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彬
出水的瑰丽
——出土水坑漆器略谈
华 彬
渗水作为古代墓葬的一个普遍现象,对墓葬墓室造成损毁的同时,也为墓室中的漆器保存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作为春秋战国两汉时期重要的艺术工艺载体,漆器一直是备受瞩目的门类,但局限于保存难度和出土技术,至今依然无法有效长期保存漆器,唯独部分水坑出土漆器完全保持了当年原貌,可谓成于水,患于水。
漆器 水 墓葬 影响 保存 脱胎
西汉彩绘鸟云纹双层圆奁(云梦大坟头1号墓出土)
1971年发掘的马王堆汉墓三座墓葬中,一共出土了几千件文物,在所有文物中最大的财富是700多件漆器。尤其难得的是大部分漆器都保存得相当完好,不仅器形完整,而且漆层基本没有受损,完好程度令人惊讶,甚至导致一些前来参观的外宾对漆器的真伪产生疑惑,而这主要得益于长达千年墓室的渗水和环境的相对稳定。
渗水作为古代墓葬的一个普遍现象,对墓葬墓室造成损毁的同时,也给人们展现了它对随葬器物所产生的诡秘作用,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才使我们得以窥视千年古老而灿烂的漆器艺术。
我们通常所见到的渗水,无外乎两大原因:人为因素与自然因素。人为因素是最主要的因素,其主要表现为盗洞渗水。历经千年的古代墓葬大多存在着十墓九盗的现象,而这些盗墓者也是从古至今延绵不绝。在秦人占领楚之后,曾对楚墓进行过大规模的盗掘。楚国都城纪南城3000座楚墓基本上都被秦人盗掘,并且越是贵族墓越盗掘得厉害。近代的考古学家发现,这些楚墓中还残留着秦人掘墓时的工具。湖北宜昌市的一座大型楚墓的考古中,人们赫然看到秦人当年挖出的比棺椁还大的盗洞,墓中的陪葬品被洗劫一空。项羽对秦始皇陵的盗墓也同样出于此原因,而这样的盗掘除了以钱财为主要目的之外,根本上是秦国对楚文化的一种大规模毁灭。
一个古代墓葬即使它具备封土、表土、五花土、黄褐夯土、青灰土、石板、青膏泥、木炭等诸多保护,也无法抵挡盗掘的破坏。对于盗墓者来说,往往劫掠财物之后便会扬长而去,甚至连一些盗梯之类的盗掘工具都会抛弃现场,更不用说把盗洞封好回填,而盗洞在遭遇雨季或水灾时,便会带着四周的泥浆冲进墓室。1978年夏发掘的湖北省随州城西北约1000米的擂鼓墩曾侯乙墓,虽然夯筑时用了青膏泥和约6万多千克木炭,但依然无法弥补南北两坑相交偏西处一个盗洞带来的侵害,一段被截断的盖棺木斜插入椁顶,一块盖板东段被截,致使西段坍塌,室内大量渗水。
除了这样故意的破坏,人们往往还会在一些不知情的情况下无意识的破坏墓葬结构环境,如农耕、开山、挖河,破坏了原有的封土层,使得墓室渗水坍塌。震惊世界的马王堆就是这个典型,1971年底,驻地部队想在马王堆的两个小山坡建一座地下医院,但施工中总是遇到奇怪的塌方。经过地下钻探,从里面冒出了呛人可燃性气体,最终清理挖掘出了南北长20米、东西长17米的大型楚国墓葬,成为当年考古界的一大盛事。
自然原因渗水首先要说的就是地理环境。以湖北地区为例,境内山地、高原、丘陵、盆地、平原等多种地形齐备,四周有武当山、荆山、大巴山等一系列山脉,全省有大小河流1100多条。长江自重庆入境总长的六分之一在湖北境内奔流,由西向东横穿全省,有“千湖之省”之称。
漆器,尤其是朱红色彩绘漆器,其造价昂贵,做工复杂,不仅是实用器,更是一种地位和身份的象征,反映了墓主人生前的尊贵和拥有的财产之富,故多为贵族所占有,尤其是春秋时期,大多是上层阶级的享乐品。这些贵族对于死后墓室的地理位置要求极高,出于原始观念的影响,他们大多认为依山傍水有利于农作物生长,尤其是黄河、长江沿岸是最有利于稳固自己以及后代的风水宝地。这样一种地理环境经常会出土一些大型墓葬,以曾侯乙为例,施工现场的山坡叫东团坡,东南距县城约两公里。这一带山脉从西蜿蜒而来,至此已是丘陵尽头,再往东约700米,有厥水自北往南流过,往南约2.5公里有陨水自西往东而来,并与厥水相汇合,东南坡高出这个河旁平地约二三十米,依山傍水,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自然环境良好,是一块“风水宝地”。这种地理结构就决定了墓葬所处是一种极易渗水的地理环境。
并不是所有墓葬都处于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但这些墓葬,特别是南方楚国范围出土墓葬还是存在常见的渗水现象,自然气候因素就是导致渗水的另一个原因。湖北省地处亚热带,位于典型的季风区域,除高山地区外都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降水量丰富,年平均值在750-7600毫米之间,所以除了地表往下渗水之外,地下水位也会相对较高,自下而上慢慢渗入长期深埋在地下的墓葬,成为对墓葬最大的危害。古人也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在葬具中有一种在棺底承垫的雕花木板——苓床。还有更壮观的秦始皇陵的阻排水渠,长约千米,底部由厚约17米的防水性强的清膏泥夯成,上部由84米宽的黄土夯成,挡住了地下水由高向低,由下往上渗透,有效保护了墓室不遭水浸。
西汉彩绘鸟云纹双层圆奁(云梦大坟头1号墓出土)
秦代彩绘鱼鹭纹盂(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
这样一种上漏下涨的渗水环境,为墓室中漆器的保存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使得漆器长期处于一种与空气中细菌隔绝的低温状态,有效保护了漆器不被氧化和细菌侵蚀。通过出土前后的比较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水对漆器的保护作用。以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鸭形盒(战国,前5世纪;长20.4、宽11.5、高14.8厘米;随州市曾侯乙墓出土)为例,它昂首曲足作静卧状,全身用两半分别制作粘合而成,背上开一长方形口,与盖相扣合。由于长期埋藏在地下,受光、热、氧等的作用相对较少,水解的作用相对增加。虽然水等破坏因素千百年来对漆膜进行缓慢的作用,但地下环境相对是稳定的,两者处于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所以刚出土时可以完整地看到它盒内壁饰黒漆,外饰红漆,盒腹部两侧有长方形开窗式单独图形,一幅绘双龙座,口衔钟磐架,上层悬挂两个铜角钟,右侧绘头戴华冠的击乐者。另一幅画正中绘有虎座建鼓等。漆膜色泽艳丽,形制完好,饱含水分。随着考古发掘,漆膜与其环境的平衡被打破,水分在短时间内突然从内部蒸发,并且与空气发生反应,漆膜会变得干燥、开裂、凹凸不平。当时的科学技术有限,虽然经过了脱水处理但还是损坏相当严重。现在这个鸭形盒,不仅木胎空裂严重,漆膜也是掉落、收缩、变色,破坏了原有的美观和完整性。这样一种变化使得当时的工作人员加强了对清理现场的保湿处理,出土后一些不能被及时清理的棺木也被浸泡在水中,以防止发生进一步变化。
出土漆器加剧变化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刚出土的漆器漆膜虽然保持完整,但器胎饱含水分,保存完好的漆膜虽然允许水在千百年的漫长岁月中缓慢的进入胎体,而水从胎体出来时漆膜对它的要求也是一样的。漆器出土后, 外界环境相对干燥,水分在出去时无法如进去时那么有耐心,由于漆膜是非良好透水性物质,水分无法象纤维一样不断地由内部向外输送,即使漆膜上有少量小孔存在,仍不能保持漆膜内外表面含水率的均匀性。漆膜外表面首先干燥收缩,并由含水率较高较柔软状态逐渐硬化。这一过程使外表面具有一定的力向中心拉扯,当力量达到一定程度后,也就是力量大于漆膜的自身强度和刚性,漆膜就会从开裂处起翘或使漆膜从虚弱处断开,从而发生翘曲。表面漆膜首先硬化,形成具有一定强度的物质,起翘后的漆膜内侧表面与空气接触表面增大,水分的蒸发也随之加强,内表面在干燥过程中也逐渐趋向于收缩,但这个收缩力是随水分的蒸发缓慢产生的,不可能一下大于外表面已产生的力,所以内表面水分先蒸发的部位无法产生应有的收缩,从而干燥固定形状。干燥后的漆膜保持了翘曲的状态,或者翘曲略有恢复,但终究不能克服外表面已产生的力量,导致最后的卷曲起翘。年代久远的漆膜,小孔和裂隙的数量随着漆膜降解的增加而增加,当漆膜上小孔和裂隙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足以使内部的水分可以源源不断地扩散到表面,表面干缩产生的拉力就会缩小。降解严重的漆膜正反面性质相对趋于一致,所以会使翘曲减缓,取而代之的可能是漆膜的收缩,一些情况下会发生收缩与翘曲并存的现象。同样,如果漆膜下部的干燥速度大于上部,漆膜就有可能在断裂边缘处向下收缩,漆膜较完整的漆器,胎体内的水分蒸发产生的巨大力量,会将漆膜与胎体结合薄弱处顶起,形成起泡的现象,如果力量足够大将漆膜顶破,漆膜就会在破裂的边缘起翘卷曲。漆膜的底子常常是造成翘曲的原因,与漆膜紧密相连的底子经常带有吸水膨胀性物质,如瓦灰、天然纤维等,它们都会造成翘曲,所以漆膜的翘曲现象主要是几种因素复合作用的结果,只是各种因素作用的强弱不同而已。
漆膜的厚薄对漆器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厚漆膜和胎体含水量低的漆膜要比薄漆膜和胎体含水多的漆膜起翘程度低。秦兵马俑彩绘的漆膜由于裂痕多,漆膜相对较薄,漆膜与胎体连接不好,在干燥过程中漆层较容易向上卷曲。而较厚的漆层由于中心降解小,并且漆层强度相对较大,则不容易发生卷曲。如湖北隋县擂鼓墩曾侯乙墓出土的外棺漆层相对较厚,其在干燥过程中便不会产生卷曲,最多只是大面积的微曲,即使木胎完全干缩后漆层的形状仍保持着漆棺的形状。
战国彩绘云纹扁圆盒(荆州市荆州区雨台山三五四号墓出土)
西汉针刻戗金龙凤纹卮(湖北省博物馆的)
战国早期彩绘鸳鸯形漆盒(湖北省随县曾侯乙墓出土)
用漆器出土地做比较可以发现,黄河流域出土的漆器,其分布地区地形的种类数量与长江流域相比较明显有所减少。如1963年河北满城陵山清理的崖洞墓,是西汉靖王刘胜及其王后的墓,石室的石门以及门道、主室、侧室的周壁都残存许多红褐色的漆皮残片。从发掘现象判断,后室建成后,门道、主室及侧室的周壁和顶部,以及石门的内外表,曾普遍施漆。[1](上册300—302页) 1973年山西浑源县毕村清理的西汉土坑木椁墓,平面为“中”型。墓内积砂、积石,椁室内有木棺工具。棺内壁饰朱漆,棺盖黑漆朱绘流云、“S”云纹、锯齿等组成的图案。随葬的大量漆器已经残毁,从漆器残片和银扣等部件来看,可以分辨的器形有耳杯、奁和圆盒等。[2] 1965年辽宁北票县西关营子清理的十六国时期北燕贵族凤素弗及其妻子的两座石椁墓,棺外涂红漆,绘羽人和建筑物图形。随葬漆器已腐朽,残存棕色地红色彩纹装饰的长方形盒、黑漆地嵌菱形骨片的长方形漆盒、漆奁之类的残片。[3]上述这些墓葬都没有出土较完整的漆器,其主要原因除了古代漆器多以南方为制造中心,当时经济、文化、商业发展中心偏于南方,以及漆树多产于南方等原因外,更多的还是由于水的影响。[4](55页)漆器的保存除了一种非常干燥的理想状态外,(像1981年,在察哈尔右翼前旗豪贝营大队湾子山清理的六号辽墓,中部出土了完整的契丹族女尸,还挖掘出了大量完整的漆器,如木胎朱漆黑沿漆盘、木胎朱漆刀鞘和桌子)另外一种就是渗水的理想环境。
虽然说漆器在水中得以理想保存,但正是由于水使得出土后的漆器面临脱水这个难题。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大批饱水漆木器相继出土,这些原本精美的漆木器经过地下水千年的浸泡,出土时的含水量高达200%—500%,看起来就像是一堆豆腐渣。即使一些看上去像新的漆器,由于其长期被地下水浸泡,一些可溶解于水的成分逐渐消失,纤维组织受到破坏,其内部腐朽遇到空气自然干燥时,就会出现木胎强烈收缩导致漆膜变形开裂。据国家文物局的一份调查表明,现在全国出土的饱水漆木器亟待脱水处理的达2万多件,都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光湖北省就有3000多件。
脱水的实质就是不对漆器产生任何破坏的情况下进行去水。物理方法主要使漆膜内外侧近似同步干燥,控制外部环境,使漆器极其缓慢地干燥,使外表水分蒸发速度和水分从内侧向外扩散的速度相等,直至内胎所有的水分完全蒸发为止。或者是降温,使水冻结,真空升华。而化学方法则是将漆膜中的水分置换出来或保持漆膜中的水分与胎体处于同一个水平,再进行干燥。
早期比较多运用缓慢干燥法,但适用于含水率较低、腐朽情况不严重的漆器[5],并在具体的运用中总结出了很多绝妙的“招数”,例如将出土湿漆器放置比较阴湿之处,在漆器上铺撒碎纸屑一层,并经常将吸湿后的纸屑换成干纸屑,直到纸屑干燥为止;将漆器埋放在绿豆、麦草或湿砂、湿木屑内,待其缓慢干燥;将坚固的薄胎漆器用打样膏或熟石膏等材料按器物形状做成内外模,把漆器固定在中间,逐渐脱水干燥。
化学方法控制缓慢脱水是近年开始的,部分克服了传统方法的弊端,也发展出来很多“方案”,以针对不同的饱水情况。例如醇——醚连浸法、聚乙二醇渗透加固法、氨醛树脂渗透加固法、冰冻真空干燥法、γ射线辐照聚合法、临界点脱水干燥法、电冰渗透法、明矾渗透加固法等。[6]
近年陈中行研究出“乙二醛”的脱水新方法,得到了大面积的应用。长沙马王堆、福州宋墓、江西南昌晋墓、北京老山汉墓等大型古墓中出土的漆器,就是这种方法的大范围运用。为延长饱水漆木器的寿命,各地博物馆除了对漆器进行脱水外,局限于技术条件只能暂时将已出土的漆木器浸泡在装满水的密闭容器里。但由于这些漆木器已经脱离了地下完全密闭的保存环境,如果不能及时找到脱水干燥的办法,最终还是会在水中腐朽消亡。大漆这种神秘的特殊材质似乎永远与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收割漆液炼制离不开潮湿因素,再到鬃饰阶段在潮湿状态的特殊干燥过程,再到古代漆器在饱水状态保存原状千年,都是水在做着媒介,似乎在脱水干燥技术,保存技术的探求方面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水的作用,也正应了“患于水,成于水”这个机缘。
[1]河北省文物管理处.满城汉墓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2]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大同市博物馆.山西浑源毕村西汉木椁墓.文物,1980.
[3]黎瑶渤.辽宁北票县西关营子北燕冯素弗墓.文物,1973.
[4]季羡林,周世荣.长江漆文化.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5]冯宗游,冯莹.对出土饱水糟朽漆器脱水定型的实验研究.文物保护与考古科学,2010(2).[6]胡继高.应用冷冻真空升华技术对出土漆器脱水的研究.文物,1998(11).
其它参考书目及图片来源:
[1]漆水寻梦.太原:书海出版社,2004.
[2]楚美术图集.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1996.
[3]朱家溍,夏更起.中国美术全集——中国漆器全集.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1995.
[4]王世襄.鬃饰录解说.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
[5]陈振裕.楚秦汉漆器艺术·湖北.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1996.
西汉立鹤衔草纹匜(湖北江陵出土)
(华彬,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