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2013-05-14 09:47趁春光
飞魔幻B 2013年10期

趁春光

当陈珏还在用双眼冷冷地监视朝臣的一举一动时,湉湉是第一个学会用心里的眼观察他的人,她说:“皇位上有一朵很大的乌云。”

她说:“朝堂上那么多人,每个人心里都藏了把刀,你怕不怕?”

那年宋湉湉的父亲在征战中殉国,长女宋泠嫁为人妻,太后不忍宋家血脉流落在外,于是把宋湉湉抱入宫中抚养。

那年她十岁,陈珏二十岁,娶了沈宰相的女儿为后。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很怕,他怕极了,他怕那些终年悬在他脖上的刀,逼着他做很多他不情愿做的事情,他也怕那朵乌云越来越大,大到有一天遮住他心里的那双眼。

一:

沈宰相看着陈珏长大,管教的权利甚至比太后都大。而他的女儿,大陈国新晋的皇后也彻底遗传到了父亲身上颐指气使的态度。

在她入主中宫后,一些年轻貌美不曾生育的妃子接连被发往法华寺,只剩下些相貌不堪的年长后妃,纵然如此,沈皇后对陈珏的行踪仍旧毫不放松,他去了哪个宫,喝了谁煲的汤,对哪个宫人多笑了两下,第二天那些宫女就会被发送出宫。

陈珏倒仿佛真的不介意,从不踏足皇后宫中一步。没地方去了就去太后那里看湉湉,一方面因为她小,与她相处会比那些年轻妃子更为安全,也因为在她面前,自己才不用伪装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她说:“沈宰相不像是坏人。”

陈珏失笑:“坏人不会写在脸上。”

“我没看到沈宰相心里藏着刀,”她笑得狡黠,“不过我看到他手里拿着戒尺,眼瞧着要落到陛下的手掌心上,叫你不听他的话。”

他觉得伤自尊了:“胡说什么。”

湉湉眨了眨眼睛:“我才没有,沈宰相不坏,上次见我还给我糖吃。顶多就是疼女儿,你对皇后好,他自然不会拿两朝元老的身份跟你闹别扭。”

闹别扭,这说法倒新鲜。他心里一动,但没有给她发觉的机会:“人小鬼大。”

再面对皇后时,他学会拿出另一副面孔,温柔有礼,缱绻多情,温存时会用些受用的句子哄她开心,很快,一向没甚动静的中宫终于传出有妊的消息。

两宫关系的急速改善让沈宰相惊喜,尤其是九月之后沈后生下嫡皇子,沈相深夜入宫看这个外孙,拉着陈珏喜极而泣:“微臣可算盼到这一天了,微臣可算盼到了。”

“瞧,”过后湉湉用很随意的语气跟他解释,“你对他女儿好,他自然感激涕零。为人父者,不就是想让女儿嫁个好人家。”

陈珏心说,小丫头片子。

湉湉接着继续:“好了,收拾完皇后,你也该对沈宰相下刀了,”身量不够,却偏要拿出少年老成的身段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干。”

陈珏气笑了,心骂了一句,臭丫头。

湉湉告诉他,沈丞相其实很爱酒,想要拉拢他的最佳选择不是珍宝,而是一坛佳酿。

沈相为人节制,最恨别人耽于酒色误了正事,平时宫中节宴他也滴酒不沾,陈珏奇了,你从哪里知道他爱酒的?

“上次太后寿辰,宴中有一道酒酿丸子,沈相没吃,却频频往那里看。后来我跑去问了御厨,才知道秘制这道菜的酒已存了近三十年。”湉湉笑了笑,“爱酒和好酒的人并不一样,后者酒入喉中才能品出是否佳酿,而前者一闻就能辨别好坏,他们不会掠夺,仅仅只是欣赏就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她做出判断,“沈相不会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这女孩确实有一颗格外敏锐的心,将来得到的好处一定不止这些。他在心底忽然笑了,假如有人能够慧眼识珠。

二:

陈珏提了一壶窖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微服去沈宰相府上,饭过三巡,当陈珏把佳酿摆上桌面时,他清晰地看见沈相混浊的双目陡然一亮。

陈珏提壶斟酒,替他,也替自己。

沈相静等他开口。

陈珏垂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抬头时泪满双颊,似有千言万语的感怀,到头来只剩那声哽咽的沈叔。

沈相一阵失神,低头将酒一口饮尽,推过空杯:“替叔满上。”

如此三杯过尽,沈相推开酒杯跌跌撞撞地站起。陈珏默然看这沐于月影中年迈的身形,听他不稳的音质在月下幽幽地荡:“臣老了,看到陛下有妻有子也可以放心了,是时候该走了。”

三日之后沈相向内阁递交辞呈,陈珏留了三次,最后不得已恩准他隐居归田。

湉湉在知道沈相卸任以后,给了陈珏这样一个评价:“我还以为你会诱之以利。”

他向她略欠身:“哪里哪里。”

“这样做挺流氓的。”她批评。

他笑得谦虚:“客气客气。”

湉湉暂时没接他的话,与他一齐站在廊下,举目望红墙以外浅色烟尘,青紫的天色将晚,而属于他的天地才刚刚挣出一丝清明,她忽然有些感慨:“你看,一朵乌云不见了,天却跟着暗了。”

他负手朗朗一笑,眉间神采奕奕:“就算今日不能,明日定会冉冉升起。”

在沈相离开陈国之后,他对皇后的态度逐渐恢复从前的漫不经心。很快,他寻到皇后的错处,将她贬到冷宫,皇子改为其他妃子抚养。

湉湉知道,至此,陈国才算真正进入陈珏的时代。

时间以一种漠然的姿态划过,在他还未有防备前,湉湉猝不及防地长大。

在太后替她举办的及笄仪式上,她着华服出现,对着他盈盈一拜,童年时期的稚气仍旧存在,但已退到这淡艳容颜的边缘,只在偶尔瞥向他的眼角眉间闪现。

忽然有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异样感慨。

他心里乱成一片,经人指引仓皇回到太后身边的空位上,从前她小,抱她碰她总带点怜惜的意思,可今时不如往日。他怅然猜测可曾被人瞧出破绽,故作随意扫了一圈,她正和姐姐说话。

宋家长女宋泠他接触得并不多,对她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嫁了人,夫君因病刚过世上,形容看起来略显憔悴,但长睫细目,肌肤白皙,弱不经风的模样很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却不是他所欣赏的特质。

如果不是几个月后猎场上发生的某件事,他想他可能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秋后围猎,他带了湉湉,湉湉见宋泠孤单一人,于是邀了姐姐。

随行的除了宗族子弟外,还有朝中各大官员的千金,意图很明显,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向陈珏展现自家女儿美色的机会。

当然,机会对所有女子来说并不是平等的。

湉湉跟着太后长大,自小便是那些官家小姐恭维的主要对象,围猎过程中,一些不谙骑射的千金们自然而然以湉湉为中心,聚到她左右,当然也有心高气傲的,又找不到可供出气的目标,无辜立于边缘的宋泠成了她们联合取乐的对象。

嫁过人,且丧夫的女子,即便漂亮,对她们来说就像失了花期的海棠,不具任何威胁性。

等湉湉发觉姐姐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宋泠正被几个千金小姐一口一个姐姐哄到了马场内,宋泠只当那些暗地里唾骂她“贱人”“克夫不祥”的姑娘们与亲妹子是一样的,等被骗上了马才发觉不对劲。

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声,这马昂首跃起,驮着她踏出三丈以外。与此同时,马场边围观的一男子忽然跃起,足尖一点木质桅杆,借力飞到马背前端,脚背钩住马脖,身子前倾几乎斜到马肚上,在众人惊呼声中折腰一仰,堪堪坐落到宋泠背后。

但马受此一惊,昂然长嘶,前蹄高高扬起,意图将两人同时从背上掀下。

三:

湉湉双膝一软,背后有人适时地扶她一把站直——是不知何时走到场边的陈珏。

迎着初阳的微风,他的嘴角是最清淡的笑:“你帮过我一次,那么,我也帮你一次。”

湉湉一时不解其意,见他右手提弓,从容举高,姿态闲雅,却有锐气凝于刹那,湉湉微一错目,有利光自他十指间释放,刺破迎面劲风,直奔烈马四肢。

一箭惯穿前左以及后右两蹄,烈马吃痛,步态顿时一缓,他的命令紧随他释放的箭矢之后:“李嵩,松开缰绳,这马累了就不会再跑。”

马上男子立刻照做,烈马在继续跑了三圈以后放缓脚力,终于在第四圈开始的时候力衰气竭,绝倒于围场中间。

湉湉第一个冲进去扶起姐姐,发觉她此刻泪满双颊,心底一酸,抬头却见李嵩失神的双目仍旧盯着姐姐,不觉愣了愣。

陈珏弃弓走来,越过木然呆立的李嵩,在众人冷眼的窥视下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如果你现在放弃,下次没有人会救你。”

近似于威胁的话语奇异地点燃她眼中的火焰,陈珏直视她的双目,冷静道:“别管别人怎么议论你,你的软弱只会伤害到真正爱你的人。”

他掉头命令李嵩:“帮宋小姐再去牵匹马来。”

李嵩目中陡然一亮,喜悦地领命跑去马圈。

这时刚好有马夫牵着陈珏的御马过来,不过眨眼他已有决断,翻身上马,一拉宋泠的手同时将她带上马背,和风吹过佳人倏忽粉色的颊,迎着三春明媚的光线,两人一骑劈开众人,走得从容,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路踏碎的将是无数姑娘或忌妒或艳羡的心。

湉湉心中动容,转过身却发现手足无措地立在这美丽画面的边缘,显得格格不入的李嵩。

他手上牵着一匹意图搭救佳人的枣红马。

就这样猝不及防,被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陌生男子催红了眼眶。

于是对陈珏的感激中无端掺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她扭头就走,回了帐篷蒙头大睡。陈珏找来都傍晚了,看一圈没人,问喝茶的太后:“湉湉人呢?”

太后笑着指了指屏风后:“连午饭都不肯吃,还赖在床上,你们闹别扭了?”

陈珏一笑:“怪我。”

进去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脚步,却见她蜷在被褥中迟迟不肯露脸迎接,只得又咳嗽了声:“看样子,某人是吃醋了。”

果然激不得,她一掀被子,怒气冲冲地道:“谁吃醋了?”

他厚颜无耻地朝她伸手:“不吃醋就给我抱抱。”

“不给,”她接得顺口,才发觉自己跟他生气呢,“烦人,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陈珏顺手接过她抛来当做武器的枕头,拍了拍放在一边:“真生气了?我可是在帮你姐啊,要不然你多没面子。”

她冷哼了一声。她在宫中生活得太久,太熟悉一个帝王笼络人心的法则:“你善于编织暧昧的网,从曾经的皇后到现在的姐姐,而你却始终不肯交付那颗连你都不知道去向哪里的真心。”

仍萦着三分事不关己的笑意,他答得也漫不经心:“湉湉,你要知道,暧昧也好,真心也罢,所有人都不会在意我真正喜欢谁,我只是投其所好,营造一些美好的画面供她们欣赏,当这一切强大到她们无法接近时,她们才不会忌妒,相反,她们会感动,在年华老去的某个午后想象宫闱以内一段才子佳人的美丽回忆。”他收敛嬉容,正色道,“我所做的也只是这些而已。”

她思索良久,复又抬头直视他隐隐带笑的眸:“我知道的是,我会因此更讨厌你。”

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恼怒,甚至在看她时多了几分彼此都可以察觉的哀悯,他微笑着进行自我反省:“你说得对,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这样的我自己。”

四:

当陈珏和宋泠的粉色绯闻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湉湉唯一关心的是那个叫李嵩的陌生男子。

打听一个这样出色的男子并不困难,湉湉很快就得到李嵩的资料,他的父亲功勋卓著,曾在先帝登基时立下汗马功劳,掌管着东南一带所有军队的调迁和派任。显赫的家世并未养成李嵩如其他士族子弟那样骄纵的性格,看得出,他是一个很单纯的年轻人,他单纯地爱着宋泠。

湉湉很同情他。

会不经意地向陈珏打听关于李嵩的消息,提及的次数多了自然引得陈珏狐疑:“你问这些做什么?”

既然不用担心在他面前丢脸,湉湉索性大大方方地告诉他:“我对他一见钟情。”

陈珏一愣,忽然笑了。

她怫然不悦,冷冷道:“这很好笑吗?”

“这句话自然不好笑,不过是因为湉湉说来却另有一番味道,”陈珏话锋一转,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他知道吗?”

湉湉白他一眼:“这很重要?”

他意味深长道:“今早我在太后宫中遇见李嵩,他提了一大包补品行色匆匆的,不知来看谁。”

陈珏其实知道他入宫的目的,因为那些补品是通过她代为转交给宋泠,这男子过分直白的爱意在马场那天就毕露无遗,他看宋泠的表情有种不自知的深情和隐忍,想必湉湉也已发觉。

因为听他说完后,湉湉的眼睛倏忽一暗。

他的心情却奇异地好了起来。

倘若湉湉再向他询问关于李嵩的消息,他便学会有意无意地透露点他和宋泠的消息,比如上个月的某天他们去了西山赏枫,这个月的某晚他们在西湖荡舟,哦,对了,元宵节那天你问李嵩有没有空?他和宋泠正在街上逛花灯。

深看她一眼,陈珏悠悠笑问:“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更详细的细节?”

她笑得狼狈:“不用了。”

心底似有一线痛楚缓缓绽裂,而他选择漠然掉开视线,不再看她一眼。

目送她离开,转身便撞见俏立在回廊尽头的宋泠。

摁下此前所有被湉湉搅动的情绪,他微笑着立在原地,看她徐徐朝自己走近,并不否认她确实很美,片叶舒展,艳色悉数堆在眼角眉间,浓艳的容颜有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微微有些顿悟李嵩的痴迷究竟来自哪里。

他伸手握住这朵幽浮的海棠,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含笑低语:“习惯吗,住在这里?”

宋泠双颊忽然酡红,躲避他追逐的视线时耳垂又染上一层红,她瞬间的无措可爱又极其可怜:“劳陛下惦念。”

“寡人以为,”他笑得有些暧昧,“你和李嵩在一起,把寡人都忘了。”

宋泠脸色一红:“我知道湉湉喜欢他,我会找机会和李嵩说清楚。”

陈珏托她下巴,在这张由他编织,被湉湉命名为暧昧的网里,他的笑是掠夺所有猎物的最好武器:“嗯?是怕湉湉难过,还是怕我伤心?”

五:

他想,湉湉说错了一件事,并非只有他善于编织暧昧的网,至少李嵩闯入的,就是宋泠刻意制造的暧昧。

异性的恭维,对一个寡居的女性来说,是击溃所有流言蜚语的最好武器。宋泠很享受这种被簇拥的状态,但也很显然,她并不喜欢李嵩。

陈珏有时候会觉得她和自己格外相似,在对待感情上,他们都是掠夺者,不同的是陈珏可以多多益善,但宋泠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他。

她也曾试图加入他同湉湉的交流,在某个彼此心情都不错的午后,这却让她犯了入宫居住以来最愚蠢的错误。

那天湉湉问:“听说你把李将军调回京城,给了他个肥差?”她蹙眉,有些怀疑他的动机,“你一向不喜欢武臣的。”

李将军是李嵩的父亲,功高盖主,素来是他的大忌。

那时候三人正在太后宫里喝茶,陈珏对她微微一笑:“人总会变的,李将军一把年纪,难道不应该回京安享天年?”

湉湉冷冷道:“看到他只怕又会让你想起皇位上的那朵乌云。”

陈珏但笑不语,此前静默旁听的宋泠暂时停下了煮茶的动作,奇道:“乌云?皇位上有乌云?陛下怎么不去跟司制说?”

有一瞬奇异的静默,陈珏默然地移开眼睛,却有一缕压抑的笑意在他唇边缓缓升起,但湉湉表达的方式更直率些,她快活地笑了:“我们说的不是乌云。”见陈珏看着自己,她忍笑又改口,“是的,是乌云,下次让陛下去跟司制理论。”

一旁的太后也笑了:“有时候他们说的话,连哀家都插不上嘴。”

宋泠低头泯去眼角凉意,心底却倏忽冷了下去。曾经湉湉对她说过的某个句子,一些并不经意的举动忽然掺上了其他动机。宋泠找了理由要走,陈珏将书一放:“我跟你顺路。”一顾湉湉,问,“你走吗?”

湉湉忙摇头。

心底有狂喜冉冉生出,纵然竭力压制,她仍控制不住地对他感激一笑。待走到她居处门口时他忽然止步,沉默地转头看着自己。

那一瞬她浑身发冷,仿佛刚从幽冥鬼域逃脱,又重跌回九阴地府。

他说:“湉湉那些话,你别放在在心上。都是太后给惯的,我说十句她也要顶个九句半才高兴。她要是真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攒着,回头我去教训她。”

她想她终于明白他从不曾轻易示人的感情究竟给了谁。

心灰意冷时她意外地瞥见李嵩,孤立无援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她和陈珏,一如马场当天,他站在这美丽画面的边缘。

转念之间她已经有了判断,在告别陈珏后她朝李嵩走去。

因为她知道陈珏不会立即离开。

随着她走近,李嵩眼中迸发的狂喜越来越清晰。不是没想过,如果接受李嵩,她会有一个爱她的夫君和一段不再颠簸的人生,可她无法甘心,在很多年的某个午后,她会发觉,那些嗤笑她不祥,指责她克夫的目光仍旧存在,她曾遭受的屈辱没有一桩被清算,她的心底始终有一块无法被填满。

只有陈珏可以,只有这个男人才能把她带到权力巅峰。

陈珏负手看她朝李嵩走去,两人就站在湖边说了些话,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见宋泠的表情,但清楚地看见李嵩忽然惨白的脸。

早在这场暗恋之初就猜到这个结局,显然,他没有预料到宋泠如此决绝的态度。

心底冷冷地笑,转身的瞬间不觉愣在原地。

何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背后站着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湉湉。

她的双目涌动着他从未有幸见过的悲悯,余光之处李嵩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走来,湉湉试图说点什么作为安慰,但她并不知道,爱情是场自设的局,任何波及的人只会无辜被误伤。

在他经过时,湉湉一拉他衣袍,低低叫:“李嵩……”

他神色一震,错了错目光才认出是她,原本惨白的脸上一闪而过某种残酷的神情,冷笑着抛下一句“你可满意”后大步离去。

六:

正要追,陈珏从背后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是想去自取其辱吗?”

她眼神一闪,认出是他,掩饰般仓促一笑。陈珏注视着她,五官却忽然柔和起来,包括声音:“不想笑就别笑了。”再看站在稍远处的宋泠和已经快走出视线的李嵩,他再劝,“我送你回去。”

四人共存的空间里,他唯一不想伤害的就是湉湉。

她低头沉默地由他拉走,送她回到居处亲眼看她睡下,等待她主动开口跟自己哭诉,但她没有。

她的无言让他忽然觉得那样难过。

他同样无言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发现衣袍一角被人牵住。

轻微的喜悦缓缓覆上心间,保持与之前相同的表情再度回到她床边,看她清澈的双眼浮起一层薄薄的光。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顺势替她掖好滑落的被褥:“怎么了?”

“谢谢你。”

他一愣,轻轻笑了:“第一次听你跟我客套,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怎么接了。”

湉湉呸他。

陈珏付之一笑,又正色道:“李嵩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

眼神泠泠似有水意波动,她抬头忽然轻声唤:“珏哥哥。”

代替回答的是向她伸来的手臂,他微微含笑的眸。

她含泪拥住他,陈珏亦徐徐收紧,看她于自己怀中安宁地闭上眼。忽觉这一生急促闪现,唯一不变的只剩他和她相拥的岁月。

安抚她睡下已经很晚,拒绝宫人殷勤相送,他启步离开,却不曾预料会在凝华殿门口遇到宋泠。

她眼中勃发的光让他瞬间明白她决意已定。

而他佯装未知,衔着微笑看她朝自己接近,十五的圆月自她背后冉冉升起,天地瑟瑟的冷情。

他眼神一动:“你想好了?”

她的双眸闪着一层奇异的冷光:“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始终不肯交付的心去了哪里,但我愿意等,”话至此处她失神一笑,“你愿意让我等吗?”

陈珏并不回答,而是走近几步将她打横抱起,凝华殿守夜的宫人见状早就离开,通往寝殿的这一路只剩幢幢孤影,和着佳人旖旎的体香,让他觉得这一路空前的长。

被风吹拂的帷帐之后的龙床,是这段路的目的地。

他从不后悔他做过的所有事,包括第二天醒来看到在他怀中悄然安睡的宋泠。

她确实有足够令人心折的美貌,但不足以成为他纳她的理由。所以之后几天,他并未公开对人承认她的身份,但并不妨碍她频频留宿在他的龙床上。

同时,他不再刻意阻止湉湉跑去找李嵩,但李嵩的态度却强硬异常,必定是宋泠当日对李嵩说过什么,将她的“不得已”全部归咎到湉湉的“横刀夺爱”上。

可怜湉湉并未用她持之以恒的态度打动李嵩,相反,他的厌恶与日俱增,甚至蔓延到了陈珏身上。即便礼仪分毫不差,但看陈珏和湉湉时却总有三分厌恶,悉数堆在眉角。

陈珏心里微微一笑,李嵩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他并不像他父亲那样危险。

李嵩的父亲李大将军,曾是沈相归隐之后浮于皇位上最大的那朵乌云。陈珏很怕,怕有朝一日这朵乌云越来越大,大到遮住他的天下。

正是李嵩对宋泠这点狂热的爱慕,让他在未卜前程之间终于看到一线豁然生机。

这月初,他安排宋泠嫁给李嵩。

七:

在洞房前一天,宋泠在宋府旧宅她的闺房中悬梁自尽。

当李嵩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陈珏带着湉湉已命人将她的尸首收殓。他徐徐扫视着房中沉默的众人,充血双眸最后定格在湉湉身上,嘴角一勾,是个鄙夷而不屑的笑意:“是你。”

他冷冷重复:“是你逼死她的。”

湉湉悚然后退,无语摆首,不住地流泪。

李嵩一步一步走去,勃发的怒意逼红他的双颊和瞳孔,陈珏冷冷地看,待他走得过分近时才忽然伸手按住他臂膀,一顾左右命道:“眼瞎了?”

众人如梦方醒,蜂拥而上止住李嵩,他竭力挣脱,形容凄厉,但在下一刻却忽然仰头狂笑,状若癫狂。

他疯了,在得出这个结论以后陈珏便不再多看他一眼,一拉湉湉的手,扭头却瞥见她双颊肆流的泪,不期然的心碎神伤。

陈珏再度朝她伸出自己的手,在她抬头时已备好所有的温柔,对视之间历历闪现,她是失怙入宫的孤女,他是郁郁寡欢的君王,曾有无数或陌生或熟悉的人闯入他们的世界,而他们却是千帆过尽以后,迷离江面上仅存的两叶孤舟。

她抱住他,顷刻之间泪意滂沱:“珏哥哥。”

冷风飒飒吹过,他看见未来终于清晰地展现在自己面前,所有情绪徐徐退去,在众人看不见的背后,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独子疯癫,新妇惨死,李将军的震怒并不超出他的预料,通过藏匿宫中的耳目,他很快了解到宋泠和陈珏之间的一些香艳绯闻,虽被困在京都,远在关外的旧日部将却迅速集结,势要为儿子讨个说法。

朝中人心惶惶,有说安抚有说言和,有说该从长计议,也有说李氏蓄谋已久不过是终于找到了由头,直至有侍郎提议将宋家另一个女儿赔给李家息事宁人时,陈珏忽然冷冷笑了,目光于殿中一扫,发言的众人顿时噤声不语:“养兵千日,用兵之时却只知拿女人搪塞。寡人养你们有何用处。”

他甩袖离开。

御驾亲征自然而然有了借口,碌碌两月之后抵达山海关。

一日于帐中灯下部署,门口帐帘微微一动,抬头,他看到一身仆仆风尘的湉湉站在门口。

忽觉有奇异暖流沿着四肢百骸急促奔涌,一时失神不能语。而当能说话时,他只是轻轻地问:“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

从未觉得行军顺畅如此,他无数次亲率士兵击退攻城的叛军,湉湉从旁协助,自掳获的士兵中寻到对方布阵疏密处,一点点绘制李将军行军部署图。

三日之后李家军大败,退入益州,两军交界重拾暂时安宁。

傍晚湉湉离开帐篷,去镇上为受伤的士兵添补药材,回来时天色将晚,而陈珏帐中灯火依旧通明,她默立帐外等待。

边关八月的风已携带初冬的萧瑟,将帐中不甚清晰的某些对话断断续续地朝她吹来。

“陛下怎么把一个女人带在身边?”

“美色误国,陛下三思。”

“女子善变,难不成陛下忘记宋泠的教训了吗?”

听到一点姐姐的消息,她心一凛,陈珏冰冷的声音恰于此时响起,从容不迫之中又带着点被人点破的怒意:“意外而已。她要是顺理成章地嫁给李嵩便能为寡人所用,但谁会料到她怀了身孕还会自尽。”

当中有人长长叹了一声:“陛下心里有数便好,莫要让宋家二女牵着陛下的鼻子走。”

陈珏忽然冷冷地笑,带着点可感知的恼羞成怒:“放心,就算是条狗,寡人养了她十多年也该养熟了。”

八:

陈珏在她十五岁时说过的某句话忽然变得异常清晰,他说,没有人会在意他真正喜欢谁,他只是投其所好,营造一些美好的画面供人欣赏。

那一刻她也清楚地发现,她毕生追求的也是陈珏为她单独制造的海市蜃楼。

入夜以后她找到自己的马,当她牵着马走出马圈的时候,看到陈珏迎面走来,篝火之中他的五官深刻明晰。他目光惊疑,但表情镇定一如往昔:“刚才听侍卫说你来找我,有事吗?”

湉湉忽然笑了:“我本该早点知道的。”

他摁住她握着缰绳的手,平静道:“男人,就爱那点面子。你是知道我的臭脾气的。”

“我知道,”她眼珠微微转动,从他发顶徐徐移到他足前,“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却在刚刚才发现,为我带路的人已经死在我十五岁那年。”

陈珏声色不惊,迎视她的目光:“你在怪我骗你姐?”

“不是。”她双目静无波澜,平静地表达她对他相识近十年的看法,“你心里藏着把刀,在那把刀刺死我之前,我想快点逃。”

提及死时她目中有酸涩一闪而过,这点发现让他心中猝然一痛,他静静地问:“你要走?”

“是。”

“我可以现在杀了你。”

“我从没怀疑过,从沈宰相离开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最无辜的就是姐姐。”

提到宋泠他眉间有厌恶一闪而过:“害死她的不是我,是她的野心。”

她凝视他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困惑:“你真的是陈珏?”

他漠然地别开自己的脸,听到她忽然轻轻地笑了:“有时候,我会很希望这是个梦,等我睁开眼的时候仍旧在我十五岁那年,或者更早一点,你憧憬着明日冉冉升起的太阳,而不是眼下,你用着最见不得人的权术,成全跟你权术一样肮脏的野心。”

他无言。

她再未多说当即翻身上马,烈马引蹄长啸,原本还欲阻拦的士兵纷纷躲避,为她让出一条逃出去的路。

月光之中他冷寂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像是幽冥鬼域中,一只沉默的野鬼。

他应该杀了她,而他不能。

她不思回顾地远离,而他以为那些被月光笼罩的暗影,是她沿途抛下的关于他们的所有回忆。

窥见足前茕茕孤影,他垂下手中接近滚烫的弓。

他知道,即便他放她一条生路,她这辈子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