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瓦央宗

2013-04-29 00:44扎西才让
西藏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扎西

扎西才让

那头母牛疯了

诗人扎西东珠与他的妻子达瓦央宗住在龙布嘉措家中已经快两个星期了。这对年轻夫妻来自卓尼县,这次是专程到黑错市看望龙布嘉措来的。

扎西东珠三十岁,其貌不扬,但在当地文学界,已有响亮的声名。他的妻子达瓦央宗二十四岁,这位来自卓尼县城里的藏族女孩,虽然已有身孕,小腹微微隆起,但依旧眉目如画,浑身散发着异域的阳光,美得像一朵带露的玫瑰。而五十六岁的老画家龙布嘉措,虽然刚刚从文联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但仍旧是黑错文艺界元老级的人物,始终挺着笔直的腰板,眯着深邃的眼睛。他的妻子杨格桑四十有六,戴着一幅金边玳瑁眼镜,身材丰满,雍容华贵,仿佛五月的牡丹。

扎西东珠爱他的年轻妻子,杨格桑也爱着她的老头子。但是,扎西东珠和杨格桑都发现:成婚以后的达瓦央宗,却似乎更喜欢大她三十二岁的龙布嘉措,只要逮住机会,她就会给老画家撒个娇,看着后者的窘态咯咯地笑。

这天早晨,龙布嘉措独自在家完成他的一幅大型国画。杨格桑陪伴一对新人去参观一个摄影展。在展厅里,杨格桑介绍说,这是黑错市建市五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摄影展,展出的作品中有一些龙布嘉措赞赏过的佳作。

他们走到一副取名为《凭窗远眺》的作品前。画面上,一个藏族少女站在窗口,背对着观众朝外远眺,少女穿着宽大的藏服,未曾系腰带,头发蓬乱,似乎是刚刚起床的模样。窗外景色朦胧,画面不甚清晰,但仍能辨得清是渐渐铺展开的深夏的草原。

与身为黑错文艺界元老级的丈夫生活了多年,杨格桑也知道了色的层次,图的透视,调的情致,光与影的关系,她也懂得如何欣赏艺术作品了。因此,面对达瓦央宗和其他的观众,她从容不迫地把丈夫曾说给她的观点当作自己的看法:“这幅摄影把一个尚未梳洗打扮的少女置在画面的中心,以窗户作为内外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给我们凸显的是三种美,也就是人物之美、自然之美及和谐之美。美丽少女凭窗远眺,远眺着窗外绿色的世界,自然之美和人文之美在这里和谐地融于一体,给人造成了视觉上的无限冲击,和心灵上的巨大震撼!”在灯光下闪着亮光的金边近视眼镜,使杨格桑有一点高级知识分子的感觉,也使她的发言显得很有分量。

旁听的达瓦央宗的眼睛细细地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微微向下一撇。扎西东珠知道,妻子的嘴角一旦撇下来,就意味着她对别人的观点有了异议。他隐隐觉得:一场争论的风暴就要降临。一感觉到这个信息,他就处在艰难的抉择之中: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是继续跟随还是迅速离开?他选择了后者,小心翼翼地溜进了隔壁的展厅。

他刚离开,达瓦央宗就打断了杨格桑的讲述:“嫂子,你说得也许有点过了,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在我看来,这张摄影其实没你说得这么深刻,它就是一个常见的日常生活场景的真实记录。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杨格桑顿时火冒三丈。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儿,结了婚,怀着孕,还胆敢与她的丈夫调情。更令她不能容忍的是,现在,她竟敢当着别人的面反对自己的观点。自己其实陈述的是丈夫的观点,反对自己的观点,就意味着反对黑措市文艺界元老龙布嘉措的观点。这个小丫头,究竟想干什么?因此,她毅然大声强调:绝不能把这么好的摄影作品说成一般的东西!如果这是一般的东西,它能挂在这个大厅里吗?

但达瓦央宗似乎愿意反对到底:这幅摄影作品水平太一般了,画面的光线昏暗,人物单调乏味,没有任何欣赏的意义!再说,这幅作品还有着人为造景的嫌疑!想想吧,画面上的这个女孩也许就是摄影家的女孩儿,是摄影家有意安排自己的女儿站在窗前背对观众,其实这个女孩儿的心里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她刚刚睡醒,还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

杨格桑听着,她丝毫不能理解这女人的意思。处在激动情绪中的达瓦央宗,喜欢用一些从年轻大学生伙伴那里学来的词语,而杨格桑认为她之所以用这些词语,是欺侮她不懂。她注视着达瓦央宗上下翻飞的嘴皮子,觉得她难懂的语言与她的嘴皮简直就是一回事。两人的争执引起了展厅中其他人的注意,人们聚拢了,将辩论的双方围在中心,饶有兴趣地看着,仿佛在看两只美丽猴子的出色表演。杨格桑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羞辱,她愤怒了,突然抡起一掌,朝达瓦央宗的脸扇去。达瓦央宗向后一闪,但杨格桑的指尖仍在她的眼皮上擦了一下,一道细细的擦痕留在了上眼皮上。

达瓦央宗尖叫了一声,想扑向对方,在对方的脸上留下几道抓痕,但她被一个观众给拉开了。妻子的尖叫声把躲在隔壁的扎西东珠给逼了出来。面对两个已经失去理智的女人,他不知该怎么办,情急之下,他打电话给龙布嘉措,请他来处理这件事。

大家紧张地等待了好一阵子,像等待福尔摩斯一样等待着龙布嘉措,听候他的现场裁决。扎西东珠想,当龙布嘉措听完整个故事。他将站在哪个女人一边呢?龙布嘉措站在杨格桑一边。并且正告达瓦央宗:不管你们的观点多么不一致,你眼前的这个女人,始终是我的妻子,你的嫂子!他转身对扎西东珠说:带着你的新娘子离开我们吧,我的家门要给你们关上了。

地板上出现擦痕,那是拖把活动的轨迹,象征着幸福生活仍在继续。墙面上出现擦痕,那是物件出现过的迹象,意味着岁月在无情流逝。那么一个漂亮女人的眼皮上出现擦痕,又会怎样呢?它意味着女人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达瓦央宗几乎告诉她在黑错市认识的所有人:“龙布嘉措家的那头母牛疯了!”

这句话经过好事者的传播加工,变成了“画家龙布嘉措家的一头母牛疯了,到处牴人!”

整个黑错市都在放声大笑。那些闲人,尤其是那些稍微了解事实真相的文艺界的精英们,终于有了喷饭的话题。

可爱调皮的女孩子

达瓦央宗是白玛娜珍的女儿。

和女儿一样,白玛娜珍也是一个美人。这是一个叫人一见面就丢掉灵魂的女人,她的美,可以在瞬间征服追寻美的任何一个男人。龙布嘉措二十三岁时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女人。那时候他刚从一所美术学院毕业,开始藏地题材油画创作,名气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因此对有着贵族气息的美女白玛娜珍的追求也仅仅处在半明半暗欲说还休的状态。这只是一场非肉体性的、纯属情感方面的爱情,没有结出任何甜蜜的果子,甚至连酸酸的果子也没有。原因很简单:当白玛娜珍的母亲听说自己的女儿与一个所谓的画家在谈恋爱,二话没说便把女儿嫁给了一个来自西宁的阔商。这个女人的目光是多么短浅啊,她无法看到那个青年画家的辉煌前程!西宁的阔商与白玛娜珍结婚后,发现一个自称是小舅子的年轻人总是来找自己的妻子,就留心悄悄地观察。当他终于搞清楚这个名叫龙布嘉措的所谓小舅子一心只想勾搭自己的妻子后,就在青年画家的左脸颊上留了一寸长的刀痕作为警告,然后一脚把画家踹出了大门。白玛娜珍虽然美若天仙,但却没有对青年画家张开容纳艺术的怀抱,她一心一意陪着她的商人,给后者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

这一女就是达瓦央宗,在家里排行老三。白玛娜珍在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对生孩子特别是生儿子充满了恐惧,一次偶然的疏漏,她还是怀孕了。本来她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又知道这种行为有违佛教教义,在痛苦与无奈中去了医院做B超,谁知竟是个女婴,顿时欣喜若狂,就决定生下来。孩子呱呱落地,白玛娜珍对这迟来的女儿疼爱有加,觉得这就是佛祖赐给她的珍宝。女儿三岁的时候,白玛娜珍去寺院给女儿求了个名字:达瓦央宗。达瓦央宗——福禄寿喜圆满之月!刚刚从喇嘛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白玛娜珍就激动万分,她觉得这名字太好了,太适合自己的女儿了,也尽最大可能地满足了自己的心愿,仿佛是冥冥中注定这孩子就该拥有这个名字似的。

达瓦央宗上卫生学校三年级时,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早就情窦初开了,但却始终未找到满意的对象。一次,风度翩翩的龙布嘉措应邀到卫校来讲座,即将毕业的达瓦央宗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观察着龙布嘉措的一举一动。艺术家老练成熟、温文尔雅和博闻强记,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讲座还未结束,这位女生对名人向往且渴望接近的情愫就像春天的蓓蕾一样悄悄萌发了。后来,她听说龙布嘉措与母亲曾经有过一段恋情,这更使她激动不已。她让自己沉浸在那距离遥远的发黄的恋情中,心驰神往。

达瓦央宗逐渐产生一种感觉,她应该有某种秘密的权力得到这位伟大的画家。她对亲近龙布嘉措充满希望。在一个夏日闲散的午后,她鼓足勇气,到龙布嘉措的家里去拜访。这一年,她二十三岁,画家龙布嘉措五十五岁。当她站到开满白牡丹的开阔的院子里时,她心仪已久的画家推开雕有吉祥八宝图案的柏木门扉,迎了出来。在沉稳冷峻风度翩翩的画家跟前,她害羞地低着头,觉得自己不像个懂事的女人,倒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当她坐在柏木做成的豪华气派的沙发上时,她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慌乱而有力。这使她觉得,这次冒昧的拜访,其实就是一种深入陌生地带的神秘而新奇的探险。她身处偌大的客厅里,就像独撑一舟身处汹涌澎湃的汪洋,身不由己,但又格外兴奋,内心深处的激动和幸福,似乎都要跑出来,整齐地排在船舷上大声叫喊。

龙布嘉措的妻子杨格桑,穿着得体的墨绿色的博拉,一举一动,都使身体的曲线轻盈地流淌。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依然光彩照人,风韵犹存。她用核桃、柿子和瓜子来招待未请上门的小女孩。在杨格桑的眼里,达瓦央宗的确像一个小女孩,快要成熟,有些青涩,有些甜美。当这个小女孩屈促不安地坐在客厅里左顾右盼时,就像一只美丽的画眉落在指头,想发出几声清脆的啼叫,却又在羞涩和不安中噤了声。这感觉使她顿然生出对这个十八岁的女孩的好感来,她就像偶然遇到了天上掉下的妹子,一种想呵护想宠爱的姐姐或者母亲才有的情愫瞬间就生长繁衍,野草一般破土而出。

她错了。她眼前的这个女孩,虽然涉世未深,还是给自己的婚姻生活带来了危机。她不知道,达瓦央宗坐在客厅里楚楚动人的模样,还是打动了自己的丈夫。

龙布嘉措虽然对眼前的女孩产生了好感,但他不像传说中的艺术家那样容易冲动。他不认为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更不会愚蠢地认为当年恋人的女儿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此,当达瓦央宗给他深情地讲述自己母亲的往事时,他还是理智地克制了内心深处涌动的暗流,慈祥而坦然地面对着眼前的另一个白玛娜珍。

在爱情道路上早就奔波得疲倦而无奈的龙布嘉措,从一个我行我素的姑娘的讲述中,已经嗅出了一种潜在的危险。

可以想象,当达瓦央宗讲述她的爱情机缘时,龙布嘉措的内心感觉一定是很复杂的。他看见一位年轻女郎对他如此倾心,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的讲述唤醒了他心中许多沉睡的往事,这使他感到愉快。在听完达瓦央宗的讲述后,他的镇定变成了激动,他情不自禁地谈到了女孩的母亲自玛娜珍,谈到当年那段青涩的爱情。

达瓦央宗刚开始还面带微笑地听着,过了一会,就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母亲她老人家不愿意谈起你,但我渴望和你见面。”龙布嘉措一听,愣了半天。是啊,多年前的恋人,也像现在的自己这样,显出老态了吧!再说,在一个女孩面前,怎么能够再次提及自己与其母的爱情往事呢?感慨之下,他连忙收起了话题。

这一天的下午时光,就在达瓦央宗的回忆和龙布嘉措的倾听中倏地一下就过去了。晚上,老画家龙布嘉措在他的日记里记下了这样的文字:“达瓦央宗小姐来访。这个可爱调皮的女孩子,令人过目不忘。”

像一个美人睡在甜蜜的梦里

若干年后,龙布嘉措和达瓦央宗的恋情,早已成为黑错文艺界的传说。一个是白发老人,一个是青春少妇,这两位在黑错文艺界名噪一时的恋人,他们轰轰烈烈的恋情有几分是真的呢?翻阅达瓦央宗的《追忆逝水年华》,似乎能看出这段恋情大抵的脉络。

自从第一次拜访龙布嘉措后,那年秋天,她又一次去看他。龙布嘉措院子里的九月菊开得灿烂夺目,仿佛就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这一次。她在龙布嘉措家里呆了整整五天。这五天,龙布嘉措的妻子杨格桑始终陪伴着她,喜欢着她,就像喜欢着自己的女儿一样。达瓦央宗的心里充满欢愉,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有着明确方向的小蜜蜂,落在了龙布嘉措这朵硕大的花朵上。而杨格桑,这个温文尔雅的女人,把自己就像亲妹妹一样看待,尤其使自己感到一丝隐隐的内疚。毕竟自己是打着崇拜者的旗号来争宠的。

到龙布嘉措家的第三天晚上,杨格桑有事去了朋友家。偌大的客厅里只留下达瓦央宗和龙布嘉措两人。在和龙布嘉措相处的前两天时光里,达瓦央宗觉得眼前的老人,骨子里还是有着可以感觉到的孤独和寂寞。她发现,当龙布嘉措身处画室,在宽大的画布上涂抹深沉的色调时,他的孤独就消失了。而当他从画室里脱身出来坐在深红色丝绸装饰过的柏木沙发上时,他的寂寞触手可及。杨格桑的暂时离开,无疑给他和她创造了一个独处的机会。她决定行动了。

于是,她在他的对面站起来,给他的茶杯里新添了茶水。随后,就势坐在了他的身边,扬起脸蛋,像小女孩看父亲那样,凝视着她心中的这个男人。

这种幼小的感觉,显然是达瓦央宗装出来的,但对龙布嘉措却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他像父亲对女儿那样,情不自禁地拍了拍达瓦央宗的后背。这一举动,给了达瓦央宗莫大的动力。

对达瓦央宗来说,“小女孩”的感觉,真是个好东西。这感觉瞬间就产生了一种神秘的保护作用,幼稚和单纯不再是她自我防护的盾牌,而是积极进攻的长矛。其实在童年时期,因为她是家里边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孩,她就惯于倚小装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倚小装小,就从一种自然的表现升格为一种策略了。自从与诗人扎西东珠认识之后,她就惯于用这个策略,时常坐在他的大腿上,两人都感觉到格外舒服。她让自己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任性的小女孩和可爱的小女人,并从这种界线朦胧的两重性中获得隐隐约约的快感。

再没有比装成小女孩更有效的办法了。小女孩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因为她天真无邪,没有经验;她不必循规蹈矩,因为她还没有进入一个规矩无处不在的世界;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无论这些感情恰当与否。

若干年后,拜读达瓦央宗为龙布嘉措所写的传记《追忆逝水年华》的读者依然清楚地记得这样一段文字:“起初,我坐在沙发上,面朝着他;他看着我,温情地微笑着。隔了半晌,他问我对黑错市印象怎么样?我说我只对他感兴趣。他一听,愣了片刻,随后又温情地笑着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儿。我一听他叫我女孩儿,那些深藏在身体内的羞涩与腼腆顿时烟消云散。我声称沙发不舒服,要找个更舒服的地方坐坐。他说,那就坐在你觉得舒服的地方吧。我正等着他说这句话。我说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坐着很舒服,边说边走过去坐到他的腿上,并搂住了他。他似乎想推开我,但最后还是没有那样做。他说,你真是个小女孩!”

事情果真如此?还是达瓦央宗杜撰出这一切?都很难说。在《追忆逝水年华》中,她描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接近男人的技巧:倚小装小。以幼稚和单纯作为进攻的长矛,她就可以想啥说啥。她声称坐在沙发上不舒服,装出小女孩的模样,就可以坐到他腿上并且搂住他!

第二次会面之后,达瓦央宗写信给龙布嘉措说:“从此,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给你写信。你要把它们珍藏,让它们幸福地睡在你那里吧,就像一个美人,睡在甜蜜的梦里。但是,无论如何,别给任何人看!”起初,龙布嘉措看到达瓦央宗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信比作美人,他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读到“别给任何人看”,他不由为之一怔。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给别人看信的嗜好?达瓦央宗这里所用的祈使句“别给人看”,恰恰暴露了她“想给人看”的欲望。

他试图从慈爱与克制之间找一条中间道路:对她热得发烫的来信,他的回信总是既友好又有节制,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她使用表示亲昵的称呼“龙哥”,他却始终以冷静的笔调理性地进行答复。

人们不禁要问,他们这桩真假难辨的秘密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出名?答案其实非常简单:从一开始,身为少妇的达瓦央宗所关心且处处宣扬的,是她与老画家之间的爱情。而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妇的爱情,对有着窥视隐私欲望的人类,谁不会不感兴趣呢?

温泉山庄的晚霞

当达瓦央宗再一次出现在龙布嘉措的客厅里,已经是这年的冬季了。从秋季到冬季,达瓦央宗不想把自己内心奇异的渴望明显地暴露在杨格桑的面前,所以她一直克制着想见老画家的强烈的愿望。她看着家门前树林里的红桦慢慢地落尽金黄的叶子,小河边的野草变得枯黄,河面上开始结起薄薄的冰凌。就这样一天一天数着日子,数到了十月的某一天。

这一天,她新认识的男友扎西东珠要去白龙县,问她去不去。她正为无法见到老画家而烦躁不安,想想出去散散心也好,就答应了男友的邀请。

扎西东珠是个诗人,体型偏瘦,长相平平,无论什么季节,都喜欢穿藏蓝色的风衣。诗人虽然不是英俊潇洒之辈,却是风流倜傥之人。短短一周,他就用二十首情诗,使达瓦央宗的情感城堡开了一扇小门。假如说这扇小门就是一个狗洞,诗人还是很勇敢地钻了进来。但当他置身于偌大的城堡,却发现各个房间的门对他紧紧锁着。诗人不满达瓦央宗的态度,决定再一次发起猛烈地攻势。这一次,他换了个法子。恰好单位上派他到白龙县出差,他就想邀请女友一块去,白天工作,晚上就可以住进那个声名遐迩的温泉山庄里,成就他和女友的好事。他忐忑不安地向女友提出要求,对方有些顾虑,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这使他感觉到了一缕曙光。想想吧,孤身的女孩子答应男孩子去遥远的地方,是不是意味着要给后者敞开散发着肉体清香的怀抱呢?

于是他们乘车前往白龙县。刚刚在县城下车,扎西东珠却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是他的一个叔叔过世了,要他赶紧赶回来奔丧。诗人美好的憧憬被突如其来的电话给打破了,他只好告诉达瓦央宗:我们得回去了!但达瓦央宗说,既然来了,我就先不回了,这白龙县有我的亲戚,我借这个机会看看他们。诗人只好孤身返回,他坐在返程的客车上,看着女友渐行渐远的身影,觉得冥冥中有只手在摆弄且阻止着他和达瓦央宗的爱情,泪水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打湿了眼眶。

达瓦央宗并没去找她的亲戚,她之所以跟随扎西东珠来到白龙县,实际上就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烦恼。她直接就住进了温泉山庄,选了一个面朝湖泊的向南的房间。

她来对了!也许是命中注定她要与龙布嘉措发生一段情缘,在温泉山庄曲折的走廊尽头,她竟然意外地遇到了龙布嘉措。

龙布嘉措是应朋友之邀来到白龙县的。朋友在电话里对龙布嘉措说:再过几天,我就要退下来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感觉不太舒服,你来白龙县陪我几天吧!于是龙布嘉措告别了妻子杨格桑,只身一人来到白龙县。朋友是县文联主席,利用手中残留的一点动用财政的权力,给他安排了温泉山庄最豪华的一间房子。晚饭后,朋友告别离开,龙布嘉措就去翻滚着浑浊的硫磺水的温池里泡了大半个小时,请了个搓澡师傅搓尽了身上的污垢。一身轻松地从泳池里走出来。他也想不到他会在温泉山庄遇到达瓦央宗,两人陡一见面,都愣住了。

达瓦央宗一见龙布嘉措,就激动起来,未曾相约而突然邂逅,她觉得这真是天意。想到了这一点,她变得勇敢起来,走过去挽住了龙布嘉措的胳膊。

龙布嘉措赶紧挣脱了,他担心被人看见。

达瓦央宗轻声告诉龙布嘉措: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呀!别人问起,你就说我是你的侄女。

龙布嘉措笑了,他牵着达瓦央宗的手,像真的牵着自己的侄女,回到了那间豪华的房间。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做出一副孩子相。她坐在宽大棉厚的床上,温顺而美丽,确实像个孩子。而龙布嘉措则坐在靠床的藤椅中,充满爱怜地看着眼前的所谓的侄女,窗外就是温泉山庄宁静的夜晚。因为心境极佳,龙布嘉措欠身拍了拍达瓦央宗的手,如同我们平常拍打一个孩子那样。但就在这时,孩子突然沉默不语,朝他抬起一双充满异性的渴望的眼睛。他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放倒在床上,她凝视他的眼睛,他也凝视她的眼睛。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床头温暖的灯光照着她的面颊,使她显得格外动人。

当晚,他们住在了一起。这结果,是达瓦央宗渴求的,对龙布嘉措来说,是必然的归宿。

在缠绵悱侧的过程中,她突然告诉龙布嘉措:她认识了一个诗人,名叫扎西东珠,如果发展顺利的话,她或许会嫁给他。她的表情天真、憨厚而娇媚,像在试探,又像在哀怨。

龙布嘉措不清楚她说的是真是假。但是不管真假,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让他暗自高兴。他感觉到了一种快意的解脱!他知道,一旦她有了丈夫,那就能像盾牌一样化解掉她劲射而来的爱情的箭镞,这样,他就可以保持一种更加怡然自得的心境观赏她的动人之处。

达瓦央宗又说,即使我结婚了,我的心还是要和你在一起。说着,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以强调她的决心。

达瓦央宗的坦言,使龙布嘉措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与不安,他陷入了困惑、被动和不知所措。他起了怀疑,在她表示爱情的甜言蜜语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个不可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公开,是否会葬送掉他业已取得的声誉?

片刻之间,他觉得自己的宁静生活因为崇拜者的闯入而受到了破坏:达瓦央宗野心勃勃,理所当然地认定她将会成为他的恋人,他的孤独灵魂的寄宿地。他顿时警觉起来,感觉到眼前这个貌似幼稚而单纯的女孩的可怕。

心灵的眩晕

他们分手后,白龙县温泉山庄晚照时刻的魔法效应在他俩身上又持续了很久。在这次会面之后的一封信中,龙布嘉措直接把达瓦央宗称呼为“央宗”,这隐隐地透出一个信息:他已经把她当成了红颜知己!在这封信中。他还提到自己的美术创作计划:正准备创作他的成长系列组画《高原的风》,在这个规模宏大的作品里,与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有关的人与事,都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呈现。他希望她对此能提出一些好的建议,毕竟这可以算是他美术创作上的大事,而作为女性,她或许对男人有更独到的了解,可以使他的创作凸显出奇异的风格。

被上次会面的魔力所左右着的达瓦央宗,渴望着与龙布嘉措的再次会面。她急切地回信说,她愿意为他提供任何他所需要的帮助。她在信中用了“任何”一词,隐讳地表达了自己更多的意思。

这期间,她和扎西东珠的恋爱关系也确定了。扎西东珠的父母要求儿子快点订婚甚至结婚。达瓦央宗的心里还惦记着龙布嘉措,她很不情愿,试图拖延婚期。但转眼一想,婚姻与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截然分开呢?也许在婚姻掩护下的爱情,更有着神奇的力量。这么一想,也就遂了扎西东珠父母的愿望。

这样,与龙布嘉措会面的日期由于筹办婚事而推迟了将近半年。

当达瓦央宗再次来到龙布嘉措家里,是在她年轻丈夫扎西东珠的陪同下实现的。这时候,她怀孕了。不过,就达瓦央宗而言,尽管她已怀孕,尽管她已结婚,尽管她在龙布嘉措眼里还是个女孩,她却丝毫不认为自己像个被解除了武装的战士,相反,她觉得自己有着战斗的热情和欲望。这种热情和欲望是多么强烈,以至于使她感觉到了心灵的眩晕。

过去的好几个月,是她一生中最矛盾的时光。她一边与扎西东珠谈恋爱,一边思念着她的老画家。当然,能成为黑错青年诗人扎西东珠的妻子,这使她深感没有遗憾。因为通过扎西东珠,她认识了更多的黑错艺术家,她觉得自己进入到了一个充满新鲜气息的圈子。而这圈子,离龙布嘉措是多么近,近得似乎能够呼吸到他的气息。她知道,与龙布嘉措的相识相知,就是她生命里的一件大事。扎西东珠的出现,帮助她剥去了黑错文艺圈带给她的陌生而神秘的外衣。

现在,她突然发现,她已成功地站在一位年轻帅气的青年诗人和一位成熟神秘的老年画家之间,她成为一座桥,他们是桥的两头,他们无时无刻都在通向她,牵挂着她。一边是情人,一边是丈夫,她与两人都保持着奇特的关系。这双重的奇异爱情令她陶醉,她身处他俩之间,犹如一位温柔的天使。对,天使,来自遥远的月亮那里的天使。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名字——达瓦央宗——圆满之月,有时是上弦月,努力地向龙布嘉措靠近;有时是下弦月,无奈地向扎西东珠靠近。但无论是上弦还是下弦,都在努力地追求着福禄寿喜样样俱全,追求着圆满。这个追求过程,是何等的美妙的过程啊!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那命里注定的日子,在那熟悉的龙布嘉措的家里,尽管她已经结婚,已经怀孕,她还是愿意把自己装成一个女孩儿,我行我素地大声说笑,地板上,桌子上,沙发扶手上,甚至打开的窗台上,哪儿都坐。她走路时蹦蹦跳跳,坐下后像只小猫咪。当别人严肃地谈着话,她却轻轻地哼着歌;而当别人唱歌时,她又一本正经起来,俨然一个处女。

她随时准备着,创造机会,竭尽所能要与龙布嘉措单独在一起。可是,整整两个星期,她只成功过一次。

这一次的相处,达瓦央宗在《追忆逝水年华》里这样写道:

“这天晚上,扎西东珠去会他的朋友,龙布嘉措的妻子杨格桑在厨房里做饭。我和龙布嘉措在他的屋里凭窗而坐。我谈起爱情,后又谈到灵魂。他向窗外望去,手指一颗柏树说:‘据说每一棵柏树的内部都有一个女人的亡魂。当一棵柏树开始干枯或者腐烂,就意味着这个带着浓郁香气的女人的亡魂已找到了可以用来转世的新的肉体。说着他拉着我走到窗边,让我仰头看庭院里一棵高大繁茂的柏树。但我只希望讨论恋人,而不是寄寓着亡魂的柏树,就故意说起天上的星星,说起牛郎星和织女星。他只好同我讨论起牛郎和织女,并指给我看相应的星宿。他谈到牛郎星和织女星时,俨然一个天文学家。我要求他谈谈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他答应了。他讲了老黄牛,天河,王母娘娘,喜鹊和天桥。讲着讲着,他动情了,把我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低语:‘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还是他的?我问他:‘这个很重要吗?他说:‘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知道,你嫂子到现在还没有生养。我只好如实回答:‘根据推算时间,应该不是你的。他有些伤感,但还是把左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轻轻抚摸着。但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离开了我,去取桌上的茶杯。杨格桑走进来,喊我们去吃饭。我的孩子还没完全感受到来自父亲的爱,就被外人给生生地打断了!”

这次谈话的第二天,达瓦央宗就在摄影展上发表了《凭窗远眺》糟糕之极的看法。盛怒之后的杨格桑,一甩手把达瓦央宗的眼皮给擦伤了。

暮年的生活需要情爱的滋润

达瓦央宗眼皮被擦伤,她觉得丢了一次大丑。起初,她的反应是非报这一箭之仇不可,她向整个黑错文艺界宣布她被一头疯母牛牴了!但她很快意识到,她这样不依不饶将使她今后永远不能再见到龙布嘉措,无法圆满她与他的爱情,也不能保证肚子里的爱情的结晶。她和他的爱情故事,将化为一段小小的插曲而被人遗忘,不会被人提及,不会出现在他的系列组画《高原的风》里。于是,在离开龙布嘉措家的当天,给龙布嘉措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向龙布嘉措和他的妻子表示了歉意,并且正告龙布嘉措,她想练习写作,以便将来为他写一部人物传记。

在等待龙布嘉措回信的日子里,卓尼县的夏天已经走到了尾声,达瓦央宗和扎西东珠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即使是再蠢笨的人,也会感觉到妻子在别的男人家里表现出的异样,何况是作为诗人的敏感的扎西东珠。从龙布嘉措家里返回后,扎西东珠就感觉到妻子仿佛把什么东西丢失在老画家那里了,她的神情总是恍恍惚惚,答非所问。接着,达瓦央宗患了重感冒。感冒对一个孕妇来说,那真是大病了,需要小心对待。没办法,他只好请了几天假,陪媳妇待在家里。有一天,邮差送来一封写给达瓦央宗的信件,他接过来,准备拿给妻子看。但信封上似曾相识的笔迹,还有那含含糊糊的地址,使他的心里犯起了嘀咕。他打开信件,一看,竟是龙布嘉措写来的。信中,他熟悉的老画家明确地表达了他对达瓦央宗的思念,并且以严肃的语气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关于我的一生,你完全可以付诸笔墨。”扎西东珠把信打在了红着鼻尖擦拭鼻涕的达瓦央宗的脸上,他实在无法理解眼前的女人竞在嫁给自己之后还在爱着别的男人,一个年龄大到可以做她的父亲的人!达瓦央宗据理力争:“我爱你,但我也喜欢龙布嘉措,我像喜欢父亲一样喜欢着他。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真的是你的,不是他的。”但扎西东珠根本不相信妻子的话,他说:“那老家伙都承认,你已经是他的人了,傻瓜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想把龙布嘉措和自己妻子的丑事张扬开来,但也明白受伤的只能是自己。他顿感身心疲惫,万念俱灰,只身一人去了西藏,一时竞杳无音信。

三个月后,大着肚子的达瓦央宗踏着深秋的落叶,又一次从卓尼县专程前来寻找龙布嘉措,但后者恰好不在黑错,据说到郎木寺采风去了。像呵护肚子里的孩子般呵护着自己的爱情的达瓦央宗,只好怏怏地返回故乡。这一次的失望,延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她生下小完代克,直到她出月,直到她在镜子前开始满意自己苗条的身材,穿上高雅别致的衣裳。

这期间,杨格桑——龙布嘉措的妻子,也就是那个达瓦央宗嘴里牴人的老母牛病了。听到这个消息,达瓦央宗又给龙布嘉措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充满了自责和歉意。然而龙布嘉措没有回信,甚至连个口信也没有。达瓦央宗再次感觉到被伤害,她渴望得到来自黑错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只字片语,或者仅仅淡淡的一句问候。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心中暗藏的爱情之火开始趋向暗淡,开始摇摆,或许只要一股偶尔刮过的清风,就会把它给毁了。

后来,又听到了杨格桑过世的消息。达瓦央宗深感内疚,她隐约觉得,杨格桑的死,也许和她有关,和她与龙布嘉措的往事有关。这一年的年底,她怀抱着她小完代克来到黑错市,又一次拜访龙布嘉措。这一次,她不经邀请就踏进了龙布嘉措的家门。

这天晚上,恰逢龙布嘉措会见一个朋友。见到怀抱孩子的达瓦央宗,他有点激动,但还是理智地抑制了自己的感情。他把她给来宾简单地做了个介绍,就把她请到侧房里,让她等待片刻。

也许听到过龙布嘉措和这个女人的关系,龙布嘉措的朋友知趣地离开了。

龙布嘉措终于坐到了她的对面。达瓦央宗注意到,失去了妻子的龙布嘉措,佝偻着腰板,头发花白,表情悲哀,似乎失去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青春、信心和高傲的气质:达瓦央宗刚才还沉浸在不被重视的感受里,但现在,那种久违的自信又回来了!龙布嘉措越是悲哀,越是衰老,她越是热爱,越是同情。谁来点燃一个老画家的激情呢?只有我,达瓦央宗!但她既不能安慰,也不能提起往事。她深情地凝视着老人,像凝视着自己挚爱的父亲,不,不,其实像一个满手泥浆的女孩子凝视着大师罗丹,凝视着崇高和爱营造出的让人陶醉的氛围。安慰和倾诉是多么可笑,只有理解,只有凝视,只有遥远的挥手,才能表达出爱的纯粹!

当她深情地凝视龙布嘉措的时候,儿子小完代克已经在她的怀抱里睡熟了。龙布嘉措感慨地说:“一晃,孩子就这么大了!”她回答说:“孩子是大了,但我对你的感情还是和以前一样。”龙布嘉措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她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就不回信呢?”龙布嘉措一脸茫然:“我根本就没收到你的来信啊!”两人都怔了片刻,但都明白了:信,肯定被杨格桑收起来了。或许正是这些信件,加快了杨格桑死亡的速度。

同一年多前温泉山庄的故事一样,这一晚,龙布嘉措又把她留了下来。

爱的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但没燃烧几天,就被一个来访者给熄灭了!来人是杨格桑的弟弟,长得五大三粗,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在龙布嘉措家里坐了三天。这三天,达瓦央宗也像龙布嘉措那样,深陷在痛苦和绝望里。第四天,杨格桑的弟弟终于开口了,他对龙布嘉措说:“我姐姐的死,是这个女人造成的。我姐姐尸骨未寒,你就把这个女人带回了家里。你说,你还是个人吗?”龙布嘉措说:“那我总得生活吧?”杨格桑的弟弟回答道:“你是要生活,但你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如果你硬要和她在一起,我迟早要烧了你的房子。”龙布嘉措回头看了达瓦央宗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出了客厅。

当天,达瓦央宗就回到了卓尼县。出于对龙布嘉措的爱,她选择暂时离开他。她认为,时间会抹平一切,但不会抹平她们的爱情。

回来后没几天,她给他写了封信,谈了自己对对方的理解,谈了自己的爱,谈了自己想正式介入对方生活以便照顾对方相伴永远的意思。她甚至告诉对方:你可以到卓尼来,这里,没人会威胁到我们!但不知什么原因。老人龙布嘉措,画家龙布嘉措,依然没有回音。

对爱的执着和虔诚,使达瓦央宗如愿以偿地走上了文学写作之路。多年之后,她以女诗人的身份跻身黑错文艺界,想方设法从卓尼县调到了黑错市,并且摇身一变,成为黑措市文联大院里的一员。这个单身女人的身上,也开始笼上了一丝神秘气息。有关她和老画家龙布嘉措的爱情故事,也开始隐秘地流传。而这个被误传被理想化了的爱情故事,使达瓦央宗的生活开始染上如梦如幻的光泽。

有一次,黑错市文联决定为龙布嘉措出本画册,并委托别人来设计这本画册。一次偶然的机会,达瓦央宗看到了画册的封面设计,她很不喜欢,但她立刻意识到命运又将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决不能白白放过。尽管她并没有装帧设计的才能,但她还是搞出了自己的设想:封面用龙布嘉措的头部特写,摄影作品的基调为黑白色;龙布嘉措处在沉思状态,像一位古希腊的哲人;背景则是暴风雨前夕的天空和草原。遥远的地平线恰好置于龙布嘉措的肘部,灰色的草原,仿佛一张展开的长桌。

达瓦央宗将封面草图托人转交给龙布嘉措,并说明这是她自己的设想。来人告诉她:龙布嘉措收到了她的草图,他的眼中溢出了泪水!

这样,在妻子杨格桑过世十年之后,龙布嘉措终于在家里接待了达瓦央宗。这时,他六十八岁,她三十六岁。

在龙布嘉措家的客厅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讲述着彼此都关心的话题。从达瓦央宗那里,龙布嘉措知道了她的现状:她依然孤身一人,并且决意永远孤身一人,生活,思考,写作。她的丈夫扎西东珠远在拉萨,已经是那里的文学精英,但他就是不愿回来,也不提离婚的事。而龙布嘉措呢,在妻子杨格桑过世之后,也是孑然一身,在侄女的看护下,聆听着暮年的钟声。

当提及杨格桑时,达瓦央宗不得不再次对摄影展上发生的尴尬事向龙布嘉措表示歉意。龙布嘉措摆了摆手说,那尴尬的一幕已成过去,一切都是能够原谅的。

这一次会面,达瓦央宗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是这样描述的:“我们还是像当年那样坐在一起,彼此深情地注视着对方。但当他的侄女进来,他就找个藉口,至少五次离开房间。我知道他的苦衷,也能感受到他的无奈痛苦。我向他告辞,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拉亮了走廊里的灯。他把我送到门口,灯光下,他已经不能像在卫生学校举办讲座时那样挺直腰板了,他的衰老有目共睹!”

他的衰老有目共睹!达瓦央宗的这句话,时不时透露出这样的意思:衰老,意味着爱情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暮年的生活需要情爱的滋润。如果能这么理解,那么,达瓦央宗给龙布嘉措设计画册封面的行为就具备了象征的意味。想想吧,在各种媒体盛行的年代,作为年近古稀的艺术家,谁不想留住自己最成熟的形象呢?什么是最成熟的形象?让人物陷于沉思,沉思中的他将会显得睿智而亲切,孤独而伟大!这种内容的肖像显然是封面照的上上之选!

就这样,达瓦央宗变身成为龙布嘉措传记里的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就像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许广平之于鲁迅那样,她必将出现在龙布嘉措的精神世界里,并且开始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她的到来让我不得安宁

自此之后,达瓦央宗又多次拜访龙布嘉措,一次比一次亲近,一次比一次亲密,甚至恢复到了在温泉山庄的那个夜晚发生的灵与肉深层交流的关系。

面对依然风姿绰约的达瓦央宗,龙布嘉措感概万千。眼前的这个女人,自从他认识的那天起,就焕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令人爱怜,惊羡,不可抗拒。岁月匆匆流逝,一晃,自己已是暮年,仿佛红桦的叶子,一到深秋,就开始无奈地飘落,以一种绚丽的景象,哀悼生命的衰败。

这种对生命的认识,使得他越发珍重自己与达瓦央宗的关系。很多次,当他用长满老年斑的艺术家的手掌抚摸身边女人的光滑肉体时,都会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温馨。

但这种温馨感,不久,就被达瓦央宗给打破了。已经在黑措市扎稳了脚跟的达瓦央宗,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算盘。自从卓尼县调到州文联,已经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她对官场由陌生到熟悉,由排斥到亲近。对人际关系的处理,也从羞涩到落落大方,从茫然无措到游刃有余,终于从一般的干事,慢慢地混成了市文联协会组联科的科长,有了正科级主任的身份。

现在,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她希望借助龙布嘉措的关系,做黑错市文联的副主席。她说:“我已经到组织部部长那里去过了,听说我们俩认识,他很高兴,愿意帮忙。你再给他打个电话,透个气就行了。其他手续我自己来办。”

一听达瓦央宗的要求,龙布嘉措惊愕万分。他始终认为达瓦央宗是个淡泊名利的女人,现在,他明白了,自己还是很不了解身边的这个女人。他是个处事非常谨慎的人,不愿意个人的私事被更多的人知晓。但要求的提出,使他与她的关系,仿佛就是一朵刚刚开放的玫瑰,被人搁置于闹市的街头!想到这一层,他的怨气涌上心头,但他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只是对她的做法提出了委婉的批评。当她委屈地离开后,他渐渐平息了心中的愤怒。

“我听说达瓦央宗找过你了,是吧老兄?”他打电话给组织部部长说,“她的事,就拜托你了!”

但是,龙布嘉措还是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爱情之门千万不能完全打开。这些年来,她的到来让我不得安宁!”

几天之后,达瓦央宗又一次独自拜访龙布嘉措,想询问自己托付的事的进展情况。龙布嘉措明显苍老了,他从门缝里告诉她,事情已经成了,但他不想见她。他又说,自己再也不愿被人利用了!达瓦央宗想辩解几句,龙布嘉措没给她机会,他关上了那扇任由她自由出入的爱情之门,甚至连友谊的窗户也关上了。达瓦央宗感觉到了绝望的气息,她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琥珀珠子。龙布嘉措固执地坐在屋檐下,任由她绝望地拍打着厚厚的门扇。

这是怎样一幅场景啊!一个老人,固执地坐在屋檐下,一言不发,像一尊铜铸的钟;一个女人,小声地哭泣着,间或拍打一下门扇,像一只受尽委屈即将被人遗弃的小猫咪。

我对他的爱,是不朽的

多年以后,达瓦央宗听说龙布嘉措病重,便立即让自己的孩子前去探望。

她十四岁的儿子完代克依照母亲的吩咐在黑错待了六天,这个腼腆的喜欢写作的男孩一点也不知母亲之所以派他探望病重老人的原因。但是龙布嘉措知道,达娃央宗派来了她的使者,这个男孩带来了他母亲的信讯:一段情爱时光尚未完全终结。

死亡确实推门而入了。龙布嘉措挣扎了一个星期后,已奄奄一息。几天后,达瓦央宗写信给她远在西藏的丈夫扎西东珠:“扎西,我与你和龙布嘉措的相识相知,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的远行,给我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而龙布嘉措的逝世,则给我已有的伤口上再次划了一刀,这伤痕伤及我的心灵。但我与他的交往,对我来说,不是悲哀;而是光荣!”

作为诗人扎西东珠的妻子,达瓦央宗似乎十分尊重扎西东珠,但她又渴望成为龙布嘉措的情人。在她历时多年倾情撰写的《追忆逝水年华》一书中,达娃央宗清晰地交代了她的情爱处境:她俨然是一只展翅飞翔在两个天地里的精灵。一边,她亲近着丈夫扎西东珠。亲近着以扎西东珠为代表的诗歌的天空;一边,她渴慕着龙布嘉措,渴慕着以龙布嘉措为代表的美术的圣殿。但是,在她的隐秘的文字背后,丈夫扎西东珠始终处在她爱情的边缘;爱情的中心地带,长驻着画家龙布嘉措。可以说,她的所有文字,都是一曲对龙布嘉措的颂歌。

是的,虽然人人都知道龙布嘉措的太太擦伤了她的眼皮,都知道龙布嘉措为了妻子的尊严而伤害了她,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龙布嘉措的挚爱。

龙布嘉措去世一年后,达娃央宗自费出版了她的《追忆逝水年华》。书的封面使用了她当年设计的画册的封面:老画家龙布嘉措处在沉思状态,像一位古希腊的哲人;背景则是暴风雨前夕的天空和草原。遥远的地平线恰好置于龙布嘉措的肘部,灰色的草原,仿佛一张展开的长桌。在书中,她以当事人的身份详细地叙写了十二年来她与龙布嘉措之间的情感纠葛,写了她的爱,她的恨,她的遗憾,她的无奈。她还原了艺术家龙布嘉措和她的可亲可近可圈可点的情爱人生。

她甚至在给丈夫的信中如是说:“龙布嘉措的去世,只不过是大师的暂时谢幕;他的声名,将在我给他写的传记里长留。现在,我创作的《追忆逝水年华》已经出版了,这将是我向死者表达敬重的唯一方式!”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她向龙布嘉措表达敬重的唯一方式。《追忆逝水年华》的出版,在黑措市文艺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因有二:一是在黑措市文艺史上,从来没有对某一个文艺家写传树碑的先例,二是这部传记是主人公的情妇执笔撰写的,其真实性令人怀疑。此书在当地书店,被抢购一空。黑错市的著名文艺刊物《格桑花》专门开辟了一个专栏,刊发各类与龙布嘉措有关的文章,研究这位画家的人格和作品。《格桑花》的主编睿智大胆,不仅刊发褒奖文章,也刊发带有明显贬抑的文字。比如有位读者写信说:“龙布嘉措是个骨子里喜欢媚俗的人。有一次,一个诗人陪他上街散步,两人边走边聊,突然遇到一位黑错市政界要人及其家人。龙布嘉措一见,顾不得诗人正跟他说些什么,立刻停下脚步向政界要人及家人问好。那位诗人则相反,他既不回避也不退让,而是神情漠然地继续往前走。由此可以看出,龙布嘉措其实就是一个生性阴弱的人,面对权贵,他善于与他们打成一片,更善于借助权贵的力量成就个人的声名。”

这一幕究竟是杜撰,还是真有其事,都不会影响到对龙布嘉措的客观评价。毕竟,在街上遇到熟人,谁不会过去打个招呼呢?因此,在龙布嘉措去世二十年之后,《格桑花》又搞了一次调查活动:采访当地最著名的艺术家,询问龙布嘉措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对这位老画家所作的调查一经公布,又一次在黑错文艺界引起轩然大波。《格桑花》在调查报告中说:“《黑错日报》的总编完代克一达瓦央宗的儿子以他同代人的名义指出,他们对龙布嘉措毫无兴趣,他根本不值得一提。那么,是否哪天他会被重新发现、重作评价呢?绝无可能,简直荒唐可笑!——完代克如是说。美术家协会会长也强调,龙布嘉措的作品从来没有让他激动过。摄影家协会会长的结论是,他不喜欢龙布嘉措,龙布嘉措的声名鹊起不是因为其国画作品是多么出色,而是因为达瓦央宗为他撰写了文学传记《追忆逝水年华》。

年逾六十满头华发的达瓦央宗读到这篇报告后,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她打电话给儿子完代克说:“不要诋毁龙布嘉措,你们充其量不过就是个文艺工作者,而他或许就是我们苦苦找寻的大师。你们对他的评价,我一点都不赞同。我知道,你对我与龙布嘉措的爱情,始终抱有成见。但只有我知道,我对他的爱,是不朽的。我告诉你:你,还有你的那些所谓的专家,所谓的权威,都应该清楚一点:一个人在生前就能做到声名显赫,那么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不仅给我们留下了对他的怀念,也留下了许多不朽的东西!”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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