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梅
关键词: 王国维;人间词;意;境; 独创性
摘要: 王国维《人间词话》以“意境”论词,《人间词乙稿序》中则将“意”与“境”分而论之,王氏本人词作即被认为“意深于欧阳修,境浅于秦观”。由此评价出发,对王国维词作之独创性展开探讨。希望能深化对意境美学的理解,在新的语境中激活西方诗学理论,藉由王国维词之新变,探察文化的现代转型给词带来的美学困境。
中图分类号: I207.23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12435(2013)06075106
《人间词乙稿序》云:“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与言文学。”并认为,“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唯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在这个评价中,序言作者以欧阳修与秦观词为参照系,认为王国维的词,意稍深而境略浅。窃以为这是一体之两面:惟其意深,所以境浅。何谓意,何谓境,虽然诸多纷争,但是根本上不脱离情与景。只是,在王国维的理论话语体系中,意也好,境也好,其背后,都有一个审美静观的“我”在。[1]王国维词“意深境浅”之特征的形成,与这个审美静观之“我”的存在有直接关系。
人心中一境界:“人间词”之意
王国维的词,传世者115首。其中,刊载于《人间词》甲乙稿中的104首,创作时间集中于1904-1907这短短数年中。这期间正是王国维专心研读西方哲学——尤其是康德、叔本华哲学的时期。正如世人所热衷讨论的,他的天性与叔本华相吻合,因此对叔氏哲学,虽无细致钻研,却一见倾心,汲取颇多。诸如,人生苦痛之根源、天才、艺术等方面的见解,等等,都深受叔本华影响。但是,研究哲学并没有让王国维找到人生的终极目标,反而藉由哲学找到了人生之种种苦痛无由解脱的根本理由。这让王国维的内心充满了痛苦,不得不寻找解脱痛苦之途。这在他的《三十自序》说得非常清楚:“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由哲学而文学的转折,实乃王国维寻求解脱的第一次努力。由此,在这一时期的词作中,王国维抒写人生之苦痛以及这苦痛之无可摆脱而带来的烦恼,自是理所当然。这种独特的西学背景与王国维人生体验的奇妙融合,也造就了王国维词的独特风格。如其《蝶恋花》: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金阙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这首词的结构值得关注。“蝶恋花”本身是双调的词,在古人手里,上下阕常常各自独立却又互相呼应。但是此阕首句的“忆”字一气贯注,直到“又值蓬莱浅”,赋予了整首词以一种反省的味道。词中,借助各种意象,渲染了词人的孤独、追寻与执着,海上仙山这个想象中的美好仙境,真正历尽千辛万苦抵达之后,却是如此的荒凉与破败。“只恐”两句作者又以精卫为比,描写坚忍不拔的心灵所需要面对的无奈结果。我们向以精卫填海比喻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努力,但在词人笔下,那浩淼的沧海却被比微木还细小得多的飞尘填满了。精卫有知,该当如何自处?有几人能承受目标达到却与预期结果全然不同的失落?虽不言痛苦,那痛苦却有如钱塘潮一般的力量足以席卷人的身心。“有情风万里卷潮来”,却不送潮归。就那样将词人连同读者抛入痛苦的深渊。《人间词》《人间词话》相继面世的时期,正是王国维治学方向由哲学向文学转折之际。阅读王国维彼时的诗文词作,不难体会到,著名的三境界说,与其说是王国维阅读宋词之所得,不如说是他在深思治学道路该如何走时的所得转借宋词道出。既有他自己对宋词的深刻领会,更有其真切的人生体验。这,既是他自己所说的“非自有境界,则古人之境界亦不为我所用”,更是读者的伟大的再创造。
当我们以三境界说来对照这首《蝶恋花》时,更能感受到王国维的内心世界的深幽。我们的习惯,向来歌颂坚忍不拔之意志,以及恒久的努力,正如王国维的三境界说的层次:开始时的“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定下目标之后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及最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确定下了一个远大的理想,并终生为之努力,即使无法达到功德圆满的第三阶段,亦是了无憾恨的人生。然而,人世间的可悲在于:事情终究还有另外的一种层面——理想亦高远,努力亦执着,天才亦超迥,最终竟然达成了目标。可是历尽万难,终于到达目的地之后,却发现所谓的理想之境,竟然是如此的出乎意料——本以为在水一方的伊人是洛神,谁知看到的却是夜叉。艰巨的努力竟以这种方式落空所带来的心情落差,让人该如何自处?
这种对人生道路的探寻,是王国维词中独特的内涵。抒发人生的情怀,北宋晏殊、欧阳修和苏轼,都曾有过非常出色的表现。但是仔细阅读他们的词作就能发现,同样是对人生的思考,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在平庸的人生之中寻求到一条解脱之路。如晏殊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既是对人生境遇的某种认识,更作出了某种人生的选择,给予心灵以安顿之法。苏轼的词更是如此,“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面对天涯别离,惟有遥祝长相望以缓解残酷的现实所带来的痛苦。词中所表现的,是他们对庸常的人生的超越,显示出来的,晏殊的蕴藉,欧阳修的豪迈,苏轼的旷远,都昭昭在目。而王国维在词中所表达的最深刻的“意”,恰与宋人反其道而行之。不是人生痛苦的解脱,而是强化人生的本质是痛苦的终极性质。所以,他的词集名为《人间词》,所抒发的不是一己之忧欢喜怒,而是人生的解脱之道究竟何在的思考。这既是他的词中屡见“人间”字样的根本原因,也是他在1904年连载于《教育世界》杂志上的《红楼梦评论》中所主张的观点于文学创作中的落实:
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2]
人生是苦东传的佛教早已经告诉了我们,且明白地指导世人解脱苦海之道:放弃世俗世界。而王国维经由叔本华哲学所得到的认识与之不同。由宗教而得之解脱,是下层文化修养不高的普通民众的有效手段;对于具有良好的文化修养的上层人士来说,最有效的解脱手段是美术,美术之中又以音乐、文学为最,虽然美术只能予人以暂时的解脱,而不是根本的手段。
因此,在王国维看来,人生之苦,就不是一个“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所能解脱得了的。对于王国维来说,人生,就是一个无边的苦海,茫无涯际。这种认识与感受,他不但在学术文章中屡屡发见之,在诗词中也多有摅写。而对人生的这种认识,不惟更为深刻,也是前此词中所未见。这就是《人间词乙稿序》及其他文章中,王国维对自己的词作表示了极大的自信的根本原因。王国维的独特性,不但在他那些个人特色鲜明的作品中表现得很明显,即使在一些传统主题的词作中也有所表现。如《西河》:
垂杨里,兰舟当日曾系。千帆过尽,只伊人不随书至。怪渠道著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昨宵梦,分明记,几回飞度烟水。西风吹断,伴灯花、摇摇欲坠。宵深待到凤凰山,声声啼鴂催起。锦书宛在怀袖底,人迢迢,紫塞千里。算是不曾相忆。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
陈永正批评这首词:“静安每以小令之法做长调,语势萎弱,意浅易尽,匪独未窥两宋之堂奥,即清初诸子亦未易到也……此词当为别后思家之作。然写相思之情,迹近元、明散曲,语滑而味薄。”[3]这个批评不能说不严厉。王国维确实不擅长调,但他填词未必皆是、甚至极可能很少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即如这首陈先生以为抒发别后思家并系年于1904年的作品,抒情者分明是居人的口吻。词中所抒发之情,与其说是思念,不如说是埋怨;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是对古来相思之作的反讽。其立足点,不在深情,而在对相思本身的反省——词中,那个掌控全局的“我”明显地凸显于词中之物、词中之语之上。
首先是词中景物,那么多熟悉的惹人情思的景物,在王国维笔下写出来,思念之情却没有随之而起,而是一首首的古诗词飘过。柳永、温庭筠、晏几道乃至秦观的身影,闪现其间。这些人,都以善写情词著称,以绮语深情著称于世。然而,这些人的身影叠加在一起,不但没有强化感情的力度,反而带来了另一种结果:“怪渠道着我侬心,一般思妇游子。”深情的表白,不过是惯用的套语。当深情已成套语的时候,这深情,未免显得不够诚挚,有几分悖谬。于是,有“算是不曾相忆”直截痛快的否定。
一方面是古诗词中常见的词语、意象及主题,另一方面却是对这一切不无调侃的反讽:“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满纸的相思,如果不能化作行动,再深情的语言,也未免令人心中生疑。而爱情,似乎无法证实、只能证伪。王国维的这首词,借助古典的意象和语汇,表达的却是对语言与深情之间是否一致的怀疑。这样,王国维词作的风格就不再是古典情调的幽怨无端低回掩映,从而与宋词一贯的唯美风格形成了某种疏离——宋词惯以抒发款款的深情之美为目的,而王国维这首词却要戳破这唯美的面纱背后所可能蕴含的冷酷的真相。王国维之词亦言情,但他所言之情,不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之情,既不是“喜柔条于芳春,悲落叶于劲秋”,也不是“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而是他对于生命本身的悲哀与绝望。
力争第一义处:“人间词”之境
按照《人间词乙稿序》,词之高境,在意境两浑,物我合一。而王国维填词,诚如他自己所说:“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4]孔子有云“过犹不及”,而王国维力争第一义的代价,就是他的词常常是深刻的“意”压倒了词人苦心营造的“境”,而显得词境“浅”。其原文如此:“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彤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结合上下文看,王国维所说的第一义,应该就是意义的意。《人间词话》曰:“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5]王国维词中之意,大多是这“人心中”之境界。心中之境界,无具体之状可描绘,需转借外物表达之。故王国维词中多造境。且看樊抗夫所称许的《蝶恋花》: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这首词,与温庭筠的《忆江南》稍有相似之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温词是典型的思妇情怀,每一句词,都在强化着那份思念。而王国维的词,反思的意味浓重了许多。“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分明的一重对比。“百尺”写楼之高,“朱”写楼之美,如此高远美好之境,与之相邻者,却是大道,大道上熙来攘往的车辆,正是红尘世界的绝好写照。这已是两重境界,然而,“独倚阑干”的窈窕人,将这两者连接起来,“闲中数尽行人小”,分明有一种旁观的冷静。可是,冷眼旁观又如何?清高自诩又如何?悲悯众生的同时,却忘记了自身也是众生中的一员。楼头之人与陌上人没有分别地老去。这是一句颇有蒙太奇效果的词,将漫长的一生,浓缩在一句诗中。唯有在时间面前,众生是平等的。可是,在无可例外的衰老到来之前,人不得不烦恼着眼前的烦恼“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无情的风雨,随时会到来。
作者的思考步步深入,每一次深入,都是以前一次的思考为基础。相应地,场景也在不断地转换着。这固然很好地表现了词人的深刻思考,同时,却也使得每一个场景都无法充分地展现。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境浅”。且不说与“以境胜”的秦观相比,即使与在王国维的眼中不过是精艳绝人的温庭筠的词相比,也能感受到这样的差别。如前举《忆江南》,就是将情感融入景色之中。融情入景,使内心情感具象化,是唐宋词人的拿手好戏。脉脉斜晖,悠悠流水,将抒情主人公内心深处那百转的柔肠含蓄地表达出来。情与景,水乳交融。
反观王国维词,所抒发者乃其所感受到的人生之苦及由此而来的哲思。这种思考,与词史上以理趣见长的苏轼词相比,最显著的差别,在于他的思考是对抽象人生理性思辨的结果,而非苏轼由某个具体的人生境遇而得的感慨,以及对庸常人生的超越。他的词,不仅仅要打动读者的感情,更要引发读者进一步的理性思考。特别是,王国维词中哲思,不复抵达古代文化传统中天人合一之境,曾经予以古代中国读书人以心灵安顿的山水,不复是诗人的心灵家园。由此,造成了王国维词的与众不同。如其另一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样的词,是王国维“移步不换形”的杰作。词的主题乍看起来是唐宋词中常见的“怨别离”,但是词人选取了一个非常新颖的角度,不是从别时思念写起,而是从别后重逢落笔。久别重逢,原本应该是喜悦,如李商隐的《巴山夜雨》“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何等的温馨。可是,在王国维笔下,剪烛西窗,相对倾诉的时候,重逢的喜悦,无法抵消心底的万般惆怅与憾恨。而使人陷入这种心境的原因,却不是常见的负心薄幸,而是时间的流逝——时间,让此时此刻的人,非复昔日相对之人。诚如《诗经·东山》所云“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由此,很容易生出这样的想法:“即使朝朝相对,又能奈时间何?”故生发出“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感叹。虽然是从个体的生命遭遇落笔,注目的却不是个人的悲欢离合本身,而是由这悲欢离合折射出的人类——不但是人类,也是一切有生无法摆脱的宿命。这样的意,才是王国维力争第一义之处。
我们注意到,这首词的意义结构,与前文论述的两首《蝶恋花》一样也是最后两句成为独立的结构。古人填词,常以景结情,如此,易得言尽意不尽之余韵悠然。秦观的妙词,多数如是。就中佳者《踏莎行》之“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情景交融,蕴思无限。即使以诗为词的苏轼,虽然常在结尾时候以议论或感慨做结,但是他的议论,感慨,都是水到渠成之论。词中的情感也好,理趣也好,都是顺着前文的抒写自然而然生成的感慨。如《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之结尾“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之结尾“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都是就眼前之人、事生发开去,让读者充分领略到,面对种种境况,词人有着怎样的襟怀。王国维的词,常常是有了某种思考的结论之后,以造境的方式,营构出某种意象来表现这种思考所得。并且,王国维的词,常常在结尾处,跳出具体的个人遭遇,而以旁观者的眼光,得出一个观照人类命运的观点。所以,抒情者的自我审视,总是带有旁观者的洞察以及因为洞察残酷的真相而带来的无法解脱的痛苦。与苏轼相比,王国维的这个特点非常鲜明,苏轼词中亦带有反省的色彩,他的反省,是伴随情感的抒发而来的反省,是自我解脱的手段。王国维不但不寻求解脱,反而常常陷入一个万劫不复之境。如其《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这是很有王国维特点的一首词。陈永正认为这是王国维1905年夏归海宁登峡山时候所作,并认为山寺当指海宁峡山古寺。可是既然李白不履剑阁依然能写《蜀道难》,王国维坐在书斋里写一首这样的词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困难之处。所以,纵使王国维果然是登峡山之后写下的这首词,这依然是一首“造境”之作,而非记游之篇。开篇三句所写,有一种宇宙苍茫、山峰高耸、山寺迥然独立之感。那是连飞鸟都到不了的高处。如此,“试上高峰窥皓月”句所写的攀登之难与攀登者意志之坚都尽在不言中。而那种苦苦攀寻人生之质的象喻的味道也尽显。志向不可谓不高远,意志不可谓不坚定。但是,如此渲染,却非赞美词中人之人生态度,而全为最后一句铺垫:“可怜身是眼中人。”那种跳出自身冷眼旁观的冷静,一笔抹杀了前此全部的努力,充分写出了王国维所体味到的人生之苦以及这种苦痛的无以解脱。王国维填词,非常善于造境,但是,造境之意不在于抒情,而在于从此境中提炼某种对人生的认识,也即词中之意。王国维词中之意是如此的突出,力度如此之强,未免时常遮掩了他苦心所造之境。
不及余之处:“人间词”的“境浅”
王国维填词有几点很值得玩味。他填词集中在1904-1907年之间,此后虽没有辍笔,但所作恰恰是他自己在《人间词话》中所特别批评的羔雁之具,时间之集中不免令我们意识到:王国维的词,应该有相当一部分不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作品,此其一;王国维在写于1907年的《三十自序二》中坦言:“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6]结合这番表白以及王国维填词的时间是如此的集中,难免让人联想,王国维填词,很大程度上有一试身手的意图在其中,此其二;同样是《三十自序二》,王国维吐露了平生一大苦恼:“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感情苦寡而理性多。”藉由研读叔本华、康德等人的哲学与填词,王国维对自身的禀赋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此其三;同一文中,王国维坦言转移到文学,是希望求得慰藉,此其四;王国维先填“人间词”,后撰写《人间词话》,结合词作看王国维在“词话”中对古来填词大家的精当评论,可见,他那些有着明显模仿痕迹的作品,应该是他体验原作者用心所在的一种努力,此其五。
由此五点,我们可以揣想,从作者创作的动机的角度而言,王国维之填词,必有精力用于词之艺术手段方面;而研读西人哲学而致萦绕于心的人生苦痛之念,以及由此而生的种种感慨也难免会流溢笔端。真正的词人如秦观,总是除了词没什么办法可以寄托情感才行的,但王国维那时候可以写非常理性的思辨文章,把自己的痛苦条分缕析地表达出来。他只是喜欢上了填词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并会运用这样的方式而已。
从根本上说,诗是关于情感的表达,是使情感固定下来的一种方式。王国维所抒之情,不是诗歌中传统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情,而是他面对人生进行思考之后,对整个人类的处境的理性认识所带来的情。如想改变,须得对人生的认识发生改变。由于他认为人生的本质是苦痛,而且解脱无由,因此他的情感,并非是针对一时一事的感慨,而是那种如秦观所说的“砌成此恨无重数”的情感,非常稳固也非常深沉。由理性认识所带来的情感感受,较之具体事件的触发而生的感受,持久得多,也沉痛得多。即如宋诗中的理趣,固然充溢着理学家的理性认识,但那种理趣,有天人合一的哲学为背景,于日常见道,常常是因为某种景象的触发,情趣凑泊,引动了诗情,付诸歌咏,所以与古老的“诗可以兴”有一脉相承之处。而王国维的词,所欲表达的不但是人生的痛苦,更是这痛苦的人生之无法解脱,以及明知痛苦无法解脱却也不得不寻求解脱之道的执著。这是个人生的难题,不仅是王国维自己的人生难题,其实也是人类需要面对的一个人生的难题。这就使得他的词,有些特别之处溢出了宋词传统的表达方式。因此,他的词,结尾处,常常会跳出词境,予以一个非常有力的结束。是“以理结情”,而不是历代词人所推崇的以景结情。但是他所置身的时代,已经无法使他的词作参与到词的历史过程中——词很快成为一种历史意义的文学样式。所以对他的评论,如樊志厚依然是将之放置在宋词的传统之中。如果这个樊志厚真的是王国维自己的话,那么王国维自己也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词作的独特。
但是,从词史的角度而言,所要追问的问题就是该怎样面对王国维及其词。诚然,如艾略特所说:“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他和已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把他单独地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间来对照,来比较。”我们需要把王国维放在词的传统之中比较分析,看他的词不及宋人词处与超越宋人词处。艾略特同时也说过:“产生一项新艺术作品,成为一个事件,以前的全部艺术作品就同时遭逢了一个新事件。现存的艺术经典本身就构成一个理想的秩序,这个秩序由于新的(真正新的)作品被介绍进来而发生变化。这个已成的秩序在新作品出现以前本是完整的,加入新花样以后要继续保持完整,整个的秩序就必须改变一下,即使改变得很小;因此每件艺术作品对于整体的关系、比例和价值就重新调整了;这就是新与旧的适应。”[7]王国维的词,就是艾略特所说的能带来新变的作品。有了它的加入,整个的词史,势必需要进行一些调整。这就给我们提出了问题:王国维的新变必须要置之于词史中才有意义,才有可能衡量出到底有多少的新变,这些新变又如何才能与词的传统相融合?
进而,我们需要考虑的是:作为一种情感的表现形式,词的外在形式——句式、篇幅、格律看起来是很稳定的。特别是到了清朝有了各种词谱之后,每个填词者都自觉地依律填词,不越雷池一步。但是,当一种未经表达过的情感或感受藉由词表达出来的时候,势必对于词的本质有所影响,或凸显或弱化了某些质素。如苏轼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旷远的人生境界,就赋予了词前所未有的风格特征,在当时及后世的词坛引发了持续不断的讨论,也为词的发展开拓出了一片新天地。王国维于词,亦有如此之贡献。评价他的词,意之深浅、境之厚薄固然是一种途径,王国维藉由传统之意象与形式,赋予词的新变,更值得我们思考:王国维词的既成之态是由于词人本身的禀赋——如其所说的理智与情感之多寡——所带来的局限?还是词这种抒情形式自身所显示出来的限度,以至于无法容纳新的意境,导致王国维的“意境”美学,最终陷入意深境浅的窘境?王国维填词“力争第一义”,显然是要给有着千年传统的词史一个新目标,然而传统本身是否强大如宇宙中之黑洞,足以吞没任何新变的光芒?另外,如此强大的词之传统,是否已经呈现出衰竭之相,却未必是以王国维所以为的方式?
由此,本文进入最深的一层纠结之中:作为一种古典的文学形式,我们到底该怎样面对词在其末世的新变乃至词本身?毫无疑问的是,虽然今天依旧有人在填词,但是填词人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都无法与身处晚清与现代社会转变之际的王国维相提并论:王国维至少还看得见生成词的那种文化的背影。而我们今天所面对的文化现实,借用余光中的诗句来表达就是:“当你的女友已改名玛丽,你怎能再送她一首《菩萨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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