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泉
一
范家续家谱的工作刚结束,在城里混阔事的软舞就传下话来,我也姓范,为什么不能入范家的家谱?
这可不是个小事儿,这不是骂人吗?软舞大号清石,是范家清字辈里,混得最有头脸的一个,也是地地道道的范家庄人。没生在范家庄,却长在范家庄,从小喝着微山湖里的水,吃着微山湖里的鱼鳖虾蟹长大。现在日鼓大了,固定资产几个亿,有搞房地产的建筑公司,还有几个厂子。村里传言,一说他省里有人市里有人,二说他和县长玩成了老仁。在山阳县他已经能够呼风唤雨,只要他跺一下脚,是个旮旯都要哆嗦几下,这样的人物谁能惹得起?可他在村里,就有人瞧不起他,续家谱就没他的名,也就是说,在范家庄,范氏家族里,没他们父子这一户,范家根本不承认他们。这还了得,软舞听说这事的第一时间,是他要开董事会的一个上午,阳光照在老板桌附近的铁树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折磨着他的神经。他一甩手摔烂了桌上的一个紫砂壶,那是一把价值数万元的紫砂壶,砸在木地板上清脆有声。紫砂壶碎裂的声音如同一条游鱼,倏地一声钻进湖中的蒲草和芦苇之中。
这个老狗熊!我要给他好好的啰啰!
在范家庄,被软舞骂作老狗熊的人,是范家的族长范怀古。他主持完家谱的续订之后,知道软舞要来找他。那天,范怀古吃着一锅烟,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纳凉。
孙子睿民说,家谱里没有软舞,他要来找你哩。
老槐树上掉下来一只毛毛虫,在阳光里蠕动着狰狞的胡须,钢针般扎着他的记忆。
他来找能咋?我续家谱是根据老家谱往下续,咱续的是范家的家谱,他跟咱没啥关系。
软舞不也姓范吗?
他姓他的范,他的家谱,他自己续,爱咋续咋续,他爹是谁咱也管不着。咱姓咱的范,咱续咱的家谱,碍他屁事。他不来找算他聪明,他要来找的话,叫上几个本家爷们,把他们做的事往桌上摆摆,他那一窝子还是人吗?猪狗不如,人渣!他们还想入咱的家谱,屁门没有!范家老辈里,皇帝亲封齐鲁人文第一家,资料现在还在兖州博物馆里存着,这齐鲁人文第一家,哪里有这样的孽种?滚他娘的熊蛋吧。
一连几天,软舞也没到范家庄来。这天,他儿子苇咋子来了。从城里开着宝马沿着湖堤,吃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范家庄。范家庄在微山湖西岸,靠着最著名的运河码头西渡口。全村一千多口人,有五百多口人姓范。
苇咋子将宝马在街心十字路口一停,马上就围过来一群人。十字路口经常有几个闲汉。阳光带着湖里的苲草和野菱角的气味,悬挂在几个闲汉们的额头上。苇咋子下了车,掏出一盒大中华,往十字路口人群里撒。一群野鸭子鸣叫着飞过头顶,瞬间消失在湖中芦苇丛上空。靠着街面,是村长开的三间杂货铺子,十字路口那儿,有一棵大棠梨子树,有两搂粗细,集体化时,这棵树上悬挂着一口大钟,树下是村里开批判大会议事分工派活的地方。物换星移,那口铜钟早已经不知去向。不过,这棠梨子树下,依然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村里人去湖里割芦苇蒲草,捞菱角采莲,下罾下虚笼置网箱,喂鹅养鸭,捕鱼捉鳖划船狩猎,都要在这棵大树下念叨几句,或者往这棵树上拴根红布条,或者在树下焚上一炷香。村里人在这儿见了面,按照传统都要打几声招呼,互相让颗烟吃。阳光淡淡的,带着湖里的鱼腥味。
咋这时候来了?
没大事,来玩,想弄几条野生的甲鱼。
几个闲汉听苇咋子一说,眼睛里便有了羡慕的绿光。微山湖二级坝南面的野生甲鱼最好别买,熬汤远不如咱二级坝北面的野生甲鱼。这些闲汉,是自己田里的活、渔塘里的活日鼓完了,又不愿去城里打工,也不愿去湖里捕鱼捞虾,就在大棠梨子树下等,等着用工的人来喊他们。谁家的鹅鸭需要放养或者卖掉,谁家网箱里的鱼需要清理,西渡口是大运河重要的码头,需要装卸的零活儿,也经常到大棠梨子树下招人,工钱一天一结算,晚上不用管饭,拿钱走人。他们有了钱,到西渡口的酒家,喝上几大碗渔家的烧酒,醉眼朦胧回到大棠梨子树下,听男老爷们闲侃。范家庄男老爷们不爱看鸡巴电视,在范家庄人眼里,电视里那些烂剧全狗屎。他们爱在大棠梨子树下闲侃,喜欢喷空、啦云、日窟窿捣棒槌,或者在村长铺子里赌。只是近些年,范家庄成了矿区,一些人下井赶上了事故,死在了井下,庄上的热闹程度远不如从前。
其实,苇咋子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几只野生甲鱼,他是为续家谱的事而来。他不明白他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肝火,居然一气之下,摔碎了一个上等的紫砂壶。为了续家谱的屁事,值得生那么大的鸟气吗?在他眼里,姓算什么?姓是王八蛋,只要有钱,姓啥都是爹,只要没钱,姓钱也孙子哩。
从城里来之前,他爹软舞像布置重要任务那样。怀古老头子不见得好对付,你见他之后,要先说好的,咱先礼后兵。
不就是续个屌家谱吗?重要吗?
你懂个瞎屁!家谱里没咱,这里面的道道大了。
这能有啥道道?没就没呗。
关键是凭啥没咱?这不是打你爹的脸吗?他们狗日的想往你爹脸上抹黑。
这样一说,苇咋子才觉得有些道理。
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咱是真正的范家庄人,怀古老头不让咱入族谱,村里人岂不把咱笑掉大牙?咱要找回来这个尊严,不需要强迫他们,要让他们自觉自愿地把你爷爷的名字添上去。放心,跟我作对,没他们的好果子吃。
苇咋子在十字路口大棠梨子树下,让乡亲们吃了半盒大中华,便把车开到了村子北面的家中。这个几亩地大小的院子,刚盖好两层小洋楼就闲置起来。
院子原来是村里小学,软舞看上之后,没费劲,将这块地皮弄到手。村里没了小学,孩子上学只好到邻村老渔洼去读。那天,接孩子的校车翻入河沟,淹死了七个学生。村里人开始骂软舞,造孽哩,把学校买下来,盖别墅,这不是造孽吗?软舞盖起别墅,没入住,一直闲着,他住在城里。这别墅,他一个远房的亲戚看管,院子里长满了芦苇和荒草。苇咋子把车停在院子里,几只麻雀从他记忆深处飞走了,带走了他的童年。这是他家的别墅,也是他读小学的校园。
苇咋子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两条苏烟,两盒老山参,还有四瓶五粮液。他打算把这些东西送给范怀古,只要给老家伙送点好烟好酒,农村的人,哪见过这东西,打发他们还不是小菜一碟。苇咋子这样想着,就进入了胡同。
胡同里的岁月,已经被草本植物的气息吞噬。
村子空旷落寞,像成了哑巴似的,没了原来的鸡鸣狗叫,也听不到鸟的叫声。更见不着人影。
走到街上,到处都是残墙废垣。因为地下挖煤,村庄早晚是要塌陷的,人们都往城里挤,也就没有了在此安家落户的心绪。
胡同深处,不知道是哪一辈人搭建的戏台,已经坍塌了一半,另一半也长满了芦苇和荒草。在那数墩芦苇丛里,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把他吓了一跳。是老怀清披头散发,躲在杂草丛里唱捞子。如果不是苇咋子早有心理准备,还认为大白天遇上了鬼。捞子是一种地方戏,明清时期,在微山湖一带,曾经兴旺发达一时。这时节,也没人听他唱了,在全国也许就剩他自己唱。村里闲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就唱给自己,唱给动物和小昆虫听。老家伙多大岁数了,谁也说不清,牙已经掉光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他穿着件破旧的斜襟大褂,脚上的鞋,是民国时期国民穿的三尖子铲鞋。这是几十年之前,他老婆临死之前给他做的,他老婆不会做现代人穿的鞋,只会做古人穿的铲鞋。她在病重的时候,咳一声,嘴里吐一口血,血溅在她纳的鞋底上。老怀清不让她做,她说老东西,我不给你做,谁给你做,我死了,你穿啥?我放心不下你,不想让你光着脚走路,我死前,咋也给你多做双鞋。就这样,老怀清的老婆一边嘴里咳着血,一边给他做鞋,做完第二双,他老婆走了。给他做的鞋,他平时舍不得穿,几十年过去了,他又拿出来穿在脚上。他是有子女的,两个孩子在孬年头饿死了。
他的样子像一件古董。
村子衰败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矿难。前年冬天,矿底发生了瓦斯大爆炸,有一百多人丧生。人死不能复生,可死者有二十多个是范家庄的人,他们全是矿上的掘进工,村里突然许多青壮劳力没了,可忙坏了村长杨金环。他挨家挨户地做工作,不让死者家属上访闹事,矿上出了一大笔钱,把这事摆平了。村长摆平了这事之后,他在城里又多了套价值上百万的门面房。
对这事,苇咋子有些嫉妒。
范怀古的家住在前街,去他家要经过几条胡同。每条胡同里的墙边都长满了芦苇、蔷子棵、艾草还有野麻。那些野麻和芦苇丛里,是老鼠、野猫还有蛇的天堂,它们在里面出出进进的。几乎是每条胡同都没人居住,房顶上都长满了荒草,野藤和蒺藜覆盖着每家的院子。苇咋子童年时代喜欢村子里的热闹,喜欢看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如梦如幻的炊烟,他喜欢嗅湖边人家做饭烧稻草的气味,还有那种清炖鱼的香味。他开始回味儿时街上孩子们的吵闹,那些光着屁股蛋子的小孩,在青石上捏泥巴猴,摔泥瓦屋,用五分的硬币杠钟,聚在一起打剌子。那些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在胡同里斗拐、跳五环、撮稻草绳、织稻草包。他们的大人,在胡同里晾晒干鱼。那年月,湖里的鱼出奇的多,泥鳅和鳝鱼捕捞上来根本没人吃,都是用来喂猪。世界上的事物变得太快了,苇咋子想不明白,不就是他爹在河的上游建了几个厂子吗?这河水湖水就黑了,没有鱼虾了。天上飞的老鹰大雁,湖里的苇咋子,麦田里的鄂来、布谷鸟,还有铺天盖地的麻雀、成群的大不留鸟,几年光景,都销声匿迹了。一想到这些,苇咋子也想到了村长,想到村长的渔船,村长到湖里捕鱼都是电鱼,大的捞上来卖钱,小的被电死,那些手指头般大小的鱼,翻着白色的肚皮,漂在湖面上,像下了一场雪似的。想到那些小小的死鱼,苇咋子心里有点发怵。不过呢,这些鸟事,苇咋子又觉得和自己啥关系也没有,他是来啰啰续家谱的事,想这些做什么呢?
苇咋子来到范怀古家的时候,怀古老头正在院子里种菜。他住的还是八十年代盖的几间土瓦屋。院子足有半亩多地,有一棵半搂粗的臭椿树,椿树下是废弃的碾盘石磨,旁边还有石桌石凳。这石磨不知是范家哪辈人置下的,一直用到“文革”后期才罢。那阵子,村里就这一台石磨,每天都有来椿树下磨面的人。怀古老头院子里除了这些物件之外,就是一大堆排船用的木料。其余的地方就种上了辣椒、茄子和几沟大葱。阳光透过臭椿树的叶子,撒下一堆碎银子样的光。有一只孤鸟在臭椿树上叫,树下反刍的老牛,嘴角白沫子流淌一片,一直流淌到遥远的过去。怀古老头喂的一只四眼黑狗,看到一个陌生人进了院子,呜地一声扑上去。
回来,你要干什么?
老爷爷是我,我是苇咋子,看您老人家来了。
苇咋子啊!你咋有空来啦?
我爹想念老爷爷哩,让我来看看您。
他一个大老板,还能看得起我这个糟老头,说瞎话吧?
我爹是想你老人家了,这不,还让我给您老人家带来了五粮液酒。
哎呀!这么好的酒,我可喝不起。
不光酒,还有烟哩,是两条苏烟。
我吃烟叶吃惯了。怀古老头说着,掏出火柴点起一锅烟吃起来。
孝敬你老人家是我们的义务哩。
这话听着满是受用,苇咋子,你懂事了。
他们正说话的时候,睿民也来了。睿民是村里的文书,也是村干部。他手里提着一条鲤鱼。
爷爷,我养的鱼一年了,就长这么大的个。
不算小,有二斤多哩,差不多出塘吧,别等了。
今年的鱼太贱了,我出塘不是赔本吗?
这没办法,出吧。你没看天,我觉得闷,近期可能要下雨。你那鱼塘,鱼养得稠,一下雨,塘里缺氧,鱼会死掉,不就赔大了。这样的经验,难道说你不懂?
可以往城里各家饭店送送,苇咋子说。
城里的毬饭店,用不了几条鱼。
怀古老头又点上一锅烟吃起来,他看了一下天。到该做饭的时间了,咱不出去啦。苇咋子,你在我这儿吃饭吧。睿民,你把几个上岁数的叫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苇咋子,你是为续家谱的事吧?叫上咱范家的人,正好咱把这个事说开。
二
这天上午,天上飘着大雪,一个时辰还不到,就下了半尺多厚。几个武装人员把范怀安和廖营长太太林静关在霸王村一间破屋子里。霸王村这地方,村里人都姓项,自称是项羽的后人。上午,范怀安和林静一进村,就遇上几个背着钢枪的人问他们要路条。范怀安布兜里有两种路条,一种是解放军的路条,一种是国军的路条。这几个挎枪的人穿着蓝布衣,没有戴领章帽徽,不是解放军,也不是国军。
老总,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好小子!还敢问我们是哪一部分的,你是哪一部分的?
我们是夫妻。
你们要到哪里去?
去徐州。
去徐州?有路条吗?
有。
拿出来?
范怀安拿出路条,递给一个挎盒子枪的人。我日。他手里有国民党的路条,我说呢,你看他们这穿戴,哪里是普通老百姓。
数日前,青年第一师廖营长把范怀安叫到营部。徐蚌会战就要开始了,胜败我心里也没底,我交给你个任务,把我老婆林静送到徐州。先到徐州林静的娘家,让我岳父再安排,从徐州去上海的所有事宜。沿途费用都由林静出,你放心,路条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国共两党的路条,我都有,遇上谁的,就拿谁的路条。
我保证完成任务,请长官放心。
怀安,这事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吗?
是长官相信我,对我像亲兄弟一样。
更重要的一点,你读过书,人品正直。
长官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任务完成后,给你放假一个月,大战在即,重大伤亡难免,我算为咱们营留颗种子吧。
范怀安接受了护送任务,随便换上一身老百姓的服装,也不带枪,刚开始,还比较顺利,两种路条都发挥了作用。离开了游击区,进入国统区之后,范怀安觉得这个霸王村应该是国军的地盘。尽管那几个挎枪的人没有戴领章帽徽,看他们那样子,一个个呲牙咧嘴,贼眉鼠眼的,一看就知道是国民党乡公所的武装。
一点也不错,他们就是乡公所的武装,只是三天前,他们这伙人被共产党的武装给收编了,因为军需物质短缺,暂时还没给他们换衣服。这伙人的作风还是乡公所的老样子。在他们眼里,国共两党谁是赢家,就跟谁干,只是换件不一样的衣服穿穿。
那个挎盒子枪的人说,你们既然有国民党的路条,当然是国民党的人,关起来,好好审问一下。
范怀安和林静无奈,只好又拿出来共产党的路条。那个挎盒子枪的人接过路条看了一下。阴阳怪气地说,乖乖!两面派哩。我日,他们也有共产党的路条,看来还真有来头,一定要好好审审。
另一个背枪的人看着林静长得漂亮,一面说着怪话,一面要对林静动手动脚。
范怀安上前护住林静,你们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碰下还不成吗?你小子怀里揣着国民党的路条还横个啥?捆起来。
天上下起了雪,雪花像梦一样砸在范怀安脸上,他有些愤怒。
先关起来再说吧。这熊天好冷,咱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回来先审这个娘们,如果是一对不尴尬的人,我们哥几个就干了她。
那个背着盒子枪的黑胖子挥着手说,保长那狗熊,给弄好饭了吗?我是值了一上午岗,早饿了。我们先吃完饭才是正理。去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话说得没错。
几个武装人员把他们关在一间破屋子里,范怀安正想着如何带林静脱身,村头突然响起了枪声,呯呯一阵,炸豆般在雪地里响起。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在空中弥漫。
一个看守范怀安和林静的人说,我看你们也不像坏人,外面已经打起来了,你们给我点钱,我就放了你们。
林静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两块银元,够了吧。
够了,我回家买上二亩地,这兵我不当了。你们走吧,要从这条胡同出村。
谁和谁在打枪?范怀安问。
还能有谁?我们自己人呗,听说我们已经反水,是来灭我们的。顾不了这么多,我要逃命去哩。那人接过两块银元,背着一杆大枪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范怀安拉了林静的手,从胡同里悄悄地出了村。他们沿着大运河的河堤,走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远处又传来隆隆的炮声。在一条河的渡口,几个持枪的人,又拦住了他们。这些人说,前面正在打仗,所有的人禁止通行。范怀安和林静无奈,只好往回走,此时他们的食物已经吃光,路条也没有了。天空依旧阴沉着,成群的野鸭从他们头顶上飞过,远处湖边的村庄已经被大雪覆盖。
我们怎么办?
我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了,翻过这个河汊是南阳古镇,从这儿往南,绕过这条河,有一个范家庄,是微山湖西岸的大庄子,我家就在那儿。先去我家吧,躲躲看,然后再作道理,你看怎么样?
也只好这样。
到我家,咱们要做假夫妻哩。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你。
到了这一步,我听你的。
林静走累了,范怀安提着箱子,又帮她背着包袱,搀扶着她慢慢往前走。他们俩绕过一段路,看到行人从孔雀河冰面上过,两人也大着胆子,牵着手走过冰面。越过孔雀河,向南走三里多路,就到了范家庄。
雪依然在下,不大不小,灰蒙蒙一片,范家庄隐藏在风雪之中,范怀安和林静悄悄地进了村。村里传来几声狗叫,没人注意他们进村。
范怀安的家在庄头上,三间破旧的土屋。旁边还有一间低矮的草房,是厨房。院子里,除三堆芦苇垛和几棵槐树外,别无它物。范怀安是在父母双亡之后出去吃粮当兵的。他一出去就是三年,屋门已经被风雨剥蛀得不成样了,门锁锈成了铁疙瘩。范怀安找来一块石头把门砸开,一股发霉的陈腐气息顺着凉风扑面而来。他们进了屋,拍掉身上的雪。范怀安抱来干芦苇生着火。林静一面烤火,一面双手捂在嘴上哈气。
冻坏了吧?
是冻坏了,这房子有多少年没住人了?
三年了,我当兵之前住在这房子里。
这就是你的家?村里还有你的近人吗?
还有本家的兄弟爷们,过会儿,我去跟他们讨些吃的,再找床被子来。
屋里一烤火,烟一熏,屋梁上、墙洞里取暖的麻雀,叽叽喳喳一阵乱叫,呼啦啦都飞了出去。
最先发现范怀安回家的人,是他本家的兄弟范怀古。范怀安烤火取暖的时候,范怀古正从自己的打谷场上,背来一筐豆角皮,他要用这些东西喂牛羊。一群饿疯了的麻雀在他头顶上盘旋着。还有几只鸽子在他脚前脚后飞起飞落。他从村南头进村,一眼就看到范怀安的房子里冒出了烟。这可是稀奇哩,怀安吃粮当兵三年没进家了,他房子里咋会冒烟?有啥咕咕牛,我要看看哩。
他趟着半尺深的积雪,来到怀安家门口一看。怀安!你啥时候来的?咋不捎个信,我去接你。把你俩冻坏了吧?
有几片雪花飘进屋里,遇上柴火,瞬间没了踪迹。
大哥,你不知道,我要去徐州,从家门口路过,顺便来家。
怀安,你现在还在队伍上吗?
早不在队伍上了,我在临清一家布行里当伙计。
不在队伍上好,这仗已经开打了,徐州是去不成了,那边成了仗窝子,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哩,我还为你担心,还以为你在队伍上呢。
不干了,我当了逃兵。
怀安弟啊,出去这三年也没白混,还算正混,娶回来这么一个俊婆娘,本事大着哩。
哥笑话我。她是我老板的闺女。
能把老板的闺女领来,有本事,从小我就没看错你。
怀安怀古是本家兄弟,他们祖父是同一个人。曾祖是大清朝的举人,做过四品官,在上任的途中,遭人暗算,丢了性命,家道从此衰落。怀安怀古两人同岁,怀古稍大两月,两人从小就玩得好,一起念过六年私塾。幼年时,两人读书都颇为用功,因祖辈是兖州范家。当年兖州府范家声名显赫,皇帝给立的功德牌坊就有十几座,并钦赐“齐鲁人文第一家”匾额。后来兖州府范家衰落,族人也纷纷外迁。有范姓一支人从兖州迁出,先落户到邹县东北二十里孔家庄,后又迁至泗水县圣水浴乡的等齐村。从等齐村,又有一支范姓人,落户到微山湖西岸大运河旁边的范家庄。范家庄大多数人都姓范,他们每一代人,都没有忘记读圣贤书的祖训,因为谁也不想辱没了“齐鲁人文第一家”的名头,总想着有人能够光宗耀祖。范家庄经历了一百多年,到了怀字辈,希望的苗头出现了。怀安、怀古、怀方、怀素都异常聪慧,一云游僧人来到范家庄,看了范家怀字辈里的几个孩子,说道,这四个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受到这句话的鼓舞,范家便拼命让这几个孩子读书。怀安怀古进了私塾,怀方和怀素进了城里上了洋学堂。还是洋学堂管用,怀方怀素读了几年洋学堂,怀方考取了南方的黄埔军校,怀素二十一岁就当了国民党老渔洼乡的乡长。怀安父母去世后,他无力求学,便吃粮当兵去了。
怀古是私塾里先生最喜欢的学生。先生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先生一讲,怀古不仅马上听得懂,还能比先生想得更周到,将圣人的话理解得更细致入微。尽管怀方怀素读洋学堂有了出息,但怀古认为,这圣贤书,中国人读了两千多年,哪能一下子弃之如草芥呢?洋人的东西就好吗?洋人不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下不就乱套了吗?所以怀古怀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同怀安一起读了六年私塾之后,又接着读了三年私塾,看看确实此路不通,才放弃了读私塾的念头,在范家庄,跟着排船匠老杨,学排船。
所谓排船,也就是造船。在微山湖一带,谁要学会了排船,那可是个让人羡慕的好差事。挣钱不用说,还受人尊敬。因为怀古的人品好,他下了私塾,就被最有名的排船师傅老杨看中。老杨五十多岁了,收了几个徒弟都不中意,跟他三月两月就被他撵走了。老杨三个闺女,没儿,老杨选徒弟,也有选女婿的意思,他早看中了怀古。看中怀古的人还有一个,就是附近老渔洼村里的老中医老孙,老孙和济宁玉堂的孙家是一脉,孙家出过状元,有人在朝里做大官,声望显赫。中医老孙看中了怀古一肚子文化,觉得他看《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之类的药书,还不一看就明白?有近十年的私塾底子,学中医应该是小菜一碟。中医是越老越值钱,将来学成,走南闯北,吃香的、喝辣的不成问题。这样的道理,老孙一说怀古就懂,怀古的父亲也懂。只是他和做排船的老杨有味分,他们的味分可不一般,怀古长大要学什么,早就定了。十几年前,老杨穷困的时候,怀古家里,面缸中的米面,老杨随便挖着吃,柳条囤子里的粮食,老杨也随便背。只是老杨学会了排船之后,日进颇丰,才有了自己的庄园田产。老杨富了,美中不足的是老杨只有三个闺女,没男丁。他后来又娶了一房,这小媳妇肚子从来就没有膨胀过,啥也生不出。老杨无奈,天意不可违哩。
老杨发愁了一段日子,这天,来找怀古的爹喝酒,两人酒喝到二八瓯,老杨突然道,咱哥俩除了媳妇各是各的,你儿就是我儿对不?
对啊!你闺女也是我闺女哩。
听了这话,老杨咕咚喝了三杯白酒。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可不能反悔哩,你儿只要一下私塾,就搬我家来住,我要把排船的手艺传给他。
怀古的爹心里知道,这学排船事小,招怀古为婿是真,老杨三个女儿,个个水灵如荷花,美中不足就是脚大,不过这也是没法的事,生活在湖边的人家要到湖里捕鱼,采莲捞菱,放养鹅鸭,女娃也是要乘船进湖的,所以女娃在湖边一带不裹脚也正常,脚大在船头上才能站得稳。
后来怀古跟着老杨学排船,学成之后,娶了老杨的大女儿。
怀安回来了,还领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范家庄家家户户的人都来看热闹。怀古将家里的被褥等给怀安抱来,又给他送来许多吃的。本家的其他人也不断给怀安送些吃的。怀安领林静在范家庄住了一个多月。
淮海大战结束之后,到徐州不用路条了。这天,怀安用土牛车推了林静,用了三天时间来到徐州。林静到家一看,整个院子变成了瓦砾一片,家人已不知去向。林静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哭了一场。她在徐州打听了三天,谁也不知道林家的人去了哪。怀安和林静无奈,又打听青年第一师的下落,有几个参加淮海大战的老兵告诉他们,青年第一师在大战爆发之后突围逃走了,他们逃到了江南。
怀安领林静又到了江南。他们来到上海的时候,国民党已经败退至台湾。从一些逃兵嘴里知道,青年第一师也去了台湾。怀安和林静在江南,风餐露宿,一折腾就是一年。林静病倒了,她面色蜡黄。这天晚上,他们住在了荒野的一座破庙里。
林静说,怀安弟,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我这病怕是不能好了,你让我死,把我抛下吧,我死在这破庙里也满足了。
月光凉凉的。
姐,你说的啥?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我感到廖营长还活着,我们会找到他的。
不用再找他了,他活着的话,也去了台湾。我们根本没法找他。
徐州那边,看看还有啥亲人。
不找了,我已经嫁人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找到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姐,你跟我再回范家庄吧?我们先稳下来,把你的病看好,这才是正事哩。
好,我跟着你。
三
鱼炖好之后,睿民将所有的饭菜都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从湖那边刮过来的风带着鱼腥味,在几个人的记忆里漂移不定。在范家庄,范家怀字辈里还剩下三个人,怀古、怀清、怀渔。怀清除了每天唱唱捞子,疯疯癫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怀渔从小就喜欢日弄渔鼓玩,八十多岁了,除了摆弄渔鼓,他什么也不做。怀字辈下面,是清字辈。清扬是考学出来的,在乡里文化站当办事员。他在村里还有些威信,因他参与了家谱的修订,怀古老头让睿民喊来了他。像往常那样,清扬从乡里带来了十斤地瓜烧,还有一条白将军烟。
睿民做饭还行,他炖了提来的鲤鱼,又炖了一锅杂烩,这杂烩锅里,放足了辣椒茴香姜葱,锅里有草鱼、鲫鱼、虾、铁片鱼、丝光子鱼。这锅杂烩一熟,顿时整个胡同里,又充满了几十年前的鱼香味。
好香,城里那些狗日的鱼馆,哪家也炖不出这味来。苇咋子说。
好了,咱这几个菜先喝着。怀古老头说,过会儿,西渡口,酸枣门外的草鱼头,开了一家鱼馆,他要为咱送一份龙虾和螃蟹过来。
苇咋子站起来。爷爷,叔。我给你们敬酒!他说罢,一连喝了三碗。
几个人,每人几碗烧酒下肚。怀古老头说,苇咋子,你大老远来了,你说说吧?
阳光掉在石桌上,发出几声脆响。小金鱼般地跳了几下。
爷爷猜得对,说实在的,我这次来,还真是为了续家谱的事。刚续完的家谱,我爹看了,没他。我爹的意思让我问问,到底是咋回事?可能是续家谱的时候忙吧?把我家给漏掉了。这也不要紧,把我家增补上,我爹出钱,再找一家印刷厂,印一份不就有了。如果家谱里没我爹,这是一件没面子的事。
你爹知道还没面子,这说明他进步了,他有了悟性哩。清扬说。
我问你,你知道你爷爷是谁吗?
不知道。
你爹没告诉你?
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这事可就不好办了,上次续家谱是1980年,家谱里就没有你爹的名,三十年过去了,这次续家谱还是上次的延续,你都不知道你爷爷是谁,你让我们把你爹往谁家的名字下续。
你们不是知道吗?
我知道管用吗?你爹摔谁的盆?捧谁的幡?给你们续上,你们不知道,这家谱续得没啥意义,反过来,要说续错了咋办?
爷爷,你说这话不是抬杠吗?我家毕竟姓范,对吧?你还能给续错?
我当然续不错。是你们的家谱我没法续。
咋没法续呢?你说说。
你爹软舞,再往上到谁那儿?这可不是该你啰啰的事,小爷们,我看你对家族历史,一盆糨子,一盆糊涂,这个事你啰啰不了,还是让你爹来吧。
老爷爷,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啊,你把我爹续上,我爹掏钱,不成吗?
小爷们,你不知道哩,这新家谱,一户一本,都发了下去。另外,这家谱又不是咱一个村,还有邹县的孔家庄,泗水的等齐村,三个县的范家一齐修订家谱,哪能说改就改呢?1980年的家谱续到怀字辈。哪个是你爷爷,你能叫上来名字吗?
还有老家谱吗?如果有,拿出来一本我看看好吗?
当然有。怀古老头躬着腰身,到堂屋里拿出来一本发黄的家谱。上次续到怀字辈,咱范家庄,怀字辈里一共有二十一个人,怀安、怀强、怀清、怀古、怀宝、怀邦、怀国、怀远、怀方、怀素、怀化、怀琳、怀山、怀传、怀桐、怀鲁、怀俊、怀树、怀冰、怀南、怀渔。怀字辈里的人全在上面,你挑挑,看哪个是你爷爷,你看看你们家是哪一支?
“文革”后,软舞靠着做黑道生意发了,随后,他在城里买下房产,又娶了小媳妇,苇咋子是他的小媳妇所生,他从小没见过爷爷奶奶的面,软舞也从没提过他爷爷奶奶是谁。
苇咋子接过家谱,把嘴里的半根中华烟,呸一口吐在地上。他翻着家谱认真地看起来。有几只野鸭子从臭椿树上空飞过,野鸭子飞过的弧线消失在冒着白烟的芦苇里。他看了半天,还真的不知道哪个是他爷爷。
清扬用筷子拨开掉在石桌上的一片树叶。这新家谱是沿着老家谱续下来的,错不了。苇咋子,你来的时候,你大咋给你说的?这范家是一个大家族,六七百口子人,你跟姓范的谁家近,总不能不知道吧?
苇咋子看罢家谱,合上,又递给怀古老头。自己又点上一颗中华烟吸着。我爹还真没说过这事,他平时太忙了。
这就叫忙得忘了祖宗,还真有这事。看来,逢年过节,你爹也从来没祭祀过祖先对吧?不说了,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怀古老头站起来,朝堂屋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后背上落下一撮白色鸟屎。屋檐下,他喂的鸽子看见陌生人飞起来。几只小鸽子在窝里发出咕咕的梦呓。
小铃铛找我爹,这续家谱的事也是他说的,我原以为和他是近门子呢?
你还提谁?
小铃铛狗日的!
老渔洼搞拆迁,半夜里打死了人,就有他。
抓到他了吗?
抓不到他,他还能到好,前几天,他儿子在窑坑里和几个小孩洗澡,刚淹死,这不是报应吗?这叫现世报,作恶的人,啥时候都没好下场。比如说咱村,以前的那些恶霸,现在他们的后人不都死绝了吗?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怀古老头说着打开了堂屋门。
爷爷,您有啥好东西让我们一饱眼福。
我能有什么好东西?你们看看墙上挂的。一块匾。看见了吗?这匾上写的是什么?齐鲁人文第一家。这是皇帝御赐的匾。
这木头要是檀木的话,没准很值钱哩。
苇咋子你咋这样说?为啥家谱里没你爹,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咋回事哩。在你们眼里,姓个啥都是无所谓的事对吧?在我们眼里就不同了,作为范家的子孙,我们要对得起 “齐鲁人文第一家”这几个字。这几个字看似简单,其实,他是我们范家一辈又一辈人的荣誉。我们范家啥时候都不能辜负“齐鲁人文第一家”这个称号。怀古老头几句话,把苇咋子说得脊背有些发凉。从怀古老头的话里,苇咋子感到怀古老头,根本没把他当成范家的人。
怀古老头确实没把苇咋子当成范家的人。几个人看完御赐的牌匾,重新回到石桌旁,西渡口那边酸枣门外草鱼头鱼馆里的小二,送来了炖的龙虾和螃蟹。
吃吧,吃吧,这些龙虾和螃蟹都是野生的,不是饲养的。
几个人开始吃龙虾螃蟹,一阵风卷残云,苇咋子吃得满嘴流油,他看看清扬。
清扬叔你工作多少年了?
二十年吧。
科级了吧?
屁!清扬说罢屁字,把鱼刺吐地上,然后点上一支白将军。
苇咋子忙把中华递上。吸这个。
我吸这个就行,这烟劲大,过瘾。
怀古老头喝了一口茶。苇咋子,有许多话呢,给你说不明白。家族过去的事,你也不知道,家谱你也看了,怀字辈,哪一家往下都没你爹的名,所以呢,你爹的名字就没处续。最好让你爹来一趟吧。
我爹姓范,这没错吧?
是没错。
不让我爹进家谱,肯定是有原因的,对吧?
是有原因。
啥原因?
我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你爷爷死,是谁摔的盆呢?你爹吧?他给谁摔的盆就是谁的后人,这一点错不了。回去问下你爹,他最清楚。咱今儿,就说到这儿吧。你带来的好烟好酒,我要不留下,也怪难为你。烟酒我全留下,咱村里穷,过会儿,睿民把苇咋子送来的烟酒和老山参,提村部吧,乡里来了大官,用来招待他们。
喝完酒,吃过饭,苇咋子还能说什么?本想着续家谱是个鸡巴小事,没想到一开局,怀古老头就问他爷爷是谁?谁知道是哪个屌人?不过这都怪他爹,他爹从来没提过爷爷的事。这里面啥道道,他不愿意想,一想就头大。苇咋子最不愿想头大的事,他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辍学的原因是看见书上的汉字就头大,想吐。软舞也认为读书没啥意思,自己读书也没读几年,不照样老总了吗?县长镇长还不照样把自己当爷。那么做什么事才不头大呢?喂狗赶兔子不头大吧?去茶吧不头大吧?要不就养蛐蛐斗蟋蟀?苇咋子斜了一眼他爹,你太看不起我了,别人玩过的小把戏,也让我玩?你们玩的这些东西都是雕虫小技,我要干就干出个名堂来。你狗日的想耍啥把戏,能耍出名堂来?我玩斗鹌鹑。斗鹌鹑?软舞一脸的惊讶。
苇咋子本想把续家谱的事呼喇平,再到湖边的芦苇地、草丛里捉鹌鹑,没想到家谱里还含着这么多破事,他没了捉鹌鹑的心情。将宝马车开出来,上了湖堤。今天的酒,他喝得没尽兴。怀古老头知道他开车,没怎么让他喝。苇咋子开着车,一个小时还不到,就回到了城里。他先到他爹开的公司里。
软舞正坐在老板桌旁喝茶,旁边一个时髦女人给他汇报工作。软舞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是休息室,苇咋子知道,女人汇报完之后,还要到里间继续汇报。软舞看着苇咋子进来。
事情弄得怎么样了?
弄得不屌。
咋回事?
怀古老头根本不买咱的账,你还名人企业家,根本没把你当个蛋玩。我一提续家谱的事,怀古老头问我,你爷爷是谁?这一句话,把我弄搁车毬啦,我哪知道爷爷是谁?他说,你自己的爷爷都不知道是谁,这家谱咋续?他还问我,你爹给谁摔的盆,打的幡?这是哪辈子的屌事,我哪知道?我被怀古老头弄愣了,弄糊涂了。这屌家谱有啥要紧,不续也罢。
你还没狗的年龄大,有些事你当然不知道。农村人的事多,蚂蚁爬到磨盘里全是道道,我婆家就在农村,一天到晚,东家长,李家短,全是事。站在一边的漂亮女人说。
一股脂粉味儿使苇咋子有些晕。
怀古老头还说什么?
怀古老头让我看了以前皇帝御赐的牌匾,上面用隶书写着“齐鲁人文第一家”,怀古老头说,他们范家最珍惜这份荣誉。他说他们范家,不说咱们范家,他的意思好像咱不姓范,或者不配姓范一样哩。我靠!这糟老头,也许是糊涂了吧?他还齐鲁人文第一家哩,住的是三间小土屋,都快要垮塌了,房子后面就是芦苇坑和茅草滩,还有一大片竹林,老家伙还喂着几只鸽子和一头老牛,还有一条黑狗,一条长一百多米的大胡同里,就他一个屌人。另一条大胡同里,住着个疯子,老家伙还会唱戏哩,他的白头发像艾草一样长,据说也姓范,大概有一百多岁了吧?我一点也没看出来这齐鲁人文第一家的气派。
你小子知道啥!
我晚上已经约好了,还有事,我先走吧。时髦女人说,改日再联系范总。她说着站起来,朝软舞和苇咋子笑笑,然后,离开了软舞的办公室,她身后带走了一团香气。
苇咋子喝了一杯水。怀古老头说,我太年轻,有些事说不清楚,他还要你去找他哩。
这本家谱是刚续的,是小铃铛送给我的,你看看你爷爷该续在谁名下。
我哪里知道?
我们是这人的后代。怀安。
我们咋就是这个屌人的后代呢?他不是明明写着无子嗣吗?
明摆着的事,挤兑咱呗,好啦,我一定要让他们主动把咱续上。
四
怀安和林静从江南返回范家庄,他找中医,给林静开了几副中药,林静喝下药,身体慢慢好起来。此时正赶上土改,怀安家里没地,他和林静以夫妻的名份分了五亩地。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是做假夫妻,但是等来等去,全国解放了,看样子廖营长是难以回来了。再说两个年轻的人,长期住在一块儿,哪能受得住。林静对怀安也日久生情,这天晚上,林静脱光了身子钻进了怀安的被窝。以前,有许多人听房,既听不到两人说什么悄悄话,也听不到床上晃动的声音,范家庄有不少狐疑的人,往往听不见风就是雨,早把这对小夫妻看作有古怪。没想到这夜,月明星稀之际,一大群野鸭子鸣叫着从村庄上空飞过之时,怀安那土屋里一张旧木床,咔嚓一声爆响,四条床腿折断了两根。翌日,林静端着一瓢高粱和一簸箕地瓜干,来怀古家院子里的石磨上磨面。怀古老婆对她笑笑,弄那个事还用管那么大的劲。把个林静羞得没入脚处。林静嘴笨,说不出话来,她曾经读过城里的学堂,认识一些字,但嘴上,远不如这些在渔船上常年厮混的婆娘嘴瞎。她们插科打诨,个个是好嘴,还多数能说会唱,微山湖一带盛行渔鼓戏,渔鼓腔连三岁的小孩都会喊两嗓子,这些小媳妇们从小就把嘴练出来了。更何况,跟着男人进湖,大热的天,穿得也单薄,船上可没厕所,女人当着男人的面,背过脸去,在后船拉屎撒尿,所以脸皮也练出来了。林静对村里的女人,哪个都说不过,说不过就不说了。但林静会说一句话,帮我干活吧,然后就笑。林静这个特点在范家庄满吃得开,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好女人。但林静也有自己的弱项,她身体不好,自从那年在江南落下病根,咋也根除不了,天一凉就咳,浑身乏力,三十岁还不到,就月经不正常了。一连几年都怀不上孩子。怀安对她从来没有过怨言,几乎是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
运动突然来了,怀安因当过国民党兵,被抓走蹲了三个月牢。当初范家门里的四才子,结局都出来了,怀古被划成了地主;怀方黄埔军校毕业后,在国民党军队里熬成了团长,抗战时在一场大战中失踪;怀素在老渔洼当乡长,还没当三年时间,这一年被枪毙了。枪毙怀素的时候,怀安也被五花大绑当了陪人。枪毙怀素用了两枪,第一枪,他一低头,子弹擦着后脑勺飞走了,第二枪用的是炸子,枪一响,脑袋开了花,脑浆子蹦出去。老渔洼的憨巴子,有人告诉他喝了人脑子能治好他的傻病。怀素被枪毙之后的一刹那,他的脑浆子一落地,憨子就扑上去,捧起带血的脑浆就往嘴里捂,后来,还是傻。怀安当兵上过战场,他当初不怕死,只是有几年不当兵了,再看到枪毙人的场景,自己也被五花大绑着,认为自己也难免一死。自己死不要紧,就怕林静受了委屈,人有了牵挂就怕死,这一怕不要紧,怀安呼啦一下子拉了一裤裆,一股臭味儿弥漫在鸡蛋清般的空气里。
这家伙吓得屙了一裤裆,好了,没他的事了,放他回家吧。
怀安被放回来之后,因受惊吓,目光变得有些呆滞。怀安虽然没被枪毙,但他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在村里扫大街,掏厕所,给生产队喂牲口。
这一年,范家庄遇上了饥荒,村里饿死的第一个人是怀古的妻子梅花。怀古家里孩子多,一天几个淀粉窝窝根本不够吃。梅花饿死之后,她的几个孩子也都耷拉着头,怀古饿得水肿已经不能动弹。怀安和林静一看,不管不行了。夜晚,趁着人都看不见的时候,就把家里仅有的小半袋干鱼给怀古送来。有了这些干鱼,怀古和他的几个孩子就逃离了死亡线。
这天夜里,怀安和林静从怀古家回来,一进院子,怀安就被一个东西绊倒了。他爬起来,到厨房里点上火把一照,是一个儿童,七八岁光景,饿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怎么办?林静说。
看看能再找点吃的吗?
咱家可是没什么吃的了。
你再找找吧。
林静便到屋里去找,过了一会儿,他端着鱼油灯出来,手里多了两片地瓜干。这个少年吃下地瓜干便能说话了。
怀安问他是哪儿的人,叫什么?
少年也不知道是哪儿的人,只知道自己四五岁光景死了父母,后来被卖到一家戏船上学京戏,有个艺名叫软舞。不曾想赶上孬年头,这戏船来到大运河西渡口。班主说与其在戏船上饿死,还不如让你们上岸各自逃生。于是班主便将五个儿童赶下戏船,扔在了西渡口,自己扬帆南下苏杭。这五个小孩无奈,只好四处讨饭。这个叫软舞的戏子,在西渡口一带讨饭,有时候,一天能要上一口吃的,有时候三两天,也讨不上一口吃的。这天晚上,他三转两转,转到了范家庄,看见村头一户人家,进了院子,本是想讨点吃的,或者到厨房借宿一晚,没想到刚进院子,饿得两眼发花,脚站不稳了,一头栽倒在院中的捶布石旁。
第二天黎明,怀安跑到湖边寻觅吃的。没有木船,他也没法进湖里,木船和门板都被征去劈碎,当大炼钢铁的柴火用了。他沿着湖边走了数里,拣到两个野鸭蛋和一只野鸭子。家里没锅,铁锅也被村里收去大炼钢铁了。怀安找来了一只陶罐,先把野鸭蛋煮熟,又炖了野鸭子。什么料也没有,林静只是往陶罐里撒了一把粗盐。野鸭子煮熟了,那个叫软舞的小孩抱起来就啃,尽管林静和怀安也饿,两人吃下一个野鸭蛋之后,看着软舞吃,软舞狼吞虎咽,对怀安和林静让也不让。怀安倒没觉着什么,只是林静感到有些失落。
软舞吃罢野鸭子,林静说,吃饱这一顿,你就去吧,可以撑几天呢。
软舞走时,林静又给他一个野鸭蛋。
软舞趴下给林静和怀安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端着一只豁碗,蓬头垢面出去了。初春的阳光撒下一片凉意。
怀安呆呆的,看着天,天上有几只鸟飞过,还有去年的一片发黄的树叶在天上飘。
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了,你是想留下这孩子?
嗯!
大人都不一定能够活下来,饿死在咱手上,咱可造孽哩。
怀古来了,他也饿得有些水肿。这个小孩前天也到我家要过饭,我给过他一点吃的,不容易,一口饭就能活命哩。我听说这个小孩是戏船上不要的,班主把几个学戏的小孩扔在了西渡口。一共五个小孩,两个女娃,三个男娃。那四个娃今天在西渡口南面的杨树林里饿死了。这个娃没和那四个娃在一起,他走单帮,好要吃的。那几娃在一起,到谁家要饭,几个孩子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一口饭就能活命的事,咋给啊!所以,很多人家看到是那几个孩子来了,吓得就关了门。不过,那几个小孩也怪可怜,情愿饿死也不分开。
林静对怀古说,哥,怀安想着要收留那个小孩哩。
这样的孬年头,大人保住命就不错了。湖堤上的树根树皮都吃光了。你想收养孩子也行,现在可不是个茬口哩。
哥说得对,不是个茬口。
还有一点,我对学戏的人一直抱有成见,咱老爷爷,你知道吗?可是个考状元的料子,曾经是兖州府的第一名。因为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唱戏的拜仁兄弟,最后被革去了功名,不让入考场了,咱老爷爷因为这事窝囊死啦。
我知道软舞是个戏子,只是不忍心看着他饿死。
学戏的小孩,长大了是个什么心境,这个事可不好说。
翌日后,下起了大雨,一连下了六天。这天早晨,怀安和林静去厨房,一进厨房看见了软舞。他趴在锅门口睡着了。怀安上前,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见他发烧烧得厉害。把他抱到堂屋放床上,拿出被子给他盖上。林静忙用陶罐烧水。
你给他烧点水喝,我去找老孙弄副中药。怀安说完,就披上蓑衣,挽起裤腿,光着脚消失在风雨里。见到老孙,他也饿得水肿。
我需要抓副药。
给谁?
一个要饭的小孩。
多大了?
八岁吧。
咋了?
发烧。我一大早发现,他病倒在我厨房里了。
这样的节骨眼上,你还能想着救人,怀安啊!你真是个人物哩。
我算个啥屁人物,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样吧,冲着你这句话,我给你开三副药,收你一副的钱。
我没钱,先该着你。如果你不同意,我明天一早,给你送来一只野鸭子。
这好啊!我情愿要只野鸭子,只是没锅炖哩。
你用什么屁锅?家里总有个尿罐子吧,别当尿罐子了,当锅使吧,加满水,炖鱼炖鸭煮野菜煮啥都能管饱,能让孩子活命哩。
怀安弄来了三副中药,熬好后给软舞灌下,吃上一袋烟的工夫,软舞便醒了。软舞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火塘里还燃烧着柴火,屋里中药味弥漫。软舞流出两行泪。
爹,娘。软舞喊罢,爬起来就要给怀安和林静磕头。
林静按住了他。别乱动,你还发着烧哩。躺着吧。
爹,娘。我不走了,让我留下来给你们当儿子吧!
林静和怀安点点头。
他们收养了软舞,并给软舞起了大号范清石。从此软舞成了范家清字辈里的一员。范怀安林静两人待软舞如同己出。挨饿的日子不久过去,家里有了节余,怀安和林静又让软舞到学校里读书。范家庄只有高小,没有中学。离范家庄四里路的老渔洼有中学。软舞读完高小,便到老渔洼中学去读。老渔洼中学设在村东头凤凰台上的破庙里,在那儿,软舞结识了老渔洼村苏三爷的儿子苏老鲢,两人年龄颇大,成了同学,班里还有一个好打架的人是独眼龙杨福强,因他又凶又横,有个外号叫独眼螃蟹。在学校里,这三个人玩成了朋友,迟到旷课不说,有时候还敢打老师。
软舞上中学还没半年就出事了。他本来是一个没胆的人,跟着怀安去湖里捕鱼下网箱,在水里捞苲草,不经意捞上来一条昂头吐芯子的水蛇。水蛇在水里软绵绵的,像条蒲草的根,把它捞上来,这蛇有时候也会缠住人的胳膊,或者咬人一口,不过一般没事,微山湖里的水蛇没毒。摸条水蛇这是正常的事儿,不过软舞就不同了,他会吓得脸色苍白,跑到岸上,一腚蹲在草地里,头上汗水直淌,这还不说,晚上回家吃饭,稍微晚一点,必是拿了手电照照,看看院子的石桌下面是否有蛇。
当初,怀安觉得这是好事,软舞如此胆小,长大后肯定不会走错道儿。其实,怀安这样想,真是小看了软舞。他虽然没有胆,但是只要几个人在一块,他的群胆可并不差。
王秋香是渔王寨地主王麻子的闺女,王麻子划成地主之后,每周都要被斗三到五次,王秋香从小被人欺负,她八岁这年,被村里的二流子打了一顿,从此落下呆傻之症。长到十六七岁,什么也不会做,虽然生在湖边,却不敢坐船下湖,采莲捞菱的活一点也不能干。养鸭子放鹅有时也需要撑船,鸭群鹅群会把蛋下在荒滩孤岛上,拣拾需要划船过去,这样的活王秋香也干不了。她能做的就是赶着一群羊在湖堤上吃草,山羊绵羊都成。王秋香虽然呆傻,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穿的衣服虽孬,洗得却是干净,头发也梳理得整洁。不知道的,看到她放羊,不知不觉就会停下来多看她两眼。这时候,她也会目不转睛地看你,眼睛里清澈如水,如蓝天,一丝云朵也没。但别跟她说话,一说,人才知道她傻,头上一句,脚上一句。再打听,知道是王麻子的闺女,叹息几声,再多看她一眼而去。
软舞本不知道男女之事,可是这天他却知道了。这天上午,软舞没写完作业,教语文的老杨罚他抄十遍《半夜鸡叫》。软舞不怕教数学的刘老师,刘老师成分是地主,地主在讲台上是老师,下了讲台,学生爱咋斗咋斗。在课下,软舞就曾经踢过刘老师两脚。但教语文的老杨,学生谁也不敢惹他,他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他是校长,他说了算。更何况软舞是范怀安的养子,范怀安又是个坏分子。软舞能上学,这就不错了。软舞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一进学校,就投靠了苏三爷的大儿子苏老鲢,还有独眼螃蟹。只要这两个人不说让他下学,他完全可以读到高中。坏分子的孩子也可以推荐上大学,只是名额少。软舞没有上大学的奢望,他只想读完中学。到了这天下午,软舞抄了十遍 《半夜鸡叫》,放学后,准备送给语文老师老杨。老杨不在办公室,老杨此时在凤凰台后面的宿舍里。软舞知道住处,拿着一叠稿纸去找他。放学了,学生都回家了,宿舍院里看不见人影。软舞走到老杨窗子下,听到有人在屋里哼哼,是女人的声音,哼哼得有些难听。透过窗子,软舞看到老杨正光着身子和教音乐的王老师干那事。先是老杨在上面,后来,王老师又在上面了,过了一会儿,王老师半跪着在前面,老杨又在后面了。整个过程,王老师都在哼哼。软舞不敢交作业了,顺着墙根,便一溜烟跑了出来。他跑出来便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苏老鲢和独眼螃蟹。
此时,苏老鲢和独眼螃蟹正拿着鱼叉在湖边叉鱼。软舞躲在湖边一棵老柳树下直做鬼脸。
有了啥驴日的咕咕牛,过去问问。
这一问不打紧,软舞把老杨在上面、在下面、在后面的事描绘了一遍。独眼螃蟹听完,瞪大了眼睛。
老杨这狗日的,他淌熊了吗?
淌了。
咋淌的?你看见了?是不是他淌熊之后,王老师就能怀孕生小孩?
废话。不是那样。
反正要用勺子灌对吧?
这个我倒没看见,可能最后在灌吧。
狗日的你们俩瞎争竞个啥?咱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时候,软舞看见了放羊要回家的王秋香。软舞诡谲地笑笑,咱们找秋香试试吧?
独眼螃蟹说,她是傻女。
苏老鲢说,她傻你瞎,你们正好般配,她长大正好给你做媳妇哩。
你别操人好不?
你们俩别争了,秋香这就走远了。
给你两块糖,快去拦她,看她愿意不?
软舞接过两块糖,一溜小跑上了湖堤,他拦住秋香。
秋香,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傻丫头,我是你舅哩。
我没舅。
我不是你舅就是你姥爷,反正咱们是亲戚,知道吗?
啊!姥爷。
对,是姥爷。你喊我姥爷,我给你糖吃。
姥爷。
乖,给糖。
秋香接过糖,捂嘴里。真好吃。许老养也给过我糖吃。
软舞大惊,许老养可是渔王寨的支书哩。
秋香,咱下湖堤玩吧,我还有糖给你哩。
好。
软舞领着秋香就下了湖堤,他们来到芦苇丛深处。
苏老鲢说,秋香,你脱裤子躺下吧,你躺下我们给你糖吃。
要先给糖。
苏老鲢掏出来三块糖。
软舞说,这个事儿,你们先干,我到湖堤上给你们望望风。
软舞说完,便来到湖堤上。西边的晚霞一片火红,太阳还没有落下。还没进入夏天,就有些燥热。湖堤上的槐树阴翳蔽日,在黛蓝的暗影里,小青虫嗡嗡地叫着。这时候,软舞看到一个人,他拔腿便跑。
狗日的往哪儿跑?给我站住!
一个闷雷似的声音突然从软舞背后传来,像一把刺刀刺透了他。王老师的哼哼声躲在了小青虫的翅膀底下,飞走了。软舞转过身来,吓得魂儿进了爪哇国。
这个喊住软舞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渔王寨的一个大人物民兵连长杨瞎子。他的狠是出了名的,土改时期,没向上级汇报,私下里在一个早晨,把渔王寨的地主殷学礼枪毙在微山湖西岸的剑茅滩。他身上像长了瘆人毛似的,人见人怕。谁家小孩一哭,只要说,杨瞎子来了,小孩立马就止住了哭。
你小子,见了我为啥跑?
软舞刚才从湖堤上往下跑的时候,杨瞎子骑着自行车正好从湖堤上路过,他是从湖堤一个岔口上来的,软舞心里有事,看见他就跑。
杨瞎子解放前当过除奸队员,专门收集汉奸和叛徒的情报,所以他遇上人总用怀疑的目光看。这软舞看见他就跑,他马上知道这里面有古怪。日他老妗子!没古怪你见我跑个毬?
我想跑到湖边看看鱼群上来没,这些日子湖里经常出现鱼群。
胡说八道,你去看鱼群还用把脸吓得苍白?你还用吓得出汗?
我啥事都没干哩。
狗日的不说实话是不?老子亲手毙过人,今天没带枪,带枪就敢毙你!
我真没做什么。
我看不像。杨瞎子说罢就围着软舞转了几圈。你说你是哪庄上的?你爹是谁?
我是范家庄的,我爹是范怀安。
你爹在村里做什么?
挑大粪,喂牲口。
这就对了。你小子,长这么高了,不帮着你爹干点活,一个人跑到这湖滩上来,说没事,你狗日的,不要袖筒里藏鬼来哄我。我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老子解放前专门除奸。电影里那些个侦察英雄你看到了吗?我比他们厉害得多,他们算个毬?其实,杨瞎子抓住软舞,一开始感觉软舞有古怪。但他一问,软舞吓得脸都变色了,杨瞎子觉得好玩,他想在软舞面前继续喷空啦云,把解放前自己除奸的经历全喷出来。谁知道软舞听不进他喷空啦云,两个眼睛乱瞟,巴不得学土行孙,立马钻入地下走人。
你狗日的眼神不对,你看着我,这麦子没熟,你小子是不是想偷麦子。
我哪儿是想偷麦子,是想看鱼。
看鱼哪不能看?非到我们渔王寨来看?
他这样说的时候,湖堤上羊叫了起来。
是你的羊?
不是。
谁的羊?
我不知道。
不知道?杨瞎子突然想了起来,他目露凶光。我知道了,这是王秋香的羊。王秋香去了哪?她人呢?狗日的不说实话,非毙你不可!让你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用竹签往你指甲里钉。
杨瞎子喷空啦云惯了,这荒郊野洼,湖滩之地,哪儿去弄老虎凳?不过他一席话,却真把软舞吓尿了裤子。
软舞吓哭了。不干我的事,他们在那儿。软舞用手指了指前方一片芦苇地。
杨瞎子突然有了意外的收获,他本来是要去范家庄找大队长地毛根喝酒的。
地毛根两天前告诉他,船上有两坛子地瓜烧,你不来喝就没有了。
杨瞎子挂念着地毛根的地瓜烧,太阳一偏西,还没往稻田地里落,他就从家里推出自行车,从前面一掏腿就骑上去。他也会从后面甩腿上车,但那样子不文范,是笨工子骑自行车的动作。他的天津飞鸽牌自行车是小轮的,是渔王寨的第一辆小轮车子,牛逼得很!骑这样的车子,不掏腿从前面上,不丢人吗?他脑子里这样胡思乱想着,上了湖堤一拐弯就看见了软舞。
杨瞎子从软舞嘴里问出了东西,这下可不打紧,他立马劈下一根树枝当枪,从后面标着软舞。走,快走!带路!老实点,不然我就枪毙你!
软舞在前面走,带着他来到那片芦苇地。
王秋香依然赤裸着身子躺在草地上,嘴里还含着糖块。王秋香看见杨瞎子,她坐起来,朝杨瞎子笑笑。真好吃。她说。
五
为了续家谱,软舞决定到范家庄亲自去一趟。数月之前,他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大人物,晚上宴请吃饭,他自我介绍,说我是山东的,姓范。
那大人物问,和兖州的范家能续上吗?
我们正是从兖州迁出来的。
在山东,范家是齐鲁人文第一家。据说还有当年御赐的牌匾哩。
这大人物对兖州范家如此了解,细问,方知这大人物原来祖籍也是兖州府人氏。姓马,在京里做官,以前在微山湖一带做地方官,近几年颇有官运,升得较快。他对软舞有好感。好好干!莫辜负了齐鲁人文第一家这称号哩。
软舞点头称是。自此,软舞觉得姓范还是满有意思的。那天,小铃铛来了,捎来了刚续的一本家谱。
小铃铛告诉软舞,家谱里没你。他和睿民素来不睦,原因是,小铃铛也想当村里的文书,只是没有竞争过睿民,他有些嫉恨。软舞的势力越来越大,小铃铛本是个杠铃头、弹簧腰、头上戴着风向标,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的人,有空没空便往城里跑,范家庄有个风吹草动,小铃铛听不见风就是雨,也都汇报给软舞。
软舞对村里东家长李家短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下一步的村庄合并,新社区的开发,他还能在乡里征用多少亩耕地,他还想在老渔洼上两个高污染的企业。下一步厂区的选址选在哪?老渔洼负责招商引资的副乡长老于,像跟屁虫似的一天到晚跟着软舞。乡长姓车,人称老车,老车也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地请着软舞。为什么呢?因为老渔洼开发区,数年前就合并了几个村庄,乡里答应让老百姓住楼,一晃过了数年,新社区没建成,原来的村庄因采煤成了塌陷区,负责建设新社区的老板携款跑得无影无踪。老渔洼乡里的一些老百姓,隔三差五背着干粮上访。为这事,弄得老渔洼乡里的书记乡长疲惫不堪。没办法,乡里把软舞当成了救命稻草,主要是想让软舞投资,把社区建起来。软舞心里有底,建社区可以,我要再征两千亩地,上两个企业,一个是化肥厂,一个是煤化厂。
软舞知道自己在老渔洼乡的分量,也知道自己在山阳县的分量,本想在老家范家庄获得族人的尊敬,这个要求并不算高。续家谱吗?把他续上就是了,可怀古老头硬是想着那些陈年鼓破年锣的鸡巴事,隔着门缝看人。他这样想,倒也没什么,只是小铃铛一说,他才觉得这续家谱里另有文章。
小铃铛说,当年怀安爷打你,打断一根喂牛的拌草棍。打断拌草棍本来也不是怀安爷的主意,是怀古爷的主意。那时候,怀安爷领着你到怀古家,对着那个御赐的破牌匾,让你跪下。你跪下了,给祖宗磕了头,谢了罪,本来没什么事了。再说,当初王秋香那事,没你什么大事,不过到了怀古爷这儿,就有事了。怀古爷指着那御赐的牌匾说,禽兽不如啊,禽兽不如啊!咋能对得起这块匾?根本就不配做范家的子孙哩。是这样,怀安爷才动了真气,打你才下了死手。于是就打断了拌草棍,父子从此反目成仇。怀安爷赶走了你,后来你没给怀安爷养老送终,这也是常人一报还一报的事,有因就有果呗!拌草棍都打断了,咋给你送终?
多少年都过去的事了,怀古老头可能还记着,我还听说,当初,怀安爷收养你的时候,怀古老头没少从中作梗。那时,你遭戏班遗弃,一个几岁的孩子,多可怜啊!可怀古爷说戏子是下九流什么的,不让怀安爷收养你。这事儿一开始就打下了结,所以呢,几十年咋也解不开。想想看,哥,如果没有你的企业为乡里交税,四百多乡干部,八百多老师,他们吃什么?他们连屁也吃不上,他们还不喝西北风?哥也知道,你在没起来之前,这狗日的老渔洼乡,六年时间里老师一个鸡巴铜子都没发。是你给他们发了工资,你的贡献大了。你为咱范家争大光了!是怀古老头泥巴蛋子眼,他没看到你的好,老家伙还迷着哩。要不,他就是骨头里没看起你是个弄啥的?
小铃铛说了这些。走了之后,软舞这天摔碎了一个价值数万的紫砂壶。
这天上午,软舞来到范家庄,他没有坐车,是坐豪华游船从湖上来的。他和微山湖一带混黑道的于四秃子是朋友,他在于四秃子的楼船上玩了一天,第二天便从西渡口上岸,来到范家庄。听说软舞回老家,于副乡长和车乡长早在村长杨金环家等他了。软舞没带太多的人,只带了办公室的一个人和他的贴身保镖小陈。小陈在少林寺练过八年武,腰里常背着挎包,里面装着十二把精致的飞刀。小陈剃着光头,身上刺着龙,样子长得有些凶。软舞身躯肥大,小陈瘦小,像只猴子在他身后跳。那个办公室的人提着黑包,在软舞身边跑前跑后。他们来到村里十字路口大棠梨子树下,像苇咋子那样撒烟。不过,软舞撒的不是大中华烟,他撒的是二十块钱一盒的泰山烟。软舞和他们寒暄几句,便来到村长杨金环的家。杨金环拿出紫砂壶和上好的白茶给他泡上,又看了看两个乡长。
咱中午到湖里的银杏洲上去吃?还是到西渡口的稻香村酒家去吃?
这事看看范总的味口吧。
别特殊,就在稻香村吧,中午要叫上两个人,一个是文书睿民,一个是我本家的族长怀古爷。
怀古老头可是个古怪人,岁数越大,越糊涂,咱喝酒图个畅快,就不要喊他吧?叫上睿民还不都有了?
不,今天我请客,主要是请族长怀古爷。
我知道你为啥事而来,前几天,苇咋子不是来过吗?续家谱的事,是怀古老头不对,这事还用你出面吗?我也正想着找睿民商量这事呢。今天,两位乡长作陪请他,也算给足了他面子。
一点小事,根本不值得闹家窝子。
这事嘛,杨金环又摇了摇头,说小也不算小,不让范总入家谱,范总在范家的威信可是扫地哩。这老头子也是糊涂,范总工作这么忙,他应该支持才对啊!范总可为范家增了光哩。
老家伙可不见得这样想。我中午来还有一件事要做。软舞在杨金环的客厅里转了转,又来到院子里欣赏起一片竹子。准备好香,我要到怀古爷家里认认真真地拜一下牌匾。拜拜那块“齐鲁人文第一家”的牌匾。
那好,杨金环说,我先去通知一下怀古老头。把范总要请他吃饭,还有拜牌匾的事告诉他。看这糟老头咋说!
我们在家等你。
怀古老头没在家,他正在河滩上给老周排船。这一天,是排船放线的好日子。
太阳悬挂在树梢上,湖堤上柳絮翻飞。在老运河滩上空,渔家端鼓腔一直响着。端鼓声嘭嘭嘭,嘭嘭嘭,炸豆般竖在一大群造船人的耳朵上。老周拿出一辈子所有的积蓄要造一艘大船。线头儿是怀古老头,造船放线可是他的绝活。阳光落在他粗糙的大手上,他双手按着一大块柏木板,这是一块中心板材,长短厚薄合适,柏木板耐浸泡腐蚀,质地坚硬,是做中心板上等的料子。怀古老头放完第一道中心板材的中心线之后,便坐下来吃烟,他米黄色的玉烟嘴在阳光下滴淌着紫橙色的烟油。老周将一把斧子和一只大红公鸡递给他。怀古老头吃过一锅烟,将烟锅在脚底板上磕磕,然后将烟袋别在腰间。他右手接过斧头,左手抓过来大红公鸡,只见他将斧头划了一道弧线,一斧子见血,将鸡脖子割破,用鸡血绕着中心板材上的中心线滴了一周。以鸡谐吉音,祈大吉。怀古老头杀罢鸡,老周已经设了香案,摆上供品,点上香烛,祭祀龙王和鲁班神灵。此时,端鼓声再次扬起,夹杂着鞭炮声,怀古老头和老周,还有黑压压的一帮人,兀自一起跪拜,连磕三个响头。紧接着怀古老头凝视着中心板材上的中心线,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龙王保佑,黄金铺底。鲁班显灵,顺风大吉。
杨金环像一只兔子,嗖一下脚底生风,从家出来,穿过几堵残墙和几处空院落,野猫般窜过竹林野藤,抄近道,进入怀古老头的家,只见大门紧锁,方知道怀古老头不在家。他又来到睿民的家,睿民在家里正修着一副渔鼓。睿民小时候跟着本家的怀渔爷爷,学过渔鼓戏。他从小就喜欢渔鼓。
你鼓捣渔鼓,这玩意有啥好玩的?
阳光掉在墙壁上的鸽子窝里,发出一阵温暖的梦呓。
咋能这样说呢?这是个好东西,你会了,就知道它的好。
你爷爷这老家伙八十多了,咋还像掐尾巴的活猴坐不住?他不在家,院子里就一堆鸽子飞来飞去的,我哪天高兴的话,偷他几只炖了吃。
你想把他气死吗?那些鸽子可是他的命根子。
老家伙在哪?
没走远,老周要建艘木船,他给老周放线去了。你上了湖堤就能看见他,找我爷爷有事?
当然有事,你中午别在家吃了,软舞在我家,中午他要请你爷爷吃一顿哩。狗日的软舞有钱,让他请好的,去渡口的稻香村,拣最贵的吃。
我爷爷不一定去。
这个事就交给你来办,软舞带来了高香,说还要拜拜你家那块鸡巴牌匾哩。
有这事?
你别不当蛋玩,软舞身后还有车乡长和于乡长哩。
睿民说,我去喊。
睿民拍了下身上的土,洗了洗手,接过来杨金环的烟。有只麻雀在他头顶上翻飞。睿民心里骂,软舞这狗日的,他还真的较上劲儿啦。他是来拜匾吗?还不是为了续上家谱。睿民翻过湖堤,看见了他爷爷。他刚放完线,此时,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吃着一锅烟。老周还有几个造船匠,正在树底下啦云,云里雾里闲侃。
爷爷,有事。
啥事?
软舞来了,还有乡长,说要烧炷高香,拜拜咱家里的那块匾。
怀古老头磕了下烟锅。我去看看,谁知道有啥狗日的咕咕牛。
怀古老头提着烟袋,一口一口地吃着,不紧不慢,来到家,两个乡长和软舞早在院子里等了。怀古老头蹒跚着翻过院子门槛,软舞三步并作两步走,急上前握住怀古老头的手。
鸽子的咕咕声在梦中寻找着小青虫。
大爷,我看您老人家来了。软舞抓住怀古老头的双手紧紧握了一阵,说完掏出泰山烟让怀古老头。吃一颗吧?
怀古老头从自己烟包子里捏了一撮烟叶。我还是吃这个,这个过瘾。
大爷,咱范家有一块“齐鲁人文第一家”的牌匾,不是御赐的吗?我想烧烧香,拜下这块匾。
我屋子里可是又脏又乱哩。你们不嫌脏吗?
大爷,这是说的啥话哩!脏也是咱自己的家,是不?
怀古老头没说什么,便开了房门。房檐下,窗子上方,一溜七八个陶罐子,悬挂在墙壁上。陶罐里的鸽子一会头朝外,一会腚朝外,迷惑地看着这几个陌生人。“齐鲁人文第一家”的牌匾,悬挂在一张乌黑发亮的八仙桌上方。墙上还挂着一张发黄的毛主席像。屋梁上白醭子直往下落。屋里散发着古老的陈年旧事的霉味。
小陈,把香点上。
软舞后面的光头小陈点上香。睿民和杨金环架来了香炉子,软舞在清水盆里洗了手,插上香,然后跪倒,在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这块牌匾上的字迹,绿漆已经斑驳,皇帝的印玺也模糊不清。
这皇帝御赐的牌匾,可是我们范家的骄傲哩。软舞笑笑说,大爷,您老人家要好好保护它。
又说了几句话,几个人退出屋子,来到院子里,臭椿树上,又掉下来几只毛毛虫,在散发着鱼腥味的阳光里蠕动着。乡里的车和软舞的车,早在十字路口大棠梨子树下等了。
到饭点了,大爷,您老人家别嫌我请的孬,咱到西渡口的稻香村吃一顿吧?
让睿民陪你去,我这糟老头,邋邋遢遢,算了吧?
哪能啊大爷,您是咱范家的族长,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没您哪成。
睿民也说,去吧,爷爷。
老周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让他改天请吧,咱今天去稻香村。
酒桌上,怀古老头认为软舞一定要提续家谱的事,谁知道,软舞一字未提。倒是车乡长和于乡长说了许多,说范总这样的优秀企业家,真是范家的光荣和骄傲,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还是书香门第出人才哩。
对于这句话,怀古老头倒是受用,只是书香门第不假,要说出人才,软舞这样的算吗?
文革结束这年,软舞偷了村长杨金环的牛,卖了一千块钱,东窗事发,被逮住后,一审问,他又招了和他有牵连的另外几个案子。这下不要紧,被判了七年刑。他出来后的第二天上午,就直奔村长杨金环家。
村长,我出来了,我这辈子是混窝鼻了,金环你给我找个混饭吃的门道吧?
我能有啥门道?
没门道借点钱也行。
我也没钱借给你。这样吧,咱村里打面房,我让你承包,收多收少全是你的。另外,打面房还有二十多亩地,也归你耕种。
好,金环,有你这句话,以前咱俩的过节全清了。
从此,软舞承包了村里的打面房和所属的二十亩地。所有的收入全是他的。后来,老渔洼建起了煤矿,矿上看中了软舞承包的那块地皮,要用来建洗煤厂。因为软舞的打面房距离范家庄的码头近,便于往外运煤。矿上要出二百万,软舞给矿长说,二百万就二百万,你愿给多少是多少,不过呢,往外运煤的活全给我。矿长认为捡了个便宜,还是农村这傻老冒好日哄,便和软舞签了合同。谁知道,煤矿一运营,往外运煤的车全是软舞的,这下软舞立马发了。打面房那二十亩地卖了两百万,这些钱也成了软舞自己的。软舞一下子发了,奇迹般地发了。发了的软舞不光经营煤炭运输,也承包工程和房地产,后来又办淀粉厂、橡胶厂,他的财富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不过,富了的软舞并没给老渔洼乡带来好处,他养了一帮打手,在老渔洼乡的强制拆迁中,动用黑恶势力,打死了三个人。去年,他通过制造假车祸杀害了上访告他的白鲢鱼。今年春,他手下的人又因为拆迁,打残了渔王寨的王大憨,砍死了老渔洼村的独眼螃蟹。另外,软舞的手下,还盗墓、开赌场。湖里游动着数只豪华楼船,既是赌场又是妓院。除此之外,软舞还有地下钱庄,参与洗钱和放高利贷。
对软舞的所作所为,怀古老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更何况,当年怀安还立有遗嘱。这样的野种怎么能进范家的族谱?他居然还是优秀企业家,还有什么狗日的头衔一大堆。他凭啥是我们范家的人才?这不是糟蹋我们范家吗?据说,他还是名牌大学的什么狗日的管理硕士。我呸!
怀古老头虽然在心里骂,但还给软舞面子,请我吃饭我来了,敬我的酒,我也喝了。怀古老头酒量不减当年,只要敬酒,来者不拒,他喝了八大碗。软舞本来能喝,本想从酒上征服怀古老头,把他灌醉。没想到他敬一杯,怀古老头喝一杯,他当然也陪一杯。怀古老头啥事没有,软舞却是脸色煞白。怀古老头的酒量在范家庄一带是最有名的,湖里人家酿制的地瓜干烧酒,他能喝三斤不倒。这次请吃饭,软舞用的是五粮液,还是低度的,这样的酒对怀古老头来说,就像喝凉水似的,没啥酒味。怀古老头天生酒量大。酒桌上虽是喷空啦云,但怀古老头察颜观色,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一字一句,恰到好处,将传统道德礼义仁智信,这一套伦理阐释得头头是道。他用圣人的话,借古喻今,大骂当今一些人多行不义。怀古老头一席话,虽然没有骂在软舞脸上,他也觉得字字如刀,背后一阵阵发凉。他感到窝囊晦气,请别人吃饭还要遭别人痛骂,多少年来,这还是头一遭。他今天输了,他感到怀古老头不愧是范家的族长,那御赐的牌匾挂他那儿看来没错。他又给怀古老头敬了一杯酒,思量着下一步如何出招。两个乡长也站起来给怀古老头敬酒,本想着这田夫村氓,山涧野老者流,见了一方父母官,应该恭恭敬敬,唯唯诺诺,裤裆里有一泡屎尿也要吓出的。没想到怀古老头,酒量莫测,谈古论今,风趣诙谐,两个乡长也不禁叹息。
真人,大隐啊!
软舞又要了一箱五粮液,几个人喝着啦着,不知不觉日已偏西。
散场后,软舞回到城里,因喝酒过多,他挂上了吊瓶。苇咋子侍候在身边。
今天的情况啥样?
人老了奸,牛老了滑,兔子老了鹰难拿。今天给他一过招,才知道,这老家伙还真是只老狐狸,以前有点小看他了。
那咋办?
好办,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早晚让他知道,天天木子(啄木鸟)掉到井里,嘴硬不打石。今天,让他风光了,露脸了。
续家谱的事,咱还求他吗?
求他个屁,我一个字也没提,咱不提,还要让他乖乖地续上。我狗日的有法。
六
杨瞎子和苏三爷不睦,是因为苏三爷解放前曾经嘲笑过他。那阵子,杨瞎子挎着竹篮,走街串巷卖香烟洋火。这天,他来到老渔洼。在村里一棵老槐树下,苏三爷还有几个人,正在玩一只驳壳枪。杨瞎子凑过去看热闹。苏三爷见是杨瞎子,有些瞧不起他。
你瞎着一个眼,能玩枪吗?还看枪哩。
我怎么不能玩枪?把驳壳枪拆了,我背着手也能装上。
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就知道了,别瞎吹。
苏三爷说话无意又带了瞎字。杨瞎子不服,他气得有些脸红。
我献丑试试。
杨瞎子便背过身去,一分钟还不到,把拆开的驳壳枪装上了。一甩手瞄了瞄。然后把枪递给苏三爷。
当心走火!杨瞎子重重地丢下这么一句狠话,就消失在街上的树荫里。
苏三爷本想发怒,但他无意中看到了杨瞎子怀里也掖着一把驳壳枪。这狗日的杨瞎子,谁知道他是啥来路。解放后,苏三爷才知道杨瞎子的来路,杨瞎子从十五岁就给八路做探子。苏三爷曾为几句话得罪过杨瞎子,他一直后悔着。
苏三爷的儿子苏老鲢和独眼螃蟹在芦苇丛里干了傻女王秋香,被杨瞎子抓到了把柄。他把苏老鲢、独眼螃蟹还有软舞带到渔王寨大队部,先是每人抽了几十皮鞭,打得三个半大后生喊爹叫娘,杀猪般叫唤。这还不说,又扬言要送公社,让这几个小子蹲监坐牢吃枪子儿。
苏三爷知道这事后,大吃一惊,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儿,当夜备了份厚礼,来找杨瞎子。杨瞎子从小没爹没娘,是跟着他舅老童长大,老童跟苏三爷解放前有点私交,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经老童私下里一通融,杨瞎子才松了口,答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几个孩子还小,给他们一个活路。王秋香家那边,苏三爷又活动着让公社里给王家取消了地主成分,改成了中农。独眼螃蟹长大了也不好娶媳妇,苏三爷做媒,让王秋香当了独眼螃蟹的媳妇,不声不吭跟着独眼螃蟹过日子去了。
软舞虽然没干王秋香,但这馊主意是他出的。苏三爷知道他是主谋,连夜来找范怀安,当场把范怀安气得晕了过去。苏三爷又是掐人中,又是帮着林静给他喂开水,日鼓了大半天,范怀安才醒了过来。
三爷,你说这恶心人的事咋弄?
没什么好办法,花钱抹平呗。现在幸亏还没往公社里送,送上去,我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熊了。花点钱吧,他们几个都招了,说软舞是这事的主谋哩。
范怀安又急又怕,弄不好把自己都要搭进去。需要多少钱能弄平这事?
你还用问多少钱?你家里有多少钱,你就拿多少吧,这事弄不好,连你都要弄进去坐牢。
我家这些年,哪有什么钱?就有一百多块钱。
你就给我一百块钱吧,我把这事跑下来。老鲢这狗日的,弄完这事,我要揍他个半死。
这天夜里,范怀安去了渔王寨,他给杨瞎子提了两瓶地瓜烧,还有一捆子上好的烟叶。
按理这几个孩子可是该枪毙的罪。杨瞎子说。
院子里只关着软舞。苏老鲢和独眼螃蟹已经被杨瞎子放走了。
软舞是主谋,关几天再说吧。
范怀安没讲下情来,这时候,范怀古又来了。范怀古会说,杨瞎子说不过他。三绕两绕,杨瞎子就掉到他挖的坑里。说了半天,两家老辈里还有亲,怀古的爷爷和杨瞎子的爷爷是同学哩,两个人都读过同一个私塾,有义结金兰、八拜之交、一同进京赶考的情份。一提这,杨瞎子没词了,当即就放了软舞。
范怀安将软舞带到范家庄,没先进自己的家,倒是领着软舞进了范怀古的家。来到堂屋当门,软舞对着“齐鲁人文第一家”的牌匾就跪下了。他等着范怀安发落,范怀安却并没有打他骂他,也对了牌匾跪下,嘴里嘟囔着,是我有眼无珠,辱没了先人。
回到家里,夜色更浓了,天上悬挂着一圈昏黄的月亮。野鸭子和其它水鸟在微山湖上空鸣叫着。
跪下!你这个孽种!范怀安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凶相。他咬牙发出的磕碰声,随着老槐树的叶子在地面上飘移。他骂着软舞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喂牛的拌草棍。
你哪里是范家的子孙?你根本不配做范家的子孙,我白养了你八年,从明天起,你该滚哪去,就滚哪去!他说着举棍就打。
我养了你八年,我揍你八棍,咱从此断绝父子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情愿当老绝户,也不养害人的白眼狼!
这软舞本是一时无知,事情已经做下,他已经没啥好后悔的了。只是咬着牙,耳朵里听着棍子在他屁股上清脆有声的击打。范怀安并没有打软舞八下,他打到第六下的时候,拌草棍被打断了。林静舍不得让范怀安再打,哭叫着夺下了那半截木棍。
软舞,你这个憨熊,你还不跑,想让你爹打死你吗?
这时候,软舞才爬起来,迷迷糊糊消失在夜色里。出了家门是槐树林和竹林,然后就是湖堤。软舞沿着湖堤到了西渡口,找了一间放货物的敞篷睡下。第二天一早,他搭上一艘去城里的货船。这艘船是沿着大运河开往徐州的。软舞想到徐州闯闯,于是上了这艘船,这是徐州一家食品厂的船,在济宁扬州徐州三个城市运送货物。船老大姓徐,个子不高,白脸,脚长得大。看软舞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有些同情。
你挨揍了?谁揍的?
我爹。
你爹为啥揍你?
软舞不说。船老大端给他一碗吃剩的炖鱼。
一天没吃东西了吧?吃吧。我船上正缺一个水手哩,我看你小子也有把力气,如果你愿意,在我船上干临时工吧?我们的船可是正儿八经的食品厂的船,你能跟着我干临时工,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让你干临时工,你必须回答我,你爹为啥揍你?
软舞脱下衣服,亮出后背,他的后背上全是血道子。我爹不是我亲爹,他早想把我揍跑。
老徐一听,也不好意思再问了。你在船上当搬运工吧,每月工资十八块钱。不少了,我是正式的,每月才二十九块钱。
一晃数年过去,这条船每月都从扬州到济宁往返一次,途中走走停停,有时候也停在西渡口。每当这时候,软舞都装病不出来,他躲在船舱里,羞于见到范家庄的人。这一日,货船来到扬州地界,突然遇到一个落水女子,老徐让软舞把她打捞上来,放在船头上一控,那女子哇地一声吐出了一滩绿水,就活了过来。问是哪里人氏?女子不愿回答。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谁有烟?我要吃颗烟。
老徐看着这女子和软舞年龄相仿,也有意撮合这一对好事,忙递给女子一颗烟。女子接过烟,软舞给他点上。女子吃了一口烟,吐了个烟圈。
我活了两次了,值了,你们谁要娶我当老婆,我都同意。
老徐笑笑。他叫软舞,还没媳妇,跟他当媳妇吧。
这女子看看软舞,吃了一大口烟。我愿意。
这是天意。老徐说这句话的时候,几只鱼鹰在水面上飞起飞落。软舞,我知道你是范家庄人,到了西渡口,你下吧,把媳妇安顿好,你还可以继续到我船上来干活。
软舞点点头。船回到徐州,老徐帮软舞算了下工资。软舞在船上一共干了三年,奖金加工资一共存了一千三百块钱。
老徐把钱给软舞领出来交给他。软舞买了两瓶地瓜烧,又给老徐老婆扯了一丈花布算是答谢。船又北上,到了西渡口,软舞便和老徐告别,领那女子下船。
在外面闯荡了三年,软舞啥都懂了,他手里也有钱,自觉不同凡响,来到范家庄,既不到他养父范怀安家里去,也不到族长范怀古家里去。他去了书记范清斌家。
范清斌看他进家,领着媳妇,还提了厚礼,满脸堆笑,让他进屋。
我需要一处地方盖房。
范清斌吃了一口烟。你是范家庄人,户口在这儿,当然有在这村里盖房的权利。
我在哪盖?
你还用盖吗?地主杨兴仁全家都迁到关外去了。他的院子闲着,说是要卖哩。
那好,我买。
他要多少钱?
三百块钱吧。
三百就三百。
你来家,见你爹和娘了吗?
我没爹也没娘,他们不认我,现在,我还不认他们呢。我凭啥认他是爹,一个坏分子,国民党的兵痞子。打我时,把胳膊粗的拌草棍都打断了,我还认他做爹?他是想打死我哩。
可别这样说,养你八年,也不容易哩。支书老婆说。
他们养我亏了吗?我在他家下湖捕鱼,喂鹅喂鸭喂鱼鹰,割猪草喂牲口,我啥脏活累活没干?他们什么时候也没拿我当儿子看,是拿我当小长工使唤哩。
支书范清斌脸上,这时候没了表情。你把钱留我这儿,那院门上的钥匙你拿去吧。
空口无凭,范清斌又给软舞写了三百块钱的收据。
从此,软舞住进杨兴仁的院子里。这杨兴仁的院子离范怀安就一墙之隔,父子相见也不答话。范怀安见了软舞也低头走路,你不理我,我还理你?一天,夜深人静之时,范怀安突然醒来,握住林静的手。
我俩咋就养了一只白眼狼呢?
这一年,湖西一些村庄发生武斗,软舞当上了造反派的一个小头目。在村里,想斗谁就斗谁。每次斗地富反坏右的时候,范怀安和范怀古都是跑不了的。主席台上,需要氛围,需要有人诉苦。软舞就上来了。
范怀安打我,把胳膊粗的拌草棍都打断了,大家说这人心毒不毒。
主席台扎在村里十字路口的大棠梨子树下,树上挂着几盏鱼油灯。灯火在月光里忽明忽暗地闪着,在流淌着鱼腥味的一群渔民脸上漂移不定。
这人心太毒了!真是太毒了!
软舞还要做一件事,范家有一块匾,是御赐的,写着“齐鲁人文第一家”。当时,他想把这块匾砸坏烧掉。
这块匾可不是个小东西,在范家,只有族长家里才有资格悬挂它。谁能当范家的族长呢?按照族规,一是要有学问,有修养。二是要德高望重,以德服人。三是有能力公平正义。软舞觉着这块匾挂在范怀古家里有些亏,便招了几个青皮混子要到范怀古家摘匾。
支书范清斌不愿意了。
你摘匾干什么?那匾碍你屁事?
软舞一时无话,他毕竟还有些脑子。这匾挂你家才合适哩,我是想摘了挂你家。
胡说,怀古叔虽说是地主成分,但他还是族长。你要是打匾的主意,就别想在范家庄混了,你是什么熊东西?你配姓范吗?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软舞自买了杨兴仁的院子,手头有点钱,感觉在村里高人一等,一不小心却被支书当面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地上有个蚂蚁窝也要钻下去。回到家里,想来想去,豁然开朗,支书和范怀安、范怀古他们近,姓范有什么熊了不起,还齐鲁人文第一家,这不封建残渣余孽吗?屁。
第二天,软舞在村里十字路口大槐树下庄严宣布,从今天起,龟孙才姓范哩,我是不姓范了。不过他的誓言,等于嘴上抹石灰白说,村里人照样喊他软舞。走到外村,上了年纪的人遇上他就说,给你爹范怀安问个好,我们是好伙计,好久没见了,让他来我船上喝酒。软舞还是照样姓范,在外人眼里,他还是范怀安的儿子。
怀安的老婆林静这年病情更重了,从春天病到夏天,从夏天又病到秋天。她脸色蜡黄,如同干菜叶子。林静得的是啥病,看了无数家医院,都没有看出个道道来。眼看到了深秋,天越来越冷,林静的病是越来越重,可惜的是,经过数年的折腾,怀安手里也没钱了,能借的全借了。
这天下午,牲口屋里没人,怀古来找他。怀古穿着一个破夹袄,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诡谲。
弟妹的病啥样了?
看了,就是不见好。
吃药了吗?
没吃,没钱吃药了。
这怎么行?我也在给你想法,借借抹抹吧。
能借的全借了,不好意思再张嘴了。
总不能看着弟妹这样病下去吧?
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胆就有办法,就怕你没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顾忌啥?救命要紧哩。
你是说……
今天晚上,我和喂红羊的老周看场。老周到渔王寨杨瞎子的船上喝酒,肯定要喝到半夜不回来,就我一个人哩。队里的红麻都摔好了,打成了捆,一捆麻五十多斤。现在红麻好贵哩,一块二啦。怀古朝怀安笑笑。吃完一锅烟,把烟嘴朝牲口棚的木柱上磕磕,别在腰间,朝湖堤上的竹林走去。我从广播里听了天气预报,今天晚上没雨。
哥,你的话我明白,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偷事咱不能做。
怀古摇摇头走了。怀安站在牲口屋的院子里,院中牛粪马粪驴粪的气味折磨着他的记忆。救命要紧,我是该想点办法了。院子里拴牲口的石橛子被磨得光滑细腻。怀安坐上面一连吃了五袋烟叶。夜里,把生产队的牲口侍候好,红月亮早已经挂在了湖面上空。野鸭子和夜莺的叫声从湖中的芦苇丛传来,带着一片黑暗和忧伤。怀安刚要出去,支书范清斌和两个民兵来查夜了。
牲口都吃好了吗?
差不多了,就两头骡马还欠点。队里说让人给送草料,不知道啥原因愣是没送来。
生产队的活还靠着这几匹骡马哩。你到场上给骡马背一包豆角皮喂喂。
那儿有看场的,我咋说?
我陪你去。
怀安又吃了几口烟,他们一起去了生产队的打谷场。
怀安背来了一麻袋豆角皮。
后半夜,一个人影来到打谷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软舞。
今天一大早,怀安去南阳岛给老婆抓药,回来时,匆忙将船停泊在岸边芦苇丛。这一幕,让软舞看见了。怀安走后,软舞来到船上,见船舱里空空荡荡的,啥也没有。自从他和怀安反目成仇以来,对曾经的一顿打,软舞一直怀恨在心,他总想着报复怀安,却找不到借口。看到了怀安的船,本想着把这船弄个洞什么的,又觉得不过瘾。这时候,一群鱼雁从头顶上飞过,鱼雁的叫声,使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偷捆生产队的红麻,放在怀安船舱里,嫁祸于他,让他丢人,让他在范家庄,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有了这个想法,他的心跳也加快了,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不已。他开始盼着天黑,后半夜,月亮下去了,他悄悄地来到打谷场。
打谷场上有几十捆红麻,怀古睡着了,鼾声如雷。软舞看了下四周,扛起一捆红麻,消失在红月亮的暗影里。他不敢进村,穿过一片竹林,上了湖堤之后,来到湖边。芦苇丛中藏着一艘小船,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船,软舞将一捆麻放进船舱,然后,又悄悄地把船藏了起来。其实,这艘船不是他的,是怀安的船。
第二天一大早,软舞直奔支书范清斌家。支书老婆正在厨房里炖鱼,清斌正给一只耙安装耙齿子,耙齿子有两排,要安装二十多个。范清斌虽然是个支书,但他喜欢使牲口耙地。软舞进了院子,一脸神秘。
支书哥,有重要情况。
有啥熊情况?大早晨的,你发现了啥?
昨天夜里,范怀安偷了一捆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范怀安偷了一捆麻。
清斌老婆从厨房里出来。他是你爹,你看见他偷啦?
他不是我爹,我没他这样的爹。
你说清楚到底咋回事?
昨天夜里,我喝酒回来,看到一个人扛着一捆麻,是从打谷场偷来的,我躲在草丛里,走近了,看清楚了,是范怀安。
清斌老婆道,你为啥昨天夜里不当场抓住他?
我想当场抓他,又害怕他身上带着刀子。不过呢,我一直跟踪他,见他把偷来的麻藏在了湖中的船上。
好吧,软舞你回吧,这个事我知道了,我会问清楚的。支书清斌说。
软舞本想着在支书面前邀功,没想到支书两口子却是这个态度。气愤之下就去找大队长地毛根。大队长姓杨,大号杨根起。因个子矮,才落下外号地毛根。地毛根一听软舞汇报,拍了下屁股,赏给软舞一根普滕烟。
你小子功劳大大的。
地毛根和范怀古不睦,说不睦,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那一年冬天,挖金乡县城西大沙河,这天晚上,地毛根和范怀古因修地排车,吃饭误了点。说来也巧,筐子里就剩下五个牛肉包子。范怀古问,队长你吃几个?地毛根觉得自己是队长,五个包子能说要吃三个吗?
我饭量小,你先吃。
范怀古就先吃,因他身材高大,能吃,一不小心,就吃了三个,还没吃饱也只好打住。本来两个包子地毛根也能吃得饱,不过他就想要三个,自己吃两个,还剩一个,偷偷藏起来,攒够十几个,送家里给老婆孩娃们吃。怀古忘了这一点,从此得罪了地毛根。地毛根知道,昨天夜里看打谷场的是怀古。怀安夜里偷麻,是不是和怀古两人串通好的,这里面肯定有戏,即使没戏,他也要借这个机会修理一下范怀古。
走。地毛根一吆喝,找来几个二青皮。先到湖中的芦苇丛里,找到了范怀安藏着的船,一看,船舱里还真有一大捆红麻。
他把偷的红麻藏这儿了,乖乖。
先抓起来再说。
几个人来到牛棚,二话没说,五花大绑把怀安捆上,然后带到了大队部。吃一袋烟的工夫,又有人捆来了怀古。
在大队部里,地毛根两眼透着凶光。你们两个如何同谋偷生产队的红麻?要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怀古啊!怀古,还亏你读了半辈子私塾。你看你干的这事,屎壳郎踢飞脚露出你的黑腿来了吧?娃娃鱼爬上树,左看右看也不是人哩。破船沉在死沟里没了出路。老实说吧。
我说什么?我咋和他串通了一起偷麻?昨天看麻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咋说我串通?
别嘴硬,你和老周一个班对吧?老周狗日的去杨瞎子船上喝酒,回来时差点掉湖里淹死。他现在还在村卫生所里躺着。昨天看场,就你一个人,是个机会。
怀古不服,说,我没串通他。
怀安更不服,说,我没偷红麻。
你没偷,一捆红麻是自己飞到你船上的?你的小九九,瞒谁?还把船藏到芦苇丛里,谁不知道,你老婆害病需要钱,你偷红麻卖钱给她治病,是不?冤枉不了你。你以为做梦带上救生圈,想得周到,就万无一失了?巧着呢,你夜里偷麻,有人看见了你。偷鸡不成,猫咬尿泡空喜欢一场。你是不是打算天一亮,就划船卖掉这捆红麻。你还敢抵赖哩,抵个屁!
这红麻是别人偷了放我船上的,有人陷害我。
偷一捆麻一百多块钱,知道不?谁有这么憨,用这法陷害你,谁要这么陷害我,我给他磕头。不认账好说,送公社。
地毛根派了软舞还有几个青皮,将他俩送到了公社。
公社很重视,把他俩关在黑屋里。到了下午,支书范清斌来了。他和公社书记说了情。他说,怀安和怀古不会是串通好的。使牲口耙地,村里还离不开怀古,就别往县上送了,以免耽误了三秋生产的大计哩。
公社书记说,让怀古回家吧。
怀安说不清楚自己船上咋藏了一捆红麻。他咬定是有人陷害他,公社里也不相信他的话。
怀安留在公社,他陪着破鞋、赌博鬼、流氓犯、坏分子、反革命分子游街示众了几天。这天清斌又到公社。
怀安是初犯,偷也是因为缺钱给老婆看病。另外,生产队没他,几十头牲口没人喂哩。这可是大事啊!不如让我把他带走,好好改造吧。他说。
公社书记说,这狗日的,死不认账,一直不承认偷。
也许真不是他偷的,那天晚上,我负责查岗,我可以作证,他不会偷。
关云长败走麦城吃亏全在大意,你可不能大意啊!那捆麻你咋解释?
以后,会弄清楚的。
真的是他,我可饶不了你。
放心吧。全包在我身上。
支书清斌之所以去公社把怀安要回来,是因为挨饿那年,清斌快要饿死的时候,怀安从家里给他送来了半个淀粉窝窝。
在回来的路上,清斌说,叔,这偷的事往后可别做了。
清斌,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没偷麻,就是有人陷害我。
软舞那个白眼狼,潘金莲的竹竿子可是个惹祸的根苗。当初你咋收养了他?他那天一大早,就找我说这事,我想压下。他这熊货又去找了地毛根。
我猜得出是谁陷害我了,真毒啊。
我之所以把你要出来,是怕他们把你交到县上,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我没偷,枪毙我,我也不承认。
晚上,地毛根说不准还要批斗你,我告诉他,只让你认个错就行了。你做个检讨吧?我再让人写个批判稿,喊几句口号。
我没偷,我坚决不认错。
你不认错,我咋保护你?
我认了错,就说明红麻是我偷的,以后,我咋做人?
晚上的批斗会自然是少不了,批斗会由地毛根主持。范家庄以前也有不少丢东西的,贼突然抓到了,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兴奋的表情。
有人问,我家的渔网是不是你偷的?
有人问,我家那年少了一只芦花大公鸡,是你偷的吗?
我家那年屋上晾晒的干鱼少了几串,是你干的吗?
我捕鱼的地龙没了,是你做的吗?
我家的山羊少了一只是你偷了吗?
怀安不吭声。
你望望,我的娘!这坏分子死不改悔哩。对,揍他!揍他!谁来揍他呢?
地毛根点上一支普滕烟吃着。软舞呢?我日他老妗子软舞呢?当初怀安用胳膊粗的拌草棍来打你,棍都打断了,现在你可以打他了。
有人把软舞带上来。地毛根斜着眼,吃着一颗烟。我日你三熏熏,狗日的看你啦。
有人给软舞找来一根棍子。揍他!
这杂种根本就没这个胆。父子断绝关系是假的吧,苦肉计,他还狗日的姓范。他狗日的经常到湖里的船上搞破鞋,这偷麻的事八成是他做下的,东窗事发,让他爹来抵罪。
有这个可能,唱戏的,野种一个,哪有什么良心啊!骂软舞的话越来越难听。
软舞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举起棍来,狠狠到怀安背上就是几下。
怀安被族人抬回家,嘴里吐了口血,就躺倒在床上。第二天,怀古来看他。
都是我害了你。
别这样说哥,我真的没偷红麻。
院子里的凉风直往屋里挤,树上的叶子也落光了,一排大雁哀鸣着向南飞去。怀安掏出一块白布。
这是我写的遗嘱,哥拿好了。我死之后,用不着软舞给我摔盆,万一哪一年,咱范家续家谱,写上我无子嗣,千万不要把软舞写在我名下,此人是条狼,他不是咱范家的人啊!
弟,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啥时候,他都进不了咱的家谱。怀安听罢,握住怀古的手握了很久。
怀安从此一病不起,没撑到年,就走了。
第二年春,林静喂的一只鸡跑到软舞家,被软舞老婆抓住给炖吃了。林静骂了几句,软舞和他老婆不愿意了,两口子跑到林静家里大闹一场,软舞老婆还动手打了林静,她搧了林静两个耳光,并将一盆屎尿泼在林静头上。林静哪受过这种窝囊气,几天之后喝药而死。此时,范家虽然有人看不过,但不敢问,软舞已经不是原来的软舞了,他检举范怀安有功,又棍打了范怀安,彻底断绝了父子关系,经地毛根推荐,他当了范家庄的副大队长。他的目标是将范清斌拿下,取而代之。
范怀安死后,当时没发丧。林静又死了,这丧咋发?经族里商议,决定一块发。丧事很简单,只是请来了微山湖一带最有名的祝家响器班,唱了两天渔鼓腔。在这两天里,软舞躲在家里喝酒,面也没露。出殡这天,范家的人都去送殡,软舞也没去,他到湖里的渔船上和一个有名的破鞋幽会去了。
按照族规,亲疏远近,怀古的孙子睿民给范怀安摔了盆,举了幡,送了终。
七
睿民的儿子维广,大学专科毕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这年山阳县公开招聘中小学教师,全是事业编。维广正好符合报考条件,便报了名。睿民知道考事业编这里面有道道,便找到了在乡里工作的清扬。
清扬说这事县上要有关系。你在县上有关系吗?
没有,我的同学在城里混得都不咋的,这事没一个能插上手。
招聘教师我有点消息,是人事局组织部教育局这三家联合搞的,这三家你哪一家有关系?
我要有关系还来问你,咱不是没人嘛。
其实,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不知道是否肯帮咱。
你说谁,不行就试试。
软舞。
这小子,咱平时给他没来往,也没呱啦,前些日子因续家谱,又闹了个不愉快,他会帮咱?我爷爷那脾气,知道我去求软舞,还不骂扁我。
这事不能这样讲,咱这一辈子是混砸锅了,为孩子弯下腰也值。软舞不也正想着续家谱吗?家谱里没他,在咱村范家,他算丢大人了,这么窝鼻的事,他狗日的也许是头一遭。他要乐意帮你,到时候,你做下怀古伯的工作,要不愿意帮你,在范家庄,有他这一户,没他这一户,都无所谓的事,我琢磨着他有这个能力,谁不知道他和县长都玩成了老仁,再往上还有人哩,这点小事还不是蚂蚁的小鸡鸡。
睿民抱着试试的念头去找软舞。他先和苇咋子联系上,由苇咋子带路,见到了软舞。软舞还算热情,拿出来中华烟招待睿民。睿民有些紧张,他没见过这么豪华的办公室,脚上有泥巴,他感到自己踩脏了软舞的大红地毯。
没事,没事。你有事来找我,我高兴,这说明你看起我这个叔了。
我也没什么大事,孩子报考咱县教师招考。
他要当老师吗?
是哩。
好事啊。报上名了吗?
报上了。
那就考考呗。
招考这里面不是有道道吗?
当然有啊。没个十万八万的,你别想这事。有个事业编,一年工资就三万多,送个十万也值。
苇咋子给睿民倒上茶。睿民和软舞都开始吃烟。
睿民,你今天来找我的意思?
想让叔帮着问问。钱我出。需要多少钱我都出。
软舞吐了口烟圈,说真的睿民,你根本没把我当叔。
叔,你这是说的啥?
我是说咱续家谱的事呗,家谱里都没我。这人,我在范家庄可丢大了,我以后还能再去范家庄?
家谱的事是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搞的。可以再修订。
说是这样说,苇咋子去了老家,怀古大爷那态度,我心里都有点凉哩。
他老人家岁数大了,别跟他一样,啥事不是有我吗?
睿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边,孩子考老师的事,交给我。
谢谢叔,钱,我出。
算了,睿民,我还差你那几万块钱?你把孩子的身份证和准考证号都给我吧。三天后,你和孩子一块来找我。
三天后,软舞开着一千万的好车,拉着睿民和维广,该拜的都拜了。
一切就绪,维广过了一关又一关,最后顺利当了教师。维广考试的时候,提前把题弄出来了。面试的时候又如鱼得水。
软舞给睿民帮了一个大忙。这天,睿民背着他爷爷在西渡口稻香村请软舞,算是答谢。睿民又邀了在乡里工作的清扬做陪。酒桌上,睿民和清扬给软舞连番敬酒。这时候,他们才知道,软舞可是真的有道道。开着一千万的好车,能没道道吗?席间,软舞问到清扬的职务,清扬无限感慨。
我工作了二十多年,出力最多,挨的熊也最多,可惜连个副科还不是哩。
你想提副科吗?
你别开玩笑,你是组织部长啊?
你看不起我啊?
我哪敢啊!
好吧,明天上午,你就是咱乡里的副乡长了。
我明天当了副乡长,我给你当兵倒尿罐子。
第二天,清扬把这事忘了,他照样骑着破金鹿车子上班。一进乡大院,办公室的小马给他打招呼。
范乡长早!
别操老哥,乡长是驴,是头老叫驴。清扬笑笑,朝办公室走去。
那边来了几个女的,有计生办的,也有文化站的,都喊他乡长。他这才感到事出有因,还没坐稳,书记和乡长分别找他谈话。清扬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书记和乡长都提到一个人软舞。任命书上午九点发下来了。清扬拿到任命书,心里跳得慌,他见人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当天晚上,清扬来找睿民。
咱欠软舞的人情大了。不是开玩笑,我今天真的是咱乡的副乡长了。
睿民伸长了舌头。软舞看样子还真有本家的味儿哩。是我爷爷不好,看错了人家。走吧,告诉我爷爷,把软舞的功劳说说,续家谱的事,肯定咱说么就是么,我爷爷百分之百的同意。软舞给维广弄了事业编,给你弄成了副乡长,这可是咱范家的大喜事哩。
当然是咱范家的大喜事,我听说,解放前咱范家的四才子,怀古怀安怀素怀方,怀方考上了黄埔军校,后来生死不明,怀素被镇压了,只剩下怀古伯自己了。他们四才子哪能比得上软舞!
范家当年四才子比不过现在的软舞。
清扬和睿民两人来到怀古屋里,一边吃烟,一边争先恐后,把软舞的功劳说了个天花乱坠。
怀古听罢,在一块砖上磕了下烟锅。你们俩小子,不是范家的叛徒吗?软舞这小子,你们数数,他手里的人命有几条了?这样的恶人,给你弄了个副科,给你孩子弄了个事业编,就把你们俩收买了。你们沾了这点小光,就高人一等了吗?看看这匾,啥叫齐鲁人文第一家?做人要有骨气,没骨气还行?更不能见利忘义!
爷爷,您听我说,我也知道您是对的,不过,像您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混,已经落伍了,比如维广这事,别人都钻窟窿打洞找门子,咱不找咱就吃亏。现在维广有了事业编,我一辈子没心事了。爷爷,你总不能看着孩子,一辈子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媳妇吧?想想看,你今年都八十多了,你还能再活几年?这家谱重新再修订一次,也无所谓的熊事,给软舞续上吧,我许给他了。
怀古从箱子里拿出来一个盒子,从中取出一块白布。你们看看,这是你怀安爷爷的遗嘱。
两个人接过来看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时代变了,咋会变成这样呢?我不明白。不过怀安和我是一个爷爷的。当年,我答应他的话,我绝不食言,只要我活着,软舞就别想进范家的家谱。
爷爷,软舞可不是好惹的,我是怕他会玩阴的。
没啥了不起,头掉碗大个疤,你俩把责任都推我身上吧。
两人抬头看看墙上挂的匾,那匾咋看咋都有点滑稽的感觉。两人摇着头从怀古屋里出来。也许我爷爷是对的。这是一堆稀泥,需要咱俩慢慢和。
第二天下午,范家庄突然来了一个开着三轮卖湖虾的人。
野生湖虾,贱卖。绝对的野生湖虾。
怀古老头最喜欢吃湖虾,特别是野生湖虾。听到有人在十字路口大棠梨子树下叫卖湖虾,便走过去。看看,果然是野生湖虾个头比手指头还大。
多少钱一斤?
下午了,急着回家,二十吧。我孩子生病住院急着用钱,您老能买完的话,十块钱一斤也成。
你有几斤?
四五斤吧。
好。我要了。
我连箱子也送你吧。
你帮我送家吧。
卖湖虾的人端着筐子跟在怀古老头身后。夕阳在他脚下流淌着一片血色。
先生家是哪儿的?以前卖湖虾的人我可都认识的。大鼻子老王,还有南阳岛的黑三,这俩人我都熟。
我也是南阳岛的。我在陈村,姓陈。
怀古老头不再问。第二天,有两个派出所的人来找他。你们找我,不会弄错吧?找我啥事?
没什么大事,一个毒贩子供出了你,说你这儿有毒品。
你们不是开玩笑吧?
我们是认真的。
你们就翻翻吧,看哪儿有毒品。
两个人认真地拿出仪器,当仪器碰到盛湖虾的筐子时,就吱吱地叫起来。筐子是有个夹层的,两个警察从底层取出来几包东西。是毒品。
怀古老头放下给牛割草的镰刀,脸上顿时冒出了汗。
什么也别说了,你跟我们走吧。
怀古老头被警察带走了,村里人一脸诧异。没看出来,这么大岁数的人还和毒贩子有来往。他参与贩毒,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怀古老头来到乡派出所,对参与贩毒的事拒不承认。扯蛋,我咋会参与贩毒?
有人举报你,又在你家搜出了毒品,这事你怎么解释?
那个筐子根本就不是我的,昨天,有个卖湖虾的人,筐子是他的。
他是哪儿的人?
他说是南阳岛陈村人,姓陈。
你说错了,南阳岛根本就没有姓陈的。你岁数这么大了,要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我没参与贩毒,你们枪毙了我也没用。我啥也不知道。
你不合作是吧?
我没贩毒,我合作个屁!
那好,我们也只好把你往上送了。
这天,怀古老头又被送进拘留所。到了拘留所,他开始变得沉闷起来。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一夜之间,他变成了毒贩。这个罪名可不小,是要杀头的。后来,他想通了,是有人陷害他。
数日后,睿民来看他。他说,我是冤枉的,有人陷害我。
我知道。
副乡长清扬也来了,说,咋弄的?这么大岁数了,咋还出这事?毒品可不是小事,咱再穷都不能鼓捣这东西。
你也相信我参与了贩毒?
关键是毒品从咱家搜出来,咱说不清楚。
有人陷害我哩。
您老琢磨着这个人是谁?
肯定不是一般的人。
我也猜个差不多,咱惹不起。这是杀鸡给猴看哩!
这野种!我八十多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一样,要我承认贩毒没门!
您老人家先忍一忍,我和睿民活动活动。给您老人家讨个说法。
讨个说法找谁呢?睿民和清扬想了大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去找软舞。
软舞听了之后,立即义形于色。关了几天了?
关了一个月了吧。
你俩个真不像话,咋不早说,怀古爷八十多了,能让他受这罪?关这么长时间,这不是明欺负我们范家没人吗?
软舞立即给一个人联系,电话里那边同意放人。但又说,案子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嫌疑人还必须随叫随到。
走,开我的车去接人。软舞的司机拉了清扬和睿民,一起来到拘留所。怀古老头从小黑屋里出来,见到阳光,一脸要哭的样子。软舞上前扶住他。
大爷,让您受委屈了,这事儿咋不让睿民早告诉我哩。
啥也别说了,窝囊。
车子开到西渡口。软舞下了车。我还要到北京开个会,今天我就不陪您老人家吃饭了。他说完从包里掏一板钱塞给睿民。给大爷补补吧。一点心意。
怀古老头说,这钱,我们不要。
但睿民没听他的,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软舞钻进车里,他的车瞬间消失在湖堤树林的阴影里。
你咋接他的钱?咱不该接他的钱。咱花他的钱算个啥?我估摸着就是他陷害我。
这事儿,咱没啥证据,爷爷。
我想吃场酒。怀古老头说。
走,到稻香村去吃。
到了稻香村,睿民要了一桌菜。怀古老头足足喝了二斤白酒。散场后,已经是夜里十点。睿民和清扬把怀古老头送到家。
爷爷,我劝您以后别固执了,您要不固执,哪有这事?
睿民说的在理,别给人制劲了,咱斗不过人家。家谱里,把软舞补上吧。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回吧。
睿民和清扬出了院子。难得啊!我爷爷终于开窍了。
睿民和清扬走后,怀古老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御赐的牌匾摘下来,他想砸了它,但又舍不得。摸了摸哭起来,哭过一阵,再摸一阵。
门外的凉风挤进屋里,怀古老头打了个冷颤。
怎么会是这样?我活了八十多岁,到最后,却成了一个毒贩子。陷害我能咋?续家谱的事,我还是不同意。睿民啊,你可以服气。清扬,你也可以服人家的气。可我,绝不服气。
他念叨着后退了几步,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头朝牌匾撞去。砰地一声闷响,一股猩红的血,像雪地里的红梅一样绽开,顺着牌匾淌在地上。
怀古老头自己撞死了,他的葬礼办得异常隆重。范氏的族长去世,山阳县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全来了,乡里也来了许多人。另外,道上的人也来了不少。喇叭、唢呐、渔鼓声、端鼓声炸豆般地响了七天七夜。
发罢丧,软舞和睿民还有清扬来到怀古老头住的破屋里,那块“齐鲁人文第一家”的御赐牌匾还在,只是上面沾满了猩红的血迹。
软舞把匾提起来,擦了下那上面的血迹。他说,这匾再挂这屋里已经没意义了,我把这匾带走,挂我家吧。
睿民和清扬毫无表情,外面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