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爷面(短篇小说)

2013-08-15 00:50刘建华
星火 2013年3期
关键词:支书妹子婆婆

□刘建华

老岳没情没绪歪在沙发里,出神地盯着茶几上那张装着一栋房子的银联卡,感觉它就像一只小舟,静静地横在无人的野渡。

房间里,桂贞正在收拾行李。桂贞已经忙乎两天了,被褥、毛毯、枕头、皮箱、隔季衣服都被她打包寄回家去了,她现在收拾的是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

做生意发迹后,老岳便一江春水般在花丛里潋滟流淌。女人收拾行李,早已是看腻味的戏了。但是,老岳看腻味了女人收拾行李,却从没见过女人像桂贞这般收拾行李呢。

桂贞硬生生把装着一栋房子的银联卡晾在茶几上,却把衣架、毛巾、梳子、口杯、牙膏牙刷,连同半瓶洗发液、半袋洗衣粉……乃至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一古脑装进了旅行箱。真没落下什么了,可她还睁着微凸的眼睛向四下里扫来扫去,忽扫到飘窗的瓷墙上还粘着个塑料挂钩。她忙踅了过去,踮起脚跟拉长身子,拉出腰间雪白一截肌肤,试图用手剥下来。使了好一阵劲没有成功,她便蹲下身子,从旅行箱里取出把水果刀,连刮带撬终于取了下来,塞进了背包。

老岳叹了口气,抬头望望桂贞,只见窗外阳光照进来,映得桂贞的脸玻璃般明晃,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老岳耷拉下眼皮,眸光蜻蜓般复又停落那张银联卡上。忽然,那卡就像被卡通了似的,在老岳的瞳孔里变形,一霎一个样,奇形怪状的,教人都认不出那是一张卡了。

不是说王道也不外乎人情么?可眼下这个事情实在太不合情理了,它不合情理倒罢,更奇怪它还眼见就让老岳无法掌控了。要知道,人在江湖混到老岳这等份上,想遇上无法掌控的事情都难呢。老岳不由得就有些恍惚:这真他妈见鬼了!

桂贞是九岭大山里走出来的妹子,自小没了爹娘,家里只有婆婆带着她和弟弟苦熬日子。婆婆本来死活不肯放她出门打工的,让个妹子跨州越府地跑世界,这不是把块鲜肉扔到晒谷场?保得住没有野猫野狗起心动念?要或闹出点什么事来,她还能回来赚了姑爷面体体面面地嫁人?

婆婆已经嫁过一个赚不来姑爷面的女儿了,还能再嫁一个赚不来姑爷面的孙女么?当年桂贞的姑姑柳妹,就是没有姑爷面出嫁的。如今事过二十多年,她还不时跑回家向娘诉苦呢。婆婆心里已经蛰伏着一条蛇了,不时地咬她一口,不时地又咬她一口,她还搁得住让桂贞也变成一条蛇?后来弟弟打工实在攒不下钱,而村里外出打工的妹子又都赚了钱安安妥妥地回来了,婆婆才眼红心动放她出来。指望她好歹赚些钱回去,帮着弟弟把结婚的房子盖起来。

桂贞来到城里应聘了老岳公司的保洁员。上班那天,长着一张麻脸的女主管带她到责任区转了一圈,指指墙上的摄像头说:“你可别偷懒,公司装着监控设备呢。哪个角落你没打扫到位,它们可是会告状的,到时扣了工资不许哭鼻子。”

那天桂贞忙了一整天,忙到下午快下班时,女主管气喘嘘嘘从电梯里钻出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电梯里拉:“走走走,去食堂里搭把手帮个忙。”

桂贞这个忙就一直帮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得以脱身。她从食堂走出来,外面正刮着大风,“呜呜”地刮得树枝狂颤,落叶纷飞。桂贞缩着脖子迎着狂风往出租屋里赶,突然想起岳总办公室还没打扫呢。完了,那摄像头可不要告状吗?一边想着,身子早已折了回去。

那时老岳的晚宴也刚结束,他回到办公室想处理一些事情,可是一屁股扎在老板椅上,才发现自己根本干不成事。酒喝得实在太多了,肚子里像喝进去一条龙,翻江倒海地闹腾;再者宴席上的谈笑风生也还留在脑子里,群蜂似的嘤嘤嗡嗡呢。

老岳宴请的是一帮老朋友,有他用得着的部门领导,还有他生意场上游下游的老客户。两三杯下肚,正喝到兴头上,有位朱老板却用巴掌罩着酒杯求饶:“我不能再喝了,这几天胃痛得要死……”老岳晓得这朱老板的脾气,酒没喝够,他倒这里痛那里痛的;待到喝上半斤八两,他便哪都不痛了,浑身来劲,老虎都打得死呢。老岳照例不理他的茬,站起身走过去,从他巴掌下强抠出酒杯,嗔道:“别扯谎,谁不晓得你的胃是酒钵子?你说酒钵子能痛吗?”

“是哦是哦,老朱你可别扯谎……”首座上陈处长接过老岳的话,一双鼠眼流光溢彩,“老朱你没听说吗?现在新出了一种会打人的测谎器呢,你老扯谎,可要当心哪天被它打巴掌呢!”说着哈哈大笑。桌上人就知道陈处长要讲段子了,都瞪起眼睛,支楞着耳朵,现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有位老哥,官当得不小,财也发了,却有个不听话的儿子,张嘴就扯谎,让老哥头痛得很呢。有一天,下属出国回来,送给老哥一台带橡胶巴掌的测谎器,说是高科技产品,好生了得呢。恰巧这天晚上,儿子又到很晚才回来,老哥就想试试那测试器的本事,把儿子拉到放在桌上的机器面前,问:怎么才回来?儿子说:在图书馆看书看晚了。话音刚落,“啪”地一声,那测谎器就弹出只橡胶手在儿子脸上扇了一巴掌。老哥见状,厉声喝道:看你还敢扯谎!老实说,到底干什么去了?儿子生怕再挨那巴掌,只得硬着头皮说:我、我和同学看黄碟去了……老哥大怒,气急败坏吼骂起来:好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我长到一把年纪还没看过那玩艺呢!不成你小小年纪……老哥话还没说完,那机器人却按捺不住了,“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结结实实甩到老哥脸上。这时,儿子他娘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赶忙凑过去,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紫胀的脸责骂丈夫:好啊,原来你自己就不是东西,还有脸教训儿子?凭空害儿子挨这一巴掌,也不想想儿子是你的亲生骨肉……谁知,又是“啪”地一声,那机器也毫不客气赏给儿子他娘一个巴掌呢!

哈哈哈……一桌子人一边爆笑,一边摇头晃脑感慨:乱啊,乱啊,看这个世界都乱成啥样了!哈哈哈……

“是啊是啊。”老岳也凑趣道:“满大街都找不着处女了!”

酒桌上更像炸开了锅,大家纷纷取笑:岳总怕什么?横竖岳总有“活动基金”呢!

“啪嗒”一声,门开了。桂贞提着拖把推门而入,一股酒气扑面涌来。

“这么晚才打扫卫生?你早干嘛去了?”老岳耸起眼皮瞥瞥桂贞手里的拖把,倒也不追究她早干嘛去了,嘴里呼呼地说,“算了,明天再扫吧。”

“我、我今天忙了一整天,累、累得贼死,就剩这里没打扫了,这要给、给扣了工资多冤啊。”桂贞生怕老岳不让她打扫,心里着急,只差没有哭出来。

“我说了要扣你工资吗?呃?”

“你没说扣我工资,可、可那摄像头不讲人情呢。主、主管说了,哪个角落没打扫到位,它、它们就要告状呢。”桂贞壮着胆子怯怯回话。

老岳感觉这个村姑怎的像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忍不住睁开布满蓬蓬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她打量:高高的鼻子,微凸的眉眼木雕般棱角分明;连皮肤也是新剖开的水曲柳色,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新木的芳香呢……对了,真像个人形的木偶,被神仙吹气变成了真人,倒显得朴朴拙拙的,煞是可爱。

不知为何,醉熏熏的老岳心里蓦然一动,仿佛这个村姑就是被晚宴上的谈笑招引出来的。

“你来了多久?”

“我、我才、才来没几天。”

老岳又问了她叫什么名字,老家在什么地方,多大了,几时出来打工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老岳问一句,桂贞就回答一句。桂贞回答一句,老岳心里就像有个玉棰在玉磬上轻轻地敲打一下,“当”地一声,发出悦耳的天籁之音。

老岳忽然想起朋友们老是调侃他有“活动基金”,其实他何曾有什么基金?不过是做生意赚钱后,他每年都会在女人身上花些钱而已。这些年,老岳赚的钱越来越多,但花的风流钱却越来越少。老岳就多多少少有些沮丧呢,这不说明自己正在失去生命活力吗?一个人失去了生命活力,赚再多的钱也没什么意义了。

如今遇上像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女子,老岳的生命活力自然充盈许多。他要到桂贞异乎寻常地顺畅,不久后一天,桂贞竟然没有反抗,似乎连半推半就也没有,轻易就让老岳抱进了怀里。

还说什么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原来也不过是一具待价而沽的白肉!老岳未免兴味索然,只浅尝了一回,便戛然而止。连那一回的浅尝,他也没有主动买单,有如在餐馆里要了一道菜,狼吞虎咽地吃了,站起身抹抹嘴巴抬脚便走。老岳也不担心自己会成为一个赖账的人,经验告诉他,这个账横竖赖不掉的,桂贞自会找上门来问他要。

可是好几个月过去,老岳几乎都见不到桂贞。只有一回,他从电梯里出来,抬眼一望,桂贞提着拖把正在锁女主管办公室的门。她分明看见了老岳的,却佯装没看见,似乎急中生智似的,把锁门变成了开门,旋即推门躲进房间里去了。

这倒奇怪,她能把一盘菜让人家白白美餐了吗?老岳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她真是木偶被神仙吹气变成了真人?莫非神仙只给她人的身骨,没给她人的脑子?

自然不能赖一个村姑的账!老岳只得让女主管把桂贞叫到办公室,头也不抬说:“你别搞卫生了,去质检车间干吧,那里工作更轻松、工资也更高。”

“可我、我不会干、干那里的活呢。”桂贞缩着脖子低着头,站在老岳的办公桌前,声音细得像蚊子嘤嗡。

“很简单,就是登记些数据,有人会教你的。”说着,老岳递给桂贞一张单子,声音陡然柔软许多,“桂贞,到那边工作要穿得体面些,我给你买了两套衣服和两双鞋子,不方便带到公司来,寄存在这家宾馆的总台,你自己去取吧。”

几天后,桂贞就在质检车间上班了。换上了老岳给买的新衣服,穿越而来的村姑就被城市同化了,变成了城里的时髦姑娘。但是,她身上穿着新衣服,脚下却还蹬着旧鞋子,与新衣服显得挺不搭调呢。

“不是还有鞋子吗?为什么不穿新鞋子?”老岳逮个机会,悄声问她。

“我、我、我……卖、卖了。”桂贞羞得满脸通红。

那天桂贞取回东西,出租屋里的姐妹就大呼小叫围过来,抢夺似的从她手里抓过袋子;人人满脸兴奋,个个两眼放光,叽叽喳喳地欣赏着、品评着,没人舍得放手。那位在发廊工作的姐姐左瞧右看了半天,轻抚着锃亮的鞋子叹息:这可是刚上柜的新款啊,七百多块钱一双呢。发廊姐见桂贞也不是穿这种品牌潮鞋的人,便撺掇桂贞把鞋转卖给她。桂贞鸡啄米似的点头,两双鞋子,她总共只要了人家七百块钱,一颗心还做了贼似的,“嘣嘣”地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干吗卖掉?不喜欢吗?还是不合脚?”老岳问道。

“我、我把钱寄回家去了。”桂贞羞赧地低下头,声音只在喉咙里磨擦,“婆婆多得七百块钱,一准高兴得多喝半碗芥菜粥。”

老岳不由得舒开脸笑了,原来木偶人也有脑子,也有感情呢。她的脑子和感情还是原生态的,没受到丁点污染,就像大山里柴木上天然野生出来的蘑菇,让吃腻了大鱼大肉的老岳感觉特别有味。

过些日子,老岳就让桂贞住进了自己从前的一套二奶房。安排妥当后,他把桂贞搂怀里,不住地用硬茬茬的胡须刺压她鲜嫩的面皮。

“快说,那天怎的就让我顺畅地得逞了?”老岳还纳闷着桂贞的不反抗呢。

“那、那时我脑子突然懵了……仿佛我变成一片落叶,突然被大风卷走了。”

“哈哈哈……”老岳大笑,原来是这样啊。他沉思片刻,又问,“那你现在清醒过来了,你没有变成落叶,也没有被风卷走,为什么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

“……”桂贞红着脸低头无语,她答不上老岳的话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可是,老岳却是知道的,他可知道为什么。可怜桂贞就是那种嫁一夫靠一主的女子啊!那天她被老岳抱进怀里,脑子突然懵了,稀里糊涂地感觉自己变成一片落叶,被大风卷走了……醒过来后,她明白怎么回事了,但是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就已经是老岳的人了,自然就得跟着他被大风卷到天涯海角……这样的女子,哪怕她嫁的是个穷小子,一直穷到老,她也会安安心心地跟着他白头偕老呢。老岳痴痴地搂着桂贞,一颗纷纷扰扰的心,忽然变得湖水般宁静。

老岳越发喜欢桂贞了,隔三岔五就拿些小钱让她寄回家去,说是要成全婆婆多喝几碗芥菜粥。桂贞倒不肯收,她说钱不能寄得太多,家里要起疑心的。自己出门时,婆婆叮嘱得嘴里出血,不许在外面做坏事呢。

老岳默然叹气,婆婆叮嘱得那般结实,自己却得到得这般容易!既这样,更该多给家里寄点钱啊。他频频给桂贞出点子:公司里发加班费了;公司里发过节费了;公司里让职工外出旅行,不去的就发钱,所以又得了几百块钱……

但是,婆婆到底还是起疑心了。一个妹子,她要没做坏事,哪里赚得到这么多钱?婆婆后悔放桂贞出门却来不及了,恨不得从电话里伸出手来把她抓回去。

老岳哪能轻易放了她?他喜欢她正在兴头上,甚至还闪过念头,要让桂贞生个孩子,拖着她长长远远做自己的人。那天,老岳微笑着,拿出张银联卡交给桂贞,让她回去家里打开天窗说亮话:她给家里盖起一栋楼房,帮弟弟娶上媳妇;家里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她的事了,横竖比在乡下嫁人生孩子好得多呢。

桂贞缩着手不敢要,她说婆婆不把我骂死才怪呢。老岳却胸有成竹地拍拍她的肩,柔声安慰她:“宝贝,我保你没事,婆婆要把你骂死那才怪呢。”

桂贞经不住老岳的再三怂恿,被他的凿凿之言说得将信将疑,想想自己也不能回去冒充黄花闺女嫁人了,只好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回了趟家。她老着脸把银联卡交给婆婆,气若游丝说了老岳教她说的那些话。

谁知婆婆怯怯接过桂贞的银联卡,握在手里,泪水就章鱼似的爬上了脸。

“你以为你用做坏事赚来的钱盖上房子,弟弟就能娶上媳妇?好妹子,钱你拿回去吧,房子用不着了,弟弟都让别人的口水给淹死了,还要房子做什么?”

那天夜里,婆婆拉着桂贞的手,眼泪婆娑说起自己家里的一段往事。

婆婆很年轻就守了寡,丈夫给她撂下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姐姐叫柳妹,弟弟叫松崽。松崽脑子笨得像头猪,柳妹却从小聪明调皮。只要她一出门去,就成了香饽饽,不是东家婆婆喊,就是西家姆姆叫。柳妹,来,帮婆婆穿口针;柳妹,过来,帮姆姆晒薯片;柳妹,来来来,把这些豆子剥了,麻利点,别磨磨蹭蹭啊……到了八九岁时候,柳妹想不通了,自己天天吃自家锅里饭,怎么倒成了全村人的孩子呢?吃自家饭,帮别人干活,多不划算!柳妹脑袋一偏,牛角辫一甩:凭什么日日喊我帮你们干活?我又没吃你们家的饭!

村里人使唤邻家妹子干活,向来就是拈块抹布擦灰的事,谁见过抹布还大呼小叫的?婆婆婶姆们都愣了,愕了,被这块“小抹布”质问成了哑巴。可是,她们很快从愣愕中醒过神来,齐刷刷地叉着腰瞪着眼龇牙咧齿骂道:你个死妹子,叫你干活是看得起你!不成你长大了不要我们的姑爷面?

柳妹不知道那姑爷面是个什么东西,见婆婆婶姆们那么凶那么神气,心里就怯了。生怕自己嘴硬下去,没准将来就有个大亏要吃呢。聪明的柳妹鼓着脸不再吭声,扔下身后的哈哈大笑,撒腿就跑。

跑回家里,柳妹迫不及待问娘:“姆妈,那姑爷面是什么东西?”

娘一听这话,立马明白女儿在外面得罪了人,人家给他念紧箍咒了。她嘴一咧,骂道:“死妹子,帮人家干点活能干糙你的手?看你将来问谁要姑爷面去!”

姑爷面可是村庄里头一号金贵的东西,就算野菜吃净的荒年,家家户户也要秘藏半斤粗黑面条呢。村庄里哪个妹子长大了,有了男子来相亲,四邻八舍就要煮一碗面条,给她那未来的姑爷送去。长年累月把人家妹子使唤得像块抹布,原来也是有价码的。对山里妹子来说,姑爷面自然是越多越好,如果能在家里的八仙桌上一层一层摞起来,摞成一座小山,她的身价和彩礼也就可以一步一步登山似的登到山顶。便是相亲的男子,谁不愿意使出吃奶的力气,娶到被姑爷面抬举到山顶的妹子?要或哪个妹子竟然赚不来姑爷面,她的亲事八成就要泡汤;倒也有不泡汤的呢,但是,一个男子肯娶赚不来姑爷面的妹子,闭着眼就可以看见他的俊丑了。

柳妹得了娘的教训,再不敢耍横。从此像村里一代又一代的妹子,在姑爷面紧箍咒的威慑之下,长成一个有手有脚却没口没嘴的妹子。到了十八九岁年纪,十里八坞的媒婆像苍蝇闻着了腥味,懵头懵脑地直往她家里撞。

娘一直舍不得放手,娘寻思着要用柳妹给她换来一房儿媳妇呢。可是柳妹哪里肯依,娘一提起这个话头,她就寻死觅活地闹。

娘女俩直闹到那年修路队进驻村里,那个身胚长大,面皮粗黑的修路队长选定柳妹家里寄住搭膳。黑面队长带领他的队员在村里热火朝天地干了半年,直到进村的公路修完才打道回府。谁知修路队走后的第二天,柳妹忽然鼓着脸塞给娘六十块钱,气乎乎地说:“这钱够你娶媳妇了,就算我把自己从这个家里赎出去!”

可怜娘握着六十块现钞,两眼昏花,脑中一片空蒙,脚下一软,人就瘫在地上了。可是事已至此,她便上天入地也没法挽回了。况且手中总算有了钱,自然得赶紧张罗娶媳妇呢。再拖下去,只怕娶媳妇的彩礼又涨价了。

柳妹娘平白无故有了六十块钱娶媳妇,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村里人的蜚短流长就像一群躲在竹篱下的麻雀受了惊,“轰”地一声漫天高飞了。

有人说,自打进村那天起,修路队那黑面队长的一双贼眼就钉在柳妹身上呢;有人说一回起夜上茅厕,月光影里清楚看见柳妹跟着那黑面队长溜进了村后的竹林里;还有人说,柳妹看上去老老实实一妹子,谁承想她竟然会做婊子……

有了这些蜚短流长,柳妹的身价就从山顶跌落到山谷。那些懵头懵脑直往家里撞的媒婆,都从她家门口绕道走过了,好像她家里正发着瘟疫,生怕给传染了。直到许多年后,柳妹都拖成老姑娘了,才勉强说上个拐了一只胳膊的老光棍。

拐手老光棍来相亲的日子定下了,柳妹娘却急得像欠人家的钱到了日子还不上。她豁出面皮,低眉走东家,弓腰进西家,软着脸流着泪求告,大娘嫂子们,看在我一辈子清汤白水守寡的份上,看在柳妹打小起给大家当亲闺女的份上,好歹赏她一碗姑爷面吧。柳妹让松崽给害惨了,攀上这门亲事多不易啊。

是哩是哩,可怜、可怜……大娘嫂子们没有不陪着柳妹娘心疼流泪的。但是,心疼归心疼,流泪归流泪,说到姑爷面,她们的眸子就转开去,目光左飘右忽,不敢正视柳妹娘的眼睛。

柳妹娘脸上讪讪的,心里突突地跳。果然不出所料,靠自己的力量,断乎给柳妹求不来一碗姑爷面啊。柳妹娘心一横,脸一拉,只好去找生产队长邹进财。

新寡时的柳妹娘,在队长的眼里,可不就是孤零零挂在树梢上一颗汁饱肉嫩的鲜桃吗?队长像个馋嘴的孩子,踮起脚跟,伸长竹篙接长手,使劲地够啊够啊。可怜他够了一辈子,哪里够得着?眼睁睁看着鲜桃枯黄了、干瘪了,眼见就要腐烂了掉下来,化为泥土尘埃了……蓦然地,高高的树梢突然弯下腰,低眉顺眼地垂在眼前,把一颗摇摇欲坠的半腐桃实悬挂在自己的嘴边。

邹进财队长叹了声气,想起桃实早年的汁饱肉嫩,心眼像干涸的泉井,咕嘟咕嘟地又冒起几个水泡。不就是几碗面的事吗?我帮你搞定!

队长昂首走东家,挺胸进西家。可谁知就连那几个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可怜巴巴央求他凡事多多关照的妇女,在得到他的暗示之后,竟然也一改平日点头哈腰模样,变得目光闪烁,语言支吾起来。

哦,给柳妹送碗姑爷面啊?这要她没有赚来六十块钱给弟弟娶媳妇,十碗八碗不成问题呢。唉,谁让她、她、她……队、队长,这要我家的面送给婊子了,往后它还金贵吗?这、这、这……这要闹到往后村里妹子都不稀罕我家的面了,你说我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说来也难怪人家,在小山村里,姑爷面可不光是浇铸“好妹子”的模子,它还是浇铸“好人家”的模子啊。不是好妹子要不来人家的姑爷面,不是好人家也送不出自家的姑爷面呢。

邹进财队长绝没料到,连他还要不来一碗姑爷面呢。他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自己可是跟柳妹娘拍过胸脯的,堂堂一个队长,还能失信于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寡妇吗?他想了想,只得气呼呼走回自己家里,黑脸黑嘴冲着老婆吆喊:“隔天有人来相看柳妹,你记着煮碗面送去!”

“你竟让我把姑爷面给婊子送去?没见过你这般糊涂的当家人!”

“你少婊子婊子的,多难听啊,人家柳妹可是个好妹子。”邹进财黑脸上翻出一双白眼。

“你说得轻巧!你想想清楚,这要我们家的面送给婊子了,往后还能送给别的妹子吗?倒别把人家干净妹子沾脏了!”

“不就是一碗面的事?你不煮我煮!”邹进财恼羞成怒地大吼。

果真到了拐手老光棍来相亲的那天,邹进财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束挂面,自己坐到灶口烧起火来。

“咣当!”身后一声脆响,邹进财骇了一跳,扭头一看,老婆站在碗柜旁边,取出柜里一只蓝边瓷碗,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你疯了?”邹进财见老婆竟然砸碗,横眉怒目。

“我没疯,你才疯了呢。”邹进财老婆又取出一只青花碗,“咣当”砸在地上,注视着地上的碎瓷片,气得鬓角青筋一鼓一鼓,“我们家里祖辈几代人,好容易熬油似的熬出来一碗金贵的面条。这要由着你胡闹送给婊子了,可不我们几代人都白熬了吗?我今天索性把碗全砸了,你有本事就用手捧着面送去!”

可怜那天拐手老光棍板着脸在柳妹家坐了一整天,坐到日落西山,她家的八仙桌上还是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拐手老光棍倒还是把柳妹娶去了,但是,事过二十多年,他至今还觉得窝火得很,似乎吃了天大的亏,常常辱骂作贱得柳妹跑回娘家向娘诉苦。

“好妹子,咱们山村比不得外边城里,家里断乎不能要你这种钱盖房子。你赶紧回去把钱还给人家罢,你拿着这么一大笔钱,不就是挂出一块做了坏事的招牌吗?好妹子,我们要不起这个祸蔸呢。”婆婆把银联卡塞回桂贞手里,抹一把眼泪说,“妹子啊,你的事呢,如今也只好先瞒着人罢。好歹等拉扯得你弟弟娶了亲,我再替你好好寻寻,要或有那三只脚的蛤蟆不嫌弃你……”

桂贞不敢违拗婆婆,回到城里,只向老岳说了声“家里不要”,把银联卡丢在茶几上,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老岳倒纳闷,家里为什么不要呢?乌眼珠见了白银子,竟有不要的吗?

眼见桂贞就要两手空空回去了,老岳这倒为难,且不说自己入皮入骨地喜欢她,好歹人家跟个大老板相好一场啊,有让人家两手空空回去的道理么?老岳跟女人相好,从来没有丝毫道德障碍的,原因就在于他一律按质论价付了钱。倒是那种不要钱的女人,老岳是绝对不碰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早已没有纯真的感情可以用来和人家纯情女子交换了,我堂堂一个男子汉,难不成倒去沾女人的便宜?

老岳不想让自己背上一份情债,更不想背上桂贞的情债。他打心眼希望桂贞因为和自己相好一场,得着点经济上的帮助,今后的日子能够过得滋润一些,这对他也是一种慰藉呢。他只得鼓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对桂贞好说歹说:“桂贞,这点钱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况且我是诚心诚意给你的。便是家里不要,你不会自己悄悄地拿着?往后用得着呢。”桂贞倒有些烦了,似乎嫌老岳妨碍她收拾东西,没好气嚷道:“说了不要就不要嘛!我们山村比不得外边城里,婆婆说了,拿着这个钱就是拿着祸蔸呢!”

老岳出神地盯着茶几上那张卡,感觉它正在承受着一种尖锐的嘲笑和讽刺。他活了大半辈子,用它摆平过许多各种各样的人,可现在它竟连一个村姑都摆不平了。它摆不平村姑,自然就是自己摆不平村姑,自然就是自己的失败。想到失败,老岳全身的神经就紧绷起来。失败是老岳前半生的常态,但是,老岳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即便在穷困潦倒的时候,他也没在任何事情上轻易地认命服输呢。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人了,办什么大事,没有不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的,他怎么能在这样一件事情上束手无策呢?桂贞说她们山村不比外面城里,老岳倒想瞧瞧,她们的山村究竟是怎样的世外桃源?山村里的人究竟有没有长着乌眼珠?凭什么一笔钱到了那里就会变成祸蔸呢?

蓦地,老岳从沙发上坐起来,掏出手机,不动声色地给秘书发了几条短信。

好一会,桂贞终于收拾妥当了。就在她背起背包,正要伸手去抓手提箱的当儿,老岳的秘书提着一只密码箱气喘嘘嘘推门而入。老岳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过去夺下桂贞肩上的背包,摔在地上。一手接过秘书手里的密码箱,一手抓起桂贞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拉:“走!走!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

汽车箭一般奔驰了十多个小时,下了高速公路很快就驶入九岭山脉腹地。尘世的喧哗猛然间谜一般消失了,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在眼前延绵开来。成群的蜜蜂在花海里忙碌,隔着车窗的玻璃望去,宛若明黄的绸缎上滚动黑亮的珍珠。

驶过这片金色的花海,远远的群山像是奔到眼前来了。群山的脊背上倒挂着一条条小龙似的山梁,一丘丘明镜似的小梯田,从山梁脚下弯弯地直铺上山顶,恰似小龙银光闪闪的鳞片。梯田里有农人正在插秧,活脱脱像一群孩子趴在小龙身上游戏作画,他们的蜡笔划过,鳞片上就现出一痕盎然的新绿。放眼望去,农舍像邀了伴,三栋相连,五栋合抱,随意地散落在山旮旯里的一丛竹林之中,或是山坳上的几棵梨树、一片桃林之间。

世上竟然真有世外桃源呢!这里不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休闲度假村吗?花不了多少钱,就可以撬动一个大项目呢。老岳心里禁不住窃喜,这么好的商机,竟然没人发现!他推推已然面如土色的桂贞,叹着气说:“桂贞啊,看来你还是一个很有旺夫运的女子呢!”

老岳精神抖擞地驾着车,他也不问桂贞,摇下车窗向路人打探了几回,很快就把车开到了桂贞家门口。桂贞的婆婆正坐在板凳上剥豌豆,看见老岳拥着桂贞进屋,立马吓得乌面黑嘴。老岳把桂贞安顿在竹椅上坐了,简单嘱咐了几句,又向桂贞婆婆点头问了好,也不等她说什么话,便提着密码箱转身出门了。

没多费麻烦,老岳轻易就找到了村支书邹瓦生的家。

“支书,您好!”老岳满面春风地跨进门问好。

“您也好!您也好!”瓦生支书昂着脸憨憨地笑。

“支书啊,你们这个村子真是太美了,难不成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瓦生支书谦谦地笑着,好像他得着什么美言。

“我姓岳,你叫我老岳好了……”老岳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愣头愣脑的支书,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不瞒支书,我看上了你们这块风水宝地呢,要或我带点资金来这里搞个休闲度假山庄,支书您可支持我哦?”

“唷!”瓦生支书双眼一愕,满脸的憨笑像受了惊,倐忽不见。他赶紧把老岳让到八仙桌上坐了,一迭声喊老婆筛茶装果碟。老岳笑容可掬抽起瓦生支书敬上的劣质香烟,潇洒地吐出漂亮的烟圈:“支书啊,我今天可是专程送你们村里桂贞妹子回家的哦……桂贞妹子在我公司里打工,一来二去我们就好上了……像我和桂贞这种关系,在外面城里啊,可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呢!哈哈哈……支书啊,您说是不是?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哦,哦哦,哦……”瓦生支书蓦地变成一只呆鹅,只会扬着脖子“哦哦哦”了。在村子里,男女们有点什么勾勾搭搭的事,只要没被捉在床上,打杀也不会承认的。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他、他这是干嘛呢?公然上门走亲戚么?

“支书啊,好歹我和桂贞相好一场,也算这村里半个姑爷吧?我听桂贞说起过,村里总共有八十六户人家,对吧?我头一回上门,给大家带了点心意呢。”说着,老岳收敛笑容,“啪”地打开密码箱,一沓一沓地取出百无大钞,堆到桌子上,诚诚恳恳地说:“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麻烦支书派人替我发下去,每户五百块,一户也不许落下。剩下的钱呢,就算我赞助村里的公用经费吧。”

可怜瓦生支书愣愣地立在桌子旁边,手足无措。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却越睁越大,似乎要把脸上的五官一齐排挤出局,独个把偌大地盘霸占了。

屋里早已挤满了尾随老岳而来看热闹的人,显然,大家都没看过这种热闹,都像瓦生支书一样张着嘴,瞪着铜铃般的眼晴像一截截木桩般林立在地上。

这时候,老岳禁不住也有些窘迫了。瓦生支书没有态度的愣愕,隐隐透露出某种微妙的信息。他这才感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似乎也太冒失了。是啊,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自己是城里人,怎么能用城里人的逻辑去推一个世外桃源般乡村的理呢?要或支书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这倒如何收场呢?好在老岳毕竟是老岳,他自然不会把心里的那点怯露出来,越是艰难时刻他越镇定自如呢。

瓦生支书僵僵地立着,脸色隐隐地红白变幻。老岳晓得人家面子难堪,心里为难,这该找个台阶,让人家下台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如今也断乎不能把钱收回去了。老岳便故作轻松地站起身来,抓起桌上的钱,一脸谦恭地转向支书屋里木桩般林立的人,“哦,来来来,一点小心意啊,乡亲们赏脸给个面子嘛……啊啊啊,笑纳了笑纳了……哪位受累帮个忙发一下?啊啊啊,帮个忙,帮个忙,每户五百,每户五百……”

老岳也是五十好几的人,眼眶下都挂着眼袋了,这般捧着钱一脸谦恭地点头哈腰,倒让人过意不去。立在地上的人少不得活泛起来,有人眸子转动了,眼睛里放出了光亮;有人嘴巴张合了,嘘嘘地发出了声音;有人脸上松动了,融融地有了笑意;有人手脚灵活了,挪过步,伸手接过老岳的钱……

村庄像一盆冷水,被大火煮沸了。村里人奔走相告,争先恐后往支书家里赶。可怜瓦生支书还呆鹅般立在桌子边,老岳却已然拱起手向他说:“打扰了打扰了……”转身迈出了他的家门,回到桂贞家里去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半个姑爷算怎么回事啊?村庄里男男女女都涌进支书家里,站的站,坐的坐,一个个都愣头愣脑地冲着瓦生支书问。

忽然,一帮老人簇拥着瓦生支书的爹,也就是当年的队长邹进财公公来了。邹进财公公颤颤地跨进门,还没来得及坐下,拐杖就在水泥地面上一敲:“瓦生,这个钱不能要咧!”他的话像一颗又大又粗的铁钉钉入木板。

“就是!我们的姑爷面也绝不能煮、煮给那、那个人!”

“这要传到外面去,我们收了‘半个姑爷’的钱,我们的姑爷面煮给‘半个姑爷’了,往后全村老小都蒙了尿布去见人吗?我们可不能贪他几个臭钱!”

老人们都帮着邹进财公公的腔,争相把自己大大小小的铁钉也钉入木板。

“依我看,话不能这么说。”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来。大家循声望去,说话的是念过大专毕业回乡务农的后生邹小清,“这不是要不要人家几个臭钱的问题,这是我们村里要不要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的问题。大家没听说吗?人家要来村里开发休闲度假村呢,这不是给我们村里子孙后代造福吗?”

“小清说得对!说得对!”几个年轻人要那度假村心切,急不可待嚷起来,“管他全个姑爷半个姑爷,只要他为我们村里造福,我们就认了他!”

“是啊,不认才傻!就煮一碗面给他,有什么要紧,不就是一碗面吗?”

他们的话像一把把钳子,似乎要把木板上的铁钉一颗颗拧出来。

“唉!你们这帮后生,枉费了有文化!”邹进财公公皱着眉头,把拐杖敲得地面 “笃笃”作响,“我就不明白,你们有了文化,怎的倒没了志气咧?”

“是咧是咧!我们清清白白的姑爷面,一代一代上手传来下手接,养下多少好妹子,嫁到十里八坞,谁人敢说半句闲话?”老人们赶紧加钉,似乎生怕那木板松动了。

“养下好妹子有啥用?还不是嫁到远近村庄给灰头土脸的男人上床生崽,村里沾到她们啥好处了?依我看,这倒像肉包子打狗,不是什么划算事!”

“就是就是!你们老人家脑子要开开窍,莫要做村里的千古罪人咧!”

人越聚越多,声音越来越嘈杂,争吵也越来越激烈。在这个村子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争吵呢。瓦生支书一直缄默着坐在沙发上,不时掏出身上的香烟,给旁边的人发上两三支。他自己是不抽烟的,身上兜着香烟,是预备招待来人来客的,像这般不时地给村里人发烟,倒是少见的事情。

凭心而论,瓦生支书也拉不下面子伸手接过老岳的钱呢,更没脸张嘴喊老婆给那“半个姑爷”煮碗面送去。可别小看了一碗面呢,这要给那“半个姑爷”送去了,往后的村庄就不是原来的村庄了。但是,想来想去,瓦生支书也像小清他们一样,认为自己村里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这要把握不好,别说什么罪人不罪人的,对不起子孙后代那是铁定的。

这可是一件大事,即便召开村支部、村委会议研究,恐怕也研究不出个结果来。刚才屋里的争吵,不就等于开了一回两委扩大会议?瓦生支书觉得这个事情应该跟乡长商量商量,乡长不单是他的上级,还是他信得过的好朋友。于是,他走出屋去,躲到一个角落,掏出手机,拨通了乡长的电话。

“什么?岳……”乡长先是骇了一惊,但是立马镇静下来,凝神屏息听着支书直话直说“桂贞的半个姑爷”的故事。乡长实在也不相信的,架不住支书一遍遍向他念着老岳名片上的内容,他的敏锐神经就容不得他不相信了。

原来下月初,乡长就要跟随县长亲自带队的招商引资小组,开赴老岳所在的城市开展招商引资工作了。为了有的放矢,该小组正在根据需要与可能,酝酿一张重点攻关对象的名单,老岳已是铁定要在名单之列的。

瓦生支书汇报完毕,乡长也没有给个明确态度。他只说:“瓦生你好生看着点,千万莫要节外生枝闹出什么事来,我过会再给你打电话。”

只隔了一支烟工夫,乡长就回拨了支书的电话:“……我把事情向县长汇报了……这个男人已经确定了就是岳总无疑,据我们了解,岳总确实跟一个名叫桂贞的女子相好呢……瓦生你知道吗?这是财神爷大驾光临了你们村里呢,你可不要麻麻木木哦……县长正在开会,不过现在会议已经中止,县长正十万火急往我们乡里赶呢……你可要竭尽全力把岳总招待好!你还要好生提防着,村里有没那种死脑筋不开窍的人?可别把人家给冲犯了!他要有个一丁半点不高兴,我可饶不了你!”

可怜瓦生支书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在刚才没把人家得罪呢。乡长让竭尽全力把人家招待好,可是怎的才算是竭尽全力呢?瓦生支书想了想,突然当着一屋子的人,对老婆吆喊道:“去,赶紧给桂贞的男人煮碗面送去!”

“煮、煮面?姑、姑爷面?”支书老婆将信将疑。

“怎么?莫非你就是那种死脑筋不开窍的人吗?”支书其实有些色厉内荏呢。

支书老婆便不再吭声,转身就下厨煮面去了。可怜瓦生支书对老婆的那一声呵斥,像一根长长的拉链,“滋拉”一声,就把一屋子人的嘴巴都拉锁上了。屋里人起身的起身,抬腿的抬腿,默然地走出瓦生支书的家门。一会儿,村里家家户户的屋顶就像得了无声的号令,一齐飘起袅袅的炊烟。

黄昏时分,村里人一拨一拨涌进桂贞家里。一碗碗姑爷面仿佛一片片落叶,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乎啦啦地卷进了桂贞家里,在她家的八仙桌上一层一层地摞起来,很快就摞成一座小山。老岳乐呵呵地站在“小山”旁,满面春风地向人们问好道谢。

桂贞的婆婆却像个木偶般坐在板凳上,什么反应也没有。不知她的脑子是不是也突然懵了,她也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落叶,被大风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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