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笛
他不知道怎么被人抓住的,只是在林子里走,闻到一阵香气,再醒来,便已被人五花大绑。
一个白衣男子坐在对面,墨染的发丝低垂,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了一张牛皮纸正淡淡瞧着,见他醒来,那个人转过头来看着他,笑眯眯一脸无害的样子。
“楚云,”他念着纸上的话,“十年前入楚楼,天姿聪颖,筋骨上佳,被拔擢为云极门主候选人,五年前叛逃,躲入宁王府三年,因刺杀宁王败露行踪……我很好奇,你保护了宁王三年,怎么突然又要杀他?”他将牛皮纸扔到一旁,手抵在下巴,狭长的双眼潋滟生光。
楚云暗自使力挣绳索,发现浑身的内劲似乎被人抽光,绵软无比,他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这样吧,”白衣男子懒懒地换了个姿势,“你说说,死前可还有什么遗愿?”
“楚灵在哪里?”
“她的尸骨吗?你知道,背叛楚楼的下场,可是要锉骨扬灰哦,”男子掩嘴呵呵笑,“哪里还有尸骨……”
楚云生了怒,扑通自榻上滚下,拼了力挪过去,那男子便笑得更开怀了,半是可惜地看着他:“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兴许我会告诉你她在哪儿了。”
他抿嘴偏头,不屑一顾,便听那个男子叹息一声:“唉,非得叫我亲自动手吗?”
一阵香气传来,昏昏沉沉之下,他无意识开了口。
一、
我叫楚云,是楚楼的杀手。
这三年,我一直在找一个人,那人离开了我,就算上天入地,我也要把她找出来。
那个人,叫楚灵。
楚灵和我一样是楚楼的杀手,也跟我一样,是孤儿,不过来楚楼的人,大多都是孤儿,各样滔天的仇恨,支持着我们拼命学习杀手技巧。
这样,几乎每个人都不爱说话,偏偏楚灵是个特例。
被挑选来楚楼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阴鸷,唯独她好似没有烦恼,每日笑得开怀。
无论对方有无恶意,她总会笑意盈盈地凑上去搭讪,丝毫不知好歹。
就如同我,听闻我是最冰冷无情的人,她便要来焐热我——她说的,这像是挑战。
而她,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
我不知道她的脸皮为何那么厚,她总会在我凌厉的刀影中寻隙插入,拉住我的衣摆,乌黑的眸子如同玛瑙,闪着天真的光芒,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云师兄,你怎么从来不笑?”
她看见我腰间垂挂的玉佩,便会好奇地伸手触摸,我厌恶地打开她的手,她便笑嘻嘻地站在那里,歪着头说:“这块玉佩一定对你非常重要。”
我厌烦她,无论我躲到哪里练刀,她总会钻出来,跟着我一起练,若不是楚楼规定竞选门主前不得伤害同门,我想我早就一刀了结了她。
这样一块甩不掉的牛皮膏药,成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不搭理她,她会坐在我身边,仰着头毫不害羞地打量我;若是我出声,她便会像得了奖赏的孩子,拍着手跳起来,大笑:“云师兄,你今日终于开口了。”
无论我是骂她,还是厌恶地鄙弃,她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我,我想,她是吃定了我不敢打她。
但是不能动手,不代表我不能借刀杀人,那日我特意上了狼山,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边,我冷笑着,女子的体力不比男子,才至山腰她便气喘吁吁,却难得没有叫我止步。
她踉跄着看着我越走越远,到山顶时,我看到后边已经没了影子,心想第一次终于甩掉了这个包袱,已至夜,幽暗的林子传来嘶哑的狼嗥,我冷笑一声,开始下山。
我没想到她那么厉害,下山的时候,她竟然找到了我,她的身上被树枝刮了几条血口,狼狈得很,她看见我很开心,扑过来像是要抱我,我厌恶地拿刀挡住,她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将我扑倒在地。
我的刀划破了她胳膊,而一只眼冒绿光的饿狼,死死咬住了她的腿——
她不过是要救我。
我眯了眼,手上一动,便割开了它的喉咙。
我推开她,冷冷道:“你不必假惺惺救我,我也不会谢你。”
她看着我,张了张嘴,第一次没有笑。
我将她扔到树上:“你好好地自生自灭。”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师兄,你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就算是石头……也没有你这么狠!”身后她的声音带了些微颤抖,我冷笑了一声,来了楚楼,便不要想有菩萨心肠。
那是慈善家的事,与杀手无关。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折返,回去的时候,她坐在树上,脚上的伤口一滴滴往下滴着血,她手中揪了叶子一片一片地往下扔,脸上挂了晶莹的泪珠。
“臭楚云!没良心!”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从来都是笑着的样子,哭起来却梨花带雨,格外叫人心疼。
只可惜我没有心,不知疼为何物。我的心早就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
我跳上去将她抱下来,她看见是我,立马破涕为笑,使劲搂紧我:“云师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拍了下她的头:“你真是个蠢人,迟早死在别人手里。”
从那之后,她越发欢快地跟了我,丝毫没有被我的冷漠无视吓到,看着她一瘸一拐,我停住脚转身:“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跟着我,下次我绝不再管你。”
她呵呵地笑,声若银铃:“云师兄一点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嘛,就算你吓唬我,还是救了我啦。”
她笑起来很好看,脸颊两个深陷的梨涡,夏日的午后,眼波璀璨生光。
我无言以对,却也受不了她蹒跚脚步引来的视线,那些孩子像是看好戏,冰冷的目光打量她,像在打量猎物。
我明白,如今云极门的每一个人,都是未来竞争门主的有力对手,现在能消失几个最好。
我冷哼一声,拉了她便往外走。
“你叫楚灵,倒是一点也不机灵,这么天天瘸了腿四处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受了伤吗!”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闲事,看见她傻笑,就生气。
“有云师兄在,灵儿不怕。”她弯了眉眼。
“我可不会保护你这个累赘!”
她确实是个累赘,人痴傻也就罢了,偏生还是个难得一见的武术蠢人。
她很努力,却天姿愚钝,那些简单的招式,她怎么使都不对,最后我得亲自握住她的手使出来才行。我每日看着她笨拙地舞剑,十分无奈。
她不知疲倦地练着,她对我说,她的父母被仇家杀害,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杀了他们,为家人报仇。
她对我毫不防备,什么都说给我听,她说杀害她全家的是个大人物,若想报仇,她必须得学会一门很厉害的功夫,而只有成为门主候选人,才有机会接触到那本秘籍。
她那时候看着我,满脸的汗水,目光却是前所未有地坚定,她说:“云师兄,我一定要成为门主。”
她说:“云师兄,你会帮我吗?”
二、
她的武功是我教的,几斤几两,我都清楚。
她想成为门主,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我能做的,只是尽我所能,教她一切。
为了避免遭人暗算,我带她上山习武,练得累了,她便靠在我肩上休息,毫不矜持地大笑。我皱眉起身,她便也站起,我飞身上树,她便两三下爬上来,拍拍手坐在我身边。
她总是要跟我在一起。
她总是喜欢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云师兄,我很喜欢你。”然后不知羞耻地追问我,“云师兄,你喜欢我吗?”
而每到这时,我便退避三舍,绷紧脸不跟她说话。
她便哈哈大笑,自作多情地自我安慰:“不说话是默认,原来师兄也会喜欢女孩子呀。”
我的脸黑下去,然后恶狠狠地瞪着她。她便贼兮兮地笑,好似知道了我的小秘密。
她总喜欢赖着我背她下山,我哪里斗得过她,明知她是故意蹙了脚,明知她是装模作样掉眼泪,还是将她扔在背上。
我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喜欢她。
我们在一起学了五年,她因努力进步很大,却还是敌不了我,我那时十七岁,她方十四岁。
那是个敏感的年纪,我们俩终日在一块,终于引起师父的不满。
他对我说:“楚云,楚楼最大的禁忌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动情。”
他冷哼一声:“不错,你是这群孩子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却整天和楚灵混在一起,犯了大忌。”
他说:“我要你杀了她。”
我抬高眼睛:“师父,竞选之前不是禁止……”
他瞪我一眼:“只要你手脚干净点。”
出门的时候,楚灵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师父对你说了什么?”
她依旧是那样不谙世事的样子,我只觉得心里发慌,转头就走,她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云师兄,师父教训你了吗?摆了张臭脸多难看呀……”
“闭嘴!”我的刀指着她,她吓了一跳,哼了一声别开头:“又开始吓唬我了,我偏不听。”
她跳到我身前,扮了个鬼脸:“云师兄,笑一笑嘛……”
她的笑容明净而美好,刺痛了我的眼。
我想起她对我说:“云师兄,我一定要成为门主。”她那时满脸的期冀,面上像是开了花。
而现在,我却要亲手粉碎她的梦想。
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四面漆黑,那一夜,她推窗而入,身后银白的月光洒了她一身,她执了剑,指着我。
她说:“我知道师父要你杀我。”
她歪着头,看着我笑:“你杀不杀?”
我不语,她突然攻过来,我起身格挡,不过片刻,她便被我制住。
她从来都打不过我。
她说:“云师兄,你不杀我,师父可要杀你了。”
楚楼只留心狠手辣之辈,不留妇人之仁之徒。
一旦被下了追杀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与楚灵,注定只能留下一个,从一开始有了牵绊,那就是错了。
我早该,与她划清界限。
她把我手中的刀放到自己的脖颈上,看着我笑得明媚动人,她说:“云师兄,我不能为家人报仇了,你可以帮我吗?”
她的笑容倾城,看得我稍稍愣神,只觉胸前一痛,一把尖锐的匕首正插在我胸口。她夺去我的武器,翩然站在那里,笑意盈盈。
她说:“师兄,你竟然犹豫,这是大忌。”
她说:“师兄,你难道不知道楚楼女子的手段,包括媚术吗?”
她的笑容在我视线里模糊,我的嘴里吐出一口鲜血,轰然倒了下去。
是啊,我怎么忘了,能够被挑来楚楼的人,哪里会那么简单。
我倒在她的美人计下,却,无怨无悔。
她的手抚在我脸上,轻柔的气息吐在我耳边:“你去吧,不要再回来。”
三、
“因为她伤害了你,你便发誓要把她找出来?”一个声音突然插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那个白衣男子静静地垂着头,听得专注,鼻尖萦绕的香气似乎淡了些,我恍然回过神,心里一惊:“你是楚香!”
他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终于认得我了。”
我竟毫无防备地跟他说故事,实在可笑,我冷哼一声:“楚楼大名鼎鼎清理门户的猎命使,你何不杀了我!”
“你别急,不会忘了你的。”
我闭着嘴不再开口,他是楚香,那么我被暗算抓来也情有可原,楚香擅使香,那些香的功效不一,毒香魅香魂香,每一个,都能让敌人不经意间中毒身亡。
那阵香味又飘了过来,我屏住呼吸,那些香气却从我的皮肤钻了进去,头又开始昏沉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荒郊野外。
她并没有杀我,这让我不明白,她给我换了一张假面,身上的服饰也变了样,甚至,她还留了银子给我过活。
我想她是暗示我重新开始生活,可是她却不清楚,我的人生,早在进入楚楼时,便注定了不能平凡普通。
楚楼的孩子都是为了复仇,而我却是因早已手刃仇人,失了目标,才入了楚楼。这世上,能容忍我这样穷凶极恶之徒的,恐怕只有楚楼了。
我如她所愿,化作平民隐入山野,暗里却打探她的消息,便听闻楚楼这一个月来的变故。
首先,师父以为我叛逃,派出好手四面追杀我;其次,楚楼没了我,楚灵竟然进步神速,深受师父赞赏,而后在某个夜晚,她盗走了师父的那本秘籍,连夜脱逃。
一个月连续叛逃两名杀手,这是楚楼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师父震怒,将派来寻我的杀手召回,集中全力捉拿楚灵。
我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回了楚楼,我跪在师父面前,告诉他因一时大意遭楚灵暗算,希望能够趁此追杀楚灵的机会将功补过。
于是,我加入了追捕楚灵的队伍。
“你找到了她。”这是一个肯定的语气,我迷迷糊糊点头。
我找到了她。
不仅如此,我还杀掉了所有跟我一起追来的杀手。
她那时候坐在树干上,依旧是笑脸盈盈的,就连看我对同来的伙伴倒戈相向,也没有变脸色,仿佛深信我会救她的样子。
她说:“云师兄,我早知道,你喜欢我。”
她跳下来,跳入我的怀里。
我抱紧她,深深呼吸。
是的,我喜欢她,自她五年前死皮赖脸地缠上我,整日在我耳边笑,我便喜欢上了她。
我永远记得那一日,她扑过来替我挡住那只饿狼的样子。
微微颤抖的身子,面上强装的笑——她其实,也是害怕的。
可她依然挡在我面前。
从未有人这样待我,这样毫不犹豫地牺牲,让我受宠若惊。
在这一个月的时光里,耳边没有她的笑声,听不到她叽叽喳喳的聒噪,反而静不下心来。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我保护了她,突然再也没人需要我,反而有种莫名的失落。
我像是中了毒,中了一种被人需要的毒,我想我的人生终于有了意义,我这一生,只是为保护她而存在。
四、
我们开始两个人的逃亡。
说是逃亡,不如说是刺激的旅行,我们一路跋山涉水,她总是笑呵呵的,看见山,便拉着我上山顶看日出,看见水,又赤足踏入水里戏耍。
丝毫不害怕的样子。
我无奈地敲她的头,她便会捂着脑袋狡黠地笑:“反正有师兄在,不怕啦。”
她不怕,我却担忧,杀手的第六感极为敏锐,我能察觉到身后的杀气越来越近。
她偶尔也会练习那本偷来的剑法,却从不让我看见,每次找借口离开,我也不会追问,再回来时,便能看出她面带疲惫。
她喜欢窝在我的怀里,我一直不明白,是否女子都像她这般嬉皮笑脸且作风豪放,除了印象中面容模糊的娘亲,我从未接触过女子,便对她喜欢抱着我睡的行径采取默认。
她总是会趴在我的肩头,小小声在我耳边轻问:“师兄,你会不会娶我?”
我僵直了身体,她便突然咧嘴笑开:“师兄,你受惊吓的样子好可爱。”
我的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她靠在我的肩头,翻开那本盗来的书。
她说:“师兄,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我摇头,她每日背着我练习,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不想为难她,哪知她将书盖在我脸上,语气带了些微窘迫,她说:“师兄,只要你娶我,这本秘籍就是我的嫁妆。”
我拿开书,就见她眼神晶亮,面上带了难得一见的赧色,鬼使神差地,我伸手过去,捧住她的脸:“我娶你。”
我将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放在她手里,我告诉她,那是娘亲留给我的遗物。
她握在手中,面带羞涩地看着我。氛围旖旎,气息渐紊,我缓缓靠近她的脸,却被她突然的嗔怒打断:“哼,你就是看中了这破书才愿意娶我。”
我哑然,有些口不择言:“那……那我不娶就是了。”
“你敢!”她瞪着我,随即扑哧一笑。她将玉佩小心收藏,埋首在我胸前,低低道,“师兄,谢谢你。”
我无言,她便絮絮叨叨独自说着话。
她说当初会主动找上我,不过受了师父的吩咐。
当年师父最看好的弟子,是我与她,而师父,注定只能选择一人继承门主之位。只有成为门主,才有机会得到更上乘的武功秘籍。
师父为了从我们当中选择一个最优秀的人,便叫我们自相残杀,他叫楚灵接近我,以美色相诱,又叫我反身去杀了她。两两相斗,留下的最心狠的那个,方是最佳人选。
“我才不会那么傻,报仇之后,我还要生活嘛,楚楼那种地方我一个女孩子待着,就算拥有了权势,又有什么意思。”她往我怀里蹭了蹭,嘻嘻笑了起来,“我嘛,最大的愿望,就是复仇之后,嫁个好相公,过上平淡幸福的生活。”
她吸了吸鼻子:“所以师兄,你不能拒绝我。”
她偷了秘籍出逃,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想一辈子束缚在楚楼那样冷冰冰的地方,她是一个大胆追求幸福的女子,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后来,楚楼的杀手找了过来,击退他们后,我们难得下榻了一间客栈,我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我们住的客栈,被楚楼放了火。
那个时候,楚灵不在,我看着升腾的火势席卷入房,却只是吓得脸色苍白,一步也动不了。
我想起了那些不曾对任何人提过的过往,父亲为了跟那个情妇在一起,将娘亲绑在房里,放了一场大火,伪造失火的痕迹,他支开了我,以为我永远都不知道,却被我折返时撞见。
我听见娘亲在大火里凄厉惨叫的哀号,那成了我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一夜,我杀了父亲,和他的那个女人。
我站在血泊里不知所措,那个时候,师父出现在我面前。
他把我带回楚楼,他告诉我:“你已经不被世俗所容,世上再也没有人爱你,只有楚楼,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于是我去了楚楼,于是我遇见了她。
楚灵从大火里冲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被呛得昏迷,迷蒙间我听到她大声地叫我,我感受到她背着我从房间出去,外面浓烟滚滚,朦胧中听到她不住地咳嗽。
她似乎在我耳边轻喃:“对不起……师兄,我怕被人利用……”
她说:“我不敢将秘籍给你看,怕你是利用我。”
“我怕你是为了这本秘籍才接近我……”这些话断断续续,我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温暖,她告诉我说,她喜欢我。
似乎还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滴在我的嘴角。
待我醒来时,梦中那个不停地在我耳边低语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她走了,走得彻底,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那一本盗来的秘籍。
我却一直没有打开看过,我以为,只要我留着它,她便会回来寻我,毕竟在她人生的规划里,报仇是第一大事,她没有理由放弃这一本可以助她复仇的古籍。
可是,她一直没有回来。
我拼了命找她,我想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便投靠了宁王。
宁王是絜城有名的贵人,权势滔天,自然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惹下的仇人赛似雨后春笋,受到的刺杀不可计数,于是一个能切实保护他生命安全的护卫极为紧要。
我初时入宁王府并不受待见,直到某日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将护在他四周的人全部斩杀,千钧一发之际,我飞身而入,只身挡下所有刺客,他似乎才发现我的存在。
他赞赏地看着我,那一次后,我成了他的贴身护卫。
我对他说,我惹下了仇家,需要他庇佑,他爽快地拍着我的肩膀:“只要你能留下,什么都好说。”
他问我需要什么赏赐,我说我只希望找到一个人。
“你的仇家?”
“不,我的爱人。”
五、
为了掩人耳目,我一直戴着面具,也不知宁王用了什么方法,楚楼的人一直没来找我麻烦,而找宁王麻烦的人却从不曾间断。
我将那本秘籍放在怀中,仿佛楚灵还在我身边,上面残留的气息让我贪恋。
我对刺客毫不手软,又冷淡少言,于是“铁面修罗”这个称号在宁王府迅速传开来,所有下人看见我都会退避三舍。
杀得多了,我不屑去看一眼手下败将,每每一击必杀之后转身便走,而后会有专人前来清理尸体。
我时常会去问宁王楚灵的消息,他总会哀叹地看着我:“你说的这个人,不是隐匿手段超强,便是与你一样,找了一个好靠山。”
他极为可惜地说:“没想到先生也会有心上人,这倒叫人惊讶。”
我在宁王府等,一直等了三年,也没有等来楚灵的丝毫消息,我想也许她早已不在絜城,她从未跟我提及她的仇人,究竟是在大陆,还是在海外。
我想,她悄悄离开的原因,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忧,也许她留下那本秘籍的本意,就是让我等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比如她早被楚楼抓获,受了极刑;又比如,她找到了真正的心上人,为了不叫我伤心,便离我而去。
我不敢想,她离开我的原因,是因为她不再需要我。
于是我抱着刀,靠在宁王府朱红的大门上,眺望远方,想着某一天,她突然在我身后出现,狡黠地叫我一声:“云师兄!”
我没有等到那一天。
如果说刺客也分淡旺季,我想,最近这几日,应该是楚楼生意最好的日子。
一批又一批的杀手源源不断地前来,我挥刀,旋腿,冷冷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血光四溅。那些刺客里有好手,也有不值一提的送死者,有一次,我差点栽在一个装死的杀手手里。
那之后,我绝不手软,非得亲眼确认对方死去,我才转身离开。
那些刺客,也有不乏难缠的家伙,比如一个全身裹在黑衣当中的人,一击失败后离开,第二日不死心地又来了。他身手不错,却仍是打不过我,他败退离去时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我想他一定对宁王有彻骨的仇恨,不然不会这么执着三番五次刺杀,也不会这般恨我这个无关紧要的打手。
他第三次来的时候,我不能容忍他再次离开,我牵制他逃跑的身形,一刀劈过去,他慌乱地回身格挡,以攻为守,却让我偏过,只是划开了我的面具,而我的刀,深深嵌入他的肩头。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血潺潺流出来,却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我,好像看见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他向我伸出手,嘴里挣扎着吐出模糊的字语:“死……”
我冷冷一笑,向前一步,割开了他的喉咙。
我转身离开,身后马上有人前去搬走尸体,我听到身后传来惊呼:“呀,这个女人真丑……”
我知道她很丑,从她那暴露的眼角边显露的可怖的疤痕便可以知道。
我并没有其他什么想法,她留给我的印象,只有原来她是一个女人的惊奇。
后来,我听闻宁王府发生了尸体失窃的消息,不过失窃的是谁,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我所有的心情,都是在回忆。
我回忆与楚灵在一起的日子,回忆她对我笑,回忆她装傻卖哭,黏着我背她。
我想她,想得发疯。
没有她清越的笑声,就连睡觉,也不安稳。
我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唤:楚灵,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在宁王府,杀过的刺客无数,心里却仍保留着一份净土,我在想,等楚灵回来,便可以放下屠刀,享受安宁生活。
可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
我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正抱着刀在府院巡逻,看见那些下人围成一圈赌博,一个人输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只是一眼,我便如同被雷电交击,疯了一般将那人揪了出来。
“玉佩哪里来的!”
我想我的愤怒吓坏了他,他哆嗦着,声音颤抖不已:“是、是从那个女刺客身上……搜、搜出来的……”
我只觉呼吸一紧:“她人呢!”
“被……被偷走了。”
如同一记炸雷轰在脑海,我突然想起那个不依不饶的刺客,她眼角的疤痕,她死前悲伤的目光,她死后被盗的尸体……一切线索都联系起来。
她眼角的疤痕,是火烧的痕迹,是她曾在客栈将我拖救出来的证明,而她的尸体失窃,是楚楼为了毁尸灭迹,就算是死了,也会让叛徒不得安宁,得到应有的处罚。
我想起她看见我面具下的模样时惊讶的神情,她那时候没说完的话,我没有给她机会说完的话,我想她只是想叫我一声“师兄”。
她用那本秘籍的武功前来刺杀,我却没有看出来。
我从来不知道楚灵会以这样直接粗暴的方式前来复仇,我一直以为她会用美人计,在离敌人最近的距离,刺出一柄淬毒的匕首,而后利用武术杀出重围,继续她第二个人生计划——
嫁一个好男人。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前来刺杀宁王的刺客里,会有她。
因为我不知道,不知道她为了救我,在那一场大火里,被烧毁了容貌,根本没法再用那可笑的美人计。
我也不知道,她离开我的原因,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对容貌的执着与自尊心。
我们交错而过,只是因为这不可逆转的命运。
我仰天长号,泪水自指间落下。
那些下人被我的异样吓坏,缩在原地瑟瑟发抖,却又不敢逃跑,那个人依旧凝固着向我伸出手的姿势,我接过他手中的玉佩,放在嘴边亲吻,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宁王的卧房。
“你杀了他。”楚香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我杀了他。”我无意识地重复着,这是楚灵生前的第一愿望,我必须为她实现。我不清楚宁王是怎么杀了她的家人,毕竟宁王一生犯下的罪孽,早已不能计数。我看着他临死之前那个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我想他死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忠诚保护了他三年的我,会突然倒戈。
就像我死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楚灵,会死在我手里。
不应该是这样的。
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我的泪再次滑下来,楚香啧啧叹了一声,将背陷进绵软的毡垫里:“既然你跟我说了一个这么好听的故事,我便告诉你楚灵的下落。”
我心里一突,声音艰涩起来:“她……在哪里?”
他将手抵在下巴上,缓缓道:“她的骨灰撒在了絜城的汴水里。”
我沉默了半晌:“那么也请你,把我的骨灰撒进去吧。”
六、
楚香说为了感谢他提供故事材料,愿意让他死得不那么痛苦,于是他点了一支熏香。
那是能让人如愿的噬骨魂香。
他闭上眼的那刻,好似看见楚灵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笑着向他伸出手:“云师兄,我来接你了。”
他也向她伸出手。
他说:“我去陪你了,你开心吗?”
“开心。”她嘻嘻笑着搂住了他的胳膊,“云师兄没有食言,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嗯,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从此我会在汴水陪着你,骨水相融——
一世的纠缠缱绻,抵死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