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记忆

2013-04-29 01:34阎连科,黄江苏
上海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风雅颂阎连科小说

阎连科,黄江苏

黄江苏:阎先生你好!很感谢你接受我的访谈。因想为你写一部评传的缘故,最近我学习了朱东润先生写的《李方舟传》,这是他为妻子写的传记。他的妻子本名叫邹莲舫,在“文革”中自杀身亡。他是在“文革”中,在极度悲痛的情绪中写这部传记,所以用了一个化名。这部传记中,他将个人命运和时代的命运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开头从介绍李方舟女士的家入手,写那个地方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民风民俗等。因为他是优秀的学者,所以写得不费力,非常好,很值得我学习借鉴。今天我也想请你从对家乡的记忆和一些鲜为人知的个人经历谈起。

阎连科:可能他们所处的位置和时代特别紧紧相连,他会身在其中。但相对来说比较偏远的农村往往是被这个大时代甩在外面的。我家乡那个地方,既不能说它真的被甩在外面,但它也是真的没有和这个时代融在一起。我真正对于这个时代的记忆,可能就是读小学时遇上“文革”,从一年级就开始读《毛主席语录》。除了那些情况你会记忆深刻外,其他的东西你可能会觉得非常朦胧不懂。你说那些人物和时代的记忆有关的话,对于我们这个地方来说关联就像是那种简单的线性素描,一定不是那种浓墨重彩的像油画那样的关系。你会觉得有零零碎碎的记忆,在你的少年时期。我记得“文革”的时候也就是我小学的时候,听说要给毛主席送一只芒果。这可能是中国人都知道的事情,但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为什么我的小说中也会不断地出现一些革命的记忆呢?就是因为小学的时候忽然有一天通知大家去迎接芒果。从南方来的芒果,北方是没有的,说是要送到北京,专门用汽车来送,给毛主席吃。那时候完全不懂,为什么全中国就是为迎接一只芒果,大家都提前放学,站在路边看。我们的确有看到卡车包着红布来了,那时候大家就疯狂拥挤,将汽车围起来,但是谁都不知道到底看到没有,汽车就开走了。那是非常山区的地方,四五点起床,站在公路边等,一直等到傍晚的时候那芒果车才过来。后来有个河南的作家李准,写过一个小说就叫做《芒果》,还获得了全国大奖,写的就是这么一件事情。小说中写到人山人海,结果挤掉的鞋子堆起来就像小山坡那么大的情节,这就可以知道这件事情在全国的影响有多大。另外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在上学时期,这个村庄里也有武斗,也经常打架。我父亲那时候是村大队里的干部,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大队长什么的,或者民兵营长,应该相当于副支书。我对“文革”初期的打架斗殴记忆是非常深的。那时候两派的人就会经常打架,然后住到我家。我父亲可能是属于村支书一派,还有一些人是另一派,经常打。他是属于那种相对老实的人,家里经常会住一些人,睡在地上,准备打架,为了保护村支书吧。那村支书也从他家里逃出来住在这儿。这些都是非常早的事,应该是1966年的事。农村里面先是两派斗,后来斗地主,把一些地主抓去打斗。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爸在家吃饭的时候就说那些人真残忍,把地主拿去斗了之后,往他们嘴里灌大小便。当时听了非常惊恐。但总的来说农村还没那么严重,也有上街游行的,也有的上街欢呼毛主席指示最新发表的,但最严重的就是将地主拿来斗,往嘴里灌大小便,但是这些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农村为什么不像城市那样持续“斗”那么长时间,因为大家是靠工分吃饭的,无论怎样个人斗争都要服从于吃饭问题,等到没饭吃的时候,他们就不干这种事情了。而城市是有粮食供给的,他们尽管革命,但每个月都有粮食吃。

黄江苏:我觉得是这样的,他的传记写于“文革”当中,寄寓了他当时的一些心情、一些思考,他要寻找一些意志力来帮他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所以他一开始就写到那个地方在元朝被蒙古人侵袭的时候,百姓们如何顽强地去抵抗,在淫威之下不屈不挠,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保存一种尊严。您对家乡有怎样特殊的感觉?

阎连科:我家那个地方可能你没去过,我希望你有机会可以去看下。这个地方就文化来说,我觉得最有特色的就是“二程”。我写过一本小说叫做《两程故里》,我读高中的地方就叫程村,这个程村就是程颐、程颢的出生地,这个村庄直到今天还全部姓程,离我家只有两三公里。但出现了这么两个大人物,其实却对这个地方没有真正的影响,并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样——这是孔府,孔府附近的农民就之乎者也,精通儒家思想,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这是被误导的、过分渲染的一种情况。中国有个特殊情况,所有做学问的人,一定是要离开家乡的,几乎没有一个是在这个村庄里成才,实现他的成就的。包括孔子也是跑遍天下,而不是呆在这个村庄。他即便只是做一个县令,也不可能在这个地方做,而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其实对这个村庄来说就只剩下一个空壳的荣誉。直到今天大家去看那里就只知道那里有庙啊或者其他什么,好像觉得它和我们有什么深刻的联系,但是现实生活中我觉得这里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其实是一样的。而且河南的情况很特殊,在河南几乎每一个县,一打听都有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所以在河南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什么新奇的。随便走几步,范仲淹的墓就在边上,参观都没人参观。如果范仲淹的墓在南方,大家会觉得了不得,南方会发展经济,发展旅游,做出很大的文章来,但放到河南,实在太普通。比如说在河南洛阳边上,就是唐僧故里。你想唐僧故里,多重要啊,如果我们做一系列唐僧故里的文章的话,要比鲁迅故里的文章好做得多。我想这些东西一方面是有影响的,一方面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所以我不能总结出我们地方文化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

黄江苏:你的小说里是否有很多你个人经历的影子?比如曾听你说过早年有过一桩与小说《风雅颂》中某个情节相似的经历……

阎连科:对,这是早年当兵退伍回来那几天中发生的一段插曲。回去后第一件事,父母就说给你找对象。早上到的家,我姐姐之前跟人说好下午就要见对象,我姐姐还非常清楚地交代,你无论和谁见后都先不要说同意不同意,要见到两三个比较一下之后再说,因为大家都知道你回来后是当村干部的嘛,在那个村还算是很好的条件。那时都还没决定到底回不回部队,这边的事情就都安排好了。下午的时候真的来了一个我们村的姑娘,小学毕业,按照农村的鉴定就是一个美女,好像比我小两岁。虽然我姐姐曾非常明确地要我看两三个比较一下再说同意哪一个,然而这个姑娘非常好,长得也不错,人很高,进去坐了两分钟,一句话都没说就起来帮我们去做饭了,既很贤惠,也很聪明。我父亲肺气肿,就咳咳咳不断地吐痰,很脏。她做完饭,就扫地,扫完地就将父亲的痰盂端出去洗一洗,完全将自己当成是这个家的一员。虽然她没读过书,但是她一下午的表现让你完全说不出“不同意”三个字。后来,她要走的时候我母亲用红纸给她包了一百块钱,然后让我去送,说明我们家里同意了。因为钱已经给了,人家都接了,也就表示人家没有意见,有意见不会这么劳动。我把她送到村头很远,那时已经黄昏了,那女的又将钱还给我,说你父亲有病,我不能收,你把这钱给你父亲买药。就是让你遇到这样一个人,她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完全让你说不出“不同意”三个字。上午刚到,下午就把婚姻定下来了。

黄江苏:后来这段婚事怎么样了呢?

阎连科:对于这个对象,我觉得很对不起她,直到今天还觉得非常内疚。我回到部队提干以后她是来过信的,她毕竟没识过字,她的信要让现在80、90后的孩子看了,完全是笑话了。她信里有时候会有拼音啊,错别字啊,就像我们看过的那个电影《李双双》里有的人,不识字,就画个图画让你知道。这是一件非常让人困惑的事情,看到她不会写信,又看到她会让同学帮忙回信,我就非常矛盾。家里人又不断说她好,天天替我们家做饭烧水,种地浇水浇菜。那时候土地已经分到家里了,她帮我家里劳动,完全将自己当成是家里的一员。就只是见过这一面,走的时候又见过一面,她就每天去家里做饭种菜,伺候我父母亲。

后来我就到武汉军区学习,跟谁都没说过订婚这件事情。后来有一件事情让我非常受伤害,下决心一定要处理掉这件事情。其实说实话,我从少年时就梦想进城,希望在城里找个对象,梦想将家安到城里去。我十四岁在洛阳打工的时候,看到那些窗光,我就会幻想那是我的家,特别像高加林那种情况。忽然有一天接到一封信。当时我所在的编辑部收到的信都会被当成来稿拆开。有一天,我们那文化部部长,武汉的,人也特别好,姓牟,突然把我叫去,说,非常不好意思,今天收到一封信是你对象寄来的,我们不知道,把它当成是寄来的稿件剪开了,但是内容我们没看,里面掉出来一张二寸的小照片。虽然写的什么我们都没看,但确实对不起你。然后就把信给我了,那信里面就有我说的拼音啊,错字啊,我就觉得受了非常大的伤害,毕竟所有的人都看过了嘛。虽然他是面带笑容地跟我说,但我还是觉得伤了自尊心,觉得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我拿起信封一看,原来那公用信封上都印着某某某,后面都有一个“缄”字,发现她在抄的时候,把这个地址和“缄”字都抄到上面去了,我就更觉得没面子了。过了三天,那个部长倒非常好,把我叫到他们家去吃了个饭。他跟我谈了话,我从他言语中听出来,他自己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所以劝我趁我现在还没提干,要把和这个对象的关系处理好。如果同意,我就同意;如果不同意我就该干干脆脆告诉人家,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必须不能让这个女的到部队告状说我喜新厌旧。当时如果和对象吹了,对象只要写一封信或者人到部队这么一说,我就不能提干了,这在部队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处理不好我的一生就完了。部长劝我要当机立断。而且第二天他还问我定了没有,怎么定的,其实他就在督促我。于是,我就给这姑娘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现在已经不怎么记得信的内容了,一定写了无数个对不起、对不起这样的话,把这件事情说了。这姑娘过了很长时间回了一封信,就骂了一些你多么多么没良心的话,说我给你家里干了这么多的活,怎么扫地,怎么做饭,把我们家的粮食背到你们家去,但是最后一句话是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到部队去告你。直到今天我的内心还是很内疚,但是终于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后来我找的对象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是提干以后在开封找的。她的家就在开封,她的一个亲戚也是也写小说的,其实和我是在同一个创作学习班上,是他介绍的。最巧合的是——这完全像是小说情节——孩子两三岁了,我俩带着孩子回老家,乘着车子从镇上过去。那天街上正好在赶集,很多人,快到我家的时候,突然看到那个女的从我对面走过来,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妈,背着一个,扯着两个,肚里还怀了一个,就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还怀着孕。当时我什么都没讲,迅速跑到旁边的厕所里躲过去,看到她走远,走远。后来才知道,因为我把她推掉了,在农村那种情况,她就一定要找一个有工作的人,不管这个人的条件如何,只要他在外面有工作就行。所以最后找了一个挖煤的工人,是一个老实人,当然他生活的地方非常靠山区,非常远。后来关于这个对象的情况我也不怎么知道了,但是现在我还会觉得非常内疚。

黄江苏:我可不可以再冒昧地问一下,你的《风雅颂》里面也写到一个在农村被抛弃的未婚妻,是否暗含了你对往事的某种内疚感在里面?

阎连科:这没有直接的联系。一般来说,我们这代人或者说多少代其实都是这种情况,所有当兵进城的,尤其是现在部队的,有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直到今天,说实话,内心会有种负疚感,但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会觉得你即使和她结婚,也不知道能走多久。但在这部小说中杨科对这婚姻的确没有什么内疚感。

还有一个小插曲值得说的。我提干的时候在商丘。刚提干没太久,我们军里的一个干部处的领导给我介绍了一个开封市领导的女儿作对象。因为对方想找军人,而且觉得我比较有前途。但我考虑来考虑去,没同意。没别的原因,就是自卑么。由此你就可以想到我找现在的爱人,已经是超出了原来的理想状态了。感情和过日子在我们这一代人是可以分开的,但是到你们这一代人说是一定要有共同语言。那时候当城市人的最终目的是逃离土地,只有找城里人才能证明逃离了土地,逃离土地是生活中是最根本的,并不是说我一定要找个城里的人才能生活。

黄江苏:很奇怪,我觉得你与土地无法割舍,但又想逃离土地。而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你讲过想把它当自传来写……

阎连科:我当时的原话是把它当成精神自传来写的。将《风雅颂》说成是精神自传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当时北大有很多人对这部小说骂来骂去,争来争去的,我说它是精神自传,是想把这些都推脱开。另一方面,它确实是我的精神自传,在写作过程中我非常清楚,我作为一个作家,也许谈不上是知识分子,但在我的性格中,那种懦弱和负不起责任,不仅是对家庭和妻子,也是对这个社会的,我想是很多人所共有的,说小了是阎连科,说大了是整个知识分子群体的通病。我说是精神自传,更多的是出于这一方面的原因。确实在写小说的时候,主角开始叫“阎连科”,后来觉得太自恋了,有点作秀,就改成“杨科”了。还有一个说它是精神自传的原因,可能之前我的作品还是比较受尊重的,比如《日光流年》是一部争论比较少的、说好话比较多的作品。到《坚硬如水》、《受活》,评价一直是从低处往高处走的,但由《夏日落》开头,到《为人民服务》,就彻底出现相反的情况。然后有了写《丁庄梦》时在压力下的自我审查和倒退。再回头去想《丁庄梦》,你会发现当时又不是“文革”,不会杀头,也不会进监狱,所以会发现自己在写作上的倒退是人格上懦弱,是人格上的缺陷。就是这样的反省导致我去写《风雅颂》。那么为什么不将主人公写成是一个作家呢?是因为那部《废都》里已经有作家的形象了,那么就选择了一个高校的知识分子形象。

黄江苏:小时候没有整体性的视野,但是现在你会不会为了写作的缘故或者阅读的兴趣,去关注一些和你创作中涉及的这些地方相关的历史、传统或者是特色?你现在会不会去找一些这方面的资料?

阎连科:我是一个很荒唐的写作者,我很少会为了写作而一定要去看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我不需要去体验,就我的年龄、我的经历和我对社会的认识,不需要再去有意地体验什么,观察什么。我常常说我的写作是为了某一个契机或者说灵感也好,火花也好,这些到来的时候自然会有很多写不完的东西。我从来不关注我们县志(我家有县志)。在我的写作里,我已经有自己一个独特的写作体系。除了写“东京九流人物系列”时在河南开封的地方志里找过一些资料,找了点故事或者找一个小人物来参考。因为里面很多常识性的东西,比如说斗鸡,我平时不怎么会尝试的,那就要看看资料才能写。这是特例,除此之外在我自己家的土地上,反而没有任何值得去观察和了解的,我觉得那些东西确实是与生俱来的。比如我刚说的《风雅颂》,很多人会说你在《风雅颂》的后半部分里写到农村是好或者是不好。但对我来说,在写《风雅颂》的时候很清楚地意识到任何小说只要它的故事和背景是乡村的、农村的,我都会得心应手。我能想到什么就写出什么,包括那种非常疯狂想像的情节和细节都可以。但换了写城市就非常难。我并不认为《风雅颂》是我写得多好的小说,它受到关注无非是因为它在我的小说创作中第一次关注了知识分子,小说人物第一次离开了土地。但我还是觉得在写小说中的人物回到土地后的那段时,更加得心应手。事实上,我认为我的小说在《风雅颂》之前出现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我的想像力在倒退。比如说本来认为《丁庄梦》会写得非常好,但可以说它浪费了一次我写作的好题材的机会。这样好的题材在你的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两次,说遇到就遇到,说没有就没有了,这对一个作家而言是非常可遇而不可求的,在你遇到之时,你做了充分的准备,在这之前你希望能写出更广阔更有意义更丰满的小说。但是因为我要写《为人民服务》,就没有尽全力写。所以说《丁庄梦》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教训,但是《丁庄梦》也被禁,被禁了之后我想过很多东西。一个作家的想像力倒退是非常容易的,而想重新起飞是非常难的。而《风雅颂》对我的另一个意义在于它是我想像的另一个跳闸或者重新起飞的台阶。所以直到今天,对我来说,《风雅颂》对我的教训就是如果要写小说,绝对不能离开土地,即使你对北京多么的熟悉,你可以写个短篇或者中篇或者散文,但如果想完成个长篇小说,我想我不会轻易去冒这个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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