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厚泓
【摘要】以心性之学为内核的儒学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精神的主体。孔子开启内圣之学,建立了仁者爱人、自强弘毅的人格精神范式;思孟学派进一步推出了平治天下、浩然无畏的经世人格精神;荀子则以实践原则建构了坚韧不屈、人定胜天的实者精神;董仲舒吸纳阴阳家与谶纬学,将圣化人学推演成神化天道,将个体人格精神消解,儒家知识分子自此失去人格精神与人生意义的归依。
【关键词】儒家;人格精神;孔子;思孟学派;孟子;荀子;董仲舒
引题:研究儒家人格精神的意义
哲学应为人类提供精神动力。冯友兰说:哲学的任务是什么?按照中国哲学的传统,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1]在中国,儒与佛、道共同构建了传统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与人格精神体系。与佛、道以出世、顺世人格为主的精神向度不同,儒家更注重经世人格的精神向度,是其贡献给人类的最大财富。如果说儒家的核心是心性之学,那么这心性之学最终指向其人格精神,这一点并未在新儒学那里得到彰显。
对哲学精神向度及人格精神的忽视,导致当代中国哲学自我放逐,远离时代精神。本文首次以哲学精神为向度,以历时态视域,分析了自孔子至董仲舒,儒家人格精神的历史流变,冀以有助于当代中国哲学对人格精神的重建。
一、孔学对儒家人格精神的建构
孔学,是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与其弟子所创立的以“克己复礼”、“归仁”为宗旨的内圣之学。作为儒学的初期形态,孔学开创了中国哲学史上的主动积极的人格精神哲学,这主要体现于《论语》和《易传》。①孔子之前,西周的哲学思想是敬天敬德,孔子则高扬人的主体地位,以仁为中心,开创了丰富的“内圣”人格精神哲学。
(一)仁者爱人的仁者精神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仁,是孔学人格精神的核心向度。在今本的《论语》中,“仁”字涉及16篇50余章,共出现110处。②仁,不是天道本体,而是人格要求:孔子的“仁”以恭、宽、信、敏、惠、智、勇、恕、孝、悌为内容,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为方法。
(二)坚毅弘道的勇者精神
孔子强调主体人格的积极性,“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宪问》)“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泰伯》)即使面临阻力,也要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甚至,为践行仁,可以不顾生命:“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孔子在匡地受困时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易传》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卦·象》)“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卦·象》)这种自强弘毅人格精神,对中国士大夫的人格精神有着极大影响。
(三)安贫乐道的乐者精神
这体现为“孔颜乐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仁者除了有勇者气概外,还有不忧的乐者精神。“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泰伯》),安贫,不是守贫、固贫、乐贫。孔子提倡“知者乐水,仁者乐山。”(《雍也》)“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进》)这种人格,也成为不得志知识分子的心灵安顿。
(四)敬天畏命的君子精神
这是对西周敬天思想的继承。“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季氏》)“不知命,无以为君子”,“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学而》)敬,被程颐理学所继承。
(五)无道自保的隐者精神
孔子讲究识时务,“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泰伯》)隐者人格,虽不是孔学首创,但后来盛行于中国文人间隐逸之风乃由此崇行。
(六)三省吾身的省者精神
“吾日三省乎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如何自省呢?“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通过自省,仁才能确立。《中庸》发展其为“慎其独”。
总之,为重振周礼,孔学特别强调人格精神的重建,开启了中国人格哲学之风。
二、思孟学派对儒家人格精神的发展
孔子之后,思孟学派被认为是孔学正宗。思孟学派以子思(公元前483年~前402年)、孟子(公元前372年~前289年)的思想为主,本文主要以《大学》、《中庸》、《孟子》考察其人格精神哲学。
《大学》、《中庸》主要的人格精神:
(一)平治天下的士者志向
孔学以循天道为旨,以复礼为宗,思孟学派则更注重现实关怀。《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拓展了孔学的经世人格,并成为后世儒家最有影响力的人格理想。
(二)中庸内敛的诚者心态
虽有治天下的大志,但与法家的冒进无畏不同,儒家主张中庸克己。“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第一章》)进而指出:“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庸·第二十章》) 《大学》将人的精神核心由“仁”演进到“诚”:“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仁,只可成己;诚,尚可成物,诚是仁的弘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第二十二章》) 这样,儒家的人格精神向上贯,与天道相通,演变成具有本体意义的精神,被圣化成永恒的绝对人格精神。
《孟子》发展了孔子以来的儒家思想,建立了以“民”为本的“仁政”说和“性善”论,并从中庸的“诚”出发,建立了更为刚健的淑世人格精神:
(一)以民为本的性善平等人格
孟子首先提出了人格精神的基础,即人性本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公孙丑章句上)其次,孟子首先勇敢宣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还扩大了孔子有等差的“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梁惠王上·七》)孟子的平等人格至今仍振聋发聩:“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告子下·二》)
(二)正气致道的勇者气概
孟子对内圣人格功夫作了发展。“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闲。”(《公孙丑上·二》)面对现实的诱惑、苦难和压迫,要成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下·二》)勇敢接受命运的挑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告子下·十五》)为了践行天道之义,孟子主张“舍生而取义”。
(三)批判时事的勇者精神
孔学的勇,是面对苦难。孟子将其扩大到对当权者的批判上来:“疱有肥肉,民有饥色,夜有俄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梁惠王上·一》)。“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尽心下·一》)“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告子下·七》)他开创了批判时事的勇者精神之先河。
孟子以后,儒学及儒家精神发生了转向。韩愈言:“自孔子没,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求观圣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2]“孟子有些英气。纔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3]看来,后来的儒家大师已无法接受孟子人格精神的勇者气概了。
三、荀子对儒家人格精神的拓新
荀子(约公元前313~前238)吸纳了法家主动积极、现实致用的治世精神,敢于挑战权威;注重人的能动性,主张化性起伪、人定胜天,为儒家拓新了人格精神的又一向度——实者精神。
(一)不惧权威的现实批判精神
荀子强调从现实出发,敢于指出孔学、孟学的不足。对于孔学敬畏的天道,荀子提出不同见解,“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针对孔门“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的天命观,荀子提出“制天命而用之”。他虽说过“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荀子·荣辱》),但“知命者”是“明于天人之分”的“至人”,即“顺命以慎其独”(《荀子·不苟》)的君子。对于孟子的性善论,荀子也现实的力量,提出了“人性本恶”的思想。
(二)勇于制天的主动探索精神
在“明于天人之分”的基础上,荀子倡导“制天命而用之”,提升了儒家勇于改造外界的精神格局。荀子还说“涂之人可以为禹”,强调人人皆可成圣;但荀子更进一步指出,人“最为天下贵”。他强调要“敬其在己者”,而不要“慕其在天者”,要重视和相信自己的力量,而不要被动地接受天道的安排。
(三)敢超前贤的进取精神
荀子认为,后人应超过前人,“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荀子·劝学》)这是对泥古的思想的反击,在中国思想史上极其可贵。如何才能超越呢?要后天锲而不舍地努力。
(四)锲而不舍的奋斗精神
荀子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荀子·劝学》)这是对孔子“弘毅”精神拓展。
(五)勇担道义的担当精神
“所谓士者,虽不能尽道术,必有率也;虽不能遍美善,必有处也。”(《荀子·哀公》)又说:“彼正身之士,舍贵而为贱,舍富而为穷,舍佚而为劳,颜色黎黑而不失其所,是以天下之纪不息,文章不废也。” (《荀子·尧问》)荀子所赞扬的“通士”、“公士”、“直士”、“悫士”、“正身之士”等都把道义视为人生第一要。《修身》篇说:“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荣辱》篇主张“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挠,是士君子勇也。”“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修身》)荀子始终怀着强烈的使命感。
(六)内省慎独的自省精神
荀子继承了孔子内省、《中庸》慎独精神。“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荀子·不苟》)守诚、慎独,才能持守善道。他指出的道路是:守诚→慎独→化性启伪→成君子人格。
(七)经世致用的实践精神
儒学自孔子开创以来,一直被认为虚有余,实不足。在批判当时诡辩派“蔽于辞而不知实”(《解蔽》)的同时,荀子写《正名》,要“稽实定数”,言行统一。荀子在《大略》篇主张:“是非疑,则度之以远事,验之以近物,参之以平心,流言止焉,恶言死焉。”这是种实事求是的生活态度。“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荀子·劝学》)他强调“行贵于知”。
与其说荀子通过对法家思想有吸收,发展了儒家的外王之道,不如说,荀子在强调礼的同时,注重建立改造现实的实者人格精神。
四、董仲舒对儒家人格精神的消解
董仲舒被认为是儒学的中兴者。在他的努力下,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成为中国历代封建统治者的官方哲学。董仲舒将儒学的“外王”之道神化,也同时将儒家“内圣”之道的人格精神消解了。
(一)以天本哲学代替民本思想,从根本上消解人格的主体精神
董仲舒建构了新的儒家宇宙模式,把人与万物都安顿于天的名义下。天是世界万物的根本。他以“君权神授”对封建专制主义君权的至高无上进行了论证。应当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董氏及其后学提出了“三纲”(君对臣、父对子、夫对妻)、“五常”(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规范,来束缚人的主体人格。在他看来,人只是物,只不过是超过群生万物之物。尽管他极言人与天地并为万物之根本,“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立元神》)[4]但人只不过是长于万物罢了,“人下长万物,上参天地,”(《天地阴阳》)[5]但人只是天的比附。
(二)以绝对的天志观、人副天数的人性观消解人的主体意志
在董氏看来,人的意志、人格、精神、性情皆是天的比附。对于天来说,人只是物,能直立的物,有伦理道德的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入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大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天之副在人,入之情性由天者矣”。(《为人者天》)[6]
总之,借用当时的谶纬之术,董仲舒附会春秋左传,用天道统一一切,神化独裁的君权,将人视为天道的傀儡、天子的子民、三纲五常的奴隶,导致先秦以来豪放人格精神的压抑,导致东汉谶纬之学的肆行,魏晋玄学的消极,导致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上的虚弱与沉沦。
结语
孔子开启的内圣之学具有积极高昂的精神向度,它以圣化的天命观为哲学精神的范式,成为中国精英修身处世的精神源脉。经过思孟学派及荀子的推进,儒学成为中国经世人格的精神主流。然而,董仲舒以天为至上的神化范式,对个体人格进行了消解,从而使东汉与魏晋的儒家知识分子失去了精神归依与个体生命意义。
面对世界文明的全球化与人本精神的遍行,在这个民族日益强盛、人文日渐倡明的时代,先秦儒学的主体人格精神,将有助于开阔中国哲学的解读视域,有助于我国时代精神的建构。
注释:
①关于孔子与《易传》的关系,刘震.孔子与《易传》的文本形成之管见[J].孔子研究,2011(4).
②统计数字来源于:黄怀信.《论语》中的仁与孔子仁学的内涵[J].齐鲁学刊,2007(1).
【参考文献】
[1]冯友兰.中国哲学小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91.
[2][3]朱熹.孟子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2.
[4][5][6]董仲舒.春秋繁露[M].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781,808,7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