊。”

“闭嘴!”阿伽脚步不落道,“再多嘴就将你剥光了从悬浮之都丢下去!”

那字句熟悉得让蜃兽一愣,攥着阿伽的衣襟忽然道:“让我看看你的胸口!”

阿伽一拳头挥在他侧脸,力气之大疼得他闷哼。眼前不远便是一道高耸的沙丘,她紧了几步向前跑,忽听一直跟在身后的明岚脱口惨叫,回头便瞧见明岚倒在黄沙上,脚踝被炸得鲜血淋漓。

巫族的男男女女紧追其后,不少的人,各个法术都不弱。

“丢下她,你不是正好带着我逃脱吗?”蜃兽在她耳侧低笑,语调小钩子一般抓挠心肺。脑子里抽着疼,那种感觉又来了……似曾相识的场景,像是将过去重演一遍,可她记不起来……

有光球朝明岚掷来,阿伽来不及多想转身用肩膀硬生生地替明岚挡下,光束在她肩头炸开,皮肉翻卷,她跌跪在软沙中。蜃兽在她焦黄衣衫下看到她胸前露出的黑荆棘胎记,一瞬呆住了,刚想扯过她看清,她却一把将他抓起,连同明岚猛地用力朝沙丘之后扔了去,他只听到阿伽低喝道:“先走!在前面等我!”

他喊了一声阿罗,却掩盖在风沙之中,一路跌撞地滚下沙丘,他翻身而起刚要冲回高耸的沙丘那端,明岚拉住了他:“跟我走!”

他甩开明岚的手,明岚忽然在身后喊道:“灵朽!”像一道致命的符咒将他禁锢在原地,他转过头,脸色都发白:“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千百年来只有那么一个人叫过。

面纱被风吹动,明岚将衣襟松开,素白的胸口,黑色荆棘,相衬刺目。

他的手掌一瞬收紧,听着明岚的声音在风沙里发颤:“灵朽,我是阿罗……”

阿罗……他回头看高耸的沙丘,厮杀声掩埋在风沙中,他忽然看到有人立在沙丘上,素衣带血,黑发猎猎,满身伤痕地从沙丘上滚下,他莫名地心头抽紧:“阿伽……”

阿伽昏倒在细软的黄沙中,她觉得她快死了,不然脑子里怎么会走马灯一般地闪现过往的记忆,一幕一幕,熟悉又遥远,像在做梦。

她看到了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漫天的黄沙无边无垠,她和出生入死的同伴押着蜃兽走在荒漠中,他们看到了海市蜃楼,身侧的人要冲过去被她拦住了。

蜃兽能口吐海市蜃楼,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们开始争吵,相互怨怼,有人拿剑指着她道:“若不是你要接这单生意也不会困在这荒漠中出不去……”

是了,她是赏金猎人,是她自作主张接了捕捉蜃兽这一单买卖。她听到蜃兽在笑,盘在耳侧声音魅惑地对她道:“你要输了,怨怼既生信任不在,用不了多久,求生的欲念会让你们一个个自相残杀……”

她看到蜃兽编织给他们共同的梦境,只有乘驾蜃兽才能逃离这荒漠。蜃兽只有一只,人却有那么多。

不知道是谁先杀的第一个人,她出生入死的同伴被人斩断头颅,她的刀就插在尸体上,她想解释,无人相信。他们开始为了争抢蜃兽而自相残杀。

她看到有怪物出现,追杀他们,她将蜃兽交给仅剩的三名同伴,让他们先逃。等她满身伤痕地追赶上时却发现他们皆都死在彼此剑下,魔怪没有杀死他们,他们却死在同伴剑下。

她输了,她记得抓到蜃兽时,蜃兽同她打赌,就赌半个月之内,不用蜃兽动手,他们将自相残杀殆尽。如果蜃兽输了就放他们出荒漠,心甘情愿地任由她杀刮。如果她输了……

她听见蜃兽在她耳边笑道:“你是唯一不受我魇术迷惑之人,吃掉怪可惜的,不如就留在这荒漠中陪我做个伴吧。”

后来呢?

脑海里急速闪过那些画面,都是关于他。她被囚在这荒漠之中,逃过,争斗过,每一次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她逃不掉,却死得掉。她在星坠之夜故意输给他,看着他一掌震裂自己的心肺,她笑得极其得意,这一次她赢了。

她快死掉之时听到他蜷在自己怀里哭,咬牙切齿地对她道:“你便是死也休想逃离我!”他带她走遍九夷,寻尽了救命法术,终是将她救回。

后来她为巫祝,万丈荣光,他便做她的式神,心甘情愿地跪在她身侧,听她为自己赐名,灵朽。

“阿罗阿罗……”她听见有人在黑暗里叫她,差了些什么,她忘记了些什么,她想不起来,却始终记得,一人白衣染血地趴在远处,周围皆是抵在身上的刀剑,一双眼睛碧水海蓝一般,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我活多久便恨你多久……”

她霍然惊醒,被眼前的火光晃得一瞬眯眼,刀剑声在耳,她眯眼看清不远处一群人举着火把刀剑相向地押着一人,那人碧碧的眼望过来,一身白衣带血。

她心头猛地被抽空,身下没有黄沙,她也不在荒漠中,而是在悬浮之都,这场景和千百次梦见的一模一样。那人一声声叫她:“阿罗……”

若不是明岚在身侧,她真当梦境未醒。明岚白着脸看着眼前的一幕,念念自语:“这是……魇术制造的幻境?”

她浑身的伤口都在抽痛,蜃兽的声音响在了虚空中:“我将当年的景象用幻境重演,阿罗该记得这一幕吧?”

这一幕纠缠阿伽十数年,怎会不记得,却听明岚在身侧道:“怎会忘记。”

阿伽诧异,听蜃兽语调生寒地问道:“那阿罗可记得,当日我是怎么被巫族人擒下,关在这地宫中的吗?”

脑子里尘封的记忆被一点点揪出来,那画面纷至沓来让阿伽浑身发颤,只听明岚欲言又止地说:“上一世的事只记得零碎……记得灵朽你被擒,定是那巫族人狡诈!”

怎会忘记……即便是再世轮回,这些记忆她都难以释怀。阿伽不敢看远处那人碧碧的眼,她记得那般清楚,当日她刚恢复,灵朽去为她盗取灵草,却被埋伏的巫族人生生擒下……

“是我……”阿伽闭着眼睛,指甲发颤,“是我早就和巫族人设好埋伏,也是我故意引你去盗灵草……是我要逃离你。”

明岚瞬间苍白了脸,阿伽听到灵朽一字一字地道:“我恨你,我活多久便恨你多久。”

是恨阿罗的。她用死来逃离他,就算他费尽心机,日夜不离地照料,那般不易地替她保住性命,她依旧想要逃离自己,甚至不惜与巫族联手。

灵朽恨极了,那天夜里她那样难得地对他笑,神采奕奕地同他讲话,也是第一次主动要他帮忙,一株灵草而已,他那时想只要她愿意陪着自己,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后来巫族的人包围他,是阿罗亲手重伤他,他趴在地上望着她冷冰冰的脸,恨极了,也怕极了,他寂寞了千百年唯有阿罗使他安心,如果没有她……寂寞疯长,一点点将他腐朽。

他被关在地宫里多久,就恨了阿罗多久,地宫里那么黑那么静,他没日没夜地想逃,想阿罗,想怎样让她生不如死,千百种恶毒的方法,可是当阿罗一身是血地冲进地宫时他的脑子一瞬被抽空。

阿罗发梢染血,拉着他往外冲,对他苦笑道:“我后悔了,没有你比什么都可怕,日夜难眠。”

只这么一句话,他所有的怨恨便烟消云散,攥着她的手掌连一句狠话都讲不出。

阿罗回头看他,红着眼眶道:“不许哭,再哭就将你剥光了从悬浮之都丢下去……”

他活了千百年,在阿罗面前却懵懂无措得像个没出息的小子。

即便是后来阿罗成为巫祝,他为式神,所有人都认为阿罗是为了这巫祝之位才入地宫救他,他依旧满怀欢喜。

因为谁都不如他了解阿罗,她像一只雄鹰,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名利,就像初初见她,她抛下巫族身份只是一名赏金猎人,立在沙丘,神采飞扬。

她成为巫祝后常常立在云浮宫上对他讲:“等下一任巫祝选出,我们就离开悬浮之都,到处走走,我的一身本领都要荒废了。”

直到她死的那日,她都没有离开悬浮之都。

后来灵朽主动回到地宫,只为了等阿罗。

胸口黑荆棘胎记,那是世代巫祝的象征,百世轮回她都要闯过这地宫,成为巫祝。

他已经记不得等了多久,只记得隔几年便去消磨归寒,让他早些挑选下任巫祝,每次都会将入地宫的那些人引入他布置好的幻境中。黄沙,荒漠,他们经历过的一切,只为了找到阿罗。

幻境在一瞬崩塌,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无痕,阿伽再睁开眼,没有火光,没有黄沙,有的只是幽暗的地宫和堆了满地的巫族尸骸与白骨。

灵朽就站在一壁白烛下看她,白衫鹿角,眸似碧海,半天虚哑地喊了一声:“阿罗……”忽然将脸埋在臂弯里哭了。

阿伽再撑不住,虚脱在地。

“阿罗!”灵朽欲来。明岚却先了一步,抽出袖中匕首抵在阿伽的脖颈上,对灵朽道:“她也配当巫祝,不过是……”脖颈一凉,余下的话再没讲出,灵朽攥着她的脖颈,手指一收她便断了气息,倒下时脸上的面纱被勾下。

阿伽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来不及思虑地宫之中忽然震动不已。

碧光乍现,灵朽化出原身鹿角飞龙,对阿伽道:“地宫开了,我带你离开,否则再关闭就不知何年再开了。”

她在风雪漫天中乘飞龙而出,漫天满地的白雪流光晃得她眩晕,在那眩晕之中她看到了立在地宫之外,万人之中的归寒,银发玄衣,欺霜赛雪的容颜。

巫族人跪了一地,尊她为王,她打飞龙之上跃下,跃过千万人跪在归寒脚边,一颗心在胸腔里几乎跳脱而出,她听见自己哑着声音道:“大人,阿伽回来了。”

一双素白的手将她扶起,她看到归寒眉目舒展地笑,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字句温软地道:“我的阿伽从未让我失望过。”

只这一吻,百死足以。

归寒牵她上云浮宫之巅的星祭台,她目眩神迷未曾留意身后那双碧碧的眼。

星祭台上浮云飘荡,那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遥遥相望不见陆地,归寒曾警告过她不得靠近,那之下是幽鬼地域,无论兽怪仙灵都无法在那上空施展法术,便是圣兽一旦坠下无法飞行,连挣扎都不能。

今日归寒亲自带她上这祭坛,隔着浮云幽幽,他宛若天神。

“阿伽。”他开口唤她,在星祭台最侧回过头来,“你在地宫之中可遇到过叫明岚的女人?”

阿伽想起那张面纱下的脸,抬头道:“遇到过,说起来她有些古怪,对地宫极为熟悉,面貌……”

“她如何了?”归寒打断她的话,眼神落在不远处的纱幔上。

“死了。”阿伽望着他,满心的疑虑想问,不远的纱幔后却传来细碎的声响,她一个谁字未脱口,眼前人便拂得浮云碎碎,疾风似的近前。

那般焦急,她只瞧见一角衣袖荡过,归寒已然在纱幔之后,她听到细弱的哭声伴着娇怯怯的话语:“阿姐是为了我才……”还有什么她听不真切,只听到归寒一遍遍地说:“不怪你不怪你,罪孽深重是我,万恶不赦是我,都与你无关……”那语调宠溺得让阿伽发怵,呆在原地半天。

归寒打纱幔后走来,立在阿伽眼前,眉深瞳重地问她:“阿伽,你可愿再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阿伽跪在他身前,那般急切地想要将心迹表明:“为您所愿,阿伽万死不辞。”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像第一次那样,叫她好孩子,然后那素白的手指落在了她的脖颈,一瞬收紧。

“大人……”阿伽的呼吸全窒在喉头,错愕地看他。

他蹙着眉,语调那般温柔:“为我死一次便好。”

手指在收紧,阿伽眼前发黑,听到自己脖颈里什么断裂地脆响,眼睛里发潮发热,渐渐模糊眼前人的眉目,她没有挣扎,她从不会反抗他,这条命本就是他给的。

她以为她要死了,却忽然听到有人喊道:“放了阿罗!”

是灵朽,他不知何时冲了进来,从纱幔后抓了一人出来,阿伽感觉到攥在脖颈上的手指微微一松,听到归寒急切地喊了一声:“阿伽!”

却不是在叫她。归寒眼神灼灼地盯着灵朽手中抓的那人,在细细哭泣的少女,阿伽费了半天力气才将那人看清,只那一刹心头被抽空一般,那人的眉啊眼啊好看极了,与归寒赐给她的这张脸一般无二。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归寒,车舆之内,那睡在归寒怀里的少女,宛若明珠,可不就是眼前这少女吗?怪不得她第一次看自己新换的容颜这么熟悉。

归寒急切地叫那少女,阿伽阿伽,恨极了一般盯着灵朽一字字道:“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将你挫骨扬灰!”

灵朽眼神深寒:“这些年来你为了让她成为巫祝,煞费苦心地培养替代品送去地宫,甚至不惜将她的胞姐改换容颜替她去送死,阿罗的事情也是你告诉明岚的吧?”

胞姐……阿伽忽然想起明岚的话,她的妹妹柔弱,她的妹妹在等她归家……她懂得那么多,想来是归寒一步一步教于她的吧。

不知她在换上妹妹的容颜替她入地宫时是怎样的心情。

“放开她!”归寒攥着阿伽的手指都在发颤,阿伽第一次见他如此。

“阿罗你看清楚。”灵朽指着归寒对她道,“你出生入死不过是个替身而已,从名字到面貌都只是替身,在你之前他不知送了多少和你一样换上这个女人面貌的少女入地宫,只等有人能冲出地宫,他便将你这个替身抹杀,安安稳稳地将真正的阿伽扶上巫祝之位,你还要为他死?”

她脑子里嗡嗡颤鸣,眼前的人都看不真切,要救她的灵朽,要她死的归寒,在哭泣的,真真正正的阿伽……

容貌是别人的,名字是别人的,从头到尾她的存在都为了别人的安稳,她不明白这十数年来还有什么是对她,而不是阿伽的。

“阿罗!”灵朽喊她,“过来。”

归寒松开了她,灵朽也缓缓松开了阿伽,对她伸出手。她看到阿伽哭红了眼睛朝归寒跑过来,带动流云万千,她们错身而过的瞬间阿罗猛地扣住了阿伽的肩膀,扯着她退到星祭台边,深不见底,万劫不复。

两人各喊她们的名字,阿伽吓得哭个不停,归寒恶狠狠地道:“你以为你单靠蜃兽就能逃得脱吗?”他陡然唤出金翼迦楼罗,金光猎猎,长鸣震耳,“放了阿伽我可以饶你不死。”

阿罗看着归寒煞白的脸禁不住笑了:“大人,我的命是您的,为您而死我甘之如饴。”她扯着阿伽退到星祭台边缘,看着归寒,他曾是她的救赎,她的天神,如今发现她只是无数替代品中的一个,她恨透了,指尖抠进阿伽肩头一字字道,“我从未想过逃,也逃不了,但至少到死我也要让您尝尝这将心掏空一般的滋味。您有多爱她,就会有多痛苦,您会记得我,直到您死。”她拉着阿伽猛地跃下星祭台。

她听到灵朽喊她阿罗,看到归寒扑下来救阿伽,她攥得死紧,颓丧到极致:“您愿意为她而死……那便一起死吧。”在归寒拉住阿伽之时翻身将二人压在身下。

身后有迦楼罗鸣声,星祭台下,幽鬼地域,圣兽亦无力相护。

她松开手,看着她的巫祝大人将阿伽护在怀里急速下坠,忽然哭了,到最后她都输了。

漫天的风雪,她在不停地下坠,有一双手却抱住了她,贴着她的脊背,埋在她的耳侧虚哑着声音道:“阿罗你愿意为他而死,都不愿意为我而活吗?”

她侧头看见灵朽红着的眼眶,碧碧的瞳孔,那里面全是她。

身体突然一轻,灵朽托着她猛力向上一推,她如同风筝一般被甩上星祭台:“灵朽!”

流云风雪之中她看到灵朽急速下坠,在弹指间消失在虚空之中,只听他喊了一句:“这次轮到你来寻我了。”

后记

阿罗在第二日从星祭台之巅下来,接冕巫祝之位,式神却变成了金翼迦楼罗,没有人知道那日在星祭台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前巫祝失踪,在那之后新巫祝下令召集九夷能人异士,下得幽鬼地域,遍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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