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师父和李司马

2013-04-29 12:23雪归
西藏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巴松桑吉司马

雪归

1

桑吉师父打电话给李司马,说他几天后要来西宁。

接到桑吉师父的电话时,李司马正准备和周公幽会。李司马全身的细胞,在那个时候已经全部散在他逼仄的小床上。梦里的周公云遮雾罩,李司马走得很是疲惫。

在说李司马所接的这个电话内容之前,我得提醒大家注意一下李司马和桑吉师父之前无数个电话的内容,通常如下:

你好吗?桑吉师父在电话里问。

我挺好的,你好吗?李司马回问。

我好着呢。桑吉师父答。转即又问,你好着吗?

我好着呢。你们那边冷不冷?冬天还念经吗?李司马问。

念经念经。桑吉师父说。

你们冬天怎么过啊?天天烧牛粪吗?

我好着呢。桑吉师父答。

你在哪里啊?来西宁我请你吃饭。

噢——吃饭,吃饭。好。

电话于是就挂断了。

不止一次,桑吉师父的电话就这样挂断了。桑吉师父说他的汉语“阿拉巴拉”。大意是他对汉语一知半解。所以他和李司马的电话经常会在无可无不可中挂断。平日忙碌的李司马几乎从未主动给桑吉师父打过一次电话,但是桑吉师父倒是热情异常,隔三差五地打来问候的电话。在电话里,两个人通常说不了几句话,语言不通是巨大障碍,所有的内容仅限于问个好就挂断了。时间一长,李司马也就习惯了生活中有这样一位可有可无的桑吉师父,以及桑吉师父来自千余里外的藏地草原上的问候。

这回桑吉师父说他要来西宁,就在明天。

明天?李司马想,明天可是礼拜三!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个时候来,哪有时间招呼桑吉师父?可他居然明天要来。桑吉师父几次打电话的时候,李司马都曾在电话里承诺,来西宁一定打电话,他会请桑吉师父吃饭。可是这个桑吉师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明天来。

李司马于是开始计划,该请桑吉师父吃什么。李司马知道桑吉师父不吃荤菜。但是西宁的餐馆,几乎全都是荤菜馆。

李司马虽然犯难,但想到俗话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便也释然。其实我不过是还桑吉师父一个人情而已,又不是托他办事有求于他,没有必要给自己加负担。李司马于是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

2

李司马在青藏高原工作。李司马工作的城市里,汉、藏、回、撒拉等民族混居。也许在别的大城市,你看见的可能是青一色的现代城市人。而在李司马所在的城市,如果你是第一次来,在闹市或街头一隅,可能你前面是披着紫色僧衣的喇嘛气定神闲地迈着步子,一副不为繁华所动的样子。转过身去,你很有可能就会见到一位头戴白顶帽的伊斯兰教徒,卷着拜毯匆匆而过,他们或是准备去寺院做礼拜,或是刚刚礼拜结束。你再走两步,那神秘的秀发紧紧围在盖头下的女子一身长袍,与你匆匆擦肩而过时,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一定会让你盼顾流连。

这个城市吸引着许多人,国内的国外的,但是吸引不了李司马。如果不是要解决生计问题,李司马并不想在这个城市滞留。李司马一直认为自己不属于这座城市,哪怕他已在这个城市工作了八年之久。

李司马更喜欢去草原牧区,喜欢那蓝天流云下的草长鹰飞,喜欢那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吃草或嬉闹。

李司马结识桑吉师父,缘于一位曾在牧区乡镇工作的远房表哥。桑吉师父所在的寺院就在表哥所在的乡镇,表哥和桑吉师父相熟。天天在城里打工的李司马因为又一次遭受了重创(李司马的原话),便特地跑了几百公里去草原散心。后来李司马在那里认识了桑吉师父。

当车辆渐渐远离城市,行驶在雪山草甸间,看着疏疏落落的牧人的帐篷散落在道路两侧,成群的羊儿低着头啃食青草,再没有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没有人来人往众声喧哗,置身于这开阔的静寂之地,李司马觉得自己选择这类地方散心简直就是英明。

在这里,除了看五色经幡猎猎,看不断增多的玛尼石堆,看牧人放牧,李司马做的更多的,便是挨个转佛塔、转寺院。

一座座以白色为主打色的佛塔静静地矗立在宽阔的草原上,塔身精美的藏传佛教绘画不断吸引着李司马的眼球。那明丽而鲜艳的明黄、湛蓝、朱红、青绿色相间的绘画,在蓝天白云下流光溢彩,肃穆庄严。

那金碧辉煌的藏传佛教寺院建筑,更让李司马流连忘返。手中的傻瓜相机虽然相素不高,但面对这城市里罕见的建筑群,相机还是忠实地定格李司马行程中的绝妙美景。

当李司马走到背靠青山,依河而建的曲龙寺——一个藏传佛教寺院时,正值黄昏。这所寺院所在乡镇,正是李司马的表哥曾经工作的地方。

曲龙寺建筑风格很有特色,有近千座小白塔将整个寺院合围起来,非常壮丽。寺院所倚的青山形如大象,离寺不远流淌着一条名为曲龙的小河。曲龙寺就建在这蜿蜒的曲龙河畔,草场丰美,风景怡人。

3

李司马的家在离这个城市40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李司马在西宁打工。李司马所在的单位没有给这些打工人员解决宿舍,于是李司马每天在两个城市之间穿梭。所以如此奔波,仅仅是为了省钱。如果不计较奔波的辛苦,来回的乘车费用比起租房的费用,还是略有节余。可不能小看了这点节余,也许就是李司马一个月的手机费,或者还可以应付偶尔涮个汤锅的支出。

每一天都疲惫异常,李司马习惯了这样。

好不容易挤上长途车,眼尖的李司马很快就看见了一个空座位,于是手脚并用,迅速扑到座位前,正准备舒舒服服地坐下,却没想到一个貌似优雅的女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稳稳地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回家的车上没有座位的时候很多。

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正在座位上猛掏耳朵。而离他不远的一个女人,正在呕吐。空气中有异样的味道在迅速散开,直扑李司马的鼻孔,这个当间,李司马又看见一个头上布满了头皮屑的男人正在掏鼻孔。

那个抢占了李司马座位的女人终于起身下了车,李司马马上坐了下去。

李司马的身边有一个站着打瞌睡的脏孩子。这是个红脸蛋的小男孩,大约六、七岁的年龄。孩子紧紧抓着车椅背的左手腕上套了个硕大的塑料袋,将孩子的手腕勒出深深的痕迹。孩子肩上背着一个蓝色的书包,上面污渍斑斑。贴着孩子站着一个男人,有一双难看吊眼眉,面相凶恶,他大概是孩子的父亲。

让李司马诧异的是,这个孩子正在站着打瞌睡,而班车正在急速行驶中。孩子似乎很容易入睡,即使是站着,小小的身体因为瞌睡不断地前倾后仰。他的父亲因此怕他摔倒,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拽着孩子的书包带。李司马发现书包带紧紧勒住孩子的脖子。孩子似乎习惯了这样,并没有表现出不适感,继续打着瞌睡。

李司马有意识让孩子靠着他的腿打瞌睡。他脑子里也闪过让座给孩子的念头,但看着他的父亲不断取笑正在打瞌睡的孩子,李司马心中涌起几分恼怒。他觉得这种情况下,孩子的父亲应该不是取笑孩子,而是请求他李司马给孩子让个座,或者让李司马挤出一点位置来,让孩子落座。但是这个男人始终没有开口。

这个时候,桑吉师父的电话又来了。这回桑吉师父和李司马打过招呼后,一个操汉语的小伙子在电话中说,桑吉师父不懂汉语,由他来代说。他说冬天就要到了,这边非常冷,桑吉师父学校的孩子们没有取暖的费用,都冻坏了,如果可以,请李司马想办法募集一点钱,好让孩子们过冬天。

千里外的孩子无法过冬,让李司马筹钱。李司马觉得这个桑吉师父十分滑稽。李司马知道这个民办学校全凭桑吉师父在操持。既然学校如此难办,何苦还要在那个地方做这些事呢?他不是出家了吗?古佛青灯的岁月应该是桑吉师父所应坚守的,一个方外之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卷进这无底洞一样的俗世杂务中来?李司马难以理解。

这是李司马和桑吉师父告别之后所接的无数个电话之一,所以要写下来,缘于这次电话与以往仅限于问好的电话多了些内容。

4

桑吉师父长得蛮帅,面色黄白,天庭饱满,眉目英挺,体态适中。

刚刚念完经回来的桑吉师父,像一朵紫色的云朵飘过来,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一身干净整洁的袈裟,加上和蔼亲切和微笑,让李司马一下子对他有了好感。

好感归好感,这位桑吉师父的汉语水平李司马实在不敢恭维。通常是李司马问十句,桑吉师父答一句,还未必就是答案,往往是顾左右而言他。除了你好,吃饭等几句,实在不能进行正常的交流和沟通。

虽然李司马对桑吉师父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但是开口了也问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只好在脸上挤出笑,随着桑吉师父哼哼哈哈。

表哥通过他的关系让李司马住在寺院自办的一所学校内,这让李司马省了不少钱。时值八月,学校刚放假不久,空寂的校园内只有李司马一个人居住。桑吉师父是这所寺院学校的校长。

昨晚要锁门时,李司马才发现弹子门锁是坏的。仔细观察后他发现,原来是锁舌和锁扣没有安装在一条线上,弹出的锁舌根本无法插入锁扣。看着门无法上锁,李司马心里生出些许不安——毕竟天葬台就在离此不远的一个山坡上。李司马再胆大,还是对这个离生死最近的地方有着本能的敬畏。

桑吉师父找来钥匙交给李司马,让他锁门。李司马知道钥匙不管用,却无法解释清楚。耐心的桑吉师父细心地将钥匙插在锁眼里,反复试验。李司马解释了许久,桑吉师父还是一脸茫然。他找来火钳子将门扣向外使劲别了几下,锁扣自然大开,但不在一条水平线上的锁舌依然锁不了门。桑吉师父实验多次后发现还是不能成功锁门,脸上讪讪的。李司马再一次觉得。语言障碍可不是轻易能跨越的。

李司马居住在学校的日子里,桑吉师父给予了许多关照。比如吃饭,每一餐都是桑吉师父按时端来的;比如生炉子用的牛粪,全是桑吉师父背来的;再比如生活用水,也是桑吉师父提来的。虽然李司马不止一次表示这些他可以自己动手,但是桑吉师父坚持亲自动手,直到李司马离开的那一天。每每想起这些,李司马感动不已。

5

随着车子一站、一站地刹车和启动,2路公交车上快把人挤扁了。李司马好不容易钻空站在靠窗的位置,紧紧抓住椅背不敢松手,不断晃动着站立不稳的身子。此时他正在赶往长途汽车站的公交车上。

转眼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今天的李司马有些头昏,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之前为了赶车,他曾疾步快跑了五、六分钟。加之上车以后一直没有座位站了许久,他感觉快支撑不住了。

李司马所抓扶手的座椅上,坐了一个卷发的女人。李司马趁着车子晃动之隙,有意在女人脸上多停了几秒。这是位中年妇女,有着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洗得很干净,看不到一丁点头皮屑,打理得非常养眼。女人怀中抱着一个棕色的皮包,看来质地不错。女人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皮大衣,皮衣保养得很好,虽不是全新的,但也看不出任何微小的瑕疵。女人戴了一双镶着蕾丝花边的黑色手套,正无聊地脱下来摘取手套上若有或无的毛发类。女人揪住了一根黑色的线,应该是缝制手套时遗留的线头。女人从包里取出指甲刀,细心地剪掉了。女人专心剪线头的时候,公交车突然一个大转弯,她的肩膀紧紧靠在了李司马的身上。一股混合的香味毫无保留地钻进李司马的鼻孔。香水是什么牌子的李司马不知道,但她的洗发水一定是飘柔。李司马记得这个味儿,自己也曾用过的。李司马用飘柔,可不是直接挤在手里放头发上开始洗。李司马会先把海鸥洗发膏挤在手上,细心地打在头发上充分揉搓冲掉以后,再用飘柔洗发水洗一遍。这样洗出来的头发,不但和用纯飘柔洗发是一个效果,而且更加省钱。毕竟几块钱的海鸥洗发膏和几十块钱的飘柔不在一个档次上。

李司马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公交车上的拥挤,习惯了平日里拮据的日子。他在这个城市工作了八个年头,长期打工,加上其间又换过几家单位,所以至今仍在这个城市里居无定所不断漂泊。

李司马神游的时候,下一站到了,一些人下车,又有一些人上车。车内始终保持着李司马上车时的拥挤状态。李司马实在站不住了,只好两只腿轮流着用劲,这样一条腿轻松了,另一条腿则更加酸软乏力。

李司马开始绝望。女人在这个时候悠闲地打着线头,可见一时半会她是不会下车的。李司马盼望女人能够突然起身,埋怨自己怎么会坐过站,然后左拥右挤急忙下车。但是事与愿违,女人并不急于下车,她把手套拿在手里把玩——其实也没什么可玩的。李司马一边细心地观察女人,一边不无失望地想,这个女人大概要到终点才会下车。此时车上又上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艰难地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人群中,似乎随时会跌倒。

座位上的女人挺了挺身子,李司马以为女人要好心地把座位让给那个站立不稳的老人。正在遗憾自己还是得不到座位的李司马,却看见女人把摘下来的手套重新戴上以后,再一次看着窗外出神。女人脸色黄白,倒没有像许多城里女人一样涂脂抹粉。她只是微微地涂了点口红,颜色与她的肤色相配,既不突兀,也不平淡。

李司马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期待,说具体点,应该是对这个女人所占的座位充满了期待。希望她过不了几站就会下车,这样自己就可以小坐一会,缓解身体的不适,但是女人始终稳坐泰山。

车子又一次启动了,站在李司马身边的人已经换了几茬,那个老人早已下车。女人又一次挺了挺身子,稍稍活动了一下上半身。李司马想,她舒展一下筋骨,应该是准备下车的表示吧。于是复又充满了期待。然而车子连续过了两站,女人始终没有动静。李司马感觉自己紧抓着椅背的手臂快断了。这个时候,女人突然抓紧了包带,抬起头向着正前方和右边分别看了几眼。李司马这下高兴了。看来女人终于有了动静,她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但是女人又一次恢复了正常的坐姿,眼睛再一次向着窗外。

李司马开始冒着冷汗,他的眼睛向着车内的人群扫视,看见了各色各样的脸:或麻木,或生动,或沧桑满布,或稚嫩可爱。没有一张脸让他觉得温暖亲切。没有温度的脸。李司马想,这才是城市的表情。我怎么还不能习惯公交车上没有座位的日子呢?习惯了就好。

这个时候,李司马又一次接到了桑吉师父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桑吉师父给李司马打过招呼,又换成另一个带着汉藏口音的男性和李司马说话,说是桑吉师父所在的学校要盖食堂,由于是民办学校,一切费用全靠桑吉师父一个人操持,如果可以,请李司马给学校一点赞助。

赞助?李司马想,我还没和别人要赞助就不错了。每天在这个城市里奔波流汗,仅仅解决个温饱而已。什么时候他李司马可以在这个城市真正安顿下来,有自己的窝居?这些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个民办学校,又没人逼你办,何苦把自己弄得跟个叫花子一样天天化缘?几时是个头?李司马实在不能理解这一次次向他张口的桑吉师父。

这个桑吉师父打给李司马的诸多电话中不仅局限于问好的第二个电话。

6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下班时间,这个时候,桑吉师父已经给李司马打了好几个电话。不外是问李司马在哪里,说他已经到了西宁,在某某宾馆。这回倒不是桑吉师父的汉语水平提高了,而是他带了个懂得汉、藏两种语言的朋友,桑吉师父的话由他翻译给李司马。李司马则又一次承诺:下班后会第一时间赶过去,请桑吉师父和他的朋友吃晚饭。

在西宁城里见到桑吉师父的李司马一种怪异的感觉,那种感觉如芒刺在背,让他十分不舒服。他知道这种感觉来自周围的人们打量他和桑吉师父的目光。

桑吉师父今天还是穿着袈裟,不同的是今天在袈裟外加了件黄色的褂子——带着盘扣,立着竖领,脚蹬一双大号白色旅游鞋的桑吉师父,肩上还有个布制的搭裢。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长头发、肤色黝黑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子不高,有几分粗壮。见到李司马的桑吉师父热情地和他握手,第一句还是你好吗?他指着身边的小伙子说,这是银格,他的伙伴。

寒暄了几句后,李司马问桑吉师父他们准备几时回去。回答说是明天。

李司马又问他们来西宁有什么事。

篮球,买篮球。桑吉师父用手做出球状比划着说。

经过小伙子的翻译,李司马终于明白,他们二人此次来西宁的目的是买一个篮球架。

篮球架?李司马知道,一个质量好点的篮球在专卖店都得好几百,而篮球架估计得上万了。李司马知道,曲龙小学的操场放两个篮球架没问题。这笔费用桑吉师父也都能筹集到。真是不简单。

李司马关心地问,篮球架买得怎么样了?回答说是已经看好。

接下来李司马又问两个人想吃什么,说他请客。桑吉师父说了一个走字,转身就走。李司马还没来得及答话,桑吉师父就已经折身进入离宾馆不远的一条街道。走了几步后,“锐星食府”几个夺目的大字出现在门楼顶。桑吉师父说声上,李司马机械地相跟进电梯上楼。走进过道铺着鲜红地毯的餐厅,李司马心里不由打起了鼓:这个桑吉师父可真会选地方!看来这次自己要大出血。自己几次电话里承诺说请客,现在不请也说不过去。于是在微笑的服务生的带领下坐到一个靠窗的桌前。桌子上的桌布简直可用精美来形容,桌上的插花虽然被服务生迅速地收走,但李司马还是来得及打量一眼那精美逼真的绸制花瓣,简直和真花没有区别。

服务生递上菜单,李司马赶紧接过来,问桑吉师父和银格想吃什么。二人都说随便,桑吉师父声明他不吃荤。李司马赶紧说我也吃素。这锐星食府的菜价简直惊人,一盘手撕莲菜居然要四十五元人民币,点菜的时候,李司马心疼不已。点了个茄子豆角、手撕莲菜、土豆丝、青豆玉米,粗算下来,竟然已逾二百元。想到自己一个月在食堂消费不过三百元,李司马不由倒吸冷气。但是鱼在砧上,由不得不被宰割。

小心翼翼地点了两个小吃以后,李司马借喝自开水的工夫计算这餐饭的花销。桑吉师父的电话倒是不少,似乎还有人要赶过来,银格在电话里说着他们几个所在的位置。

菜上齐了,李司马早是腹中空空,拿起筷子请桑吉师父和银格动手,自己也不再客气。

菜的份量并不多,四个菜三个人吃,眼看就要见底,李司马让服务生赶紧上米饭。端起米饭,更没有多余的话说,于是各自埋头对付碗里的食物。

桑吉师父的手机铃声不断响起。李司马问谁要来,说是卖篮球架的。话题又一次中断,其实即使李司马想续上话题也难,他想和桑吉师父说话,必须得通过银格翻译,交谈的欲望不断锐减。但也从寥寥几句交谈中得知,桑吉师父他们此次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买篮球架,一是办年货。李司马又问他们东西买得怎么样了?说是都已买好。

饭已经吃完,李司马叫服务生过来买单。当服务生递上打出来的单子时,虽然早有准备,但是李司马心里还是吃惊不小,这一顿饭居然吃下去了近三百元,想到一个月的伙食费就这样消费在莲花白、茄子和豆角间,李司马可不是一般地难过。

付账的时候,让李司马大意外的是,桑吉师父竟一手死死攥住李司马的胳膊,坚决阻止李司马付账,一手飞快地将三张红色的钞票递到服务生手中。

这下轮到李司马不好意思了。一边埋怨说桑吉师父太见外,一边大摇其头。

你吃饱没?再吃什么?我来请。桑吉师父说。

李司马赶忙拒绝。

一时又无话,百无聊赖中,李司马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微信,指着朋友圈中的一张图片说:这个,也是藏族,我的朋友,有房车。又指着另一张图片说,这个藏族小孩只有一岁,叫巴松。巴松没有父亲,前两天,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导致头颅粉碎,现在情况危急,正在西藏昌都医院。

我的这个朋友在网上发起了求助,希望有人能帮助巴松走出困境。现在孩子的治疗费还没着落。李司马说。

桑吉师父接过李司马的手机细看,不小心按错键,急得他连说了一串藏语,李司马一个字也听不明白。旁边的银格赶紧翻译,桑吉师父说这个孩子真可怜,希望佛祖保佑他。他想知道巴松的详细情况。

李司马把微信中最新的一条朋友消息打开给他看,上面说巴松至今昏迷,无法手术,请朋友们帮助联系儿童医院,请求捐助医疗费用,请求转发。

看到这些以后,桑吉师父连声地啧啧不已。

我会给巴松念平安经的。桑吉师父说。

希望有好心人帮助孩子渡过难关。李司马说。

和平时一样,李司马寄希望于未知的好心人。李司马习惯了在等待出现奇迹。

我回去后要给他念平安经,桑吉师父又一次说。

李司马突然想起这餐饭本该是他请,现在却让桑吉师父掏了钱,还真就成了“我请客,你掏钱”。心里过意不去,说我出去下,你们先坐一会。

在电梯口,一个背电脑包的小个子男人狠狠地撞了李司马一下,连一句对不起也没有,大摇大摆地走了。

7

超市并不太大。李司马转来转去,不知道该买些什么给桑吉师父带回牧区,一要大方拿得出手,二要易于保存,三不能太贵。把这些因素结合起,挑选的过程并不容易。最终李司马选了饼干和核桃粉,等回到锐星食府,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一个陌生人,就是刚才撞了他连道歉都没有的那个小个子男人。

男人打开电脑,正给桑吉师父说着什么。

原来他就是给桑吉师父推销篮球架的卖主。李司马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想着这个生意人肯定会借机大敲桑吉师父的竹杠,心下突然有几许不平。早知道是这样买篮球架,还不如自己给桑吉师父介绍一个,多少赚些中介费,也是好事。

男人正在极力推销他的篮球架,桑吉师父却有些心不在焉,对着李司马拿来的东西,不住地道谢。

男人始终专注推销于他的篮球架,对李司马爱答不理。

李司马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坐在这里也没意义,便起身告辞。桑吉师父将李司马一直送下电梯,再一次说,他会给巴松念平安经。

室外寒气逼人。李司马担心的马上要来到。

8

桑吉师父的电话越来越频繁了。每次电话桑吉师父都会问巴松的情况。李司马不厌其烦地将朋友用微信发布的巴松的伤情和治疗情况进行汇报。不知道电话那头桑吉师父听懂了没有,听着桑吉师父哦呀哦呀的应答声,李司马也不以为意。反正本来就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如今巴松倒成了一根纽带,拴着他和桑吉师父,在电话里有了可以继续聊下去的理由。哪怕大部分时间是李司马说,桑吉师父听。

上海的一个医生看了巴松的CT后,和昌都的主治医生联系了,建议保守治疗,昌都医院缺药,急需提供消水肿的药物。

巴松右侧额颞部硬膜下血肿,右侧额颞部脑挫裂伤,额骨骨折。

昌都医院下病危通知了。

巴松的CT结果又请上海儿童医院和广州脑外的专家看了,说水肿消了,但右大脑堵塞,可能一边身体的功能丧失,必须进行身体功能恢复治疗,但效果很难保证,因为时间拖的太久了。正在紧急联系西藏军区总院,总院同意接收。

当李司马将这些消息一一汇报给桑吉师父时,电话那头不时传来桑吉师父的感叹声。李司马想不出桑吉师父那一刻的表情,只记得初次见面时桑吉师父目光炯炯。

有一天,正在上班的李司马突然接到门卫的电话,说有一张他的汇款通知单,让他来取。

李司马心里疑惑,想不出是什么人会给他汇款。

是一笔2000元的汇款,汇款人竟是桑吉师父。

李司马百思不得其解,前不久桑吉师父不是还在电话里说学校要盖食堂,请李司马帮忙筹措资金,如今反倒给李司马汇款,真让人费解。

李司马赶紧打电话过去,询问桑吉师父为什么给他汇款。听说李司马收到汇款了,桑吉师父在电话里笑出了声。他说收到好,收到好。并说这是给巴松治病的。

挂了电话,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李司马心中蔓延。

李司马于第一时间将钱打到给巴松的筹款账号上。之后他的朋友在网上公布出的捐款人名单里,桑吉才让的名字也在里面,金额2000元。后面紧跟着是李司马的名字,金额也是2000元。

不久之后,李司马的朋友请大家相互转告,说前期费用已经足够,巴松的治疗情况他会随时报告,费用会列详细清单公布。

又过了几天,巴松转到西藏军区总院治疗。李司马的朋友发微信说,孩子已经下飞机,正在取行李。

当李司马在电话里告诉桑吉师父,医生表示巴松的视力不会受影响,如今左手、左脚能活动,还会笑了时,李司马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桑吉师父开心的笑声。

李司马又一次想起初见时夕阳下桑吉师父的那个微笑,用灿若红霞来形容并不过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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