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瞳
我的名字是外婆起的,单名一个童字,代表了蒙昧和初始,有一种寂静的光泽,或者是莽撞无忌的热情,这与后来人们对上海画派的按语极其相似。我外公是上海画派的中坚,虽然算不得大家,却也拥有一脉支流寂寞生辉。可惜外公消失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无有建树,仅仅以黯淡的背影惊鸿一瞥。作为家人我们也难得提及他,舅舅说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场,他抬头注视我,眼底略微神伤。静芝姐就很是不屑,她总是说我都不如他们的一只猫,我都不如一只猫呀。
外婆与猫的传奇故事在我们已是笑谈。那只唤作二朵的猫咪是一朵的独生女儿。她的母亲陪伴我外婆寒来暑往,始终蜗居上海养尊处优。我忘记了是否向外婆问起过其间的来龙去脉,我是在很多年后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突然平静地想起外婆,在她给我讲述的无数往事里,的确是有类似的起承转合,但我毕竟无法在更多的细节上对号入座,也就是某种模糊的雷同,牵肠挂肚地迎合,却被想像败了胃口,于是当机立断退避三舍。我想有些东西还是让它入土为安的好。
静芝姐显然不太愿意认同我的观点,说起外婆,她的语气多半充满恶毒,仿佛累积了超乎常规的宿怨。我难以相信我们的话题针对的是同一位长者。实际上对于和外婆的接触,我们谁都谈不上亲密,甚至那确实只能沦为寡淡,我母亲提起来就感慨万千。然而事过境迁,再多的委屈也云淡风轻了。与静芝姐相反,我母亲比较安于天命,她似乎可以承受现在的平淡生活,偶尔遥望一下大上海,追忆的也只是骨肉入味血脉黏连的三黄鸡。那绝对是我外婆的看家本领。
1934年冬天,传统节气里喝腊八粥的日子,十里洋场铺排了一场瑞雪,宾客们都說是上天给张家小姐置备的嫁妆,天作之合前程锦绣哪。即便有两个女眷于天气颇有微词,因为突然而至的寒流打乱了计划,她们必须略微收敛争奇斗艳的心思,但是随后开席的喜宴终于摆平了抱怨。大家津津乐道的是著名的三黄鸡,小绍兴的大厨师傅果然功力深厚,肉质嫩滑回味无穷的美味让人再也不吝恭维之辞,主人一高兴令每桌追加了分量,用以满足各位的口腹欲望。三黄鸡是我外公钦定的菜品,我外婆当然也是首肯的,其中的滋味除却他们大概也无人咂摸得透了。不过是否要让众人酒饱饭足我外婆其实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她说你一个画画的,就不知道要留白呀。我外公笑了,他的回答是意味深长的,他说,我总不能让人家老是惦念我们的厨房吧。他们的对话已经无关宴席本身了,我后来才明白,他们的暗流涌动源于小绍兴的一次邂逅。我母亲总结得很好,三羊开泰宾客齐贺佳偶天成,黄道吉日饕餮共享良辰美景,皆(鸡)大欢喜。我开怀大笑,几乎要拍案叫绝了,她却递过来一本家庭相册,泛黄起泡的覆膜看上去保存极为精心,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掌,突然就把某种东西洞穿了,径直往下坠跌的气味,珠圆玉润,带着点温凉的暖意,滚落,破裂,弥散在空气里,熏苦了甘甜。我母亲娴熟地指给我看,那副对联组成的门框里头,挨挤着一对璧人。我形容不出我的感受,怅惘无措了半天,最终把相册交还给了我母亲。
漫漫时光呼啸而过。我依稀记得我外婆盘着发髻,身着一袭滚边宽大的短袖旗袍,在黑白的影像里发出沉郁的蓝光。外公留给我的印象来自于他的眼睛,明亮,灼热,聚敛光芒。我与外公唯一的会晤就此仓促结束,我像母亲一样,依赖遗留的画作捕捉他的存在。我能够触摸到他对于艺术的用心良苦,但是题材的局限阻碍了他造诣的精进,无一例外他画得最多的还是他妻子。我不知道外婆究竟花了多少工夫才学会料理三黄鸡,我也无从猜测两者之间到底是谁辅佐了谁,生活和艺术结合得如此亲密想来是幸福的,于是外婆就在他的眼睛里呈现出慵懒的富足,几十年一成不变的发式和着装,渐渐沉淀出了境界,那些端庄面容之下覆盖的恬静,很难使人相信外面还有一个风雨飘摇的乱世。
我觉得我开窍了,就是说作品的传神与否,取决于创作者的心态,如果缺乏感情的支撑,终归断不了匠气的嫌疑。我学习画画始于1997年,很庆幸我省醒得并不算晚,最初毫无建树地跟着中学教员摸爬滚打,我母亲适时地出面终止了我的师承,接下来的几年我每月固定出没上海,聆听某位先生的教诲,课余我花了点时间和外婆沟通,试图探听一下她和外公的虚实,然而她的回答总是让我失望,那些不置可否的笑容根本于事无补,我只能假设她瞬间的恍惚一定是回忆到了什么温柔细节,但是她却说老了不中用了糊涂喽。
很快我就发现一切都本末倒置了。那段时期我经常流连小绍兴,当年的掌勺大厨还在,虽然再也难以一试身手,却毕竟不舍他的舞台。每天偏居一隅迎来送往,或者屈尊后厨指点一二,老人说唯有如此他才备感安慰。1934年的那场雪是他毕生的荣光,他甚至毫无心理准备就到达了鼎盛,至于现今的红火他认为不过是造化,他更享受的礼遇当仁不让属于风光的源头。他记得有个女客吃得冒了汗,脸上胭脂全化了,还有些人连骨头都嚼碎了吞进肚里,最后是剩下的汤汁都不放过,拌了点米饭就狼吞虎咽。沈先生才有意思呢,敬酒敬到一半突然溜到我跟前,特意关照我要预留一份,想是要和新娘子对酒当歌吧。可惜了沈先生那么好的人,说走就走了,撇下张小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老人告诉我,小绍兴设立了雅间以兹纪念,数十年里装潢陈设从未有太大变动,空着也情愿让它空着,但是张小姐偶尔还来用餐,坐在旁边的角落里,安静地缅怀过去的味道。我暗地里揣测着外婆彼时的装扮,灰白的头发盘出发髻,用心拢于网兜,有一种端庄的古典美感。左右耳垂碧玉的点缀,修饰了脖颈的曲线,玫瑰色的口红相当出挑,却被恬淡的眼波流转成为雅致。最重要的是旗袍,她应该是穿了旗袍的,沉郁而张扬的蓝,单单别了枚清瘦的胸针,外婆就在暗蓝的时光里回到了少女时代。暮年的张小姐看上去依然那么慈悲美好。
后来的事情不在我的预料,尽管我也注意到了五米开外的背影,然而我没有意识到那会是我外婆,手足无措的同时又忍不住感慨万千。我从来无缘得见外婆的盛装,1960年外公去世以后,她就把她的华服束之高阁了,我只能对着那口沉默的樟木箱子让想像汪洋,有一次我甚至潜入她的卧室但是徒劳无获。于是我用了长达半天的迷乱仰望她的肖像,她仿佛端正在墙头恭候我多时了,我记得周围的光线不够敞亮,窗帘缝隙蔓延而入几许冰凉,莽撞地驱散了团团包裹的暖,我就这样滑入了兵荒马乱的好年月。1933年春天,外公从小绍兴回家,凭借记忆他抹上了与外婆有关的第一笔颜色,可惜他全部的印象聚焦的是对方的脸部,所以他只好妄自模拟了外婆的穿戴,然后辗转把他的心血之作送到了张小姐手上,第二天我外婆就以一袭蓝色旗袍的惊艳去了小绍兴,很多年过去了,大家还在传说他们看见过的春深似海。
像当年的人们一样,我决定不去打扰外婆,有如好戏开场观众必须瞬间沉沦黑暗。我挪转过身占据了一个全知视角,旁边的装饰正好成为别人的盲区,我屏息静气地观察着独坐一隅的外婆,服务员的来回穿梭忙碌,让我从一种间离的效果里捕获了外婆的不安,她不住地望向大厅门口,抬头停留数秒,充满期待地左右巡视,接着凝神片刻,最后顺延玻璃橱窗收回目光。显而易见我面对的是怀揣等待的张小姐,1933年4月28号,她以同样的焦虑终于迎候了我的外公沈先生。现在外婆又重新回到了过去,她的眼睛突然被点得雪亮,我意识到将会有什么奇迹呼之欲出,兴奋的念头搅得我直冒热汗,想握紧拳头却发觉手心滑腻,只能不停地舔着嘴唇吞咽口水。我甚至感到我的外公有可能出现,真的我看见我的外婆站起来了,细碎而迅速地迎上前去,眉毛轻扬一脸幸福地微笑,她的姿势充满了欢喜,像尚未贴牢的对联,倚着门扉呼啦作响。我紧追不舍她的方向,相遇了那个腼腆含笑的女孩。
外婆引领女孩落座,替她斟茶倒水,很是呵护备至。两个人寒暄着,我离得远,自然无从知晓内容,但是就我的观察来看,她们之间关系不过泛泛,而且外婆似乎还有求于她。女孩挺直腰背紧靠椅垫,是略微戒备的神情,审视着外婆企图挨近的身体。不过她们好像很快达成了共识,外婆终于获得了对方的理解,她们撤开座椅起立,女孩顺势拉了她一把,然后搀扶她的臂弯,直面我的方位前来。我大惊失色,以为暴露了行踪,心急慌忙不知作何解释,她们却突然拐弯隐入洗手间的通道。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突如其来的,独自瘫坐在靠椅里,慢慢回味外婆和女孩的举止,我分明觉察出了她们之间细微的渊源,但我就是说不清楚究竟应该会是什么。
难题稍后便迎刃而解了,其实原本也不复杂,是我太过于深思熟虑了,有些困惑只牵涉表层,相当于我外婆换了身行头。现在我放心了,重新出现的外婆很家常,和陪我每天共进早餐的老太没什么两样。倒是女孩的变化不那么简单。她裹上了我外婆的旗袍,脱掉的仿佛不只是自身的衣裳。那袭华服也好像知根知底,让她在参差的暗影里还能呈现精彩。但是她有些怯场,始终低着头,局促而拘谨地背着手臂。我很遗憾她没有盘上发髻,我总觉得与旗袍的高贵庄重应和,唯有典雅的发髻才算得上气派。外婆是深谙世故的,她微笑着鼓励女孩,牵她的手相向对坐。某个瞬间我很是恍惚,我仿佛进入了外婆的内心,我深有同感地确信,她和她的少女时代相遇了,她们用期许与温故点燃生命,她和她在各自的顶端守望,中间是辗转反侧的光阴。结局再明白不过了,可是女孩完全显山露水的片刻,我和老人还是发出了不约而同的惊呼。老人接连念叨了三遍张小姐,我却没有告诉他,我看到的活脱脱就是静芝姐。
静芝姐很平静,完全不是我意料中的神情。她不断地倒茶喝水,做一些琐碎的事情。面对静芝姐以前我是打过腹稿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舅舅他们家了。要说不愉快吧,至今尚未发生,但是那里的气场,总是叫人不寒而栗。我见过我舅舅哭,他歪在阳台的拐角,凝神于一排滴水的女人内裤,是他刚刚费力搓洗的成果。阳光很好的正午,空气被洗衣粉的香甜烘托得优柔寡断。舅舅掏出了烟来抽,那盒烟没有开封,舅舅跷起小指试图剔出破绽,最终却老是不能如愿,他有些气急败坏,借助牙齿的劲道蛮力破拆,烟盒脱手弹跳而起,落入满地的水迹里。舅舅凝神片刻,突然咧嘴失声痛哭,蹲下身体瑟缩不止。我跌跌撞撞逃离了现场,途经底楼客厅时,舅妈和静芝姐还在谈笑风生地嗑瓜子。
我至今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考虑主动约请静芝姐的,推脱拒绝避而不见倒是没有,态度冷淡心不在焉其实也没多大杀伤力,我的沮丧只是因为她突然来了句我早就知道啦。她说你肯定猜不到吧是我给老太婆出的主意。我已经烦透啦她一看见我就要讲那些事情,一看见就讲,翻来覆去又没什么新意,听得我耳朵都快长老茧啦。我笑了笑,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静芝姐你多体谅她点吧。我体谅她谁体谅我,生在这家里我又没错喽,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承担,我简直快疯了你明白上梁不正下梁歪吗,娘不像娘老子不像老子的,一个比一个没腔调,我算拎清啦谁也靠不住,我没工夫陪她啰嗦,要回光返照找别人去,我又不姓张。
凭心而论我是可以理解静芝姐的。像她这种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偏偏遭遇了这样的家庭,也或者是她设身处地的环境,让她迫不及待想要挣扎逃生。她肯定还在耿耿于怀外婆的袖手旁观,如同当年的舅妈一样,她们认准了舅舅的出身。作为大上海来的知青,回城是早晚的事。没料到外婆明确了态度,回来可以,自己想办法。起先他们猜测是我母亲从中作梗,思南路上的小洋楼,总归是一桩悬念。1980年我母亲出嫁了,对象是小镇上的一个挖煤工人,身为娘家人出现的,只有舅舅舅妈,和襁褓里的静芝姐,疏远了多年的联络总算藕断丝连起来。我外婆拍了封电报过来,寥寥数语客套地表达了祝福,又说请注意查收包裹。母亲徒手前去邮局,又兴师动众带信叫上了我父亲。那真是一个硕大的负荷,我父亲扛得气喘吁吁,母亲在后面坚持扶着不肯撒手,半道碰见了我舅妈,两个女人同心协力,父亲终于一鼓作气将远道而来的秘密驮回了家。开启的过程是繁琐的,甚至带了点惊心动魄的意味,舅妈的虎视眈眈到最后时刻也没能瓦解,虽然众目睽睽都很清楚,无非就是一床描龙绣凤的被褥,舅妈忍不住连连惊呼原来是空屁。
据说从这天开始舅妈就杜绝了念想,她决定狠下功夫栽培宝贝女儿,她们要用自己的能量杀入上海滩。一年一度的春节拜访,给了她们亲临梦想的机会。她们没去南京路对城隍庙也不屑一顾,她们固执地认为那是外地人扎堆的地方。她们喜欢流连西郊公园,穿最鲜艳的衣服与孔雀比赛开屏,也忘不了光顾红房子西餐厅,哪怕点的是便宜的羊角面包外带奶油罗宋汤,但吃到了气氛和一种叫做品味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侍应的殷情喂养了她们美好的幻觉,于是她们有了明确的方向。有的时候两个人也去苏州河畔走走,臭名昭著的苏州河,归属了上海的物质和气息,她们觉得至少比乡下来得光明磊落。
短暂的修炼像一颗持续有效的缓释胶囊,舅妈和静芝姐几乎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无比丰盈饱满的是她们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1998年的夏天是静芝姐背水一战的终点,舅妈的授意坚定了静芝姐的孤注一掷,她的高考志愿书上填的全是复旦大学,勇往直前的结果是终于引发了彻底的失败。静芝姐倒是没有消沉多久,却也回绝了舅妈来年再战的建议。那段时间她经常出入上海,穿着打扮渐渐洋气,有一天我们在车站碰见,烫了大波浪的她翻着柜台前的书,超短裙紧密包裹勾勒出臀型,很容意叫人浮想联翩。我上前打了声招呼问她看什么,她忽闪超长的睫毛笑得妩媚,她回答我说“告侬嫁把好男宁”。我呆愣了一下醒过神来,她说的是上海话,教你嫁给好男人。
没有多久静芝姐就有了应用理论的目标。小伙子我是认识的,甚至算得上很熟,实际上我们还师出同门,他也跟随中学教员学过一阵素描基础,可能跟我一样觉得没多大长进,见好就收地出来单干了。凭他那两把刷子,胜任电影院的美工,根本就不是问题。1990年代电影院周边是小镇的文化中心,篮球场游戏厅康乐球录像厅应有尽有,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好电影倒是不想错过,于是我经常在师兄的宣传版画前驻足,我们熟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承认其实他对我始终有所保留,直到我撞见了他和静芝姐的亲密行为,我发觉我忽略了他作品的重要意义,是一幅人物肖像画,刚刚在沪上的美展获得肯定。
我说不上来具体的因果关系,当前的现实上,他们两个在交往,情投意合似乎相处融洽,我想我应该学着知趣点,坏了谁的事情我都担待不起,唯一值得我讨教的还是艺术本身。我仔细研究过他的得奖作品,笔触的肌理光影的明暗对衬颇具现代风范,构图却一反常态地往古典推进。画面里的女子立领盘扣,袖口宽广丰饶,手提一盏火红的灯笼,侧过脸流泻迷离,背影纤弱倾城。我为师兄的精巧细腻折服,打算以效仿的方式向他致敬。一旦开始构思,眼前总绕不开外婆,那些固定下来的瞬间,充满了外公难以言喻的深意,像是某种轮回,我决定延续他们的两相不厌。
据说他们作画前热衷于看电影,我理解蛰伏在黑暗里头的火花,被黑暗点燃终于还原成空白,一张白纸是可以用来浓墨重彩的。不知道成就一幅画作需要出入多少次电影院,想必他们是不厌其烦的,他们都是影迷,热爱家喻户晓的女明星阮玲玉,我外婆显得尤其铁杆,央外公描了阮在电影里的旗袍款式,找到裁缝一一进行复制。她从不招摇过市,顶多面对外公展露风情,所以外公的创作更是下笔从容,神采飞扬。2002年我迷恋上了张曼玉,花样年华的风潮已成往事,我在妙曼抒情的旋律里,一遍一遍地回放张的妖娆侧身,繁华绮丽的包裹,重复着叹息,日常生活周而复始地递进了微妙变化。我找来了更多张的前期作品,那段时间我都是白天习画,无数庞大凉滑的夜晚就被我用来守望。阮玲玉的电影令我印象深刻,张曼玉出神入化的表演完成了女人的本能和绝望,纪实与虚构的混搭,多层次叙述结构的破碎,以及时空两端的演技互动,都像是对黄金岁月的缅怀还有致敬。
我和外婆就阮玲玉作过交流,但是我们的探讨一再浅尝辄止,她的语焉不详让话题无法正常继续,我只能借故尴尬地准备收场,随后我就目睹了她的眼泪潸然滑落,突如其来让我感觉难以置信,我想阮玲玉之于她真的已是命中印记。1935年春天阮玲玉留下人言可畏的遗言香消玉殒,我外婆是十里长街最为悲痛的个体,当时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却坚持要作最后的送别。出殡前夜外婆熬夜自行改制了她的蓝色旗袍,她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随意。庄重肃穆的外婆出现在人群里,她拒绝了外公的搀扶,安静地保持直立的姿势,外婆不哭面无表情,相比旁边抽泣不止的妇女,外婆是把哀伤深埋于心了。那声尖厉的嚎叫没人知道是谁发出的,就在灵车即将拐弯看不见踪迹的时刻,井然有序的队列起伏涌动起来,挨挨挤挤不断摩擦碰撞,我外婆像是被围困在漩涡里,呼吸困窘手足无措,她试图攥牢某个支撑,灭顶之灾沉溺了一切挣扎。
如果不是这场意外,我应该有两个舅舅。外公对他失去的骨肉很是扼腕,他一直想给他取名沉和,沉稳清和之意。我的二舅没有福气动用他哥哥的专属,他甚至不姓沈,而是随了我外婆姓张,他的出生已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在流了我大舅休养的日子里,我外婆收养了一只猫,其实也没有很刻意,就是有一天她突然出现了,外婆随手喂她食物,此后她总是隔三岔五登门拜访,来年春天在我外婆家阁楼分娩荣升成为母亲,顺便也就安营扎寨落实了户口。我问过静芝姐二朵今年高寿,她哈哈大笑说二朵有资格做你太婆。静芝姐向来这样,听到风便是雨,堵死了后路往前闯。
我不敢肯定静芝姐究竟酝酿了多久,她去面会外婆距离与师兄的恋爱曝光已经很长时间了,我一直没见他们的关系有什么进展,师兄婉拒了静芝姐好几次约会,推脱构思新作却又只闻其声。我后来想起静芝姐的出尔反尔师兄真的功不可没。按照静芝姐的说法,外婆曾经三番五次希望她裹入她的灵魂,她要她穿旗袍盘发髻,装神弄鬼自欺欺人,静芝姐没有一次不是表示了厌恶,现在她反悔了觉得可以尝试,外婆应该会宽容她并且顺水推舟的吧。
事实上外婆还是沉默了半晌的,静芝姐嚼着口香糖吹出的泡泡,一点点收缩干瘪变得疲软,活像是垂头丧气的沮丧姿态。她有些沉不住气,突然站立不稳晃悠了两下,我感觉她在外婆的声音里逐渐沉淀了,外婆说那么,好吧。
外婆用的梳妆台很有些年头了,彩云托月般的椭圆造型,色泽沉郁泛出微微的黄,流连了女主角无数人比黄花再到瘦的过程,现在她终于要回想当年盛事了。静芝姐端端正正地坐定,外婆拿了把温润如玉的象牙梳,安静地打量她,然后取过一瓶发油倒入掌心,双手相互摩擦生热,借助温度呵护对方发丝。外婆的手势翻转自如,象牙梳穿梭缭乱,有条不紊的是步骤,理出等分的五瓣,左右两边各自纠结,撸成大股的麻花,交叉起来拿发卡固定,向内盘出圆形,最后用预留的发梢稍作修饰,清明婉约的发髻就大功告成了。外婆言语不多,却一直面露微笑,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静芝姐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托腮凝视了半天,起身拥抱了外婆。
接下来是众望所归的高潮。我帮外婆搬来了樟木箱子,目睹她小心翼翼地开启秘密之门,那仿佛承载了她毕生的绮丽,绫罗绸缎的经纬里都心事暗涌。我看得出来她的激动,中途甚至去洗了把手,于是她爱抚过往的动作就充满了圣洁。她一件一件铺展旗袍,抖落满地甜而稳妥的气味,我和静芝姐只顾着目不暇接,已经觉得叹为观止了。我不否认我的遗憾,这样华丽转身的历史时刻,似乎跟我没有多大关系,连我的外公都比我幸福,起码他的目光收藏过专属他的繁华。静芝姐已经无从选择了,活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晕头转向,沉溺于取舍之间痛苦挣扎,最后她挑了件暗锦织缎的碎花短款,胸前有一排云纹斜襟作装饰,自得其乐霸占镜子比照欣赏,越来越爱不释手。我想我应该回避一下方便她换装了,外婆却及时出手阻止了静芝姐的主张。她递给她的是一款宝蓝色的旗袍,端然暗沉的确自在低调,静芝姐不肯接受嫌过于老气,她说我又不是寡妇。外婆只用一句话就结束了僵持状态,她说是你穿旗袍还是旗袍穿你。我在门外等待静芝姐妥协的结果,她始终不绝口地抱怨,说这里小了那里太紧,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很可能我们都要失望。再面对她的时候我终于不幸言中,静芝姐像是要喷薄欲出了,窄小的面料裹在她身上简直就有爆炸的危险,最重要的是她的整个人跟旗袍不搭调,她的张扬气质和东方美学冲突得厉害,那张脸如同遭遇重创完全错了位,眼角眉梢的迷茫怯意,恰好强调了嘴巴的咄咄逼人。我注意到她裸露出来的半截小腿,轻佻地叉着八字,活像是无人问津的妓女。我很抱歉没能克制住爆笑,静芝姐把脸一沉气急败坏了,当着我的面扒下旗袍,凶猛地甩给外婆,我就说不合适不合适,偏要我穿偏要我穿,看到了吧像什么啊,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要我帮你奔丧啊。外婆脸色煞白地看着静芝姐刮出门去,我悔恨难当自责不已,下意识地叫了声外婆,那件蓝色旗袍从她手腕滑脱,她蹲下来单腿跪地收拾,悠悠长长地叹息说,你天生不是穿旗袍的命。
谁也料想不到外婆会带着一朵来我们镇。事先她在董家渡市场寻觅了块上好的面料,按照估算的尺寸找了沪上的名家设计师,她要给她的孙女做一款合身的旗袍,据说那样的美无与伦比,静芝姐试穿过一次,没有任何表态,沉静无语回了自己的房间。2001年我外婆正是在这个房间外伤感不止的,她只不过是想让里面的人读懂她的心思,但是静芝姐千呼万唤也避而不见。我舅舅说他看到失意退败的外婆步态蹒跚,舅舅转移话题和她聊起了外公,说自己刚出生就没了父亲,关于他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舅舅问外婆是否存有外公照片,他想留个念想。外婆注视着阳光下各自偏居一隅的两只猫咪,口吻平淡地说,这么多年来,一朵生了二朵,二朵产下一朵,生死交替轮流两地,谁是谁的母亲其实不重要了吧。
我相信外婆的感触绝非偶然。1916年我外婆出生于上海滩的一户旧式家庭,除了正室,我的曾外祖父还先后娶了两房姨太太,外婆是二太太的膝下爱女,深受众人宠溺。曾外祖父的开明在于他的一视同仁,不会因为三太太给他承续了香火就偏颇相待,所以整个家族的女人之间是情如姐妹的,外婆和她弟弟统统唤她们叫姆妈。外婆说小时候家里头帮佣也多,女眷如流的结果导致了弟弟的性格趋向阴柔,曾外祖父原是打算把产业交给他的,但是时运不济,1934年前后张家已是徒有其名,外婆的那场婚礼算是最后的虚火,此后仅剩的一点东西都被她弟弟陆续败落殆尽。人们说起张家总是意味深长,哦从前可不得了油漆生意做得老结棍。这个油漆厂的少东家凭借不错的长相吃了不少女人的软饭,也有过不明底细的人挺着肚子说怀了他的种,了解真相后又知趣地离开了。1960年我外婆正在家中安胎,她弟弟再次捎信请求接济,对于他的一贯行为我外婆厌恶至极,不过看在同宗血脉的份上,她还是搜刮了点细软,交予外公代劳。此时全国性的饥荒尚没有蔓延成灾,外公临出门前交代外婆可以先吃晚饭,外婆说我炉子上炖了骨头汤,等你回家一起喝。外公答应了一声就出了大门,半个小时后他被一辆汽车结束了生命。我私自揣测最后的时刻外公眼瞳里的印象,黑暗破溃成为洞口,泄露了几许幽蓝光芒,环绕火烧火燎的红,那些白鸽自衣袂起落,雪泥鴻爪仿佛汪洋,白亮白亮地覆没过来,如果定格画面,我不知该如何抹下第一笔。
所以我不是一个对颜色具备敏感的人,缺乏这方面的艺术天赋,我盘算了很久,毅然决定弃画从文,一门心思热望做个作家,用写抵住疼痛和遗忘。2007年我放逐在广州,经历了从冬天到阳春的过渡,城市以北的中国漫天大雪,我困顿于身处的盲目和喧嚣里,想像远方最为绝望的风景,那些纷纷扬扬的姿态,似乎想要原谅一切。生机盎然的五月,我参加了先锋光芒的影展,活动上作为特别单元推出的,是默片时代的巅峰之作《神女》,主演阮玲玉从旗袍的两端摇身蜕变,她拚命挣扎的荒凉人世至今依然如故。现场配乐的凛冽气息里,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用力凝望黑暗影像里的旗袍,那是件蓝色的旗袍,我知道。
外婆过辈距今已近两年多了,自她去过我们镇,我就预感这恐怕是她的告别之行。外婆对她的后事有详尽的安排,她留有的遗嘱确立了财产的归属,但是她无比珍视的樟木箱子却没有白纸黑字,我相信她是故意的,她放任的态度恰好成全了我和我的小云姑娘。我记得出殡当日的雨,缠绵而空阔,点染出怅然迷惘的凉。我们家向来人丁稀薄,顾及到排场,舅妈拉来了她的一众亲眷,看着这些不相干的人七嘴八舌,我和小云去了停灵的堂屋,小云说不知道张达民还在不在。张达民是我外婆的弟弟,小云研究老电影,她告诉我阮玲玉的悲剧也是祸起于这个名字。我侧过脸去凝视外婆,她一脸安详地静静长眠,她的灵魂住在旗袍里,微笑或者哭泣。
2008年夏天我和小云重游故地,小绍兴依旧生意兴隆,我环视四周也没见老人,内心的虚弱让我不敢妄自打听。我们坐在空落了几十年的专座旁边,小云说当年她其实注意过我的,她觉得那个男人很沉和,在外婆向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想像中的主角就是我的模样。我感慨于命运的兜转,却一度无言以对。随手翻开餐桌上的一本书,似乎是企业文化介绍类的读物,名字倒起得虚怀若谷,品味江湖。然后我发现执笔者竟是小绍兴的创始大厨,我惦念不已的老人。书以编年体的形式写就,我跳到感兴趣的部分,很快就激动难耐了。1933年,我外婆偶然路过小绍兴,感觉饥饿决定进去寻找食物果腹。彼时她还是一名中学女生,流连于挂满叮叮当当阳光的梧桐树和帘卷西风之上蔓延白云的蓝天,单纯的年纪,对一切充满梦想。外婆端坐于餐桌边缘,作着某种安静的等待。小有名气的画家沈昌盛赴约前来,他一直想把喜欢的女明星纳入画框,往联华电影厂致信无数,现在终于为期不远了。他四下里环顾了两圈,迟疑地靠近了角落里的女子。距离她一米的地方外公温厚地问她,侬是阮玲玉小姐吧?外婆很美好地笑了一下:侬有啥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