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西
怀安第一次去他们公司找宋秦时,他有事走开了。她在会客室里等着,看着门外时不时有人经过,都是西装革履、步履匆匆。不多久一个高大的男人推门进来,面容棱角分明、头发不长、干净清爽,亦是西装衬衫,只是那衬衫的雪白,晃了怀安的眼。
怀安站起身,迎上去。
“宋先生吗?我叫林怀安。张总说这个项目由你负责与我们沟通,我过来送点资料。”
他本是皱着的眉头,看到怀安便舒展开来。“林小姐,你好。没想到你们张总派了个小姑娘来。”
“宋先生开玩笑了。我不小,工作三年多了。”
怀安那时在广州工作,毕业后去的那间公司规模不大效益却非常好,工作三年,也算受领导器重,小有成就。最近领导交给她一项工作,需与对方公司频繁接触,而宋秦便是负责与她接洽的对方公司人员。此时,怀安听他这么说,略略蹙起眉头,心里有点不畅快,但愿以后工作上往来顺利……
“你们公司能不能先起草一份方案?列个时间表?”他翻着怀安递过去的资料。怀安坐在桌前,突然觉得非常委屈,因此只是两手交叠放在桌上,不言不语,看着他。他三十出头的年纪,历练老成,神情略显疲惫。宋秦还在认真翻阅,有时还返回去重新看看。怀安就这样一直坐在他对面,在考虑接下来应该说“那我们就先做一个”,或者,“对不起,你能不能先提提你的想法”,还是“我们双方碰过头,先讨论一下再说”,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
这般沉默之下,宋秦停下来,抬起头看着怀安。宋秦见对面的怀安端坐着,双臂交叠。那一双眼,真是清澈,纤尘不染。宋秦心想,“这样的女人现在很少了。”嘴上却说,“我们先一起坐下来讨论讨论吧。”
自此,怀安的工作时间是每天上午在自己公司整理文件數据,下午去宋秦公司一起讨论修改。这块业务怀安还是第一次接触,很多基本面的东西需要补课。宋秦给了她很多资料,入门的、基本面的,再推给她一大沓经典案例。怀安看得两眼昏花,却从没有抱怨过一句。正如那年父亲去世,怀安自始至终没有哭叫喊闹,只是默默地流泪,很快地成长。怀安知道抱怨自艾皆无用,不如直面现实。所以她跟宋秦一起,很少说话, 只是接过他的资料,或交给他她写的方案。她本没有接触过这个领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拿出手的东西便很有业界专业水准,连宋秦也不禁刮目相看。
工作总算完成得七七八八。双方公司一起开会研讨。宋秦在台上讲话,怀安坐在角落里,只是盯着他看,看他泰然自若,神采飞扬。正题讲完后,他再又介绍了几个以前做过的类似案例,怀安竟看出了一种杀伐决断的味道。怀安想,这人年轻时肯定非常优秀。
散会了,怀安看到宋秦远远地看过来,心跳得怎会这样的快?她赶紧收拾东西,想逃离有宋秦的地方。在这当口,怀安眼前闪出一人,原来是宋秦手下一个叫小邓的男生,古铜色肌肤,身材健壮,向怀安咧嘴一笑,“林怀安,回公司吗?怎么走,我送你吧。”怀安不禁一笑,这个小邓,跟她年纪相仿,是宋秦他们公司里最活跃的一个,干活很快,人也很聪明,明着暗着帮了怀安不少忙。她抬起头,看着小邓笑嘻嘻的脸,正待要张口。
“小邓,我还有点事要交代林小姐,你先走吧。”宋秦远远地说。
小邓微微侧身,看了一眼宋秦,收起笑容,对怀安说,“那下次再说。”随即收拾起资料走出门去。
会议室人走光了,只剩他们两个。怀安觉得太安静,不自在。宋秦说,“我们边吃边聊。你喜欢吃什么?”她只低头微笑。
他带她到一间日式料理。明明是工作日的工作午餐,怀安还是要了清酒。两人慢慢饮着,话也不多。他的话可能开会时都说光了。他脱掉西服,又解开衬衫领口两颗扣子。怀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想:这样的他很性感。宋秦似有感应,忽然说,“你们的工作装让你穿得这么好看。”
怀安手头的工作暂告一个段落,现在要等宋秦这边单独完成一部分工作后再双方汇总往下走。怀安突然觉得不但手头空心中也空落落的,也不知思念的是那份工作还是那个人。几次三番,路过他公司的时候,禁不住停下脚步,想他在干什么,会不会此刻正从公司大门口出来,然而没有。好不容易找到借口上他公司送资料,怀安壮起胆子,去他办公室看一眼。人不在,怀安便靠着门,静静地看着他的办公室,想象他在里面忙碌的样子。
“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我看了你好久呢。”是宋秦回来了。他低头笑着对她说,原来他比她高这么多。
怀安满面通红。他又走近了一些,“有事吗?来了就别走,进来坐坐。”怀安此时一动,便会走进他的怀抱。她想要后退,却无路可退,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头,红着脸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宋秦只是笑着扫她一眼,先走了进去。
他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跟他这个人一样简洁,没有多余的东西。桌上文件文具摆放整齐,细细碎碎的阳光洒在桌子一角。夏天百叶窗全放下来仍觉阳光刺眼,怀安眯着眼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宋秦身上。他微微笑着递给她一杯水。这人干净、内敛、儒雅,浅淡的衬衫好看地扎在西裤里,肩膀那么宽,靠在那里定然安全舒服。怀安悚然一惊,自己想到哪里去了?
“忙不忙?听说最近有部电影很火,下班后我们一起去看?”
“是那部恐怖电影?谢谢了,我从不看恐怖电影的。”怀安说。
“哦,是吗?我以为现在的女生大胆得狠,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敢做。”
“我讨厌一切令人恐惧的东西。”
“啊?”宋秦眉毛一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怀安心下后悔,何以要来,何以要到他办公室一坐。
待到项目成功结束,怀安松口气觉得终于可以避开他的压力,两家公司却决定聚会庆祝。怀安知道躲不过,她也不知道要躲什么,为什么要躲。聚会很热闹,双方公司的领导、与项目有关的所有人员都参加了,大大一间包房里摆了六桌。怀安跟宋秦是主要参与人员,与领导坐在一桌,自然少不了你来我往的敬酒喝酒。吃完饭,少不了K歌。怀安尽量克制不愿多喝,脸仍是红得滴血,宋秦在大家的起哄下也没少喝。最后闹到下半夜,大家商量着如何回家时,宋秦和怀安自然地分到一起,两人打车,由宋秦先送怀安然后自己再回家。
两人坐在出租车后排,沉默着。宋秦给司机报了两个地址,先是她的然后是他自己的。怀安看着车子驶过灯红酒绿的城市,深夜的广州还是那么热闹,根本没有入睡的迹象。车子颠簸了一下,怀安感到自己的腿碰到了宋秦。就这么没有任何征兆地,宋秦吻了怀安,或者说怀安吻了宋秦,两人吻在了一起。怀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到两人接吻时急促的呼吸声。
宋秦跟出租车司机说直接去他家。怀安没有吭声。
“你醉了吗?”黑暗中宋秦问道。
“没有。”怀安说。喝醉的人从来都说自己没醉,不是吗?
宋秦便紧紧抱着她。怀安闭上眼,她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想想,就这样在他的怀抱里便好。昏黄的街灯一一掠过,仿若浮生惊梦。昏暗的世界里,野火花直烧得他俩冰凉火烫。
那一夜,他从未想到,她可以这样热情,这样奔放,在他身体上留下这许多印痕。
此后宋秦一直没找过怀安,他怕她的纠缠。很多女人都这样,一旦上过床,便紧紧抓着不放。这就是麻烦,他不想惹,好在怀安也没有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宋秦还没想好,暂时也不想对任何女人下任何决定。但他私下里又想念那双眼睛。
再次的见面,是圣诞节前夕业内酒会,很多公司都参加了。怀安他们公司因为参与这个项目也在受邀之列。宋秦发现怀安卷了头发,那双眼睛也跟着染上了妩媚。她主动打招呼:“宋先生,好久不见。”然后转过身去,笑着朝不远处的小邓走去。如果宋秦爱这个女人的话,一定会先爱上了那双清澈又妩媚的眼睛,因为从那里可以抚摸她的灵魂。
看着怀安跟小邓聊得热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连宋秦自己也疑心那一夜是自己的幻象。怀安往洗手间走去时,他跟上她,说,“等会儿我送你回去。”他伸手去碰她的肩,他是碰过她的。她躲开,“对不起,我跟小邓说好一起去酒吧再喝一杯的。”宋秦的手僵在空中, 进退两难, “为什么?”话一出口,他便后悔。怀安只是看着他,一双眼睛温柔而坚定。好一会儿,她略略侧身说,“借过。”便离他而去。
他想再追上去,却看到她和小邓肩并肩往门口走了。宋秦不禁咬牙切齿,她怎么可以这样。宋秦突然很强烈地想要她。
圣诞连着新年,到处喜气洋洋。广州的冬天,本来并没有多冷,只是宋秦心里空落落的,倒生出一片凄凉之感。他参加了一些同学朋友聚会,没多大意思,后面几个甚至懒得参加 给推掉了。待在家里,其实是租来的公寓里,冬天的感觉更强烈,强烈到他忍不住给怀安拨了个电话。
“有没有空?晚上我请你吃饭?”他问。
他们还是约在了那间日式料理店。怀安喜欢清酒,看似淡如清水,却醇厚得很,像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容不得喝酒之人小觑。
他们就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下,沉默地吃菜喝酒。节日时期小店的生意好了八成,人来人往,闹哄哄,越发显得这沉默有些怪异。宋秦想起那次请她看电影的事,于是打破沉默问道,“这么胆小,连个电影都怕看?”
“哦,我怕被活埋。”
“啊?”
宋秦愣了。这算是哪种回答?
“因为小时候在写着‘活埋两字的石壁前留过影。”她淡淡解释道。
“怎么会这样?”
“年少无知,照相前没选好地方。”她自嘲,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没事的。不就照了张相吗?”
“我怕有恶人,我怕被他活埋掉,我最怕透不过气来的那种感觉。”怀安想想都怕,怕到双手抱住了自己。
“别怕。太平盛世里,光天化日之下,哪有什么恶人。”
“它像个诅咒,我怕一语成谶。”
“怎么会?这是迷信。”此时任何言辞解释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空洞。
怀安不再接话。他不懂。他不会懂的。
吃过饭,宋秦不想就这么散了,于是带怀安去酒吧。灯影昏暗中,两人又喝了不少酒,都有些醉意了。怀安怔怔地看着宋秦,那一刻心里在想:他爱她,不然他不会来找她。不,他不爱她,他只是寂寞。她想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从此不再见面。她的心需要打扫除尘,干净方得清净。这么想着,泪水居然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怀安别过脸去,想抹掉眼泪,被他一把拦住,抱住了。怀安木木的,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拍着她说:“傻瓜,哭什么?” 她仰起脸泪眼婆娑地傻看他,他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她不说话,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眼泪这么暖,而她的眼眉不曾挑动。
他不住地吻她,紧紧抱住她说:“不要怕。嫁给我。”怀安始终云里雾里,身体思维不得着地。她在他怀里,再度闭上眼。
两人的家庭都不在广州。大家都是成人,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只是告知了双方的家长。那个春节过得忙乱,回了双方的家,见了对方的家长。宋秦的家乡山清水秀,怀安还记得两人坐车离开宋秦老家时,破旧的客车在盘旋公路上开着,迎面而来的不是峭壁,便是深涧。怀安依偎着他,望着前方,今后的未知似乎都是幸福。
第二年秋天,两人领证正式结成夫妻。
婚后一切平平,乏善可陈。两人遵循着正常的夫妻生活轨迹:先是合力买了一套房,搬进去没多久,怀安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很快两人就添了儿子。大约平淡即是幸福,幸福即是平淡。可惜那时两人皆不明白。
怀安工作顺遂,有能力却不喜发号施令,从未想当女强人,故而永远是资深员工,并无官衔,唯志不在此。她亦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在她看来工作只是为了生存,而生活是在工作之外。尤其新添了儿子后,每天忙乱却快乐。她努力做个好母亲、好妻子、好员工。
倒是宋秦婚后依然保持着单身的习惯,喜欢晚睡晚起,哪怕是无事可做,也要在书房里、网络上混到夜深。他上床时怀安早已睡下,有时候他扯过怀安来做爱,全不管她正睡得香,完事后他倒头睡过去,留下怀安睁眼对着天花久久难以入睡。果然男人结婚后容易发胖,實在是光景无聊。工作就那么回事,婚结了,房子买了,现在……连儿子也有了,真真百无聊赖,唯一可做的只剩下发胖。然而也不是没有烦恼,宋秦觉得自己已碰到了头顶的玻璃天花。是的,事业上很难再有突破,自己创业似乎又欠缺胆量。毕竟岁月年龄在增长,不容他不考虑今后的长远日子。
八月三十号是儿子的周岁生日。
宋秦抱回来一个大蛋糕,插上一只小小蜡烛,三人合照留念,然后一起吹蜡烛。儿子乱挥着小手什么也不懂,只觉得蜡烛火苗好玩,对蛋糕并不热爱。
宋秦问,“有没有许愿?”
怀安笑说,“应该问你儿子,今天不是我生日。”
宋秦说,“我许了。”
怀安白他一眼,“有用没有?”
“你不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不问倒不好了。你许了什么愿?”
“移民!”
“什么?”
宋秦重复道,“移民!”
懷安大感意外,“你什么时候有这个主意的?”
“最近我一直都在想。我们在这儿也就这样了,再说现在很多人都移民。我们移去加拿大吧,换个活法。”
这几年报上刊登了许多以前没有的广告,像“技术移民,推荐澳洲投资移民专案,由前联邦政府官员承办”; “加拿大投资移民类别,只需投资二十五万加币,名额有限,咨询免费,欢迎预约”;还有各种雅思补习班广告。移民成了一项新兴事业。
自此,生活中萌生出一线新希望,有了新企盼,看来两人都有不安分的灵魂。怀安由着宋秦着手办理相关手续,自己继续着工作、家庭、儿子的三重奏。
三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终于到了要走的时候。春暖花开四月天,怀安坐在家里为启程做准备。她一直在扔东西、送东西、卖东西,给家人朋友、给废品店。空空的房间一如她的心。
下飞机,出了移民局,直奔事先已订好的移民旅馆,直到一家人在小房间里坐下,怀安犹觉脚踏浮云。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带着儿子四处跑,办理各种卡证、看房租房事宜。在多伦多坐公交车要二块五一个人,二人来回一趟便是十块,折成人民币就是七十块,这还了得!有时为了省钱,两人轮流抱儿子、背儿子去办事,走到腿脚麻木。好在终于租下一套地下室,从旅馆搬了出去。地下室两间房,一间做书房,学习用,一间当卧室。卧室里一大一小两张床,紧紧挨着。两间房中间有块空地,摆张小桌,便是餐室。每间房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高高的,透些光亮进来。怀安抬起头,窗外只看得到泥土小草,望不到天。怀安想,囚室也是如此罢。
多伦多的夏天跟着春天来了,日子越来越暖和。无事时怀安带着儿子在离家不远处的小公园里玩耍,儿子荡着秋千,她在旁边推着。正是工作日,公园里难得见到一个人。大大的草坪斜着往下延伸很远,蔚蓝的天空,宁静的夏日午后,只听到秋千索摇来晃去的声音。那嘎吱声一下一下磨在她心上,令她发慌。怀安心里空空荡荡,像秋千一样不着地。
接下来写简历,改简历,发简历,然而音讯全无。他们甚至去了好几个为移民准备的就业指导中心,依旧没用。大约是没有本地工作经历,英语也烂的缘故。两人决定还是先上学,拿个本地文凭的同时也能学好英文,再找工作会容易些。来这里后看着带来的钱哗哗地流出去,怀安心里有些发慌。离开学还有三个月,怀安让宋秦去打工,多少能挣点钱。宋秦不情愿地去了。干了三个月门窗厂、橱柜厂之类的活,他老在怀安面前露着胳膊说练出了肌肉。怀安自己也没闲着,她去了咖啡店打工。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因为老是记混那些食品的英文名,总被主管嫌弃太慢,客人等候的队伍太长。紧张便易出错,更遭来主管的白眼。总之一天七个小时站下来,身心疲惫不堪。怀安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为什么一切这么难?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这不像以前的她。
宋秦下班回家像是很累很累,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怀安忽然看见他鬓边有几根白发,这是几时生出来的,怎么她从前一直没有发觉?不会是脏东西吧,她过去拨动一下,不,是货真价实的白发。宋秦没动,他是那样疲倦,不消一分钟就睡着了,这是不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怀安没法跟他诉苦,也想跟他一样睡去,然而不行。孩子还在等着她做饭、洗澡,陪他玩、陪他读书,最后陪他睡觉。
终于九月到了,开学了。两人同在一间社区学校不同的专业,打算快速学点东西,然后找工作。宋秦不想自己从此就陷在打工泥淖里无法脱身。两人等不到政府的补助,咬牙自费将孩子送进了幼儿园。
一切似乎上了正轨。宋秦明显开心了很多。他喜欢学习,加之英文很好,所以学校那点东西对他而言实在小儿科,在班上一帮中国移民大妈中鹤立鸡群、众星拱月的感觉真好。怀安却找不到这种感觉,大约自己也是一名大妈的缘故。两人虽同在一所学校,却并不同进同出。宋秦说两人一天到晚在一起会腻死,好在课程安排不同,怀安便刻意错开,他们见面的时间似乎就在每天晚上的餐桌上。其他时候,宋秦不是上学便是坐在电脑前,而怀安要忙自己的学习、带孩子、做家务,她每晚总是早早陪着孩子睡下了。两人像两根不会交叉的平行线。
万圣节过后,十一月初的某一天,宋秦没课,正巧儿子不舒服,而怀安上午稍晚还有课,便要宋秦带孩子去看医生。宋秦走后没多久,怀安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女声,自我介绍说姓张,叫她索菲亚就好。她想约宋秦一起去学校学习。怀安听着有点怪,这算什么,还是少男少女吗?需要一起去学校自习?想着对方能如此坦荡地说出来,也许没什么,是自己多心了,但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之后没多久的一天晚上,宋秦在洗澡,儿子看动画。怀安抽空上网。宋秦的MSN 没关,突然跳出来一个对话窗口, 索菲亚发了一条信息:“生气了?”怀安对着电脑发了一会儿呆,默默地关了。
宋秦睡得更晚了,晚得怀安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的。有天晚上,怀安一觉睡醒,深夜一点多,身边没人。另一间房关着门,她听到宋秦说话的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是和谁在通话?怀安推开门,发现宋秦戴着耳机,开着摄像头,在跟人视频。宋秦看见倚门而立的怀安,手忙脚乱地关了MSN,甚至没有跟对方道别。
看到宋秦惊慌失措的举动,怀安大致明白了。
那天晚上怀安第一次在床上主动。她搂着宋秦,看着宋秦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心里却很悲哀。没想到她的主动竟是在这种场合下,她的求欢像是一种示好,难道是她错了?需要她努力去挽回?尽管怀安想极力配合,身体却出卖了她,她的心在抗拒,她的身体很痛。黑暗中,怀安心想,还好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不然宋秦看到她这张扭曲的脸肯定立马软下来。
夜深人静,宋秦已熟睡。怀安浑身哪里都疼,心也痛,痛到无法入睡。她觉得自己没错,全力照顾这个家,带孩子,却遭宋秦如此对待,她满心苦楚。外面天慢慢亮了,微光从上面的小窗里射进来 。她闭紧眼睛,拒绝阳光。想到起床后又将重复每天那些琐事,她但愿永远也不用起床。
宋秦仍旧晚睡晚起,怀安还是早睡早起。有时候他们做爱,有时候不。往往是宋秦深夜睡前弄醒怀安,而怀安正在睡意正浓之时,她没有任何欲望,身体太干,她必须努力想些从电影书本上看来的情情爱爱,借着幻想方能有点感觉。完事后,两人无话,一张床各自睡一边,中间隔开好远。怀安原本并不厌恶做爱,现在却视之为苦刑。三番五次懷安想拒绝,但始终按捺着自己,告诫自己要尽妻子的义务。怀安想:“马克思说婚姻是制度化的卖淫,原来没错。”大约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吧,何以两人当时会结婚的? 怀安的干涩宋秦也感觉得到,这个女人太无趣了,没有一点欲望。不是说中年女人需求最强吗?他也察觉到两人间的隔阂,宋秦想,或许应该再生一个孩子,中国人出国后都要做的一件事不就是再生一个孩子吗?
怀安不明白为什么要再生一个孩子。在她眼里,人活在世上便是受罪。这个世界尔虞我诈、竞争倾轧,并不是什么快乐天堂。他俩都是凡人,料想孩子今后也只是个普通人,无权无势,为了谋生,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与别人拼、与别人斗,想想都替孩子辛苦,她不要再生个孩子出来受苦。宋秦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这样想?但他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说:“要是大家都这样想,整个世界就会灭绝。”怀安觉得灭绝便灭绝,与她何干?她并没有义务承担人类不灭绝的重大责任,再说人类早晚要灭绝的。
没有了信任是极端可怕的。怀安总在想宋秦此刻是和索菲亚在一起吗?在做什么?她想知道。于是她开始查宋秦的MSN,查他的邮箱,果然看到很多想看的东西。原来他们已经很亲密了,聊天记录里都是些亲热话语。怀安见过那个索菲亚,记忆中她年纪有四十了吧,面目不甚清楚,身体干瘦。宋秦却对她说,“在我眼里,你是最美的。”这时候离他们的五周年结婚纪念日只有几天了。
宋秦正在热乎劲上,明知怀安知道了索菲亚的存在,却根本停不下来。接下来的结婚纪念日,怀安做了一顿很丰富的晚饭,全是宋秦爱吃的,可惜打动了他的胃却没能感动他的心。怀安像个自虐狂,天天查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心痛不已。晚上搂着儿子睡觉时,想着儿子以后可能没有爸爸,默默地流泪。这天晚上他们的聊天记录上约好,第二天下午下课后一起在某间空教室学习。
知道这个信息后,怀安纠结了好久,要不要去看看?内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去看看;另一个说,不能清高点吗,看了有什么用?第二天怀安根本没心情上课,她很紧张,她还是决定去看看,她止不住想亲眼目睹两人在一起的场景。下午没心思上课,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约定的时间,怀安急着往他们那层楼赶。他们现在应该在一起了吧?怀安有种去抓奸的感觉,紧张得手心冒汗。他们约定的教室应该在四楼,她慌慌张张地爬楼梯,气喘吁吁。上到第三层时,怀安一抬头,正看见索菲亚悠然往下走。两人是彼此知道的,她们对视一眼,擦身而过。怀安僵在那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堪、如此可笑。她何时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对方那一眼里有怜悯有不屑。怀安像被抽掉了魂,拖着脚步默默回了家。
晚上查看他们的聊天记录。索菲亚说:温暖的午后。甚至将MSN 签名改成了stillness and sleep。
又是一夜无眠。天亮后宋秦背着书包便出了门,没有理怀安。怀安站在门口,看着宋秦的背影,他没有回头,走得很决绝的样子。那背影好陌生,怀安的心在绞痛。她也锁上门,去哪里不知道,只是不想一个人待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
路长得走不完,怀安仿佛走了一天。清冽的空气,路两边高高的雪堆,到处是残年即景。怀安鼻子冻得通红,脚走得发热,心还是那样乱。她想停下,却不知该在哪儿停下。这一生走到这里,不知道接着该如何走下去。这冰天雪地的世界,连阳光也吝啬。下午五点不到,天色便昏暗起来。路两边行人虽多了几个,但都匆匆的,有自己的地方要奔赴。只有怀安心里踌躇,任这条路领着她走进一间咖啡馆。
要了杯咖啡坐下来歇歇脚,邻座两人在研习圣经。怀安听到一句话:“路上有惊慌。”怀安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她不能惊慌。想着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这地步。怎么办?天快黑了,不能不回家,孩子不能没有家,怀安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怀安定下主意,接孩子回家,宋秦还没回来。她忍着双腿的疲劳,做了宋秦最爱吃的菜,决定好好聊聊。两人深夜长谈,似乎婚前婚后这都是第一次。宋秦承认自己有点过火,怀安想着点到为止。自是两个人不再谈这个话题,客客气气,孩子重又活泼起来。然而,宋秦明显觉得怀安冷淡生分了好多。他想他又不会抛弃她,不过是生活无聊,找点刺激而已,征服女人也算种成就感吧。现在怀安身上没有一点让他心动之处,她不是在担忧便是在忙碌,乏味之极。他知道现在生活不同以往,他知道她在尽妻子、母亲的责任,但就是越来越像老妈子,不像个女人。那张脸,每天都沉沉的没有笑颜。从前那清澈的眼睛现在总是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他也内疚,如果不是移民,怀安肯定还是从前那个沉静干练的年轻女子。然而,他又安慰自己,别的女人可以那么光鲜,为什么怀安不能?
长谈过后,怀安停止了监视监听,不再翻看MSN查邮箱,并非她相信宋秦彻底收心,而是她觉得再那么做,除了虐待自己并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打定主意继续过下去,不如当鸵鸟好了。
近来怀安胃口不好,吃什么都反胃,人更是瘦得成了张纸。过几天便是复活节,她给儿子买了巧克力蛋,藏在家里角角落落,陪他一块儿找然后一起吃。以前她喜欢巧克力,现在却觉得难以下咽。早上起来,怀安煮了一锅粥,哪知粥的味道都令她恶心,鼻子更是灵得很,什么气味都闻得到,什么气味都让她恶心。怀安心下一惊,这样的反应她是熟悉的,当初怀孕时便是这情形。这几个月为了宋秦和那个女人,浑浑噩噩的,没有关注自己的身体。于是她约了家庭医生去做个检查,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又怀孕了。
宋秦高兴坏了,每天乐呵呵地给怀安做吃的,虽然她什么也不想吃。老实说,她还在纠结生与不生。现在两人前途未明,还在地下室住着,加上索菲亚这件事,她对今后真没有信心。可是,父子俩都那么高兴。儿子对很快会有个弟弟或妹妹异常兴奋。他小小年纪,那么孤独,再添个孩子,将来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也可以有个伴。宋秦也那么快乐,这几天让她恍若隔世,她说不出口不生。那么生?再制造个人出来在世上受罪?小小人儿出生只是为了给哥哥做伴?怀安无法说服自己。
某天夜里暴雨,怀安被雷声惊醒,床头柜上宋秦的手机闪着幽蓝的光,有短信进来。怀安轻轻点开:“被惊醒了,很怕。真想此时有你睡在身边。” 怀安愤怒地摇醒宋秦,给他看手机。宋秦完全清醒过来,想抱抱她安慰她,想说点什么,讷讷说不出口。
婚姻真的让人痛,怀安不明白当初怎会答应同他结婚。她不再让宋秦跟她同睡一张床,如果宋秦在床上,她就躺到地上去。宋秦心疼她有孕在身,只好自己睡沙发。怀安不跟宋秦说话,不准他上床,不让他碰。宋秦很想解释,希望怀安这次也像以前那般闹闹就好了。多少次宋秦觍着脸想跟怀安和好,想搂搂怀安,哄上两句,遇上的只是怀安冰冷的双眼,一黑一白,清澈冷冽,像两把尖刀。宋秦不禁退缩,有时甚至恼羞成怒,骂上几句,恨不能砸东西出掉胸中的闷气。因为无论他如何努力,怀安只是冷冷地不说话,不让碰。他知道她恨他,恨他的背叛。尤其是在她选择信任,决心继续婚姻之后,这似乎是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宋秦想告诉怀安,他从没想过放弃她,放弃婚姻,他只是寂寞需要刺激而已,女人为什么就不明白?
怀安继续呕吐,吃不下东西,面无表情地接送儿子、坚持上班。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晚上,怀安开口,对宋秦说,“我决定不生这个孩子。我想离婚。”
宋秦不同意,然而没有用。他看着怀安约家庭医生,知道怀安给堕胎诊所打电话预约。怀安坚信自己的决定没错,她决绝地去了,宋秦拦不住。怀安走出家门,心里隐隐期望宋秦能追出来,拦住她,带她回去,然而没有。那也不过是她刹那间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
怀安一个人去了诊所,一个人经历了那种痛,她在诊所里痉挛呕吐,然后自己坐车回家。迎接她的是宋秦死灰一样的脸色和眼神,他没理她。怀安无力地躺在床上。做晚饭时宋秦弄得锅碗瓢盆齐齐作响,怀安知道他是在发泄。不过她没有力气跟他吵。那个孩子就这样没有了,不会再让她恶心呕吐,她舒服了吗?为什么心里那样空洞?怀安在心里安慰自己:自己是对的,不能再生个孩子出来跟着受罪。宋秦给她端来饭菜。怀安眼里一热,感到了些温暖,可他转身出门时却狠狠地扔了句:“杀人犯!”
儿子来到她床边,她摸着孩子的小脸,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他期盼的弟弟或妹妹没有了。怀安看着儿子,如果离婚的话,不敢想象以后儿子没了爸爸的生活。爸爸带他去滑冰游泳,爸爸陪他玩他不敢玩的游戏,有多少事情是她无法替代又无法弥补的。怀安没有忍住,还是在儿子面前流了泪。
怀安在床上躺了几天,居然又发起烧来,只好让宋秦送她去医院看急诊。宋秦虽然恨她打掉了孩子,然而还是张罗着看医生,做饭,带好儿子,尽心尽力履行丈夫的责任。怀安才生的离婚之心,竟又动摇起来。宋秦扶着怀安吃完药,让她躺下休息。他给怀安掖好被子,发觉隔着被子简直摸不到她的身体,瘦得不成形,无骨无肉的样子。宋秦不由得长叹一声,日子过到现在,他早忘了当初何以会结婚。现在他恨不能丢下怀安,掉头就此不回。不过,既然起初糊涂结了婚,便始终是她的丈夫,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轻易休妻,再说两人还有个儿子。
生活开始显出残酷的一面,那便是让你进退两难,心痛无比。怀安宋秦两人都绝口不再提离婚,但是日子却过得磕磕巴巴无比艰难。
怀安不声不响在慢慢恢复。宋秦早上醒来,发觉怀安已做好早餐,张罗儿子吃完饭,送儿子去幼儿园了,还给他留了一份。宋秦只要想起她擅自堕胎,就气血上涌,可这女人固执、主意坚定,拿她真没办法。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地下室不见天日的压抑,可恨现下正是晚春时节,天气阴沉潮湿,屋子里有种阴魂不散的感觉,像是凶宅,简直无法再住下去。一年了,没想到他们来加拿大已有一年。这一年人事变迁,他们都不是从前的他们了。宋秦念及此处,但觉胸中压抑,不能再这样了,要改变。
怀安在外面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上午。毕竟是手术初愈,始终魂身游离,不知所终。一时她觉得她做得对。既然他屡次不改,来加拿大不到一年便乱来,可见不是好人,是她遇人不淑。现在她都没有能力给儿子一个快乐的童年,难道还要再造一个人出来体会这痛苦的人生?一时又觉得宋秦那张冷冰冰的脸在眼前晃动,嘴里在说她是杀人犯。她杀了他们的孩子,因为父母不合一个生命被牺牲掉了。她杀死了一条生命,毕竟宋秦说得也没错,她的确是杀人犯。这些天来,她不能往深里想,想多了,她会想那孩子是男是女?那孩子真可怜,没有哥哥这么幸运,可怜他被自己的妈妈抛弃了,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她是杀人犯。
她背靠长椅,望着公园草坪,绿油油生机无限,一丛丛黄花白花红花开得正艳。这场变故,让一切都远了,宋秦也远了。也曾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曾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却原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谁能想到她居然在加拿大待了一年了呢?她想回家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还能回到以前在中国的日子,还能夫妻厮守,共享天伦。
远远地看见那所房子,陌生的国度里,那是她唯一的归处。
宋秦正在看电视,听得她回来,一动不动,仍旧看电视。怀安走过来靠着他坐下,二人都没说话。电视机的音量很高:“我们中学时代的课本跟现在不一样……”这是华人电视访谈节目。怀安把电视关了,宋秦一皱眉又拿过遥控器打开来。怀安想开口打破这多日来的冷战,电视机荧幕闪着光,印得宋秦的脸幽幽的有些可怕,她便僵在那里。倒是宋秦依旧望着电视屏幕说:“这个访谈节目是回忆我们那个年代的中學生活,刚才正说到当时的语文课本。我语文成绩并不好,然而我最记得的是《项链》,你还记得那篇文章吗……我不想当那个小公务员,我也不希望你变成那个玛蒂尔达,一串项链便毁掉两个人的人生,多可怕。我不要过那种生活。小时候我想,等我长大了,我千万不要过那种生活……没想到我还是过上了这种生活……你没必要为那个女人烦恼……”怀安静静地听着,觉得他生生地把她的心给扼杀了。他把她带到加拿大,又把她撇到一边,他没有陪她一道。他陷在泥淖里,把她也拖下去了。怀安不禁摇着他,“宋秦!宋秦!”怀安用力摇他。他渐觉手臂生疼,伸手想把她的手拉开。怀安如同熊熊的火,“宋秦,你看着我,看着我呀!”宋秦眼神涣散思绪陷在回忆里,电视里那三人还在滔滔不绝,时有笑声;他看看怀安,他似乎看穿了怀安,也看穿了自己。他神思悠悠,不知去处。“宋秦,这是2012年,2012年了。你知不知道?”怀安但觉自己的话像一滴水掉进大海里,茫茫然徒说无益。于是颓然松手,伏在沙发上。宋秦说:“你把我的手抓得好痛,你要不要喝热水?”他一步一步走到所谓的厨房,用微波炉加热水。怀安急痛攻心,她错了。生活真令人恐惧,因为我们看得到开始,却猜不到结局。或许是她害了他,回想从前刚认识宋秦那会儿,他是多么英气勃发,再看现在……或许是她害了他,她不嫁给他,他的路也许会不同,都是她的错。宋秦回来,抱着她,轻声说:“来,喝点热水。来,你身体刚好,不要喝凉水。”怀安在他怀里,慢慢喝着水。其实她不渴,但这是多日来唯一一点温暖,她不舍得不要,她贪恋泥淖里的温暖。宋秦不看电视了,他打开电脑上网。怀安缩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她想起自己心底的噩梦,似乎很久没想过了。太平盛世,没有兵荒马乱,没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她不必怕被人活埋。那一刻她突然悟到,一语成谶,她最怕的终究发生了。她这辈子都怕被活埋,她避免各种可能的危险,然而,她终究是被活埋了,埋在这种生活里,困在这种生活里,她无力自拔。
大约物极必反的缘故,此后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宋秦换了好工作,两年内晋升了好几次,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收入越来越高。人也自信起来,慢慢找回了以前在中国的形象。他将业余时间全部花在学习上,考了很多证书,仍旧天天对着电脑,每天不是作业便是论文,或者准备考试。怀安在熟人的介绍下也有了一份写字楼工作,将学习转到晚上,自己全职上班。他们的生活更忙碌了,忙到没有时间再想其他。
然而两人之间总隔着点什么,没有了从前的默契与随意,回不到过去。两人像是刺猬,平静时相敬如宾,可是一点小事、一句话,轻易就能引起误解,演变成一场争吵,再转成几天的冷战。婚姻终于将怀安变成了死鱼眼珠子。吵架时,她一定要自己的声音盖过宋秦,仿佛这样才证明自己是对的,而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只换来儿子的大哭。“你别把孩子吓坏了,真是个疯子!”宋秦冷冷而不屑地斥责她,一把抱过儿子。儿子才六岁已非常懂事,一天,怀安在钱包里翻到一张纸条。是儿子的笔迹,歪歪扭扭地用铅笔写着:My mom and dad need to be happy。怀安心如刀绞,儿子像是在祈求,怀安从字里行间只看到儿子的惊慌与恐惧。罢、罢,婚不离也罢,不吵不闹也不哭,只好冷战,不说话,拿彼此当空气。有时怀安心里希望宋秦能哄她一下,但他无意于此,似乎还挺享受冷战带给他的一点宁静,她便只剩心灰意冷。
前几日,两人不知什么又拌起嘴来,好几天没有说话。这天她的邮箱里竟意外收到小邓的邮件。小邓现在在加拿大自驾游,多年没有联系,他想试试看怀安能不能收到邮件。收到的话,可否见一面。这封邮件搅乱了怀安的心绪,她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小邓,那个年轻的男生。她马上回了邮件,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跟宋秦说,虽然宋秦曾是他的上司。她对自己说,谁叫他们此刻在冷战呢?
很快两人便约好下一个周末,小邓正好会在多伦多,因为多伦多是他旅游的最后一站。
一大早,怀安并没有跟宋秦交代她去哪里,只让他带好儿子,便开车来到市中心约好的一间咖啡馆。怀安不知什么时候已入乡随俗,爱上了咖啡的苦味。无聊苦闷时,最喜欢走进咖啡馆,捧一杯热咖啡,发上半天呆,然后回家,继续过日子。
怀安买了一大杯咖啡,在靠窗的角落坐下,捧着喝一口消消气。
“林——怀——安!”
怀安抬起头,她没有听错,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林怀安,真的是你。”
怀安听真了这声音,她的双手有点颤抖。怀安没有勇气抬头。
那人大步走到她桌前,“林怀安。”
怀安强自镇静,抬起头,挤出一丝微笑,“小邓,好久不见。”
没错,是小邓。多年没见,他愈加英俊挺拔,一身休闲运动装,出现在怀安面前。怀安不敢接触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傻气地笑。
小邓跟几个朋友来加拿大自助游,从加西玩到加东,为期一个月。多伦多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几天后从这儿飞上海回国。今天一进咖啡馆,就看到窗前的纤细侧影,那侧影直印到他心底,与多年前的她重叠起来。
小邓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打量着怀安。“林怀安,好久不见。别人结婚都是发胖,唯有你,更瘦了。”怀安不禁脸红耳热,双手紧紧捧着那杯咖啡。小邓凑得更近一点,“没关系,你还是那么漂亮。”
怀安不禁哂笑,怎么会,此刻她颜色憔悴,蓬头垢面,见不得人。
“我早听说你们移民加拿大,可是没有联系方式,这次来想着怎么样都要试试,没想到你还在用那个邮箱。”
怀安微笑,“我念旧嘛,旧东西总也舍不得扔舍不得换。好几年没你的消息,你怎么样?加拿大好不好玩?”小邓简单说了自己的近况,怀安大致了解,不外乎独自创业成功,有时间便全世界各地游历。现在的中国人,人人都很富,满世界都是中国游客或中国买楼客。
小邓很抱歉地告诉她,他们一行五人,因为行程紧凑,待会儿还要去游市中心。她不介意的话,跟他们一起去,权当向导。怀安心里略有失望,旋即又释然,难不成她还有什么别的指望?她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反正也无事,家又不想回,怀安便答应随他们一起去。
小邓把她介绍给他的几个朋友,看起来都是事业成功、春风得意的样子。大家客气地跟她打招呼,并不多问什么。怀安生性随和,言语不多,也不怎么与人生分,她就是那么一个安静的存在。小邓一直伴在她身边,别人也不打扰他们。逛完博物馆、市政厅等各种古建筑,傍晚时分,他们登上西恩塔,观看多伦多夜景,并在旋转餐厅晚餐。在塔顶,怀安和小邓肩并肩看着下面的城市,半晌无语。
一个朋友走过来问:“林小姐,你喜欢多伦多,喜欢加拿大吗?”
怀安最怕别人问她这样的问题,本来她有皮笑肉不笑的标准答案,诸如“这里环境优美,人们和善,教育又好,最适合居住”之类,但此时此刻,站在塔顶,俯瞰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世界何其热闹虚华,而她却生出万事皆空之感。怀安无意敷衍,心里话顺口而出:
“谈不上喜不喜欢,待久了,反认他乡是故乡罢了。”
“不喜欢,可以回国去啊。”朋友好心地说。
“早没了我的位置,中国我是回不去了。”
其实无所谓,天冷天热,风土人情,都可以克服的,陌生环境可以慢慢适应,会有新朋友新生活的。怀安需要的,不过是感情上的一点慰藉罢了。
高塔之上夜风强劲,呼呼地吹着,怀安的头发给吹得凌乱不堪,贴在脸上。“你穿够衣裳没有?” 小邓把话题岔开去。他伸手拨开怀安脸上的发,盯着她的眼,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进去吃饭吧。”
走时,他牵起怀安的手,握得紧紧的。怀安任他去,虽是被动,她不得不承认,与宋秦相比,小邓的年轻是一个诱惑。
饭后他們还意犹未尽,要去体会多伦多的夜生活,泡酒吧。怀安来加拿大后还从没像这样一早离家到晚不归的,心中挂牵儿子,亦不知宋秦如何。街上霓虹灯赤橙黄绿闪烁不停,搅得她头昏脑涨,怀安觉得像地狱。怀安忽然在橱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细小紫白的脸。她捧着自己的脸。在地狱中,她看见她自己:细小、紫白;灯红酒绿、红男绿女,这么吵闹,这许多人许多事,她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是这一点点的自己,她想要一点点的安静。她忽然非常强烈地想念宋秦,以及维系在他身上, 她和他的命运。
她不想再玩,坚持要回家,小邓没有办法,答应送她回家再来会合。怀安怂恿他和朋友们径直去玩,她不需要送,在这里她是主人,他才是客人。小邓拉她走到一边,要了她的微信。
怀安说,“你哪一天的机票回国?我和宋秦请你吃顿饭。”
谁知小邓一声冷笑,“谁稀罕跟他吃饭。”
怀安甚为惊异,“小邓,你怎么这样?”
“我不想假装我喜欢他。”怀安听着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一时接不上话。
“再说吧。”
回家的路上,怀安查看手机,居然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她出去一整天,宋秦没有找过他。回到家十点多,宋秦照旧坐在电脑前,儿子已经睡了。没有谁在意她出去这么久,没有她他们日子一样过。怀安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子浮在半空,飘飘荡荡,找不到立足之处。
深夜里怀安辗转反侧,她问自己:是谁说没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啊?她有资格的。她苦笑,但愿自己笨一些,那么便没有过多想法;要么再聪明些,能掌控这一切。可惜都不是,她是这么普通。怎么办?十年的婚姻,还有一个儿子,真舍不得放手。可是如此继续下去,心累到痛到她难以承受,更连累宋秦也痛苦,有意思吗?还有那个被她放弃的孩子。宋秦是不会原谅她的,她知道。那么她怪自己吗?她知道有个词“mercy killing”,这算吗?怀安知道宋秦很想再有个孩子,可如今孩子和那个女人是两人不能触及的话题,彼此心照不宣绕开它们。宋秦知道怀安恨他。她一张口,便是冷冰冰刺人的话。她有情感饥渴症,总是渴望大量的爱,总是满怀希望地等待,结果是无尽的失望。宋秦知道怀安需要什么,却无法给予,因为他没有,所以他只是不断给怀安洗脑:对任何事不要抱任何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没有希望,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宋秦总算来睡觉了,见她没有动静,只以为她已睡熟多时,便蹑手蹑足地上了床。怀安幽幽地道:“一天没在家,你也不问问我去哪儿了。”她到底还是奢望他的关心。
宋秦倒被她吓一跳,没有作答。
怀安说:“我们现在都不说话了,要说也只有:今晚吃什么?晚上谁接儿子?”
怀安把话说了,倒觉心底宁静如同心死一般,她只是闭着眼。宋秦伸手握住怀安的手,今天这是第二个握她手的男人:她的手细小,却极冷极硬。宋秦侧身轻轻抱着怀安,抚她的发,心底却是无限烦恼:这样的一个女人,天天冷冰冰,一言不合便是几日不说话,真真给她弄得要得神经病。
“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要闹了吧。” 宋秦说。
“我从没想过要跟你吵。”
“你总是早早睡下,我却睡不着,夜深人静……身为男人,本应养家。我很失败,没能给你们母子一个家 ……”他说着有点哽咽,半天无法再说下句。
“记得刚来多伦多我去打工吗?那时我们没有车,为节省一点车费,我买了一辆二手单车,每晚骑车回家时只觉得路无限长,永远看不到头。上班就是在流水线上使尽全力提取和放置那些铁坯,印巴工头在一边催喊叫嚷‘快点,快点!那时那刻,我觉得我的力气都用光了。我们上下午各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喝口水,填点肚子什么的,但车间离所谓厨房有那么远。所以,大家高度紧张,一到时间,马上放下手中活,快速赶到厨房吃东西喝水,需要三分钟;热一下东西,需要一点时间;找位置坐下立即吃东西喝水,还没有等到消化的感觉上来,又得连忙赶回车间。所以,那里的工人都习惯了倒计时,还有三小时可以休息一下,还有两个小时、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就是这种现场的倒计时。那时,我常常问自己,难道我今后就永远……”
宋秦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并不期待怀安的安慰。都过去了,他只是想说出来,说出来,不再留在心底。怀安很诧异,不知他今晚为何话这么多,从没想过他会有睡不着的时候,只以为他熬夜是贪玩或存心避开自己,只以为他从没有心事能倒头就睡。夫妻本应同甘共苦,何以生分至此。
一时间,怀安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把话岔开:“别说了,睡觉吧。”她挪近点抱住他,身体紧紧贴着他。宋秦没说话,只觉得她的身体真暖和,像个热宝。他很轻很轻地抚着她的后背。怀安悄悄试探自己身体的反应,可还是没有。这个熟悉的身体曾经给她带来快乐,让她迷恋。也许是太过熟悉的缘故,她宁愿是因为这个,而不是别的原因。她听见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她觉得抱歉,她还是做不到。他离开她的身体,他明白她的抗拒。怀安想说:我心里是想的,我不再抗拒了。但她说不出口。宋秦翻身躺到一旁,只说睡吧。
第二天起来,怀安情绪莫名地好,也许是昨晚宋秦的那番话,让她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自己。更有可能是小邓的出现将她从深渊中捞起来,无形中给了她一份激励。总之,她很开心地做着例行的周末收拾清洁。一张照片也不知是从哪本书里掉出来,那是怀安和宋秦结婚前在广州商场里拍的大头贴。照片上男人戴着眼镜,英俊斯文;女人乌发及肩,面容清秀。两人头挨头微笑着,年轻、幸福、甜蜜的样子。怀安以前非常喜欢它,特意过塑,打算长久保存,总拿它当书签,看书时看到那张照片,会开心地笑。
怀安拿着相片看了好久,正巧儿子走过,怀安便递给他看。没承想儿子说,这照片他早就看过,看的时候还哭了。怀安惊问为什么。他耸耸肩,“I don't know why, I just feel sad.” 怀安怔怔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为何要哭?想必是这几年生活艰辛,大人為琐事频繁争吵。爸爸走失的心,妈妈隐忍的哭,消磨了他对生活的期望?小时候那般快乐的儿子怎么成了这样?六岁的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怀安颓然无语,默默将照片再次插入某本书中,放入书架,不知哪年会再次翻到。这照片很久没见过、不知流落在哪里,今天却从书里掉出来,掉在她面前,像是来执行某种使命,是来提醒的她么?儿子一定有颗柔嫩敏感的心,怀安想,但愿他长大后不要为爱所伤。
果然,三天后怀安接到小邓的电话,说傍晚五点多的飞机回国,中午能不能一起吃个简单的中饭,亦算是告别。
待怀安气喘吁吁地赶到约好的餐厅,小邓早已坐在那里了。他看着匆匆忙忙的怀安,恍然觉得这不是前几天那个忧郁消沉的小女人。那天的怀安,面上的失落与不安那么清晰,可是现在,那一切全都消失了。今天的她,忙乱却坚定,仿佛总算找到了一个适合的位置,坐下来,便不打算再起身。
小邓递给她餐牌,问“想吃什么?”
“随便,你说了算。”怀安还是那样,从来不想作主。“不过,先说好,这是我为你送行,等会儿你不许跟我抢着买单。”说完冲小邓一笑,那灿然让小邓瞬间失神,回想起以前两人一块儿工作时的日子。
点完餐,两人皆沉默。小邓看着对面的怀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怀安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挣脱他的手,打开钱包,掏出一张小小照片。“这是我儿子,长大了,看看,英不英俊?”
“英俊。”小邓鼻子一酸。照片里帅气的小男孩搂着妈妈咧着嘴在大笑。“看得出,你很爱他。” 停顿一下,他又问,“我一直没机会问,你过得还好吗?”
“我现在不再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怀安自嘲地一笑,“我只是希望有个安稳的家,残羹冷饭可以,蓬头垢面也行。”
“值得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呢,这些年光忙着事业,结婚了吗?”
小邓摇摇头。
“你这样的成功人士,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何不安心找个女朋友,好好享受生活。”
小邓依旧不出声。
怀安没想到自己在小邓面前会这样放松甚至活泼起来,奇怪,在宋秦面前她都会紧张,与这么多年没见的陌生人却是这般轻松自在。她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无须解释;不必向小邓交代任何事情,没有责任;若是觉得不痛快,她一走了之便罢。个中原委她明白,皆因她不爱小邓,故而不会患得患失。
她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小邓坐在那里,没有举筷,看她吃得那么开心。
“吃呀,你怎么不吃?这家的中国菜是不是很地道?”怀安边吃边问。“你得原谅我,你来到加拿大,我居然请你吃中餐,实在是我假公济私,我自己想打牙祭。”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快乐吗?”
“生活嘛,有高有低,你懂的。”
“我其实一直不甘心。”
“傻。”怀安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看着小邓,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当年和他在一起,现在也早已分手。“我要感谢你,”她垂下眼睑,放低声音,“在这个时候出现。我很自私吧。”
“你从未给过我机会。”小邓仍是意绪难平的样子。
“你不用这样,”怀安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在说,“你现在混得风生水起的……我不信你不明白……很多事情,我不想说得太直白。难道非要我说,我已过了探险的年纪,玩不起游戏。”
小邓一急马上接口说,“谁说是游戏了?”
怀安兀自说,“我自问达不到你的要求,到头来,难堪收场,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何必?”
小邓不语。
“你看,我说的你都懂。”
结完账,两人走出餐馆,是时候道别了。“小邓,谢谢你。” 怀安眼里星星闪闪。
小邓问:“可以抱你一下吗?”
怀安点点头,靠在小邓肩膀上。
“我们还是朋友?”
“是。”
怀安望着小邓远去的背影,风撩起他风衣一角,人毅然而去。怀安忽然心酸,她老了,而他没有。这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这是他最美好的年华。
十五小时后,收到小邓的微信:到了。怀安看了一眼,没有回,也并没删掉。任它留在那里,变成一个回忆、一种念想。
生活自此从容起来,时间都过得慢了。宇宙间,银河系里,地球在慢慢转动,太阳、月亮轮流交替,缓缓升起缓缓沉落,阴晴圆缺,潮涨潮落。周一至周五,怀安上班下班,接送儿子,做饭收拾,清洁打扫,周末采买下一周的日用食品杂物。两人各有一台车,节假日有时间便一家人开车四处走走。孩子上小学二年级时,他们终于买了房,搬了家。儿子兴奋地在新家里跑上跑下,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乱蹦,到后院涼台上看着远处林中小径嚷着要去玩。他们送儿子学各种兴趣班,比如钢琴,比如冰球。他们是多么正常的一家人。
这天,阳光明媚,凉风习习,窗外树影婆娑。怀安蹲在地上擦地,阳光透进来,落在地上,留下斑驳摇曳的影子。客厅里的沙发凌乱地摆着几样儿子的玩具,书房里书桌上散乱着宋秦加班的文件,墙上挂着圆圆的时钟,指针的移动慢到不易察觉。怀安常常在做家务时停住手,恍惚间好多事情以前似乎发生过,现又正在发生,此一时彼一时,哪时才是真的?她糊涂了。悠悠忽忽一天便这么过去了,世上纷纷扰扰有战争有冲突,可离她好远,她便是过了一千年,怕同一天也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她的生活像个电子游戏,她永远打不通关,永远在重复那几步。怀安停住手,来到镜子前,端详自己。还好,还不怎么老。纤瘦的腰,皮肤白得像瓷,滑得像缎。如果她愿意,那双曾经清澈的眼,仍然可以柔媚缠人。七八年一转眼就过去了,生活中不再起波澜,她只是疲倦,疲倦到任什么也生不起波澜的地步。她太累了。
暑假时,一家人出远门玩了半个月。旅游果然让人忘记现实,拉近距离。孩子的笑脸让怀安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感恩节的时候,应儿子的要求,怀安烤了一只大火鸡。她认真研究菜谱,买了种种香草调料,力争让烤火鸡更像烤火鸡。一家三口,在新家里吃了感恩节大餐,宋秦特地买来清酒,酒喝得刚够飘飘然。入夜,一家人散步消食,夜凉如水,孩子在身边雀跃奔跑,笑声那么清脆悦耳。十月初的纤月,只那么一钩,剪破了夜空。怀安突然觉得世界美好起来,她望着前面跑跳中的儿子,侧身望着宋秦,两人对视,似都悟到:怎么样也是夫妻一场。这一刹那间彼此的理解够他们和谐地生活个几十年,任由黄土拢肩,她和他都会在那里。她伸出手,挽住宋秦的胳膊。
清晨四点半,整个世界还没醒过来。怀安醒了,也不知这一晚睡了几个小时,看着尚在熟睡的宋秦,她反复地想,这是她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到了这样的年纪,她绝不可能再指望谁会改变她的命运,她的一生已经是明白可知的了。这些年发生的事并不多,当时觉得维系生死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过那样,有些甚至记忆模糊了,便是他跟索菲亚的这件事好像也不算什么。怀安想,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说从中悟到了什么,竟然是可有可无无所谓。爱怎样?不爱又怎样?年轻时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觉得感情无法将就,婚姻更不能敷衍。现在看来,或许是年轻时尚未真正尝过生活的味道。生活像一场宿醉,有酸腐的味道,让你头痛欲裂但并非不可忍受,到后来甚至不觉得是在忍受。怀安并不觉得她在纵容或迁就宋秦,宋秦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无法抹平。她想其实无所谓爱无所谓恨,不过是可有可无并已足够。她想得通透,心中明镜一样,又沉沉睡去。
怀安稀里糊涂地生活着,不能说好,其实也不坏。偶尔有怅然若失之感,她会甩甩头,提醒自己,毕竟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没有一件事是真正完美的。生来孤独,生来自由,你不要怕一个人,她对自己说。这样一过十年二十年,她和宋秦不会走远。
那么活埋呢?她还怕吗?怀安一笑,世上芸芸众生,谁又不是活埋在自己的生活里?若能岁月无波澜,余生不悲欢,活埋又如何?
收音机里蔡琴还在如泣如诉地唱着,缱绻缠绵,唱不尽的情思怨念,“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不听也罢。
原载《青年作家》201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卢一萍
本刊责编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