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话当年

2013-04-29 01:34张德林
上海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许先生右派中文系

张德林

许杰,这个名字在建国初期是响当当的,即使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这样一个云集着许多著名教授、学者、作家的地方,也是名列前茅的。他是本世纪的同龄人,早在1920年代,便以《惨雾》、《赌徒吉顺》、《漂浮》、《暮春》、《子卿先生》等系列中短篇小说载入“五四”新文学史册,成为著名的乡土文学作家,备受鲁迅、茅盾的赞扬。全国解放后,他是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又是“大教联”和民盟的负责人之一。

我是1950年秋从浙江嘉兴一所省立中学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的。当时,许杰教我们“写作实习”。虽然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第一堂课的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写作实习”是我班的必修课,全班三十多个同学全到了,还来了一大批旁听生,包括中文系各个年级的学生,还有新闻、历史等系的学生,他们都是慕名而来的,小教室容纳不下,临时换了一间能坐一百多人的教室。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一位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头发已经花白的中年学者进来了。他身穿淡灰色的人民装,走到讲台上,神采奕奕地向大家看了看,便连声向大家示意:“写作实习,顾名思义,要靠自己‘写,要靠自己‘实习。教师要谈一些写作知识写作原理,但只是起指导和辅助作用,其中并没有多少大道理可讲。旁听的同学,愿意来听几次,我欢迎,来多了你们会失望的……”许先生的普通话,带有浓厚的天台口音,慢条斯理,不过大家都能听懂。他一再劝旁听生少来或不要来。这个使人意想不到的开场白,并非说明许先生瞧不起年轻人,恰恰相反,显示了他谦虚坦诚和实事求是。

中年时代的许杰思维敏捷,风度翩翩。他上课从来不带讲稿,连续讲一个多小时,中间很少休息。他讲课的主要内容,我能回忆起来的,大体有这样一些方面:一、写作要有丰富的生活积累,要多关心社会生活,要多了解各种人的心理和心态。既要重视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又要尽可能扩大自己的社会生活视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是他经常用来形容写作与生活积累关系的话。二、写作要重视文品、人品,文如其人,心口一致,真心诚意。矫情、伪饰,文笔再漂亮也成不了大器。三、写作要讲究技巧。他经常以《阿Q正传》、《孔乙己》的细节描写为例,分析鲁迅小说技巧的“圆熟”。当时有种普遍的观点,作家只能从生活中来,也即是从工农兵中来,大学是不可能培养作家的。对此类说法,许先生是颇不以为然的。他认为,大学里面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社会斗争生活,但文化知识修养、小说结构方法、艺术技巧,总得在学校内学习提高吧,大学生先学会了这些,一旦有了生活积累和体验,为什么不可以搞创作而成为作家呢?他认为作家的诞生并不神秘,生活积累、文化知识、艺术体验、艺术想像和艺术技巧,这几个方面的素质的综合培养,便是造就作家的基本条件。大学文学系不培养作家,谁来培养作家?许杰多次兴奋地说,自己青年时代写过小说,后来长期当文学教师,已不在创作第一线,他爱用比喻,热情洋溢地称自己是个“奶妈”,“用乳汁喂养年轻学子,希望大家快快成长,将来能成为作家、文学家!”对于我们这群志愿终生奉献给祖国文学事业的大学生来说,这是个多么“魅人”的号召啊!

许杰当时住在小西门马当路一座普通的石库门房子里,离复旦很远。他每次下午来校上课,非常准时,课讲完了,留出一定的时间与学生个别交谈。此时,每个学生都有机会在这位老作家面前畅开思想,学习中有什么问题和想法,直截了当地谈出来,直接聆听教诲。

经过高年级同学的介绍,我在图书馆借到了许先生的三本评论专著和一本小说集。我以无限敬慕的心情,认真拜读了,对许先生的性格、人品,以及他对中国新文学作出的重要贡献才有一个明确的认识。我发现年轻时代的许杰,是位驰骋在时代风云前沿的激进作家。早在1927至1928年,他用“张子三”的笔名,出版了理论专著《明日的文学》,在国内最早提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口号。大革命失败以后,他受到国民党的通缉,于1928年赴马来西亚的首都吉隆坡,任《益群日报》总主笔,在该报创办《枯岛》周刊,传播“五四”新文学科学、民主精神,成为南洋新文艺运动——马华文学的开创者,在广大爱国侨胞的心中树立起不可磨灭的历史丰碑。抗战期间,许杰在暨南大学任教务处长,兼任中文系主任,学校内迁至福建建阳,他在东南山城一隅,高举起“东南文艺运动”的旗帜,宣传抗日救国。那一时期撰写的《小说过眼录》,每篇一两千字,笔锋犀利,褒贬分明,简明扼要地评析了烽火年代出现的各种中短篇小说,成为抗战文学史中难以寻觅的评论精品。值得重视的是,早在1920年代前期,他在短篇小说《飘浮》和《暮春》中,对主人公作了大量变态性心理和意识流描写,比起施蛰存先生提倡的“新感觉派”文学在新手法的运用上,早了将近十年。许先生在《火山口·新序》一文中自述:“我曾经一度注意过福鲁特(即弗洛伊德)的所谓新心理学,恰巧在那个时候,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也介绍到中国来,于是乎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变态的被压抑的性的升华,下意识潜入意识域的白日之梦,便传染上了我的思想。”“五四”时期,鲁迅写过意识流小说(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意识)和性心理小说(如《明天》中的单四嫂子),郭沫若和郁达夫写过青年性心理小说,从某个角度看,他们称得上是那时代的先锋作家。与此同步,许杰也是不应遗漏的一位作家,他汲取弗洛伊德学说是相当自觉的,上面的引文,足以证实此点。

一边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一边汲取弗洛伊德学说,描述人物的变态性心理,两者出现在同一时期,这种现象应做怎样的解释?我阅读了许先生的论文和小说后,提出了上述问题,向许先生当面求教。

先生的回答很中肯。他说“五四”是个开放时代,各种西方的艺术流派、学说、思想,乃至异端邪说,都一古脑涌了进来,由人们自由选择。他说,他深受“五四”民主思想的薰陶,作为一个从浙江山村走向都市的青年作家,希望创作不断有所突破,头脑里确实有求新、趋新,或者干脆说“赶时髦”的想法。从世界范围看,中国的“五四”运动只比俄国的“十月革命”晚两年,几乎是同步,又与欧洲正方兴未艾的现代主义思潮处于相同的阶段。可以说,俄国的红色革命风暴与西欧的现代主义思潮几乎同时传入中国。当时的多数青年作家,其实还分不清它们各自的性质区别,随手拿来就用,因之生搬硬套、牵强附会的毛病是十分明显的。《明日的文学》这部书,在我国最早提出“无产阶级文学”的口号,但“革命文学”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好在哪里,他们自己并不清楚。书中受苏联建国初期“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之类的庸俗社会学影响较深,大量搬用政治术语,点缀革命的口号,连对天上的月亮都作了阶级评判:“月亮所象征的便是温情主义,它是资产阶级的御用品,是迷醉古往今来的反抗的迷醉剂。”此类小资产阶级的狂热病、幼稚病,也是那时代许多青年作家、理论家(尤其是“创造社”诸君)易犯的通病。这些书和文章,简陋、毛糙、不成熟,只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几个脚印和若干痕迹而已,并不值得表扬和赞赏。至于弗洛伊德嘛,许先生把他看成是个“怪才”,他是位杰出的心理学家,他的“伊德”理论,潜意识、白日梦学说,对“五四”新文学,对鲁迅(如《明天》)、郭沫若(如《残春》)的创作都有影响,尤其对“创造社”的作家创作影响最大。许先生是“文学研究会”最早的成员,与“创作社”的郁达夫是朋友,都是浙江人。郁达夫的小说《迷羊》、《银灰色的死》、《南迁》、《沉沦》,弗洛伊德性心理学说的烙印打得很深。许先生的《飘浮》、《暮春》、《赌徒吉顺》与郁达夫走的是同一路子。

谦虚谨慎、和蔼可亲,是1950年代初期的许杰在课堂教学中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我听了他一年半的课,加上课外接触,从来没有听到他吹嘘自己在创作和评论中作出过的贡献。他常常说自己是个“老兵”,没有资格“吃老本”。解放后,他写过一篇小说《王老板》,觉得这类题材今后不宜继续写下去,就此搁笔了。他写的评论虽然不少,但大多是“应景文章”,成绩不大。因为会议多,杂务忙,抽不出时间深入生活,潜心思考,因而相当苦恼,他希望摆脱这种困境,在创作上能重振雄风。

能在广大学生面前放下架子,推心置腹地说自己的不足,这样的名教授不多见。许杰是我所见到的一位最真挚、最诚恳、最坦率的长者,他的言传身教令人敬仰,永志不忘。

比起一般的学生来,我与许杰先生还有深一层的关系:我们后来一起共事了四十年;一起被打成“右派”,共同经受了将近二十年的磨难。

1951年初夏,我进复旦念书才一个多学期,毛头小伙子不知天高地厚,盲目投稿。《文汇报》“五四”征文,居然选中了我的《青年,青年!》,此文是记述大学生抗美援朝参加军事干部学校运动的散文。一时激起了我的写作热情,连续在该报副刊上发表了三篇论文。记得其中有一篇与雨华讨论《故乡》中的“我”,能否把这个人物与鲁迅本人画等号,还是应该有所超越。我引用了许先生的论点(包括他的文章和课堂教学),作为“有所超越”的立论根据。许先生读了这四篇文章,在一次师生联欢会上,对我进行了表扬。

1952年,作为一位著名作家和进步教授,许杰奉上级之命,创建华东师大中文系。我在1953年秋毕业,许先生指名把我引进华东师大中文系任教,此后,我与他的关系更为密切了。

1950年代初期,是许杰一生中最辉煌的年代。那时,学校党政领导对他是信任的,重视的,评定他为二级教授,分配他住进了一座两层楼小洋房,面积有一百多平方米。我住在他家后面近似集体宿舍的一个小单间,平时因工作关系,常去向他请教。我发现这位月薪三百多元、当时至少能养两个保姆的大教授,生活却相当俭朴清苦。他家吃得甚省,看不到鱼肉鸡鸭,咸菜肉丝、炒蛋之类已算高档菜了。大热天办公,没有电风扇,也不用扇子,桌上只放一杯白开水,很少饮。他说,年轻时在南洋吉隆坡当过报馆编辑,那边天气更热,锻炼出来了。他家多子女,师母何显文女士长期患肺病,在家休养。他曾向我说起,解放前,几盒“雷米风”和“盘尼西林”价钱昂贵,要用黄金来论价。他单靠撰稿维持不了生活,便同时在几所学校(包括中学)兼课,多赚些钱,为了给老婆打针吃药。他自比老黄牛,只知道埋头苦干,不晓得要有什么“享受”。

1956年10月,根据中苏两国文化交流互派教授的决定,教育部委派许先生赴莫斯科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时间定为一到两年,当时的副系主任徐中玉先生,由系内创办的《语文教学》杂志社抽取部分积余经费,在国际饭店订了五桌酒席,全系教师为许先生饯行,此事委托我办理。饯行后次日,我们十来个人欢送他上火车。那几天,我第一次看到许先生穿上了一套新做的银灰色西装,精神抖擞,面带笑容,克服了半年前丧妻所郁结的痛苦。哪里知道,其时中苏邦交已开始出现问题,苏联方面突然通知取消原定的教学计划,许先生赴莫斯科大学之行未成,很快便由京返沪了。也许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命运吧,所谓“在劫难逃”,只过了半年时间,等待他的却是一场空前的灾难。这场灾难还涉及一批青年教师和数以百计的大学生,其中也包括我。

1957年3月初,许杰应邀去北京,出席3月6日至13日在北京召开的“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同去的上海代表团中还有张春桥、姚文元和傅雷。作为一个党外代表,他感到无上光荣。3月12日,他聆听了毛泽东同志的《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深受教育和鼓舞。回系后,他向我们几个青年教师说起,他是以何等崇敬和虔诚的心情,像一个用功的小学生那样,抢坐第一排的座位,一边聆听毛主席讲话,一边认真记录,怕漏掉一个字。他说,大会上毛主席表扬了姚文元,批评了四川一个小青年流沙河。许杰从北京带来一张一米多长的巨幅照片,挂在墙上。他用手指一一指着,让我们仔细看。照片的正中坐着毛主席和刘少奇,毛、刘中间却夹坐着一位女同志,而他自己刚好站在毛主席的后面。他说,毛主席回过头来和他握手,并亲切地问他的姓名,在哪个单位工作,此事他将铭刻在心,终生不忘。他描绘拍照前后的情景:正在拍照之际,女作家草明迟到了,匆匆赶来,不知如何是好,毛、刘两位同时向她招手,让她坐在两人中间。他还说,当时的摄影师一再要大家如何站齐、坐正、面带笑容,试了一次又一次,此时毛主席插了句俏皮话:“这时候人最老实。”许杰以一个目击者的身份说起这番情景,显然有点“洋洋自得”,像老小孩那样,童心未泯,纵情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天真,那么真诚!

正因为许杰人太忠厚老实,书卷气太浓,没有城府,缺乏政治经验,他一心以毛主席的讲话为准则,积极帮助党整风,发动党外群众向学校党委提出意见。在系内刚开过一次“鸣放会”,党内便自上而下“统一口径”,有人便放出风声,先是说许杰“有问题”、“别有用心”,逐渐升级到许杰是个“大右派”。系内教师中的青年团员向来是紧跟党的,此时大多数人却想不通。明摆着党内官僚主义作风为什么不整,却反过来整德高望重、和蔼可亲、深得老中青三代教师信赖的许杰?这不是转移目标吗?许杰事件刚“揭开盖子”那些日子里,师大校园内立刻形成两种鲜明对立的观点:党委书记正确,还是许杰正确?那位党委书记平时对许杰像晚辈对长辈那样十分敬重,这次到中文系来,怎么气势汹汹责骂许杰是“右派”?中文系教师青年团总书记曹鸿梁秉性刚直,在党委书记面前挺身而出,拍胸脯说:“我愿以团籍担保,许杰不是‘右派。”紧接着,数以百计的大学生,或贴出大字报,或口头呼吁,为许杰鸣不平。这场风波有蔓延的趋势。

此时的许杰头脑开始清醒了,系里的“鸣放会”由自己主持,只是提了些干部作风之类一般性意见,后果难道如此严重吗?自己难道已被看成“引蛇出洞”的对象?这场灾祸看来似乎是命定的,要不然,他现在正在莫斯科大学的教室里高谈阔论,就不会在上海参加什么“鸣放”。明摆着这是一场以卵击石的“较量”(其实称不上什么“较量”,许杰根本没有“野心”作“较量”的资本)。党委书记掌握学校大权,是党的化身;许杰乃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做梦也不敢去碰啊!他敏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为了保护大批学生和青年教师避免“走入歧路”,否则自己责任更重大,他赶快公开承认错误,向党委书记赔礼道歉,表示愿意“夹着尾巴重新做人”。他想,平时这位新来的党委书记对自己相当尊重友好,现在主动上门拜访,或许还会给自己解决思想上的疑难问题。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位党委书记居然不容他开口,一见面便大声呵斥:“同你这种人毫无共同语言,你给我马上滚出去!”向来受人尊敬的许杰,遭受此种人格侮辱和精神打击,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直至三十多年以后,这位九旬以上的老人,谈及此事,两眼还会落泪。

緊接着的形势发展,完全可以预测。从六月下旬开始,中文系、民盟支部及全校召开一连串批判许杰“右派”言论的大会,在各种会议上,许杰都作了自我检查,接受批判。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在大礼堂全校批判许杰,正值全市发大水,师大校园内一片汪洋大水,没过膝盖,中文系教师们以人人自危、沉重灰暗的心境,涉水赴会。我见到此时的许杰,忽然满头白发,愁容满面,正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须发皓然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步履艰难,在水中缓慢地行走,谁也不敢理睬他。我深知自身难保,只是偷偷地向他点了点头,心里暗暗请他保重身体,他用一个苦笑表示会意。

揪出一个许杰算数了吗?不算数。“阶级斗争的盖子刚揭开”,早得很哩!顺藤摸瓜,还要继续挖下去。中文系老教授中,接连揪出三个“大右派”:许杰、施蛰存、徐中玉,正是支撑全系、推动全系发展的“三驾马车”。中年教师钱谷融,则因不合时宜地发表了一篇很有见地的论文《文学是“人学”》,迅即被视为“修正主义的代表作”遭到全国性的批判。周扬在一次大会上说,这篇文章可作学术问题处理,总算把他保下来了,擦破皮,未伤筋骨。不过此后的每次运动他都作为“漏网右派”挨整挨批,受尽精神折磨。施蛰存先生早在镇压“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同时期已遭到全系批判,当时领导这场运动的头头,是校长办公室主任,由校党委直接派来的。在批判大会上,这位干部对施先生公开定性为“反革命情绪”。另一位副教授翻译家费明君先生则以“反革命罪”被逮捕了,发配青海,终于死在边疆,一直到1980年代才平反。施先生何以被定为“反革命情绪”呢?主要原因是他在1930年代,曾经与鲁迅争论,打过些笔墨官司,又被称为“第三种人”。按照当时的思维模式、逻辑推理,对立的斗争总是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任何事物都被简单化了。鲁迅是革命的,与鲁迅争论也即是反对鲁迅,反对鲁迅毫无疑问便是“反革命”了!套一个“反革命情绪”的帽子,不加任何处分,还算是“客气”的呢!遭此严重的精神打击,施先生此后长期躲在家里,系里任何会议不参加,总算躲过了“大鸣大放”、“引蛇出洞”的难关。可是他“手指发痒”,一不小心,写了篇不到两千字的杂文《才与德》,在《文汇报》发表,便立即被揪出来了。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借口总是有的,即使不写这篇杂文,他仍然会被划为“右派”,因为内部早已选定了目标。历史系的王养冲教授,一未参加“鸣放”,二未写过文章,不是照样被当作“右派”揪出来吗?!原因是他曾经当过胡汉民的秘书。

中文系青年教师中被揪出来的“右派”有五名,其中四名是青年团员,党的助手。为了忠于历史原貌,不妨略作说明:曹鸿梁是团总支书记,王渭清是团总支委员,翁德森是不久前被全校表扬的优秀团员,我是一般团员,自信人品、文品无可挑剔,向来认为每个人都长着一颗脑袋,凡事都得独立思考。另一位阮尉,非团员,工作和学习几乎“不要命”,有点像拚命三郎石秀。这五个人均因保证许杰不是“右派”而自己成了“右派”。我是最后一个被揪出来的,那已是1958年2月反右“补课”阶段。新任的总支书记找我谈话,他原是个军人,相当直爽,向我宣布按比例划“右派”的原则。全校“右派”总比例是百分之五,分配到各系则有多有少,中文系出了个许杰,比例应该多些,别的系通常按百分之五划“右派”,我们中文系全体师生按百分之六点七被划为“右派”。中文系教师将近八十人,是“重灾区”,划出八个“右派”,比例为百分之十。年轻的同志看到这份真实的回忆或许会感到惊讶,这仿佛是“天方夜谭”,纯属无稽之谈吧。然而当时的路线执行者们对“按比例划右派”的政策是执行得非常坚决认真的,为了显示忠诚,本单位以一倍数量“超额完成”!

大学生中揪“右派”,更是一本糊涂账。有的因“为许杰鸣不平”,有的因对政治辅导员提意见,有的因反映家乡干部多吃多占,更有甚者,有的因在黑板报上画了一幅“龙卷风”(引申为反对“和风细雨”政策)……凡此种种而被划成“右派”的,可谓千奇百怪,应有尽有。全校大学生“右派”竟有二百多人!这些人大多分配到边远地区或劳改农场,有相当数量的人,因不服处分而被判十年到二十年徒刑。等到1978年全国“右派”平反时,这批大学生“右派”大多已是四五十岁的半老头了,精神畸变,讨不到老婆,工作没处着落。

许杰被打成“右派”后,立即被“扫地出门”,从小洋房内被赶出来,搬进面朝校园马路两小间总计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北向矮平房,薪水连降三级,被“清除”出教师队伍。我的命运跟他一样。

1958年春夏之交,全校抽出十六个“右派”集中在图书馆“劳动改造”,有十多万册线装本古书需要整理、编目、登记、上架,限时在半年内完成。许先生和我们几个“小右派”都去接受改造,分在同一个组。白天八小时,晚上还要加班。每周二、五两个下午,集中学习,相互批判,挖思想根源,以利“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许先生每次自我检查,有一条总是卡壳,通不过,即:“效果不好,动机不坏”,“客观上不利于党,也即反党;主观上没有反党思想”。不管别人如何分析、启发,许先生总是想不通。别人帮助他批下去,他越觉得过去没有反党思想,现在倒有“反党思想”了。组织我们学习的头头,了解许先生这一思想情况,得出的结论是“越批越反动”。其实,许先生的确是个老实人,在被迫检查时,仍在说老实话,不讲违心之言。我在前文中写过,亲眼见到许先生从北京聆听毛主席讲话回校后所流露的对伟大领袖的由衷崇敬、热爱之情,谁会相信他会反党!

我们这批“小右派”呢,口头上“通”了,心里同样想不通。我们大多是解放后大学毕业,受过党多年教育,作为青年团员,前面几次运动都“紧跟着党走”,“党指向哪里,我们就冲向哪里!”我们的思维方法,都被训练得非常单纯。在我们的心目中,世界上有四大伟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前三位早已去世,毛泽东还健在,他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是国家、民族最大的幸福!伟大、光荣、正确的党是毛泽东亲自领导的,我们怎么会反党?!至于把我们这群才二十五六岁阅世不深的青年,看成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更是不着边际。我们都是读书人,从未经商,没有任何资产,怎么会成为资产阶级,而且是其中的“一小撮右派”?!当时有个非常流行的观点:划阶级成分不能单看经济,主要是看思想。以思想的左、中、右来划阶级据说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精神。而思想的左、中、右的界限有很大的随意性和可变性,究竟怎么区分呢?所谓“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除非是掌权者,谁敢说自己改造好了),世界观都是资产阶级的,因此,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在尖锐剧烈的阶级斗争中丧失立场,为“反动分子”效劳(“反动分子”也是掌权者先入为主拟定的),就立即堕落成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校党委内一些“理论家”作了进一步发挥,在师大园内出现的这场“严重的阶级斗争”(今天看得很清楚,多半是他们自己制造和挑起的),就是一块作为区别左、中、右思想界限的“试金石”。在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你究竟站在哪一边,相信党委书记(代表党、党的化身),还是相信许杰(拟定的反动社会势力的代表、“大右派”)?凡是相信党委书记正确的,在行动和言论上支持他的,就是左派;凡是不相信党而相信许杰,在行动和言论上支持许杰,为他鸣冤叫屈的,就是“右派”。在这个运动中模棱两可,无所适从的就是中间派。这个以马克思阶级分析自居区别左、中、右的模式,从上面灌输下来,在批判“右派分子”的大会上一次次“理直气壮”地大肆宣扬,许多人真把它奉为至宝,当成“真理”了。我们这批“小右派”,只能按照这个模式来进行自我批判,否则就“通不过”,弄得不好还会因“态度恶劣”而“罪加一等”,有被送到乡下劳动改造的危险。哑吧吃黄莲,苦在心里,无可奈何,自认倒霉!

1958年9月,许杰由师大图书馆奉命到市郊颛桥劳动改造,全市一批“大右派”都集中在那里。次年7月返校,仍回图书馆当职员。他私下对我说,从小在农村长大,吃过很多苦,当过小学教师,从社会底层爬上来,虽然年龄已近六十,可挑担、挖泥、种田、收割,自己还算在行,一点也不怕。这年国庆节前,宣布摘帽的第一人是许杰而不是别人,这倒有些出人意料。摘帽的理由有两条:一是认罪态度好,二是劳动好。我们这批“小右派”看到“大右派”许杰最先摘帽,就有了“奔头”,纷纷向他祝贺,表示要以许杰为榜样,加快改造步伐,迅速回到人民的行列里来。然而那次宣布摘帽的大会却使许杰挺伤心,所有的头头,一个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讲话的精神是摘帽以后仍需“继续改造”,留在图书馆当职员。我此时已调回中文系资料室,与施蛰存先生一起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改造。两年以后,也就是国庆节前夕,两人才被宣布摘帽。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还将尝尽“摘帽右派”的苦头,一直到1978年党的“三中全会”以后,才获得真正的人身自由与精神解放!

说起许杰的劳动,有一桩趣事值得追忆。那是在1959年秋天,全市有一次“除四害”运动,麻雀被判决为“四害”之一,集中两天用“人海战术”歼灭之。师大图书馆全体馆员清晨六点钟便“严阵以待”。我们六七个“小右派”每人手里各拿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爬在屋顶上,看到麻雀飞过来,便手舞竹竿,“喔!喔!”高叫,驱而逐之!许杰年迈,在地面上跑来跑去,看到麻雀飞到地面上,同样也手舞竹竿,“喔!喔!”高叫,打而杀之!据说这种“人海战术”威力无穷,能使“晕头转向”的麻雀一天下来筋疲力尽,或碰壁身亡或撞地而死。图书馆打雀队有八九十名“战士”,傍晚收兵,一共歼灭麻雀两只,其中一只是许杰用竹竿击毙的。许杰当时是多么兴奋,几年来愁眉苦脸的他这时发出天真的笑声,自己总算“为民除害”,打死了一只麻雀,体现了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可是过些时候,经过生物学专家的论证,麻雀虽吃粮食,但吃得更多的是害虫,故称不上是“四害”之一,应予“平反”!此类怪事那年代多得很,可谓俯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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