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结社与明代岭南诗派的发展

2013-04-29 00:44李玉栓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明代

关键词: 文人结社;岭南诗派;明代

摘要: 明代岭南诗派在元末明初、嘉靖中期和崇祯后期比较活跃,每个时期的诗人群体都曾开展过结社活动,这些结社成为诗派成员共同活动的实体组织,在岭南诗派的发展过程中起着非常重要作用。第一时期促使岭南诗派成型,第二时期促使岭南诗派初兴,第三时期则扩大了岭南诗派在当时和后世的影响,为清代岭南诗派的兴盛奠定了基础。在明代众多的文学流派中,岭南诗派是以一个结社为依托得以形成和发展的,对于此种结社与流派关系的探讨有着极其特殊的价值。

中图分类号: I207.209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12435(2013)06067807

岭南,指五岭以南,此专指广东地区。“岭南诗派”一语出自明人胡应麟,本指明初的一个诗歌流派,后衍指发轫于唐宋、形成和发展于明代、全盛于清代、延续至当代的岭南地区的诗歌派别,亦称“广东诗派”“粤东诗派”等,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多见的一支绵延古今而不绝如缕的地域诗歌流派①。岭南诗派只局限于岭南地区,诗派中的人物都是岭南人或落籍岭南的人,由于地处僻远,他们较少与中原接触,受时代风气影响较小,因此能够在较长的时间内保持相对统一的风格。岭南诗派是岭南诗歌经过长期积累逐渐形成的,它包含了不同时期的不同诗人群体。在明代,岭南诗派比较活跃的有三个时期,每个时期都有一个人数不等的诗人群体在活动,这些诗人群中的领袖后来都成为岭南诗派的代表人物,在他们的倡导和带动下,每个时期的诗人群体都曾有过结社行为,并创作了大量社事作品,他们的结社成为诗派活动的实体组织,对于诗派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明代是岭南诗派的形成期和发展期,先后经历了元末明初、嘉靖中期和崇祯后期三个比较活跃的阶段,每个阶段都曾有过一些结社活动。

元末明初,岭南诗派以孙蕡、黄哲、王佐、李德、赵介为代表,五人结诗社于南园,开抗风轩以延一时名士。《广州府志》释“南园”云:“在城南二里,中有抗风轩,明初孙蕡、黄哲、王佐、李德、赵介辈结诗社于此。”[1]卷40清熊绎祖《南园后五先生诗序》亦称:“前明洪武初,岭南有孙蕡、赵介、李德、黄哲、王佐辈,世称前五先生,结社于羊城南园。”[2]卷首以“五先生”为中心,南园诗社凝聚了当地大批文人,形成一个庞大的诗歌创作群体:“方孙蕡、王佐结诗社南园时,一时名士如李德、黄哲,暨别驾黄楚金、征士蔡养晦、黄希贡、长史黄希文、驾阁蒲子文、进士黄原善、赵安中、安中之弟通判澄、征士讷皆与焉,豪吟剧饮,更唱迭和,文士宗之。”[3]卷20孙蕡诸人立社南园首开明代岭南诗派结社之风,“广州南园诗社,始自国初五先生”[4]卷12,其后绵延明清以至当代,历久未绝。

嘉靖中,岭南诗派以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为翘楚,五人续开南园诗社,世称南园后五先生。熊绎祖《南园后五先生诗序》即云:“嘉靖年间,复有后五先生欧大任、粱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者,继南园以结社。”[2]卷首《番禺县续志》则载:“嘉靖间,(南园)改作三忠祠,欧大任、粱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复于抗风轩开诗社,称后五先生。”[5]卷40其时,文人结社之风开始在全国兴起,南园诗社之外后五先生尚有多次结社。以梁有誉为例,先在京师与王世贞、李攀龙、谢榛等结有六子社,因母病辞官南归后,“修复粤山旧社,招邀故人”[6]卷47,“与欧桢伯、黎瑶石辈更倡迭和”[7]1903;与“黎民表、欧大任诸人结诗社”于“光孝寺西廊”,命曰“诃林净社”[5]卷40;又开有雅约会:“今我同朋,订兹嘉会,匪以取适目前,实以希踪古。”[8]卷8同元末明初一样,当时岭南的许多文人都曾参与过后五先生的结社,陈公载“与梁公实、欧桢伯、黎瑶石、吴而待诸人结诗社”[7]1801,梁绍震“归田后,常与欧桢伯辈结社唱和”[9]卷34,粱彦国与欧大任、梁公实、黎维敬“结社山中”[10]卷下等等,《番禺县志》所载人员更多:“(黎民表)居清泉山中,开社,日与弟民衷、民怀,友人吴旦、梁有誉、欧大任、梁孜倡和其间。”[11]卷33

崇祯后期,陈子壮、黎遂球、欧主遇诸人复修南园旧社,岭南诗派再次兴起:“五先生之后,其开社南园者为陈文忠子壮、黎忠愍遂球辈,凡十余人。”[2]卷首《陈文忠公行状》载十余人姓名:“(陈子壮)复修南园旧社,一时诸名流,区启图名怀瑞,曾息庵名道唯,高见庵名赉明,黄石庸名圣年,黎洞石名邦瑊,谢雪航名长文,苏裕宗名兴裔,梁纪石名佑逵,区叔永名怀年,黎美周名遂球,及公季弟名子升,共十二人,称南园后劲。”[12]附录其实当时“后续入社者”[12]卷2尚有多人,为《陈文忠公行状》所未载。南园诗社之外,杨晋“与黎遂球、张家玉、梁朝钟结诗社于白云山寺”[12]卷2,陈虬起“与萧奕辅、梁佑逵、黎邦瑊、区怀年等结诗社,名芳草精舍”,“陈子壮、子升、黎遂球、区怀瑞、怀年、高赉明、黄圣年、梁佑逵、黎邦瑊、谢长文、曾道唯诸人”[5]卷40复结浮邱诗社等。与此前不同的是,由于“时际变更”[2]卷首,世事扰攘不定,“吴、越、江、楚、闽”等外地文人多避居岭南,“亦来入社”,社事一度“极时彦之盛”[12]卷2。

不同时期的岭南诗人在核心人物的带领下频繁地开展结社活动,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契机,激发了诗人的创作热情,在结社过程中创作了大量诗歌作品南园后五子之一的黎民表就曾“偕友人结社于粤山之麓”“旦夕酬酢,可讽咏者至千余篇”,后来他将这些诗作编裒成集,名曰《清泉精舍小志》。见黎民表编《清泉精舍小志》卷首,明隆庆三年刻本。,增进了岭南诗人之间的交流和友情,扩大了岭南诗人在当时诗坛的影响,促使岭南诗歌流派得以形成并不断向前发展。

岭南诗派渊源有自。清汪辟疆云:“岭南诗派,肇自曲江。”[13]39曲江,指唐张九龄(678-740),开元间名相,素有“岭南第一人”之称。曲江诗格调高雅,对扫除唐初所沿习的六朝绮靡诗风贡献卓著,在当时和后世的影响都比较大。明高棅称:“张曲江公《感遇》等作,雅正冲淡,体合风骚,骎骎乎盛唐矣。”[14]宋魏庆之则将其诗称为“张曲江体”[15]卷2。张九龄的诗歌体格开创了岭南后世诗风,因此岭南诗派有时也被称为曲江诗派。其后,刘轲(835年前后在世)、黄损(933年前后在世)、孟宾于(900-983)、余靖(1000-1064)、罗蒙正(1354前后在世)等历代岭南诗人,皆尚清劲质朴之格,诗“得古贤雄直气”[13]40。

不过,由于没有一个较为稳定的创作群体,明代以前的岭南诗歌从未以派名。南园前五先生是明代岭南第一个诗人群体,也是促使岭南诗派真正形成的诗人群体。明胡应麟云:“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16]续编卷1在胡氏看来,引领明初诗坛有五家,岭南位居其一,“雄据一方,先驱当代”,既是对五家的共同评价,当然也包括岭南在内。

孙蕡是明初岭南诗派的领袖人物,其诗体格高古,不失唐音,历来为论者所誉。黄佐称其诗:“气象雄浑,兴喻深致,骎骎乎魏晋之风。”[3]卷12四库馆臣称:“蕡当元季绮靡之余,其诗独卓然有古格。”[17]2275朱彝尊则云:“自蕡以下,世所称南园五先生也,仲衍才调,杰出四人。五古远师汉魏,近体亦不失唐音。”[18]70是为定评。孙蕡亦是南园诗社的发起者和主要组织者。陈田《明诗纪事》云:“仲衍与彦举、庸之、仲修、伯贞称南园五先生。其实南园结社,抗风轩中吟侣,仲衍一一举之。”[1]199在孙蕡的发起和组织之下,南园诗社得以创立并数次举会,因此胡氏特举出他作为岭南诗派之始。借助诗社活动,社中成员更迭唱和,在经意不经意之中,磨炼了作诗技法,提高了诗歌水平,进而在诗歌风貌上具有了趋同性。《明音类选》云:“吴下四杰、岭南五先生,大家辈出,莫不比兴成音,其深于《诗》者乎?”[7]198《国雅》云:“广中四杰,并有盛才,特闲于七言。如孙之《蒋陵儿》、《次武昌》,黄之《战城南》,李之《秋情》等篇,能自迥出常境,绮崭处亦类初唐语。”[7]198-199五先生为诗“跨晋唐而跞宋元”[19]卷2,上追三唐以矫元末纤靡萎弱之诗风,与当时的其他岭南诗人一道成为岭南诗派的集体创始人,实有开一代风雅之功,在诗歌史上居有一定地位。叶石洞云“粤诗自五先生振起”,陈云淙云“五先生以胜国遗佚,与吴四杰、闽十子并起,皆南音,风雅之功,于今为烈”[4]卷12,《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则云:“如哲之五言古体祖述齐、梁,德之七言长篇胎息温、李,俱可自名一家……粤东诗派,数人实开其先,其提唱风雅之功,有未可没者。”[17]2640

以孙蕡为首,以五先生为核心,以南园诗社为媒介,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诗人群体。孙蕡《琪琳夜宿联句一百韵序》云:

因思年十八九时,承先人遗泽,得弛负担过,从贵游之列,一时闻人相与友善,若洛阳李长史仲修、郁林黄别驾楚金、东平黄通守庸之、武夷王征士希贡、维扬黄长史希文、古冈蔡广文养晦、番禺赵进士安中及其弟通判澄、征士讷、北平蒲架阁子文、三山黄进士原善,皆斯文表表者也,共结诗社南园之曲,豪吟剧饮,更唱迭和,翩然翥鸾凤,铿尔奏金石。[20]卷8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群体共同从事诗歌创作,并且在诗歌风貌和追求上基本一致,才促使岭南诗派最终成型。崇祯十一年(1638),葛征奇为《重刻南园五先生诗》作序时称:“岭海逶迤浩淼, 蔚为人文, 风雅代开, 狎主齐盟, 而首宗者则称五先生。”又说:“上下三百年, 榛莽未开, 运会方新, 有志之士, 皆抱其孤致, 以相角于骚坛茗垒, 此南园之所为社也。”在阐明前五先生与南园诗社的相互关系的同时,也指出了两者在岭南诗派形成过程中的作用:“有五先生不可无南园,有南园不可无五先生。”[21]卷首

前五先生倡始于前,后五先生绍续于后。嘉靖中,南园后五先生自觉承继岭南诗风,主动追续前五先生。欧大任作有《五怀诗》,一一抒发对前五先生的追慕之情,如其一专咏孙蕡:“仲衍起南海,沧波涌明月。荡荡魏晋风,草昧人文揭。畎亩怀灵荃,侍从久未达。 鹏鷃一逍遥,郑园竟澌沬。沈冥古先生,词源在扬粤。”[2]卷2欧大任盛赞孙蕡如沧波明月,以魏晋风骨力矫元末诗风,开有明一代岭南诗统。他又称赞王佐“洞銮蕴九元,深心托千古”,黄哲“哲也荔湾君,结茅蒲涧下”,李德“论都关洛游,友教江湘转”,赵介“清溪抚疎松,心远趣自超”[2]卷2。在《潘光禄集序》中,欧大任更是认为南园前五先生远胜吴中四杰:“明兴, 天造草昧, 五岭以南, 孙蕡、黄哲、王佐、赵介、李德五先生起, 轶视吴中四杰远甚。”[22]卷6为了实现这种推崇,后五先生不仅在诗歌创作上效法前五先生,而且在前五先生曾经结社的南园旧地重开诗社,以示景仰。欧大任曾游南园旧址,正是因为追念前贤方才写下《五怀诗》:“孙蕡、王佐、黄哲、李德、赵介,岭南五先生也,国初结社南园,去今二百年矣。社已废,而园故在,荒竹滮池,半掩蓬藋,其行谊风流犹可想见,俯仰异日,爰怀五章。”[2]卷2由此,欧大任产生了重修社事的想法:“继南园以结社,振诗学于式微”[2]卷首,后五先生亦因诗社而得名:“迨嘉靖时,社废园荒,欧虞部大任仑山,有《五怀》之作,因与梁比部有誉兰汀、黎参藩民表瑶石、吴刺史旦兰皋、李戎部时行青霞复恢前美,联吟于抗风轩, 而南园后五先生称焉”[23]50。

明代嘉、隆年间,后七子继前七子之后,重举复古大旗,声势赫然,天下少有不为其牢笼者。《明史》即谓:“诸人多少年,才高气锐,互相标榜,视当世无人,七子之名播天下。”[24]7378后五先生中,李时行、吴旦登科虽早,但不在京城供职,未见两人与后七子会盟之记载,且两人无别集行世,难知两人与王世贞、李攀龙诸人的酬和情况。其余三人,欧大任、梁有誉和黎民表都与后七子有着密切联系,梁有誉是后七子之一,欧大任是广五子之一,黎民表则是续五子之一,可以说都是七子派的成员,都是复古阵营的主将。三人皆有别集存世,披阅《兰汀存稿》《欧虞部集》《瑶石山人稿》,其中有相当数量的与七子派成员的交酬唱和之作。因此,三人诗格受复古理论的影响较为明显,梁有誉诗“已入唐人之室”,欧大任诗“间出青莲语”“羽翼盛唐”,黎民表诗“和平典雅,沨沨乎盛唐遗响”[2]卷首。此种风貌的形成既有七子派的影响,也与岭南诗派的师古传统有关,后者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要超过前者,因为清俊流丽、空灵静穆等岭南诗派的地域特征仍在他们的诗歌中不时闪现。钱谦益就认为三人并不完全受笼于复古一派:“梁与欧、黎,皆出黄才伯之门,读书缵言,并有原本,虽驰鹜五子之列,而词气温厚,颇脱蹶张叫嚣之习,识者犹有取焉。”[25]442究其因,一是诸人早年从学于黄佐,深受黄佐不傍门户、自成一体的诗法影响,二是诸人结社唱和、互相揣摩、长期浸染的结果,岭南诗风已经深入诸人诗歌的骨髓,非外界因素在短时间内能够改变,“虽参预七子、五子之列,而于其叫嚣剽拟之习,熏染犹未深也。”[25]432朱彝尊也认为梁有誉的诗歌没有跋扈叫嚣之态,诗歌成就仅居谢榛之下而远在徐中行、吴国伦之上,原因是一得益于“师”,一得益于“友”:“兰汀学诗于泰泉,又与乡人结社,号‘南园后五子。所得于师友者深,虽入王、李之林,习染未甚。”[18]388自前五先生后,岭南风雅中坠,诗坛寂寥,直至后五先生出,此种状况方才有所改变。后五先生绍续南园故事,重振南园风雅,他们树起南园诗社这面旗帜,通过诗社交游来扩大影响,在振兴岭南诗坛的同时,也给当时复古风气笼罩之下的整个中国诗坛吹进一丝清新的气息。他们“来轸方遒,际太平极盛,狎盟中原,声华逾卓”[24]5051,“岭南称诗,曲江而后莫盛于南园,南园前后十先生,而后五先生为尤盛……如海外五峰,桀磔端峙于烟霏雾冥中,昂然有与君代兴之势,其成就卓卓,本末昭然”[2]卷首。

降至明季,陈子壮、陈子升、黎遂球等十二位诗人再次在南园旧址重开诗社,自觉继承岭南诗统。陈子升尝作诗缅怀孙蕡云:“榕阴江岸起炊烟,忽忆词人草奏年。使节不须来陆贾,台关空说镇梅鋗。至今举眼思尧日,终古招魂隔楚天。吟向南园北时节,蝶残花尽草芊芊。”[26]卷13其对孙蕡的景仰与缅怀,正代表了南园十二子对岭南诗歌传统的自豪与追慕。一方面,陈子壮诸人借助诗社活动,吸收岭南以外的成员参与,进一步扩大岭南诗派的影响,“吴、越、江、楚、闽中诸名流亦来入社”[12]卷2。另一方面,他们团结了一批当时的岭南文人,砥砺气节,在苍黄战乱中持操守节,“或惨烈尽忠,或仓卒触刃,或忧愤病陨”[12]卷2,提升了南园诗派在当时及后世文人心中的地位,为明代南园诗社和岭南诗派都划上了一个惊叹号:“文忠(陈子壮)际涉末流,乃纠后进,敷藻继声,虽诸人文采不少概见,而争迪前人光,亦足以作南园之后劲矣。”[23]51

要之,从明初至明末,南园诗社绵延不绝,“或兴或废,与有明一代相始终”[23]51。明代的南园诗社三举三废,每一次修举都对岭南诗派的发展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第一次促使岭南诗派成型,第二次促使岭南诗派初兴,第三次则扩大了岭南诗派在当时和后世的影响,为清代岭南诗派的兴盛奠定了基础。清初,以屈大均、梁佩兰、陈恭尹“岭南三大家”为核心的岭南诗派亦多结社,如雅约社[12]卷3、探梅诗社[5]卷40、西园诗社[12]卷1、东皋诗社[5]卷40等。宣统年间,梁鼎芬因弹劾奕劻、袁世凯而被斥逐回粤, 遂与姚筠、李启隆、沈泽棠、吴道镕、汪兆铨、温肃、黄节诸人在抗风轩开后南园诗社,主盟者八人,入社者则多达百人。民国间尚有南园今五子、建国后又有南园新五子,皆见南园诗社之遗响。可以说,在岭南诗派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南园诗社的作用无可替代,一方面它是诗派成员开展文学活动、交流思想情感的场所,是岭南诗派事实上的组织实体,另一方面它成为后辈诗人追念先辈、传承粤中诗统的媒介,是岭南诗派承前启后的纽带,因此早在清代同治年间就有人用“南园派”[27]卷2来代称岭南诗派,今天也有学者认为“南园诗社史,就是一部岭南诗派史的简编”[28]124,良亦有由哉!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明代的文学流派数量众多,已被研究者冠以派名的至少有台阁派、茶陵派、复古派、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吴中派、晋安派等近十个,这些流派通常都“有一定的组织和结社名称”[29]952,甚至就是“由文学社团发展而成”[30]8。已有论者就此认为:“明代的文学流派基本上可以说是由构成它的社团促其诞生,并由它的文人社团促其向着当时的现实时空不断延伸而取得发展”[31]1,正指出了文人结社(社团)在文学流派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仔细梳理上述诸多流派的演变历程就可以印证这一点。它们在发展过程中都曾组织过数量不等的文人结社,少则三、五个,多则十余个、二十余个,像公安派那样从万历十年(1580)左右流派初兴到三十七年(1609)前后流派衰微,历时二十余年却组织社事多达三十余个[31],更为历代文坛上所仅见。他如竟陵派,在其发展过程中,派中谭元春、钟惺组织或参与过的结社先后有冶城社、午日秦淮大社、月会、长安古意社等。闽诗派先后有林鸿诸人结社、郑善夫诸人结社、袁表诸人结社、曹学佺诸人结社等,尤其在万历以后曹学佺与赵世显、徐火勃、谢肇淛等人先后立有芝山社、鹿草社、邻霄台大社、红云社、石仓社、闻莺馆社、阆风楼诗社以及西峰社、菊社、三山耆社、梅社等将近二十个,数量不可谓不多。再如茶陵派,围绕着领袖人物李东阳,以他的同年、门生和诗友为主要群体所开展的结社活动贯穿于流派发展的各个阶段,不仅李东阳自己在北京先后十余次组织过同年会,他的故旧门生也在南京多有立社,如储巏为官南考功时,“作檀园诗社”[32]卷34,又与刘默、施懋、谢承举“凡十人游,题曰《秣陵吟社》”[33]卷14,倪岳与杨守阯、郑纪诸人“相与醵饮,倡为瀛洲雅会”,后石珤、罗玘等人又予续举,“皆倡和成卷,以梓行于时”[34]卷20等。至若复古一派,因其影响甚大,范围波及较广,除了前七子、后七子以及明末的张溥、陈子龙等人所主社事,在全国各地还曾形成过一些以复古主将为核心的地方作家群落[35]7782,这些地方作家群落有的进行游猎招饮,有的进行诗酒酬唱,也有很多进行过集会结社,此不一一赘述有关各文学流派的结社情况,可依据社中成员详参何宗美《文人结社与明代文学的演进》(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和李玉栓《明代文人结社考》(中华书局2013年版),两书分别考录明代文人结社680余个和930个。。

如前所述,明代的岭南诗派在发展过程中也曾多次开展结社活动,先后组织过多个结社,在这一点上岭南诗派与上述诸派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若详加辨析的话,就会发现岭南诗派的结社行为有其独特之处。从时间上看,明代岭南诗派的结社从明初至明季几历三百年而不绝;从结社人员来看,在各个时期岭南诗派都有一批诗人在领袖的带领下积极开展结社活动。仅就这两点来说,茶陵派、公安派、竟陵派等仅活跃于一时文坛、派中成员相对固定的流派不可与之比拟,复古派以及其他各个地域流派如吴中派、晋安派等则在这两点上与之有些相似。若从结社的地点上来看,岭南诗派的主要结社地点自始至终都是在广州城外的南园,嘉隆时期欧大任、梁有誉等人虽在南园以外也多有结社,但仍然是以南园为主,因此才被称为“南园后五子”。而其它流派的结社很少固定在同一个地方,大多散布在不同地区,复古派自不必多言,茶陵派的结社分布在南北二京,公安派从公安、沙市、武昌、徽州、南京到北京,甚至到陕西的大同袁中道《哭若霞》云:“予游云中,若霞死已二年,尚未殡,暇日同诸社友过其故宅,败瓦残灯,不觉泫然。”见《珂雪斋前集》卷二,明万历四十六年刻本。都有结社的踪迹,竟陵派的结社以南北二京为主,在京山、杭州、苏州也有一些,即使是其它的地域流派,结社地点虽多限在当地区域,但是具体的场所很少有像岭南诗派那样只限定在一处,所以岭南诗派可以用他们结社的地点来命名,而其他流派则不能如此。结社时间持久、结社场所固定有利于流派的形成和稳固,而结社人员的不断更替则可以扩大流派的规模与影响,及时补充新鲜血液,推动着流派不断向前发展。

在明代,与岭南诗派结社行为略有相似的有两个诗群:一个是无锡诗群,另一个是甬上诗群。无锡地区在成化年间、弘正之际以及嘉靖中后期,秦旭、秦金、秦瀚先后召集里人立碧山吟社以赋诗参张恺《碧山吟社记》、徐阶《重复碧山吟社记》等,见秦旭《修敬诗集》附录、秦瀚《从川诗集》附录,清秦毓钧辑,民国十八年味经堂木活字本。。甬上地区的诗群结社持续时间更长,据清人全祖望说,甬上“诗社其可考者,自宋元佑、绍圣之间”开始,到了明代结社之风更盛,自成、弘之际洪常、卢瑀、金湜诸人首开风雅之后,前后六度举社,直至明朝灭亡亦未消歇[36]卷25。从结社时间和结社人员的角度来看,他们与岭南诗派的结社极为相类。而且从社事命名上看,无锡文人所立的都称为“碧山吟社”,甬上诗人所立的亦可都称为“甬上诗社”,与南园诗社似乎也颇为相同。但是若以结社的具体场所而言,这两个诗群的结社就不似岭南诗派那么固定。碧山吟社有两次是在碧山,但弘、正之际秦金诸人举社并不在原址,只是仍以“碧山”名社而已[7]1221,至于甬上诗社前后多次举社,其地或在山水佳处,或在私家府第,绝少雷同。由于结社地点的不固定,结社人员又不断更换,这两个地区的诗群在不同时段的活动中缺乏必要的纽带和连续性,虽然他们也有不少结社行为,但最终并未能够形成派别鲜明的文学流派清代鄞人李杲堂曾总结当地诗歌的发展历史说:“盖吾乡诗派萌于周末,兆于汉,盛于唐开元,而自洪、建以后,作者蠢起,鼓吹盛朝,甲于天下。”按李氏说法,甬上不仅可以称派,而且历时逾两千年之久,显有自夸之嫌。见《杲堂文续钞》卷一《杲堂诗文集·侍御陈苇庵先生诗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70页。。

从文人结社史的角度考察,宋代以前文人结社与流派之间并无多少联系,例如唐代的白居易是元白诗派的领军人物,他曾组织过香火社、香山九老会、一时上升会等,但迄今尚未发现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结社与流派产生联系,始于北宋的江西诗派,吕本中在编选《江西诗派诗集》时,也作有《江西诗社宗派图》,显是借用其时已经盛行的文人结社来标门立派,“江西诗社”一词遂为后人袭用。元末杨维桢铁崖派的影响之所以广泛,与杨氏举聚桂文会、入顾瑛玉山雅集等社事活动关系也颇为密切。而至明代,结社对流派的形成与发展真正发挥了实质性作用,各个文学流派都或多或少地借助过结社的力量,使自己走上文坛、立足文坛甚或主盟文坛,高启北郭诗社与吴诗派、林鸿诸人结社与闽诗派、王世贞六子社与复古派、陈子龙几社与云间派等,无不印证了两者之间的联系。通观明代文学流派的结社行为,流派与结社之间的联系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在多次结社的基础上逐渐形成某个流派,可以称之为“一派多社”,如茶陵派、复古派、公安派、竟陵派,这种情况比较多见。另一种类型是某个流派仅以一个结社为依托而得以形成和发展,可以称之为“一派一社”,岭南诗派就是后一种情况的典型代表。因此,对于岭南诗派结社行为的探讨有着一种特殊的价值,有助于深入揭示文人结社(社团)在文学流派发展中的作用,对于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文学流派的研究有着普适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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