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夏侯氏,端孝太后,性骄奢,好弄权,后被幽禁于白麓庵,卒于走水,尸骨无存,是东岳历史上唯一一位没有葬入皇陵的皇室成员。”——《东岳记史》
1.
我是个太后。
先帝将我封为皇后的隔日就鹤驾归西,我成了东岳国有史以来最悲剧的寡妇。
也必将成为一个最劳心的太后。
上面那句话不是我说的,说这句话的人是先帝。
那时先帝已近弥留,屏退众人,只留下我,随侍的太监王喜退下前一直用一种充满威胁的眼神看我,磨蹭了半天才退到门外关上了门。
不用想也知道,他是怕我会对病到不能动弹的皇帝下什么毒手。其实他这个担心实在多余,看先帝那副病入膏肓的孱弱模样,实在是不劳我动那番歹毒心思。
可我没想到先帝去得那么快。
在他如回光返照般铿锵有力地说完“阿绯,怀榆将会是位好皇帝,但要他成为一代明君,还要靠你帮衬着,夏侯绯,必将成为天下最劳心的太后”这句话后,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枯瘦的身子抽了抽,便垮了下来。
我憋着一口既怨又悲的气硬是没有吐出来,看着他嘴角僵着的笑意傻了许久,方才幽幽叹出口气:“皇上啊……阿绯以为,答应做皇后已是最后的余地。”
可是先帝已经驾崩了,他听不到,我这句委婉的拒绝。
此前,我一直以为,先帝之所以能坐上这把龙椅,是因为他领兵领得好,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但凡能坐上这位置的,必定是很有脑子很会算计人的,比如先帝,就连临终前都不忘摆我一道。
后来我想,我心郁难纡的顽疾,都是在那时落下的。
那日,我打开先帝寝宫的大门,宣布先帝驾崩的消息时,王喜连跑带爬地冲进来。我看着他那一身老骨头扑倒在先帝床边,不由得龇了龇牙,生怕他力度没有把握好,把自己撞出个什么事儿,就随先帝去了
猛然回头的王喜捕捉到我的这个表情,他指着我说:“毒、毒妇,你对皇上做、了什么?”
我着实很费解,他是从哪里看出我对先帝做了什么?
王喜认定是我对先帝下毒手,大有要与我同归于尽的气魄,后来太医赶来,几番查证后证明先帝是自然死亡,与我无关,王喜还不死心,他说:“皇帝驾崩了,身为皇后的你居然没哭,这其中必有蹊跷!”
大家又纷纷转头看我。
外面哭声一片。
我哭不出来,觉得很惆怅,也很冤枉。
后来怀榆来了,他看了眼立在门边的我,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到先帝床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父皇……”
我听不见他的哭声,只能看见他不停抖动的肩膀,他从小就是这样,再难过的时刻也不愿让人瞧见他示弱的模样。
先帝的灵柩被送往皇陵的那天,王喜收拾了几件衣物,请愿去守皇陵。
他说:“臣走之前,有些话要对太子殿下说。”
怀榆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他看了眼一身缟素的我,视死如归道:“臣冒死谏言,请太子登基后立即赐死太后,否则他日,夏侯绯必成国之毒瘤。”
“大胆王喜,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侍卫抽了剑就要上前。
我扬手阻止,笑道:“王公公,请慢行。”转身朝后方走去。
怀榆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行至观星楼,那是皇宫最高的位置,我站在那儿,风很大,汩汩灌进我宽大的丧袍里,我闭着眼静静地站了许久,最后,缓缓睁开眼。
我看见了怀榆。
他站在观星楼下,正抬头往上看。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他是在看我。
我亦知,这昏黄天色下的长空万里,都不及我与他之间的距离。
2.
民间有人纵观本朝局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宁宗性淳善,乃国之大吉,然端孝太后,惯狠毒性骄奢,乃国之大祸。”
比起酒楼这位直接称呼我为“妖后”的说书先生,这句话已经算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了。
我皱了皱眉,轻哼了声。
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小顺子连忙弯身问:“太后打算如何处置外面这个刁民?”
我轻轻拨了拨茶汤:“领来哀家面前,自掌三十,再押入牢里,抄了家。”
说书先生掌到二十时,怀榆便赶来了,偌大的酒楼里,闲杂人等都被御林铁卫请了出去,怀榆坐在我旁边,看着说书人扇完最后十掌。
“太后,”怀榆拨着扳指,望向我道,“朕都听说了,此人对太后不敬,掌嘴是自然要罚的,但抄家,便算了吧。”
我放下茶盏:“皇帝既然都这么说了,哀家便不再追究。”
“谢皇上,谢太后。”说书先生话都说不利索了,老泪纵横地被侍卫领了下去。
室内又安静了下来,小顺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怀榆,识相地退了下去,守在门口。
我将茶盏推到怀榆面前:“皇帝尝尝这新茶,两江总督知哀家好茶,特差人送来的。”
他侧过头,看着茶盏,淡淡道:“太后可晓得,两江总督为了收这茶,强洗了多少茶农的园子,多少茶农这一年都没了收入,这几日,朕收到的参两广总督与太后的折子数不胜数,太后,要朕如何自处。”他抬眼看我,眉间的距离又靠近了点。
我笑笑,答非所问:“哀家记得皇帝小时候最爱喝哀家煮的茶。”
他的眼神晃了晃,忽然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我隔着雕花的窗棂看见那顶明黄色的轿子被御林铁卫簇拥着消失在小街尽头,放下茶盏,唤道:“小顺子,哀家有些乏了,回宫吧。”
正是午后光景,太阳斜斜地落在明德宫顶,背后是烫红的万里流云,我靠在软轿里,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忆得起从前。
那时东岳国还不是赵氏的天下,先帝赵阳只是东岳国的镇北大将军。而我,是被高显皇帝用两座城池从敌国手中换回来的夏侯遗孤。
先父被奸人所害,进谗言让高显皇帝流放了夏侯相一家,奸人勾结敌国,致使夏侯家在流放路上满门全灭,我被当做人质掳去敌国,高显皇帝为了弥补过失,将我赎回,养在宫中。
我十六岁那年,高显皇帝问我:“阿绯,你觉得东岳如今可称得上是太平盛世?”
我将新煮好的茶摆在他面前,道:“有镇北大将军在,交界四国都不敢进犯,是大福。”
“是啊,”高显皇帝看着面前的茶沉默了会儿,又道,“有赵将军在,连朕都显得多余了。”
我连忙跪下:“皇上,阿绯不是那个意思。”
高显皇帝转身步到窗前,望着湿漉漉的天:“朕知你的心,但朕亦知道他人的心思。”
我低头不语,高显皇帝的意思我明白,镇北大将军作为臣子功高盖主,民意千万,在这样的衬托下,身为皇帝就显得无能无为了,关键是又手握东岳国九成重兵,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又怎知群臣如胸口捂蛇,不知哪一条会转头给予致命一口。
所以说,做臣子的不容易,做皇帝的更不容易。
“阿绯,这十年来,朕待你如何。”
我愣了愣,道:“阿绯在宫中,受的是公主之礼,皇上的养育之恩,阿绯没齿难忘。”
窗外细雨霏霏,高显皇帝转过身,逆着光将我望着:“朕要你,入镇北王府。”
茶香四溢的室内,只听得见茶水沸腾的声音,良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阿绯遵旨。”
我十六岁那年,以一曲《凤求凰》为引,被高显皇帝赐予战功显赫的镇北将军,安的身份是近身掌衣,但外人都晓得,我其实是皇帝安给镇北将军的侍妾。
我离开皇宫的那天,高显皇帝亲自送我,太阳斜斜地落在明德宫顶,背后是烫红的万里流云,我在轿中,将这样的场景看了又看,渐行渐远。
3.
我生辰那天,适逢正月十五。
礼部侍郎贺放来见我,和我规划了个大气恢宏的寿宴,我保持端庄的姿势坐了半盏茶的时间,腰背酸痛得不行,见贺放仍没有告退的意思,我无奈地扬扬手:“寿宴一事就交给贺卿家全权负责,哀家听说自陈原告老还乡后,中书令一职尚在空缺,贺卿家劳心劳力,一心为国之社稷,自然是最适合不过了。”
贺放顿时眉开眼笑:“谢太后抬爱,臣必将竭力以赴。”
贺放走后,我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小顺子轻手轻脚地将檀香炉点上,小心翼翼地问:“太后心疾又犯了?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我摇了摇头:“太医无非又要开堆补药,哀家不喜欢朝云殿内都是药味。”
我不喜欢朝云殿内都是药味,是因为怀榆闻不惯药味,他十九岁时领兵与北祁国恶战,三千人马被北祁国一万精兵堵在雪山内,他撑了半个多月,等到援军赶到,三千将士只剩八百。怀榆身上几处重伤,又被寒气侵体,回到东岳后休息了整整一个月,每日除了要服几盅药,还要在药泉里泡上三个时辰。
怀榆好了后便闻不惯药味了,我不喜欢朝云殿内都是药味,我怕怀榆来朝云殿会闻到,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怀榆他,永远不会来朝云殿。
寿宴那天,文武百官皆在席,几位王爷也带着儿女来了。
不知是不是又长了一岁,今日,我竟特别怀念当初在镇北王府的日子。
席上一片欢声笑语,可在这宫里,听上去人声鼎沸,却谁和谁都没有关系。
怀榆坐在我旁边,眼神聚焦在正中打造的纯金塑像上,面上虽然挂着笑,可我仍是瞧见了他眉头微微锁起来的迹象。
寿宴的最后,五颜六色的烟火在空中显现出巨大的寿字。
轰鸣声中,我却听见怀榆的声音。
“阿绯。”
我愣住,缓缓转过头。
他黝黑的眼里闪烁着烟火的倒影,像极了过去的璀璨。
他饮下杯中酒:“你变了,我记得,过去你曾对我说,逢年过节生辰寿诞,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是最开心的。”
他的手比画了一圈台下奢华的布置,又道,“现在,你开心吗?”
我垂下眼看自己随意搭在金座上的手,轻声笑开:“坐上了这个位置,只手,就能翻云覆雨,整个天下都在这掌下,怎么能不变,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夏侯绯了。”我抬头看他,直视他的眼,“哀家,是东岳国端孝太后。”
他笑了笑,似自嘲:“是啊,你是端孝太后,不是我爱的那个夏侯绯,可请太后不要忘了。”他顿了下,一字一句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不是太后的。”
我同他对望了会儿,又缓缓别过头,几位小世子手里拿了几支烟花在放。
我突然就难过地笑了。
记忆与现实交叠中,我看见了幼年的怀榆。
那一年过年,我随赵阳回他在豫州的别院,细雪纷纷,别院的花园里,赵阳几位儿女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点烟花玩。
唯独一个孩子,他立在长廊下,隔花望着别人玩,看见赵阳,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扑上去亲热,只是淡淡笑着叫了声爹爹,然后又似罚站般看着赵阳带着孩子们玩。
我走到廊下,在他旁边停下,拍了拍肩上的雪,然后低头冲他微微一笑。
他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我,问:“姑娘是谁?”
我被他少年老成的样子逗笑,伸手摸摸他的头:“我是赵将军的掌衣,夏侯绯,你呢,叫什么名字?”
他的脸红了红,道:“我叫赵烜,字怀榆。”
我问他:“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
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怀榆是赵阳的长子,赵阳和将军夫人抱着将他培养成文武双全的将军世子的念头,对他极为严厉,是以才养成了这样谨言慎行的性格,相比于活泼的弟妹,怀榆独有的老成偏偏让我多留了份心思,时常偷拿些小玩意儿去看他。
赵阳知道我在宫中时,受的是皇室的礼教,便也乐得怀榆同我亲近。
我第一次煮茶给怀榆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既好奇又高兴的神态,一杯接一杯,喝了许多。
怀榆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背后触目惊心的血痕。
夫人抱住将军的腿,哭喊:“不要再打了,怀榆他大病初愈,将军难道想打死他吗?”
“那正好,就当我赵家没有他这一脉。”将军扬起鞭子又要抽下去,我的大脑空白了一瞬,身体做出反应,整个扑在怀榆身上。背后撕裂的痛,我疼得直吸气,昏倒前,我想的是,将军下手如此之重,而怀榆是怎么受得了那么多鞭。
怀榆又被调走了。
他随军离开的前一天夜里,翻墙来看我,我的背还没好,只能成天趴着度日,我闭着眼,一动不动,假装睡得深沉。
怀榆的手轻轻触着我肩膀上露出来的伤口,良久,我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响起,他说:“阿绯,我永不负你。”
6.
怀榆离开的第二年,一直同我暗中联系的高显皇帝随密函送来了一包药,嘱咐我在五月初七放入府里的晚膳中,我拿着那包药,想了许久,最后去找了将军。
我跪在他面前,他挑了一点药,在鼻间嗅了嗅:“上好的蒙汗药,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五月初七。”我如实相告。
“阿绯,你让我很意外,”将军扶起我,“我早知陛下对我忌惮,把你安在我身边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里应外合铲除镇北王府,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曾与你亲近,止乎于礼,可你最后却选择了镇北王府。”
我抬头看他:“阿绯选择的是天下百姓,只望将军能给陛下一条生路。”
我虽是个女子,但也晓得国家之社稷,百姓之安康,高显皇帝虽然心善,但不聪明,耳根子软,经不起别人在耳边说上几句。当年我父亲是死于被人嚼舌根,如今他要扳倒镇北将军,还是因为被嚼舌根。而这几年来,他年数越大,这样的弊病越明显,忠义之士被迫害,奸臣当道,为祸百姓。
镇北将军一直有很高的民意,边境四大将军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门生,若高显皇帝得手杀了镇北将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一定会造反。届时,东岳国将是一片战火,边境四国定会趁此机会进犯,最大的受害者将是百姓。
当然这层关系,高显皇帝是想不到的。
总结来说,高显皇帝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皇帝。
五月初七那天,高显皇帝的御林军还未踏出明德宫,就被将军的兵马打了回去,临阵倒戈的侍卫们占了一大半。
一夕之间,东岳国便改了姓,镇北将军赵阳登基成为新帝,高显皇帝在被捕后撞剑自尽,死前咒骂夏侯绯忘恩负义必遭报应。
全天下都知道,夏侯绯背叛了那个用两座城池从敌国换回她的高显皇帝。
那段时间,我走到哪儿,都能感受到鄙视的目光如影随形。
先帝登基后不久,就昭告天下,立怀榆为太子。
既为太子,身子金贵,便不适合领兵打仗,加上被封为贤贵妃的夫人再三请求,是年冬,怀榆被召回宫。
其实这么急召他回来是有隐情的,先帝在攻打明德宫那晚被高显皇帝身边的太监刺了一剑,本以为是小伤,身为武将的先帝自己随便包扎了下,直到伤口发炎,才知道那太监用的剑上淬了毒。
先帝错过了最好的救治时机,毒已入五脏六腑,太医断言,最多,活不过一年。
怀榆回宫没几日,就与先帝起了争执,被罚跪在东宫正殿外。
那夜雨下得极大,快入冬的缘由,雨里还夹杂着雪粒。
我撑了把油纸伞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没有察觉到。
我想到方才先帝特地挑灯来找我,同我说的那些话。
“你在镇北王府多年,名义上是我的掌衣,实则是高显皇帝赐给我的侍妾,虽然我们都知你和我只有兄妹之谊,没有男女之情,但天下人不这样认为,就像如今我夜里来找你,别人只会当我来宠幸你。再者,你应知道百姓为水,君王为舟这个道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现在我虽在舟上,群臣看似诚服,但说到底这个位置都是谋朝篡位来的,百姓面上不说,私底下也免不了有微言,我没有时间了,只能为怀榆铺好做明君的路,而你夏侯绯,是背叛高显皇帝之人,你若为他好,就该早早断了他这个念头,为他做些事。”
我低垂着头不语,我明白,先帝的意思是,我的名声反正已经坏了,不如就坏得彻底点,还能为他人做点贡献。
先帝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又道:“你可以嫁这世上任何一人,只有怀榆不行,从前,他是将军世子时不行,现在,更不行,怀榆从小便固执,我想了想,只有立你为后这一个法子了。”
我猛然抬头看他,先帝这招果然狠绝,若我为后,名义上就成了怀榆的母后,断然不会,也不可能同他有什么。
“让阿绯考虑下吧。”到了这个时候,我竟开始犹豫起来。
先帝走后,我的心里又愁又苦,便掌了盏灯,一个人在夜雨里晃悠,不知不觉就晃到了东宫,然后就看见了怀榆。
侍卫们看见是我,正想说话,我对他们摆摆手,静悄悄地步了过去。
我站了许久,最后缓缓踱到他面前。
一方油纸伞下,他缓缓抬起头,倔强地笑了笑:“阿绯,你不要担心,大不了,我带着你一起离开东岳,做对寻常的夫妻。”
我静了一会儿,道:“你是太子,是东岳的储君,怎能说走就走。”
他轻哼了声:“什么太子不太子,我不稀罕,天下之大,我想要的只有夏侯绯。”他伸出手,冰冷的掌心拉住我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了下,似乎想要给我力量。
也确实给了我力量。
我在那瞬间,彻彻底底爱上他,也在那瞬间,决定彻彻底底放弃他。
我看着他的眼,淡淡道:“你不稀罕的东西,却是我一直想要的,你父皇已经答应立我为后,怀榆,我就要,成为你的母后了。”
他怔住了。
空中一声惊雷,照亮怀榆惨白的脸。
良久,他站起来,同我擦肩而过,一步步朝内殿走去。
倾盆大雨中,他清瘦的背影,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怀榆病倒,不几日,先帝昭告天下,将择吉日立夏侯氏为后。
宫中开始为立后典礼忙起来,我偶尔远远看见怀榆,也只能如此,远远看着。
直至最后。
7.
先帝驾崩后,我一夕间,由掌管后宫的皇后变成权倾天下的太后。
我性骄奢,亏空国库,巧立名目迫害忠义之士,纵容手下宠臣收刮民脂民膏,民怨四起。
这都不是我本意。
怀榆是个好皇帝,但要他成为一个明君,就得有个奸角来帮衬着,赵氏的江山是他父皇谋朝篡位来的,要让那些颇有微言的大臣和百姓诚服他,就得迅速且鲜明地展现出他一代明君的气魄。
这是先帝临去前那句话的本意。他知道我对怀榆动了情,知道我必定会竭尽全力演好这个奸角。
怀榆替我收拾的那些烂摊子,为他赢得了许多赞誉,他离一代明君越来越近,也离我越来越远。
元德六年,赵宁宗终于忍无可忍将太后幽禁于白麓庵,同年一并铲除太后党羽,将被太后逼迫告老还乡的中书令请回朝。
大家都说,幸而宁宗英明,没让妖后为祸东岳,实乃东岳之福,百姓之福。
听到这个传言,我嘴里发苦,却觉得很开心。
暗的地方待多了,就到不了亮的地方。坏的面具戴多了,就再没人信你是好的。
我被押送去白麓庵那天,怀榆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便知道,他对我,已经由失望,变成了绝望。
他说:“儿臣恭送太后。”
他扶我进轿,放下轿帘的那刻,我轻声同他道:“怀榆就当夏侯绯已经死了。”
他愣了一愣,继而笑了笑:“她已经死了。”
我离开明德宫,身边只跟了小顺子一个人,所谓树倒猢狲散,我这棵大树倒了,人人急着和我撇清关系,偏偏小顺子,自请随我同去。
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淡淡地答了句:“小顺子习惯了伺候太后。”
似乎是放下了所有的重任,不用再端着另外一个陌生的样子做人,在白麓庵里,我放松了心情,也放松了心疾。
我的病越来越重,到最后,甚至不能走动,小顺子几次想要下山替我找大夫,都被我拒绝。我说:“你跟我这么久,看我吃了那么多药,都不见好,自然是好不了了,何苦再做无用之功。”
不知在白麓庵待了多少年,只记得那年漫山的梨花都开了,小顺子说,他听前院的尼姑们说,陛下立了皇后,还有了皇子,实在是双喜临门。
我斜靠在床上,笑着听着,我同小顺子开玩笑说:“若我有一天死了,就将我一把火烧了,什么也不要留,免得我死后叫些刁民鞭了尸,不得安生。”
小顺子点点头,他说:“若太后去了,小顺子便一把火烧了这里。”
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无奈地叹:“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低下头,语里带着哭腔:“小顺子要陪着太后一起去见先帝,告诉先帝,太后,是个好太后。”
我愣了一愣,突然觉得伤感,我这一生,到底是有个人懂我的,幸好,这个人不是怀榆。我的目光恍恍惚惚就到了窗外开得正好的梨花上,我想,怀榆到了最后,一定是恨我的。
既然不能爱,那便恨着吧。
恨不能相守。
恨,不能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