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Nuse

2013-04-29 12:23梅尔
西藏文学 2013年6期

梅尔

Nuse是英文单词,翻译成中文是护士。

青藏高原铸就了高原人的勤劳朴实,也蕴育了高原人的别样人生。天路Nuse用他们的智慧和才华在这千里青藏线上谱写着平凡的生命之歌,也谱写着动人的天使之曲。

——此小说献给奋战在天路上的姐妹

1

不到七点晓琳就醒了,她坐起来将枕头立在背后半靠在铺上,然后拉开窗帘的一个角望向窗外。

天还没有亮,车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咣当、咣当”列车行进的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膜,让她忍不住又想起一些事和人来。

不知怎么了,最近她老想起明礼来,想起明礼在医院的许多往事,想起和明礼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有时候想的很真切很清晰。

明礼是青藏铁路开工的那年考上研究生离开医院的,那时的医院还属于铁路企业,鉴于青藏铁路开工后百万建设者们的保健和应急需要,铁道部投资了近两个亿的资金对医院进行了全副武装,不仅专门修建了一栋给建设者们提供急救和治疗的大楼,还购进了螺旋CT,心脏彩超,呼吸机等等高档医疗器械,全是原装的进口货,有德国的,美国的,日本的等等,都是同一行业里最先进的世界一流设备。虽然这个医院原本的设备在这个地区已属一流,可这些设备的购进更显示了一种势力和资金的雄厚。同时医院还在青藏铁路沿途设立了三个急救站,分别设在了五道梁、沱沱河、西大滩三个点。五道梁是昆仑山上最高的一个点,海拔4700米,这里终年寒冷,风雪凛冽;沱沱河是长江正源,海拔4557米,河面流水潺潺,冰清玉洁;西大滩在我国唯一的登山训练基地玉珠峰北坡的脚下,海拔4300米,高寒缺氧,冰雪绵延,但却是三个急救站中最好的一个。三个地方都有青藏线的重点工程五道梁车站、长江源头第一桥——沱沱河大桥、昆仑山隧道等施工。轰隆隆的机器声整日里响彻整个山谷,也响彻了华夏大地。

三个急救站的设立无疑给建设者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还有进口的高压氧车停在工地边上,使他们的医疗保障做到了万无一失。当他们喘着粗气在工地上忙碌时,当想到家里的妻儿老小时,他们就会时不时地看上一眼伫立在蓝天白云下的那两间房和房前代表救护的醒目的红十字,还有停在身边不远处的高压氧车。虽然很多的原因建设者们不能常坐在车中去享受和休息,但却能使他们的心脏很踏实地在自己的胸腔里跳动。

那个春天的医院生机勃勃,领导们除了整天欢迎一波又一波的检查者外还要接待一批又一批的记者采访,同时要不停地宣传医院为青藏铁路开工所作的努力和准备,好让上级领导们和铁路建设者们放心医疗后勤保障工作。总之医院里忙得是热火朝天,许多有一定工作经验的职工纷纷递交申请,要求到急救站去工作,他们在申请书中郑重阐述了他们去急救站工作的理由:作为一名党员,一名医务工作者,就应该到前线去,到铁路建设最需要的地方去。工地就是铁路建设的前线,而急救站就是医疗后勤保障的前线,就是我们医务工作者的前线,我们有理由到那里去履行自己救死扶伤的职责。这样的申请气势豪迈、感天动地,写申请的和没写申请的都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也把院领导感动的热泪盈眶,个个挥笔批示,并规定对上急救站者进行全面检查,只要查处毛病来的一律否定。晓琳也被感动了,情绪激动地递交了一份这样的申请,正等待着领导的批示。

明礼就是这个时候离开医院的,他考上了北京一家医科大学的研究生。而此时正是大家斗志昂扬地奔赴前线的紧急时刻,大凡身体棒的,业务精的,能力强的都争着抢着奔赴前线,奔赴青藏铁路线,奔赴急救站,奔赴高寒缺氧、寒风肆虐的五道梁、沱沱河和西大滩。准备去和建设者们一起并肩奋战,去实现自我价值,去为自己的行医生涯立下那块参与青藏铁路建设的丰碑。而明礼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医院,离开了他生活和工作了近十年的这个单位和这片土地,这多少在大家的眼里显得很不义气。

晓琳也是这么认为的,认为他的行为很自私,认为他是个关键时刻就撤摊子的人,靠不住。几年来她很少想起他,就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有点模糊了。可最近不知是怎么了,一闲下来就会想起他来。尤其是在列车上,独自躺在铺上没事可干时更是忍不住会想起。

晓琳和大夫莉莉是凌晨三点上的车,夜半的格尔木车站沉睡着,连格尔木这座城市都沉睡着,列车的鸣叫并没有惊醒这个沉睡的车站。浩瀚的夜空群星闪烁、皓月当空,透射的青藏高原这片土地分外宁静。月台上只有寥寥无几的客运员和昏黄的灯光看着她们提着急救箱蹬上了进藏的列车。

车窗外越来越亮,晨霭已完全消退,太阳终于没有经得住山中的那份清冷从山背后悄悄爬了出来,整个视野豁然开朗。

列车正行驶在昆仑山中,“哐当、哐当……”的前进声穿越着一个又一个山峰。

世界著名的青藏铁路和青藏公路就是从东昆仑山中蜿蜒穿过,从空中看,像两条圣洁的哈达将东昆仑山挽了起来,也将藏汉人民紧紧地挽在了一起。

昆仑山高大雄伟,奇美独特,它横贯亚洲中部,被称为“亚洲脊柱”、“龙脉之祖”,是中国道教第一神山,也是昆仑文化的发祥地,昆仑神话的摇篮。山中风光雄浑巍峨,时而怪石嶙峋,时而空旷无垠,时而群峰连绵,时而湖泊荡漾,时而雪花飘飘、时而烈日炎炎。坐在车中的人在不足百里的行驶中能感受到春夏秋冬的迷人风景,沐浴到风和日丽和雨雪交加的两极天气。而行驶在昆仑山中的列车却如一条盘绕在群峰草丛问的长龙,飞一般地向西行进着。

晓琳和莉莉起身后到车厢里去巡视了一遍,看看有没有旅客发生高原反应或者其他不适。

晓琳和莉莉是进藏列车上的随车保健医生,这是青藏铁路贯通后为了防止旅客在翻越昆仑山时出现高原反应而在列车上专门设立的一个岗位。也算是全国唯一一条特殊运输线上出现的特殊岗位。他们的职责就是每三个小时巡视一遍车厢,看看有没有旅客出现高原反应等不适。

整个白天,列车一直在昆仑山中奔驰,她们俩除了去巡视车厢就是坐下来观赏着窗外的美景闲聊。聊窗外的连绵雪峰和清澈湖泊,聊奔驰在可可西里的钢铁巨龙和正在与钢铁巨龙赛跑的藏羚羊等动物,也聊国家大事和家庭小事。总之是想到那里就聊到那里,看到什么就聊到什么。

女人说家长里短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享受,她们会把很无聊很乏味的事情说的津津有味,妙趣横生,然后哈哈大笑。晓琳和莉莉就是这样,她们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与自己有关和无关的事情,不时地发出一些笑声来。

等窗外又被暮霭完全笼罩时,晓琳透过车窗隐隐约约地从几盏泛着哈达一样造型的灯光中看到了桥的影子和泛光的河水。她知道车已经到了拉萨河大桥,此趟列车的终点站拉萨车站到了,她们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旅程在不断响起的笑声中结束了,显得轻松而愉快。晓琳似乎又闻到了那淡淡的酥油味和浓浓的奶香,这让晓琳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说不上是惊喜还是郁闷,只觉得这种感觉非常非常特别。

好久没去转八廓街了,大概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吧。不知明天的天气怎么样?是该去转转八廓街了,去呼吸呼吸拉萨街头散发着奶茶香味的空气,望望拉萨上空清澈宁静的天空,听听大昭寺里传出的绕梁般地诵经声,看看琳琅满目的藏饰品,闻闻飘着酥油味的街头气息。还有浏览一番行走在拉萨街头的藏族美少女和强悍勇敢的帅小伙子们,看看他们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淳朴和野性,摸摸散发着藏文化的街头建筑。这些都会让人的心情感到舒畅,让人的精神得到放松。等走累了,进到一家简单温馨的藏式茶屋临窗坐下,要上一杯淡淡的奶茶,边喝边透过窗玻璃欣赏街头的风景,让整个下午过得轻松而愉快。这就是进藏列车工作人员的一种快乐,一种消遣。她要去买几个红珊瑚的手链和两个绿松石的挂件,她要休假了,她要把这些透着奶香和酥油的藏饰品送给她的几个护校同学。她们已经向往西藏,向往拉萨很久了,可到现在除了她这个在青藏高原谋生的人外谁也没踏上过青藏高原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成了她们藏在心中的一幅版画,一种奢望。每一次的电话中她们都要念叨半天他们心目中的西藏和拉萨,以及天高云淡的青藏高原。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就有些激动,她决定明天下午吃过午饭后就去八廓街。

2

八廓街,“八廓”藏语意为中间转经道。它是一条围绕大昭寺而形成的环形市集街道,并随大昭寺的落成而逐渐兴旺起来的。全街长约500米。现在它既是转经道又是拉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

据说最初这条街是由环绕大昭寺转经的朝圣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踩出来的。它以大昭寺为中心,东连拉萨医院和林廓东路,西接藏医院大楼,南临沿河东路,北至幸福东路。八廓街是由八廓东街、八廓西街、八廓南街和八廓北街四条主街组成的一个多边环形街道,周长约1000余米,街内岔道众多,光街巷就有35个,据说还有4个居委会,199个居民大院。街市上出售的商品琳琅满目、种类繁多,有铜佛、转经筒、酥油灯、经幡旗、经文、念珠、贡香、松柏枝等宗教用品,有卡垫、氆氇、围裙、皮囊、马具、鼻烟壶、火镰、藏被、藏鞋、藏刀、藏帽、酥油、酥油桶、木碗、青稞酒、甜茶、奶渣、风干肉等生活日用品,还有唐卡绘画、手绢藏毯、羊皮画等手工艺品以及各种古玩、西藏各地土特产等民族特色商品和艺术品。还有许多从尼泊尔和印度运来的饱含异国风情的商品,如印度香水,尼泊尔珠宝等,摆满了八廓长街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很随意,却不失一种风格。让人眼花缭乱,耳目一新,大凡来这里的人都流连忘返。因此西藏人才有了这样的说法:建成了大昭寺才会出现了八廓街,有了八廓街也就形成了拉萨古城。八廓街是历史上拉萨古城的中心,是拉萨历史的整个缩影。进藏人员只有完完整整地游过八廓街,才算真正进过了拉萨城。

很多人说在八廓街行走或购物不能说是逛,而要说转。逛是一种怀揣钞票随意浏览高档商品的心情,看中了就试,然后砍价,高兴了就买下来。而转却不同,转要慢悠悠地行走在人流中,仔细浏览着人流两边铺面和摊位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看中什么了就自动走出人流停留在摊位前,然后仔细认真地查看商品,对它的产地、成色、用处、价位等等一系列的问题观察仔细了,等心中有了底才跟摊主讨价还价。虽然这些商品的价格并不高,可在八廓街讨价还价是一种乐趣,一种感觉,一种意境。这种情况下有钱人的牛气和大方根本显示不出来,人们看到的却是普通老百姓那种居家过日子的勤俭和节约。到处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细声慢语的,也有争论的,但所有的语言都是围绕交易而发出的,这种热闹的景象只有最原始的市场才有,它让转街的人产生一种久违的亲情。

八廓街的这种转街方式也是从藏民族围绕大昭寺转经的习俗而形成的,整条街的市场也是因为从远方来的转经者的需求而开辟的。外来人在转街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在体内窜动。

晓琳随人流转了一圈,把准备要买的红珊瑚手链和绿松石挂件买上后又随着人流转完了整条八廓街。她感觉有点累了,就拉着莉莉习惯性地进到了街头那家吉祥茶屋。

晓琳习惯于转街时进这家茶屋,这家茶屋不仅简单温馨,而且消费也合理,一杯奶茶也就十元钱,一般工薪阶层都能承受得起。

晓琳一边喝着奶茶一边望着窗外慢慢移动的人流问莉莉:“你走车这几个月没什么不舒服吧?”莉莉摇摇头说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老睡不着觉。“那你不走车失眠吗?”晓琳漫不经心地问。“不失眠,我不走车时没什么不舒服,可一走车就失眠。”莉莉抿了口咖啡说。“我跟你一样,在车上根本就睡不着,一回去又老是睡不醒,真是两头受罪。还好,身体没出什么大的毛病。”晓琳说着忽然看见街上人流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急忙撂下二十元钱拉着莉莉跑了出去。

晓琳看见的是一个老同事的儿子,叫元元。晓琳上班时这个小子正在上高二,经常斜挂着书包到单位里来找他妈。迫于母亲的原因常把晓琳叫阿姨。但每次叫时速度极快,从喉咙里一咕哝就出来了,晓琳从没听清过他到底发的是几声。一晃几年过去了,听说这小子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拉萨某铁路单位,今天却在这里碰上了他。今非昔比,当年那个吊儿郎当的小子已经变成了英气逼人的小伙子,遗传了他父亲的体格和母亲的面孔,长得魁梧而英俊,加上那身铁路制服,在拉萨街头的人流中很显眼。他和几个同事正在从一个藏族阿爸手中买珊瑚手链,听到有人叫忙回头,就看见了晓琳和莉莉。在拉萨商业中心八廓街这个午后的阳光中,两个女人的笑像拉萨上空的云彩,妩媚而灿烂,让这个小伙子和他的那几位同事在那一瞬间看呆了。

“晓琳阿——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拉萨?”元元吃惊地问,显得惊喜又无措。元元之所以把阿姐这个词拖得这么长是因为中间进行了快速度的转换,他原本是想叫晓琳阿姨的,可叫出“阿——”字后忽然觉得不妥就急忙将“姨”字改成来“姐”,也就发出了长长的“阿——姐——”这个称呼,让人听上去像是口吃的人在叫她,惹得她和莉莉越发笑得厉害。等笑够了,晓琳才学着那个小伙子的口气说:“元元,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都成大小伙子了。其实你应该叫我阿——姨——。”元元的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辩解道:“阿姐,你不怕我把你叫老了,你可只比我大三四岁啊,那时候是我老母逼的,要不我连阿姐都免了,直接叫‘晓琳得了。”元元说这话时做了个鬼脸,惹得大家又一阵哄笑。“贫嘴,这阿姐是说免就能免的吗?这可是早生几年吃米面挣来的。别忘了,我上班时你还在上学呢。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着贫嘴了。”晓琳说着又恢复了几年前元元叫她阿姨时的口气,这让元元很是尴尬,脸猛然间就红了,一时间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元元的母亲是在青藏铁路二期工程开工的前一年退的休,是一名为青藏铁路职工服务了二十年的老医生。听说当年青藏铁路一期工程贯通,设在铁路沿线的医院和诊所急需医务人员,组委会就向全国发出了招聘通知。本来在内地一家乡村医院上班的她就和丈夫合计着来到了青藏线。

当年她对晓琳非常照顾,好几次在工作中给晓琳解了围,这让晓琳非常感激,直到现在晓琳还时常想起。见到元元首先问到了他妈。

元元说他妈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浑身上下也生了好几种病,一年下来吃不少药,好歹几样病都不是什么要命的病,日子过得还算安逸。元元说完后很快恢复了年轻人的朝气,邀请晓琳他们晚上去吃饭唱歌。晓琳说算了,晚上八点钟要班组学习,车长通知她们也参加。这吃饭就得喝酒,不喝酒没气氛。可上班期间酒是万万不能喝的,被车长知道了肯定要反映到医院里,那样不仅影响不好,弄不好还要罚款。真要那样,这一趟车岂不白跑了,这多划不来。咱们这么辛辛苦苦地跑出来不就是挣两个钱吗?干吗又要“上交”掉?咱们还是各行各路,各回各家,等下次来了再跟你们联系。大家听着有理,便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后依依不舍地各自散去。

3

青藏铁路是世纪工程,她是新中国三代人的梦想,经过三代人近半个多世纪的努力和付出,终于与二十一世纪初全线贯通。她就像一条圣洁的哈达,搭在了昆仑山上,将青藏两省区的经济文化、以及藏汉人民的深情厚谊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青藏铁路西宁至拉萨全长1956公里,其中一期工程西宁至格尔木段为814公里,于1979年铺通,1984年投入运营。二期工程格尔木至拉萨段全长1142公里,从2001年春开工到2006年夏经过百万建设大军六年半的修建于7月1日全线贯通。途经纳赤台、五道梁、沱沱河、雁石坪、翻越唐古拉山,从西藏自治区安多、那曲、当雄、羊八井穿过至西藏自治区首府拉萨市,她跨越了横空出世的莽莽昆仑,穿过了清波粼粼的长江源头,翻越了白雪皑皑的唐古拉山,绕过了旖旎迷人的藏北草原,直抵神奇秀丽的拉萨河畔。成就了世人想在“世界屋脊”触摸清爽的蓝天,呼吸洁净的空气,领略雄浑的雪域风光,感受神秘的历史文化,体验淳朴的藏胞情意的梦想。

从格尔木出发,一路西行至拉萨,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最先进的电气化子弹头机车也要跑十几个小时,才能从一座城市跑到另一座城市,却还跑不出青藏高原的圈子。这样的路程让人心里发慌,并很容易让司机产生视觉疲劳。沿途旖旎迷人的风光,连绵起伏的雪峰,雄浑伟岸的山峦,碧波荡漾的湖泊以及独特的历史文化、浓郁的民族风情,奇特的地势地貌只对那些来自高原之外的游客和艺术家们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而对行走这条路的工作人员来说已经不稀奇了,他们的视觉也许已经疲劳了,不再为窗外变幻莫测的美景发出任何惊叫声和感叹,他们甚至奇怪其他游客的惊叫声和感叹,他们只喜欢独自静静地坐在窗前痴痴地观望,观望窗外的岁月变迁。

晓琳已经在窗前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一个多小时里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痴痴地望着窗外。这趟车走的有点累,本来不是她的班,可走这趟车的护士武阳得了急病,只好让她临时顶了上来。

武阳得的是心肌缺血,而且很严重,估计没十天半个月是起不了床。根据她的病情来说应该是一个月前就发病了,可她竟然跟个没事的人一样还跟车出诊,奔驰在千里青藏线上,履行着她随车保健医务人员的神圣职责。还好没出什么事,否则真是自讨苦吃。

青藏铁路贯通前正赶上国家关于企业后勤单位改制的相关政策,医院和学校首当其冲地被排在了最前列,先后被铁路移交给了当地政府。当时青藏铁路的建设正需要医院这个后勤保障,所以移交时双方达成了协议:医院继续为铁路服务,铁路暂时代管医院三年。被移交出铁路的医务工作者依然把给铁路建设人员保驾护航的事情当做自己的首要任务,大多数医务人员依然奋战在铁路建设的前沿阵地,建设工地上留下了他们忙碌而美丽的身影,救护车依然呼啸着奔驰在昆仑山中。

青藏铁路贯通后建设人员撤了,轰隆隆响了几年的机器也被他们拉走了,留下了一条蜿蜒盘旋的钢铁大道穿山跨河摆在了昆仑山中,与昆仑山中的万千生灵开始一起守候起风雨来。昆仑山倏然宁静了下来,恢复了它空旷寂静的原本面貌。当隆隆的火车从蜿蜒曲折的铁路线上驶过时,那一声声长鸣便久久地回荡在群峰山峦之中。

五道梁和西大滩两个急救站已经撤了,只剩下沱沱河急救站凝重地伫立在长江第一桥的附近,观望着桥上飞驰而过的一辆辆列车和桥下随水流动的岁月变迁。

青藏铁路是世界上的一个奇迹,它又造就了世界路桥建筑史上的许多奇迹,如三岔河大桥的空心薄壁和54,1米的高度,风火山隧道的海拔高度和洞穿冻土层的神奇,清水河大桥在可可西里如彩虹般的跨度等等。也造就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种职业变迁,曾经为青藏铁路建设者的健康保驾护航过的许多医务人员变成了进藏列车上的随车保健医生,开始了不同于医院的另一种工作方式。这是医院被移交后为了适应市场竞争,拓展业务范围而与青藏铁路公司签订的一项确保列车正常营运的后勤保障合同。许多医务人员在为这份合同忙碌,晓琳也不例外。

晓琳之所以这趟车走的有点累是因为凌晨上车时她没看到与她同行的大夫王灏,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从医院组织近二百名医务工作人员开始履行这份合同起,从没出现过随车医生漏乘的事情,按照行车的规章制度来说这可是大事。早上一上车,晓琳一直在给王灏打电话,可王灏的手机一直是关的。晓琳很恼火,按医院规定随车医生从接药起就要保持通讯畅通。王灏是单身,也只有手机这个联系方式,现在手机关了,晓琳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列车驶出去一个多小时后晓琳便确定王灏是漏乘了,这可怎么办?本来她临时替武阳走车就心里不踏实,可偏偏遇上大夫王灏竟然漏乘了,这车上的乘客要有个什么事情可怎么应付?每次轮到她走车时她都早早地接药,并做好其他用品的准备工作。每次遇到乘客不适时她都能和大夫处理的得心应手,可这次的药品是武阳接的,准备工作也是武阳做的,偏偏又碰上大夫漏乘了,这病人有个事还不要她的命啊。晓琳这么想着忙起身打开急救箱查看了一下药品和其他物品,还好,一切都很齐全。剩下的事情只有祈祷这趟车上的乘客平安到达目的地了,这样没有人会发现大夫漏乘了。晓琳知道这有点自欺欺人,她的一切想法和做法都是徒劳的,随车医生漏乘这不是小事,列车长两个小时后就会发现这个秘密。然后他会当她的面给铁路调度上报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并会跟院长请示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剩下的就是王灏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做检查、交罚款、下岗学习等等一系列的后果。怎么办?在列车长发现之前要让领导知道,并且想到一个尽快解决的办法。正在晓琳苦思冥想时王灏的电话来了,王灏说他得了重感冒,一下睡过了头,手机又没电了。现在他该怎么办?医院要知道了会怎么处理?求求老天爷千万别让这趟车上的乘客得急病。王灏说话有点语无伦次,这让晓琳的心就更乱了。晓琳安慰王灏说先别着急,老天不会这么不开眼让这趟车上的乘客得急病,这青藏铁路贯通已经一年多了,我们真正在车上碰上过几次得急病的人?王灏听后觉得也有道理,情绪稳定了很多。晓琳叫王灏尽快与主任联系,把漏乘的事情告诉他,让他想一个万全之策,同时也做好如何应付院长的询问和铁路部门的质问。在列车长发现之前最好能准备好一切应对工作。

半个小时后,主任来电话说已经通知沱沱河急救站上的大夫上车,让晓琳别着急,不到万不得已别让列车长知道大夫漏乘的事情。主任还很担忧地说按照铁路部门的规定,罚款可不是装的,跟直接宰人没什么两样。王灏一个小单身能有几个钱让他们罚?晓琳答应着心里踏实了许多。

有一句话说的好,屋漏偏遭连阴雨。就在晓琳心中刚刚踏实下来,想好如何应对列车长的盘问时,列车长急慌慌地来到了随车医生休息的卧铺隔档。她扫了一眼晓琳问:“今天大夫是那一位?快,软卧车厢有一个老外出现了不适,你们赶紧去处理一下。”说完便径直往外走了。晓琳一听就傻眼了,这可怎么办?事情没有按照预测的规律去发展,刚才想了半天的对策还没来得及使用就宣布作废了。这可是刀架在脖子上了,想躲是躲不过去了,看来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晓琳随车长来到软卧车厢,进包间一看心就更慌了。只见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欧洲人直挺挺地坐在下铺上喘粗气,眼睛瞪得跟蓝色的小气球一样,满脸通红。由于发黄眼蓝,加上喘着粗气,把脸衬得就更加通红。高原反应!晓琳的思维里反应出了第一个病名。列车员正在给老外吸氧,见随车医生到了忙闪身站在一边。晓琳急忙上前扶老外半躺在卧铺上,并结结巴巴地说了句英语:“Don't nervous,lay in bed,ok?(请你别紧张,躺在卧铺上,好吗?)”老外冲她点了点头用汉语说了声“谢谢!”然后慢慢躺了下来。晓琳很熟练地接通了茶几底下的氧气通道,并调好流量后给老外吸上了。然后又急忙从急救箱中拿出专治高原反应的药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问是不是老外的杯子?对铺的一个人说是。晓琳便将药递到老外手中又结结巴巴地说:“P1ease have it,then you can get well,dont nervous, lots of altitude sickness is made by nervous.So I will stay with until you recover。(吃了吧,吃了就会好起来。你别紧张,许多高原反应都是自己紧张造成的。我会守在你的身边,直到你完全恢复平静为止。)”老外很乖巧地将药吃了,然后一声不吭地躺在铺上吸起氧来。晓琳极力在想还需不需要做什么处理时见包间门口车长沉着脸冲她打手势。晓琳忙走出去,车长将她一把拽到车厢走廊里气呼呼地问:“你们的大夫呢?怎么从格尔木出来就见你一个人上车。”“这,他——。”晓琳不知道怎么回答,想撒谎说上厕所了,可自己已经在这里忙了好一阵子了,大夫总不能老蹲在厕所里吧?可要不撒谎就得实话实说,许多问题往往就坏在实话实说上。“这什么这?他是不是漏乘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漏乘了竟然不知道提前通知车长,要车上有个重病号看你们怎么办?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这个老外要知道我们车上没有随车医生,只有一个护士在处理问题,传出去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吗?谁来负这个责?是你们自己还是你们院长?”车长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晓琳后边掏手机边朝车厢的另一头走去。晓琳知道完了,王灏完了,主任完了,这个早晨的计划也完了,在这个老外突发的高原反应面前,他们精心策划了一个早晨、还暗暗惊喜万无一失的这个计划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流产了。

晓琳回到软卧包间时那个老外已经好多了,刚才还通红的脸已经平静了很多,红晕正慢慢消退。老外见晓琳进来冲她笑了笑,晓琳见老外冲她笑就轻声问:“Howaboutnow?Fellbeaer?(怎么样?好些了吗?)”老外说:“谢谢你,你是随车医生吗?”这两句话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又是同时止住的,只不过晓琳说的是英语,而老外却说的是汉语,两种语言让对方听上去一样的蹩脚,一样的生硬。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了,转而又都笑了起来。原来老外懂汉语,还会说汉话,早知这样晓琳何必费那个神?何必要搜肠刮肚地拼凑那些英语单词?在自家门口不说母语却愣要说洋话。还说得磕磕巴巴l。人咋就这么虚伪?晓琳心里想着就用标准的普通话问老外:“你好,先生,上拉萨之前做过体检吗?平日里有没有发现心血管方面的疾病?以前上过高原吗?”老外依然吸着氧坐起来说:“第一次上青藏高原,以前没到过海拔这么高的地方,谢谢你,青藏高原风光很迷人。你是随车医生吗?”“很抱歉,我是Nuse,你不介意吧?”晓琳这么说着摊开双手冲老外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和动作。老外笑了,她也笑了。这次她本来又想撒个慌。对这个老外说她就是随车医生,好让这个老外放一百二十个的心。可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欺骗一个向往青藏高原的外国游客,何况还是个懂汉语能说汉话的外国游客,从他的面相看他大概有五十多岁了,这样的年龄,这样的阅历,这样的精神头,满怀热情地来青藏高原,她怎好意思欺骗呢?她实话实说了,她相信老外不是那种刁钻刻薄的人。他的高原反应已经慢慢恢复了,他完全没事了,他还在乎给他处理反应的人是大夫还是护士吗?晓琳这么想着就没有撒这个慌。老外果然是个开朗的人,他听完晓琳半土半洋的话后爽朗地笑了。为这个女人的幽默和风趣,也为青藏高原人豪爽朴实的性格笑出了声。于是两个人的笑声回荡在冬日里飞驰在昆仑山中的这趟列车上,也回荡在连绵起伏的巍巍昆仑山中。

车到沱沱河时急救站的小李大夫上来了。正是午后,窗外却飘着雪花,小李裹着一身的寒气从车门口走进来,将正在午睡的晓琳惊醒了。看着小李大夫那张冻得有点青紫的脸,晓琳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这趟车走的可真够累的,医院会怎样处理王灏漏乘的事情?车长肯定已经上报了,从车长那张气呼呼的脸上晓琳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况且车长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应该是那种很难打交道的人。

4

元元送晓琳他们回公寓时天已经很晚了,大概十一点多了。整个拉萨车站在如银的月光中像年轻的智者,沉思着。

元元很想牵晓琳的手,喝了酒的他被拉萨的风一吹就更想了。在这个少有的月光下,在宁静的星空下,他很想和晓琳手牵着手在霓虹灯闪烁的街上走,想无所顾忌地大声吼一首自己喜欢的歌。他感觉这个想法一点儿都不荒唐,这种情景也一点儿都不陌生,好像他们之间早就有过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星空和这样的情景。晓琳也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很熟悉,是什么时候呢?几年来她感觉自己一直在忙,有时候甚至忙得颠三倒四,可到底忙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晓琳姐,我听人说你和明礼叔分手了?”元元小声问着晓琳,唯恐一句话不小心冲毁了这个美丽的夜晚。晓琳抬起头来直视着元元愠怒地说:“元元,叫阿姨,姐和叔是同一辈的人吗?”元元“嘿嘿”一笑说:“你看我这个人,怎么现在连辈分都倒不清了?这人一激动思维就混乱,一见晓琳姐我的思维就混乱的不成样子了。”元元说着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过去搂住了晓琳的腰。晓琳一惊忙将元元搂她腰的手打开了。元元没在意,再次将手伸过来搂她的腰,同时将嘴附在她的耳朵边上大声说:“晓琳姐,你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吗?我生病了,爸爸不在家,你和我妈扶着我去医院,我就是这样爬在你背上往医院走的。”说着他借着酒劲真的爬在了晓琳的背上。“元元,你怎么能这样?”晓琳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想从元元的怀里挣脱出来,可挣了半天元元不仅不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并且还洋洋得意地说:“晓琳姐,我还记得回去的时候我的病好多了,你就和我妈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回家去的,那天你和我妈守了我一夜。当时我就想,你要是守我一辈子就好了。等你生病的时候我也可以背你了,这样我就可以还你的人情了。”元元说着继续从晓琳的后背搂抱着她。这可真把晓琳为难坏了,想发火吧又觉得那样太失礼了,不发吧,元元这个样子哪像叫她阿姨的人,虽然现在他改叫姐了,可自己毕竟和他妈妈是同事,他曾经叫了她好几年的阿姨。现在倒好,年龄长了好几岁,辈分却又变小了。晓琳这么一想可真的有点生气了,她一边扭着身子想挣脱元元,一边狠狠地掐了一下元元的手说:“元元,我好赖也给你当了几年阿姨,你怎么能这么说阿姨呢?你这样不怕大家笑话。”元元看了看一起走的几个人忽然激动地说:“哎——,我说哥几个,难道我这种思想有错吗?今天我可不是说醉话,我李元元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几年也跟几个姑娘来往过,可没一个是我想要娶的。我想娶的是你,晓琳。别在我面前装那副大人的样子,我讨厌那个样子,你知道吗?当初明礼就是用那副大人的样子在我面前显摆,明目张胆地牵着你的手到我们家来混饭。他以为他是谁?在你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干什么了?他当缩头乌龟了,他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从你身边消失了,让你独自一人去承受受伤的痛苦。他虚伪、胆小、龌龊、无能。当时我恨他,嫉妒他,甚至天天诅咒他。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他是天底下最不是东西的男人。”元元越说声音越大,大的似乎整个车站的人都能听得到,晓琳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她又气又恨,又羞又恼,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元元怎么会这样呢?在她眼里他可一直是个好孩子啊。他怎么能这样不顾及她的脸面呢?与明礼的往事对晓琳来说一直是一块伤,每揭开一次就等于用盐水洗了一次,又好像是用铁刷子刷了一次一样血淋淋的。可元元却给她揭开了,而且是在拉萨车站的广场上揭开的,声音这么大,简直像喊出来的一样。晓琳愣了,不,应该说是惊呆了。她没想到这些话会从一个孩子的嘴里蹦出来,而且蹦的是字字铿锵。可见他对当初的记忆是如何清晰,如何深刻。难道当初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今天他当这么多人的面喊出来,站在拉萨车站的广场上喊出来不是在出她的丑,丢她的人吗?晓琳想着越发气恼,就死命地掐元元的手叫他松手。可元元将她搂得更紧了,并很快捉住她的双手紧紧攥住说:“你想干什么?想跑吗?想逃避吗?我告诉你没门!几年前你把我当孩子看,几年后你还把我当孩子看,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了。我有资格爱你,也有资格娶你,有资格和你一起行走在风雨中。”元元说着将晓琳一把拉转身后拥入怀中,并狂烈地吻了起来……。在场的几个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元元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疯狂,虽然都是八零左右的人,可这样的求爱场景还是第一次看到。元元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下,在世界著名的拉萨火车站广场上,把他心中藏了几年的话终于喊了出来。够浪漫、够刺激、够霸道、够震撼、够新鲜呀。同行的几个人被这场面感动了,被元元的爱震撼了,他们大笑起来,放肆地吹起了口哨。晓琳猛然间醒悟了,往事不仅深深地伤害了她,也深深地伤害了还未长大的元元。多年来她一直不愿提起的往事今夜被元元晒在了月光下,晒在了拉萨车站的广场上,晒在了这么多人的目光中。晓琳放声痛哭起来。

5

明礼离开医院的前一个晚上来医院找晓琳,明礼鼓了好几天的勇气才敢来找晓琳。几年来他们一直形同陌路,许多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忘记了那痛苦的往事和刻骨铭心的初恋。

晓琳很忙,应急牌上的红灯不断闪动,她也不停地随着红灯的闪动从护士站进进出出,根本没有空搭理明礼,也没想着要搭理明礼。明礼只好坐在护士办公桌对面抽起烟来,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直到将带在身上的最后一根烟抽完,才见晓琳坐在办公桌前处理起医嘱来。明礼说他要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临走之前来找晓琳说说话,不知晓琳有没有话跟他说。晓琳漠然地看着他说:“今夜是你来找我说话的?怎么又变成我对你有没有话说的问题了?”这句话提醒了明礼,想起今夜是自己来找晓琳的,而不是晓琳叫他来的。好几年了,晓琳从没叫过他,他也从来没找过晓琳,可今夜他怎么也忍不住了,说什么他也要把几年来一直想说而没敢说出口的话说出来,好让往事有个了断,也好让未来有个开始。

明礼是喝了酒的,这让晓琳很是反感,她极不耐烦地看着明礼说:“你喝了酒不在家好好待着到处乱窜什么呀,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悠闲?大家都说你很不义气,我不太同意,可仔细想想觉得你真的很不义气。这些年里医院送你出去进修学习了好几次,把能学到的技术都学到了,学的都快成医院里最年轻的专家了。可现在医院需要你们这些专家级人才的时候你却要跟医院拜拜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晓琳勉强地笑了笑,但笑容中却透着一股淡淡的讽刺。显然晓琳说话的态度不太严肃,夹杂在笑容和话语中的那股讽刺有意无意地伤害着明礼。明礼并不在乎她夹杂在笑容和语言中的讽刺,而是依然神情凝重地对晓琳说他要走了,到北京去寻找他的未来了。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他很在乎晓琳怎么看他,毕竟他们有过难忘的初恋,有过轻狂自大的青春年少……。说这些话时明礼拉着哭腔,让人感觉到他的确很在乎晓琳对他的看法,很在乎晓琳。晓琳先是愣了一下,感觉心中的那股痛正慢慢上涌,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在她看来她与明礼的故事已经在几年前就结束了,实质上还没正式开始就结束了。几年来,这一直是她不愿揭开的伤口,也是明礼一直不敢直面的往事。

明礼曾对晓琳说过,等将来条件成熟了要带晓琳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打拼人生。那时候他们将永远地离开高原,离开高寒缺氧的青藏线,离开空旷无垠的戈壁荒漠。他不愿他爱的女人和他的孩子生活在气候如此恶劣的地方,谈什么奉献青春奉献子孙的空话和谎言。那都是脑满肠肥的人给愚昧和贫穷的人灌输的思想,是他们专门用来给我们这些草民们洗脑用的迷魂汤。我们不能轻易上他们的当,要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等条件成熟了,一定要带她走。每次说这些话时,明礼的情绪就格外激动,有点像个诗人读诗一般充满着激情。晓琳相信明礼,相信明礼为此所作的一切努力和每一句话。可她对未来没有信心,一片茫然。外面的世界那么大,竞争力那么强,待业的人像韭菜一样一波接一波地从学校里疯长起来走进了社会,像她一个护校毕业的人能干什么?靠什么在这社会上竞争,虽然她现在正在自考高等护理,她计划三年内拿到专科文凭,可三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样子?她还有没有那个心劲去到社会上竞争?那时候又有多少护理本科和护理研究生的人涌入了社会?她一个专科毕业生有没有胆量去和那些刚刚走出学校的本科生、研究生们去竞争?想到这些她就会忍不住摇摇头,冲明礼淡淡地笑一下。

晓琳对未来越迷茫,跟明礼相处的就越拘谨。在她看来明礼的许多话只是哄哄她而已,根本就没有可操作性。这让明礼很生气,也很失望。他感觉他年轻而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大创伤。他认为他爱的女人应该对他有信心,有足够的信心,不应该用怀疑的态度敷衍他,更不应该用怀疑的眼神看他。于是就很生晓琳的气,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明礼就天天去找晓琳,还请晓琳吃个饭、送个小礼物什么的,偶尔两个人也牵着手到别人家去混饭,常混的就是元元家。坏的时候两个人各忙各的事情,好几天都不来往。这种关系常常引起他人的揣度,总觉得他们不像是恋人,倒像是哥们或者姐们。可明礼说他真的很爱晓琳,而且死心塌地地爱着晓琳,并且他发誓晓琳也很爱他,爱的义无反顾。他们就这样时好时坏地生着对方的气,又毫无商量地相互爱着。

那是一段悠闲的日子,悠闲的让每一个忙碌的人都能听见大地喘气的声音;悠闲的让晓琳和明礼时不时地发生争吵,动不动地闹点小别扭。就在这段悠闲的日子里,晓琳出事了,独自回家的她遭遇了抢劫。这是个很没预兆的夜晚,刚刚和朋友跳舞回来的她正快乐地歌唱着往自己的住处走,就被黑暗中猛然冲出来的一个劫匪抱了个扎实。瘦弱单薄的她本能地与劫匪进行了搏斗,可十几分钟后终因体力不支被劫匪打昏在地上。黑暗中她被劫了个彻彻底底。

案子不复杂,四五天后公安就将情况通知了院方。疑犯是本地人,经常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到医院里看过几次病,晓琳对病人的耐心细致引起了他的注意,很快就垂涎上了晓琳的气质和容貌。已经尾随晓琳很久了,那天晓琳深夜回家给了他可乘机会。

晓琳就这么完了,结束了她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也结束了她那纯洁无暇的初恋。

出院后的晓琳性情大变,经常一个人独自静静地坐在窗前发呆。明礼没再找过她,在明礼看来,晓琳的第一次这么轻而易举地让那么龌龊的人劫去了,这是他的耻辱。他和晓琳相处了那么久,却连晓琳的身子都没见过。是他不够大胆还是晓琳不够主动?他们是有机会独处的,并且有很多的机会,他们还经常在一起值夜班。可那么沉长的夜班上两人却只天南海北地聊,而没想过……。他们甚至连接吻和拥抱都没想过,是职业道德束缚了他们的思想还是他们彼此对对方没有性的欲望,或者说性的吸引力?难怪以前好多人都说他们俩不像恋人,更像哥们或姐们。现在想来他们真的不像恋人,哪有恋人经常独处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相处那么久到头来自己女朋友的第一次却让别人劫去了,这可以说是男人的奇耻大辱。明札就这么钻进了牛角尖,怎么都出不来了。谁要跟他问起晓琳的事他就认为是人家在取笑他,是有意地在取笑他。他只去看过晓琳一次,还是晓琳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同事们在晓琳的床边围了一圈,他也去凑了个圈,像其他同事一样平淡地安慰了两句,静静地毫无表情地在床边坐了半晌后就悄然离去了,然后再也没有进过那间病房。

晓琳早就知道明礼以后不会再来找她了,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把凡是跟明礼有关的物品全部拿到花园里烧毁了。她神情凝重地站在那烧起的火焰前一动不动,让人感觉像被冻住了一样。冬天的风冷飕飕地吹拂着她的面颊,将她的乱发吹起,让看见的人不由心中一抽。许多人上前问她在烧什么?担心她会有什么想不开。她淡淡地抿嘴一笑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想不开。只是想在这个早晨为我的初恋举办一下葬礼。”说这些话时晓琳是笑着的,可晓琳的眼里却流出了泪。让看的人也忍不住一阵伤感,泪水噙满眼眶。

往事如烟,初恋犹如烟灰一般从他们的生活中飞过,沉入了记忆。

夜已经深了,大多数病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每一个病房里发出的呼噜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应急牌上的红灯总算也安静了下来,跟病人一起进入了梦乡。

这样的夜晚让他们俩熟悉而陌生,好久了,好久没有这样隔着一张桌子静坐了,这种情景曾深深地印在他们的生活中,也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记忆中。曾经有那么多的夜晚他们一同度过,一同为一个生命的重新点燃而忙碌整个通宵,一同为一个不相识的人如何用药而争论半天,一同加班到深夜时靠吃一包方便面充饥。可现在他们真的是近在咫尺却不能直言心语,这让他们难堪。

明礼又说他要走了,也许就不回来了,大家都认为他是个不义气的人,在医院正需要人的时候他作为医院培养了多年的业务骨干却要走了,似乎搁谁那都说不过去。可他还是要走,想走的远远的。他心里不痛快,很不痛快,因为以前的事几年来就没让他痛快过,他是自私了点,可谁都有个错的时候。那时候年轻,遇上事情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晓琳为什么就不原谅我呢?我们彼此赌气赌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想赌到什么时候?难道要赌到我们头发花白,步履沧桑?你有理由不理我,因为我自私,胆小。不像个男人。可那时候我年轻啊,我年轻的心能承受多大的痛苦?你就不容许我改过吗?几年来我一直悔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守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明礼说着忽然哭了起来,不知道他是酒喝多了还是伤心了。明礼的哭声很伤心,鼻涕和眼泪一起喷涌而出。晓琳害怕他的哭声惊动病人,忙递给他一块纸巾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说哭就哭了,小心把我的病人吵醒了,那我可跟你没完。”明礼接纸巾的同时一把攥住了晓琳的手,紧紧地用双手捂住说:“晓琳,我们再别赌气了好吗?我答应过你要带你离开这里,这个承诺我一直没忘,等我研究生毕业了找个中小城市重新就业,到时你跟我一起走,好吗?我们结婚、生孩子,过温馨安逸的日子。这个城市留给我们伤心的事情太多了,我们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忘得干干净净。”明礼说着就来拥抱晓琳,晓琳忙推开明礼摇摇头凝重地说:“每个人走过的路不一样,对事情的看法也就不一样,对生活的追求方式自然也就不一样了。这几年里我们也经历了不少事,也许那时候我们真的太年轻,才会用年轻人的方式处理问题。可现在岁月又流失了将近十年,十年里我们又经历了不少事情,我们应该用更成熟的方式去处理问题。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我们应该用崭新的面孔去迎接未来。”说最后一句话时晓琳用了一种表演的口气,那态度很随便,这让明礼感觉她根本就没听他说的话,或者说没在意他说的话,而是在表演自己的台词。明礼顿了顿还想继续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感觉他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晓琳不会原谅他,他了解这个女人,犹如了解他自己。她肯定在心里恨着他,所以才用这样的一种态度跟他说话。明礼的心再一次被撕裂,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他痴痴地望着晓琳,望着这个曾经那么弱小又可怜的女人,现在却变得如此强悍,至少在他的感觉里这个女人强悍得让人无法接近。是因为长大了?还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雨?他听说晓琳已经写了上五道梁急救站的申请,那可是海拔五千五百多米高的山梁啊,她能否经受得住那份寒冷?那份孤独?干旱缺氧的风会不会吹裂她年轻而美丽的肌肤?还有她那颗承受了太多风雨的心?晓琳见明礼傻傻地在那里看她,知道她刚才说话的态度可能伤害到了他,忽然有了种自责感。感觉自己不应该这样对他,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干吗还耿耿于怀?再说自己对明礼的感情已经很淡了,再没有必要为过去的事情说那些有盐没茶的话来故意伤害对方。想到这里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后很淡定地说:“明礼,也许年轻的时候我们都错了,但我们没必要去追究以前的错。许多错就是年轻的标志,我们错过证明我们年轻过。以后的路很长,你我相伴行走过的路只仅仅是小小的一段。我们应该很坦然地对待未来,对待爱。也许大家说的对,我们真的不像恋人,真的很像哥们或者姐们。你我都已经不是青春年少的人了,知道该怎样面对未来,面对生活。去吧,好好去上你的研究生,去追求你应该追求的生活。无论走到那里,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都别忘了在遥远的昆仑山脚下,在著名的青藏铁路线上,有你年少的青春。有你一个关系很铁的姐们。她也许帮不了你的忙,但她却时时在为你祝福。过两天我就上五道梁急救站了,恶劣的环境对人生也许是一种历练,何况还赶上青藏铁路建设这么大的一个世纪工程,不去历练历练怎能心甘?但愿老天有眼,让我们尽快找到自己的另一半,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晓琳说着冲明礼淡淡地笑了笑。一霎那间,明礼猛然醒悟,他与晓琳真的已经不可能了,不可能再续几年前的那段情了。但他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他们原本就是哥们和姐们,哥们和姐们之间还赌什么气呢?这样一想,心理一下子就坦然多了,刚才的拘谨和尴尬一扫而光,说话自然也就轻松多了。“晓琳,说实话我真的很内疚,过去我这哥们当的可真不义气。这次我劝劝你,别上五道梁去好吗?那里的气候太恶劣了,你不能这么不珍惜自己。那么多的护士都不去,你干吗要出这个风头?”“谢谢,明礼,去五道梁急救站是我自己要求的,这不是我想不想出风头的问题,青藏铁路的修建是个世纪工程,我们作为青藏线上的一名铁路职工,医疗后勤人员,更应该为这个世纪工程出把力。许多护士都已经去了,她们中许多人年龄都比我大,都有家庭和孩子需要照顾,可她们毫不犹豫地上山了,到前线去履行医务人员救死扶伤的职责去了。三个急救站上都有我们护士忙碌和奔波的身影,我这么年轻,又是单身一个,干吗不要?”说完晓琳很坦然地看着明礼。明礼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晓琳如此淡定而大气的人生态度,让他吃惊。他忽然间没有了内疚感,刚才心中还具有的那种撕裂的痛正在慢慢消散。

6

返回格尔木时方知列车长早已将大夫王灏漏乘的事情上报给了青藏铁路公司,青藏铁路公司又上报给了铁道部。铁道部还没有通知最后决定。

医院里议论纷纷,都说王灏这次肯定栽了,罚款是肯定的了,就看罚多少的问题?铁道部如果不追究责任自然好过些,可他们要追究的话,那王灏就自认倒霉吧。同时大家认为王灏这次漏乘跟晓琳也有一定的关系,如果晓琳提前发现王灏没到岗,她就可以早早通知主任,主任怎么说也来得及安排其他人顶替上去。可晓琳偏偏车开出去一个多小时后才发现王灏没上车,这就造成了后来的被动局面,主任想找人顶替都来不及了。现在可好,事情弄到这一步王灏不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家剁了。这些议论让晓琳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王灏被处罚也算是自己的错。

医院还没有对王灏做出处罚决定,说要等铁道部的态度来决定处罚力度,如果铁道部不追究就少罚点以引起全院职工重视,如果铁道部过问就公事公办,看人家行车单位怎么罚我们就怎么罚。这样的决定搁每一个人身上都不轻松,它就像一条绳索捆在了人的身上,让人无法轻松。王灏的心里就更不踏实了,他本来手头就不宽裕,单身一个存不了几个钱,母亲又得了重病。这要真按照行车单位的规章制度罚不就等于剥了他一层皮吗?他肯定元气大伤。一时间王灏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晓琳去看他,可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无论什么安慰的话在等待处罚的一个人面前都是苍白的,许多的时候人们宁可没有这种苍白。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坐了好久。

7

晓琳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她喜欢休班时漫无目的地逛街。从这个店里进去,从那个店里出来,挨个浏览那些摆在货架上的商品,就在这短暂的浏览中将很多商品的价格记个大概。她不知道这是她的毛病还是她的嗜好,总之很多年前她就喜欢这样做了。

晓琳记商品的价格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种习惯,或者说一种嗜好。但这种嗜好很多的时候给她提供了方便,所以她在买东西的时候很少出冤枉钱。

格尔木是一座工业新城,其商业区并不大,街道也比较简单。晓琳就喜欢在这些简单的街道中逛,真切地感受都市上空的蓝天白云和都市周围遥远而清晰的连绵雪峰,感受都市的喧闹和高原的自然,感受中国盐湖城那泛着淡淡成味的风。

手机响了,手机就是在晓琳逛街正逛得起劲的这个午后响起的,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是急诊科护士长打来的,急诊科护士长叫她赶快赶到医院去,那口气完全是一种十万火急的事情在等着她去处理,她还没问是什么事情护士长就把电话挂了。她忙打的去了医院。

急诊科值班的人个个神情凝重,从治疗室出出进进,见她来忙围上来告诉她安华病了,是急性脑水肿,正在急救室抢救,叫她赶紧去看看,并协助医院与安华的父母及老公联系一下。这怎么可能?安华不是在沱沱河急救站吗?昨天晚上才给她打的电话,说很想很想吃酿皮和麻辣烫,还很想很想喝酸奶。说在山上吃什么都没味道,也没胃口,每次吃饭时就想到和她吃麻辣烫的情景。两个人买几瓶啤酒。挑上一塑料篮篮菜,都是她们俩爱吃的宽粉、血块、冬瓜、土豆、油菜、生菜什么的。然后围着一个鸳鸯火锅边吃边聊,聊家长里短,聊人情世故,聊过去未来,聊梦想和追求。等菜吃完了酒也喝干了,两个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便相互搀扶着晕晕乎乎地往家走。常在街上引得许多人回头看她们,可她们根本就不在乎,依然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有时候还哼着两人最爱唱的歌,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可在山上就不同了,每次吃饭时菜就简简单单的那几样,还都是同一种味道,怎么做都是那种味道,她都怀疑自己的味觉出毛病了呢。受罪啊,连做梦都想着吃麻辣烫呢。安华给她说完这些话时大声地喊了一声,然后俩人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爽朗而放肆。这才过了十几个小时,她怎么就躺在急诊科的抢救床上了呢?

安华是她的闺中好友,和她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是孤身一人,父母和丈夫都不在身边,都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里。所以十年来她们的友情牢固而深厚。

安华的身上连了好几根管子,有氧气管、尿管、输液管等,整个头深深地陷在一个大大的橡胶冰帽里,乌发凌乱地遮着苍白的面颊。只一瞬间晓琳的心像刀割一般的痛了一下,这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女人就是她那个整天活蹦乱跳的、无忧无虑的好朋友安华?这怎么可能?安华是多么健康多么快乐的一个人,昨天晚上还在几百公里之外的沱沱河急救站值班,还跟她在电话中又说又笑地讲着吃喝玩乐的事情,讲着她们曾经在一起干过的好事和坏事。可今天却这般模样地躺在抢救床上了,躺在一张与死神结缘的床上了,她一时难以相信!

晓琳一边打电话跟安华的老公和家人联系,一边紧紧握着安华的手抚摸,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安华的名字,希望她能早点醒过来。

“安华病的太突然,让我们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只听早晨起床时她说头有点痛,可能昨天晚上感冒了,吃两颗药睡一觉就是了。可到中午时她躺在床上还不起来吃饭,我们就去叫她,感觉她神情漠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于是当机立断就送下山来了。还好,我们发现及时,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送安华下山来的沱沱河急救站的人跟晓琳介绍着情况,并告诉晓琳说安华是过了昆仑山口后昏迷的。从昆仑山口到医院,正常情况下救护车得在青藏公路上跑整整三个小时。漫长而短暂的三个小时啊,安华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颠簸着。晓琳难过地想。

晚上九点多时,安华醒了。她迷茫地望着四周和晓琳,忽然动了动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眼泪却慢慢地流了下来。生命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一种气壮山河的感动,有了一种万事皆空的认识,也就在这一瞬间晓琳突然萌发了上沱沱河急救站的想法。

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她的身边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想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一阵子。

8

王灏的处理结果下来了,王灏无怨无悔地接受了这个处理结果:他在全院职工大会上做了检查,上交了一万元的罚款,同时下岗三个月在家里好好反省了一阵子。根据行车人员的处罚标准来衡量,这个处罚力度算是轻的。王灏做完检查从主席台下来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晓琳一眼,看得晓琳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人埋怨晓琳说怎么就不罩着点王灏,别让列车长发现王灏漏乘的事,等车到沱沱河了,主任就安排急救站的大夫上来了。这不什么事都没有吗?非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下好了,检查做了,款罚了,岗下了,你晓琳心里就满意了。说这些话的人不了解当天的情况,他们都认为王灏遭难完全是晓琳的错,加上王灏做完检查后看晓琳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这更肯定了大家的这个猜测。这让晓琳的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

主任说这事不怪晓琳,要怪就怪王灏点子太背。有一句话说的好啊,命苦不能怨政府,点子背不能怨社会。谁让那天偏偏有个老外出现高原反应了呢?谁让那天又碰上了一个很难缠的列车长呢?还又是个女的。主任说这话时晓琳就不高兴了,女的怎么了?我就不相信那天要是个男列车长当班他王灏的点子就能正起来。他漏乘了这是事实,老外出现了高原反应也是事实,因为这些事实才有了后面的结果。主任奇怪明明他是在帮晓琳说话,怎么转眼就和晓琳成对立面了。晓琳没好气地说我也是女的,人家都说王灏倒霉是因为跟女的当班造成的,可我们医院没有男护士啊,我就搞不懂他们怎么说这样的话,莫名其妙。主任一听此话笑了,感觉晓琳这话说得才莫名其妙呢。

9

沱沱河的早晨清冷而宁静,河水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分汉而融合地缓缓流淌着驶向远方。晨光照在河面上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折射出道道光芒,给清冷的早晨照出了一丝温暖。

沱沱河是长江的正源,它是由唐古拉山脉主峰格拉丹冬冰川林中的姜根迪如南北两侧冰川丛在阳光照射下融化汇聚而成。藏语称“玛尔曲”,意为“红色的河”,蒙古语称“托克托乃乌兰木伦”,意为“平静的河”。这样的语意让人站在沱沱河边时忍不住会思绪万千。

被冷风吹拂了一夜的心有些冰凉,厚厚的羽绒服裹着晓琳冰凉的身躯离开床铺,行走在沱沱河边等待早晨的那一缕温暖。许多牲畜出现在晨光中,它们迈着或轻盈、或欢快、或沉稳的步子朝河边走来,来饮用新的一天里的第一口水,这是晨光中最早的一口水,也是长江源头的第一口水。晨起的牧民也赶着牲畜出发了,他们边走边往腰里缠着毛线编制的藏式腰带,将他们宽大的藏袍紧紧地裹在身上后用腰带勒紧,然后摔着响鞭走向了长江源头周围的旷野。

沱沱河已经不热闹了,许多牧民积极响应保护三江源水土资源政策离开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的家园,到格尔木这座戈壁新城去开始了他们完全不同牧区的另一种生活。青藏铁路的建设者也已经完成了这个世纪工程离开了这里,他们留下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桥横跨在沱沱河上,大桥牵着河两边无限延伸的钢铁大道在这里静静地迎候着长江源头的风雨。

晓琳已经在这里呆了近半个月了,半个月里她每天早晨都要到河边去漫步。说是早晨,其实时针都已经走到了十点半左右。夏天的沱沱河算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不刮风飘雪的日子阳光倒也妩媚地照着这片土地,只是那股清冷才让人感觉到这应该还算是早晨。

因为元元的爱,因为王灏的漏乘、因为安华突发的脑水肿,都让她的心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她好想好想安静一阵子,好想好想把纷乱的思绪理一下。这里驻守着近一百多口的铁路职工和武警战士,还有未迁移走的几十口牧民。人们需要这个急救站的存在和急救站上穿着白色大褂的工作人员。

工作量并不大,只是偶尔有人来拿点药或者吸点氧。虽然这些东西他们各自的房子里都有配备,但年轻人们闲着没事,把闲暇时间里跟护士大夫聊天当做了一种享受。他们说急救站给沱沱河增添了另一种风景,这种风景里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吸引着他们。急救站的人不知道吸引他们的是那股特别的味道,但却知道沱沱河只有这几间房子里飘着淡淡的香水味和化妆品的味道,思来想去,方知这才是吸引他们的真正味道

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对每一个人来说是一种挑战,一种压力,许多人靠打牌打发日子。这里是不敢喝酒的,一不小心可能会把小命喝没。这可急坏了那些酒仙、酒神、酒鬼之类的酒徒们,他们男人的激情无处挥洒,就只好在沱沱河畔的空地上胡乱走动,热闹的人还打打太极拳什么的。其实大家也只是自己给自己取个乐子而已,那一招一式根本就没什么章法。于是,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沱沱河畔的空地上总有那么几个身影在那里挥舞手脚,展示着他们年轻而有朝气的生命。

七月的沱沱河露出了一年四季中最妩媚和最耀眼的一面,一寸多长的青草在寒冷的风中抖索着,展示着它婀娜的腰肢,星星点点的各色小花开在草丛中,直面着冷风无情的肆虐,却毫无怯色地装扮着沱沱河美丽的夏天。

沱沱河不寂寞,夏天的沱沱河就更不寂寞。这里除了那些工作人员和牧民,还有许多搞艺术的人也时常来光顾,他们有画画的,有写生的,有摄影的,还有什么都不干,只是在阳光或冷风中漫步行走沉思的,他们一呆就是一整天,或者好几天,根本不在乎冷风的攻击或烈日的暴晒。晓琳每每看到这些人,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动,总会给他们投以敬仰的目光。他们为了自己的追求甘愿吃苦受累浪迹天涯,虽然很辛苦,很疲惫,可他们的人生有着别样的风采。与自己苦守在沱沱河有着一样深厚的人生内涵。她喜欢这些人,经常给他们提供食宿上的方便,也经常站在旁边看他们创作。

达娃的茶馆是沱沱河地区唯一的一个消费去处,她总是给人们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夜晚来临,这些搞艺术的人和驻守在这里的铁路职工以及武警战士三三两两地聚在达娃的茶馆里,慢慢地抿着奶茶或极少量的啤酒,谈论着昆仑山以外的国事和家事。

茶馆的灯光昏暗,吃茶人的衣着随意而轻松,这让晓琳常常想起影视中美国西部酒吧的情景,也常常产生一种在画中的感觉。

达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生意人,达娃之所以在这里开个茶馆是为了等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正在忙碌长江源头的移民工作。是个英俊而有文化的人,懂得藏汉两种文化。虽然其汉文水平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学毕业,可在沱沱河畔都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每次路过茶馆时他总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急急忙忙地灌上几杯奶茶,然后跟达娃叽里咕噜地说一阵子话后就走了。没有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表情有时亲热,有时冷漠,有时还发生几声争吵。但无论他们说什么,那个小伙子走时达娃总是依依不舍地送出门去,那个小伙子也总是恋恋不舍地搂一搂达娃。

喝茶人习惯于他们的这种别离,很少有人在乎达娃送那个小伙子出门时心中的那份不舍。有人跟达娃打诨说:“达娃,天这么冷,夜晚又冷又长,一个人在这个茶屋里是不是很寂寞?应该不让他走,晚上陪你多好啊!”那话说的暧昧极了,说话人的表情和语言也暧昧极了。起先达娃并不在意,这样打诨的人多了,达娃就明白了隐藏在话里面的意思。等后来再有人打诨时,达娃总是恶狠狠地瞪说话的人一眼说:“要陪我的日子以后长着呢,还在乎这一两天。哪像有些人就像石头崖上的秃鹫,老惦记着别人的肉。”呛得那人半晌无语。

晓琳也喜欢到这个茶馆里来喝茶,虽然她不明白男人们为什么喜欢到这个茶馆里来喝茶,但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到这个茶馆里来喝茶。她喜欢达娃的豪爽,也喜欢达娃对爱情的那份执着和真诚。同时在这个茶馆里她能真实地闻到一股蕴含藏文化的艺术气息,这也许就是那些来这里寻找艺术、创作艺术的人遗落的。

晓琳听说达娃曾经是长江源头帐篷小学的老师,主管着三十个孩子的吃喝拉撒。长江源头的移民政策下达后帐篷小学就撤了,她的同事要她一起到那个宽敞明亮的移民村小学去教书,她拒绝了。说她的文化程度低,在帐篷小学也就是管管孩子们的吃喝拉撒,到那里孩子们都住在自己家里,无需再管他们的吃喝拉撒了,她还是留下来等她的爱人。等这里的牧民们全部同意搬迁到格尔木近郊的移民村去,他们就一起下山开始他们新的生活。未来的生活虽然对他们来说是一片茫然,但达娃依然充满向往地说着这些话。

达娃的这种行为很朴实,但却深深地感动着晓琳,在晓琳看来,牧民们的爱情就这么朴实而真实,总是在不经意间感动着别人。所以晓琳很喜欢到茶馆里来喝茶,很喜欢听茶馆里的人讲那些天南海北的事。

10

早晨车站的商林来急救站,说昨晚不知怎么了,胸闷了一夜,今早一看眼睛憋得红红的。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晓琳看他眼睛的确憋得红红的,说话虽然慢声细语但却喘着粗气。“你昨晚难受不知道吸点氧?最近几天感冒了没有啊?”晓琳一边给他量血压一边问。大夫昨晚有急事回家了,今天只有她和一个化验士在这里,这处理病号的事她不得不亲自出面了。“吸了一夜,昨天一躺下我就把氧吸上了,可并没缓解多少。今天实在难受的不行,不会发生肺水肿吧?”商林有些担忧地说。常言说得好,久病胜良医,在青藏铁路线上工作的人似乎都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不会。怎么会呢?你只要心态放好,千万别胡思乱想,我保证你药到病除。”晓琳说着已经测完了血压。她将血压计轻轻放在一边后又测起了脉搏,等测完脉搏后说:“没什么大事,给你吃点抗缺氧的药和消炎药,好好吸一天氧。观察一下看看,实在不行了就送你下山。”商林听她这么一说心理就踏实多了,血压和脉搏没问题,这说明心脏也不会有大的问题,等把药吃上后好好地在这里吸半天氧,病情自然就好转了。想着这些商林很听话地躺在了病床上。

下午时分,商林的病情并没好转,且肺上出现了明显的湿罗音。这使晓琳想起了安华,商林的病情不会像安华一样发生那么快的变化吧?看样子得赶快送他下山,否则恐怕会有危险。晓琳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些害怕,忙通知司机准备救护车下山。

一刻钟后载着他们的车向山下飞速驶去。

车行出去没多久,商林的意识就有点模糊了,神色也越来越暗淡,反应也变得慢慢迟钝了。病情变化如此之快,这让晓琳有点措手不及,她又一次想到了安华,听急救站的人说安华的病情变化就非常迅速,急救站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昏迷了。不能,决不能让商林发展成脑水肿。商林一旦发展成脑水肿后果要严重的多,这是个小伙子,机体的承受能力要比安华差的多,且恢复状况也比安华慢得多。再说昨晚大夫有急事回家了,今天还没赶回来,商林就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一旦有事,首先他们没法给人家单位和家人交代。再者这个病人是她接待的,也是她处理的。病人一旦发展成脑水肿,她是脱不了干系的。人家单位和家人不仅要追究对病人处理中的一些问题,还要追究急救站大夫脱岗的问题。所以一定要控制商林的病情变化,决不能让他发展成脑水肿,也不能让病人昏迷。想到这些晓琳忙调大了氧流量,同时抓着商林的手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跟他东拉西扯地说着什么,从而集中他的注意力,使他的意识保持清醒状态。

司机看晓琳很着急,又一次踩足油门加快了速度。司机说过了昆仑山口就是下坡路了,海拔也就逐渐降低,缺氧的症状自然会缓解一些,商林的病情就好控制了。司机的话让晓琳对昆仑山口充满了渴盼,对救护车穿越昆仑山口更是充满了渴盼。

昆仑山口海拔4767米,是个神圣而伟岸的地方。人类最后的净土可可西里与山外的一个重要驿站,也是通向东方神山——昆仑山腹地的重要隘口。在古老的藏文化中,昆仑山被认为是藏族人民所崇拜的圣山——冈底斯山和圣湖——纳木措湖的儿子,他勇敢、坚强、伟岸、雄浑,博大的胸怀包容了世间万物,绵延的雪峰撰写着千古绝唱。多少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牧民们总是将美好的期望寄托在这里,也将渴望宁静和富裕生活的愿望刻写在这里。千百年来她一直凝重而伟岸地伫立于空旷而宁静的天地之间,迎候这青藏高原千百年来的风雨变迁。

远远地晓琳就看到了立在昆仑山口的那几块石碑,还有那些飘动在风中的哈达和七彩经幡,这让晓琳心里萌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晓琳曾听人说过:挂在天地间的经幡被风每吹动一次,就顶如为挂经幡的人念了一次平安经。昆仑山口的经幡是大家挂的,他们是为了行走天路的人能平安顺达,才在天地间许下的一个美好心愿。晓琳看到被风吹动的经幡和哈达,仿佛听到了它们为行走天路的人所念的平安经,心里萌生的那股宁静便越发真实。

在山口的石碑和经幡之间有一些游客在拍照浏览,也有一些游客正双手合十站在那些碑前祈祷。晓琳很想跳下车去为商林作一下祈祷,祈祷飘动在风中的七彩经幡为商林多念几遍平安经,保佑商林一定平安到达。可时间紧迫,她的这个念头只仅仅在脑海中一闪,车已经驶过了昆仑山口。

一过昆仑山口,路缓慢直下,司机不由自主地又加大了马力。商林的脸色微微有些青紫,喘息的声音也有点急促,病情却还算稳定。氧气一直按照2—4毫升/分的流量吸人,看氧气瓶里大概还剩6升左右,再坚持两个小时没什么大问题。出发的时候,商林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过了昆仑山口后商林实在困的不行就睡着了。看着正在熟睡中的商林晓琳忍不住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她一个早上没有喝水了,在昆仑山中一个早上不喝水早已是口干舌燥了。晓琳刚才是忙忘了,现在一放松立刻感觉口腔里像着了火一样燥渴,忍不住抓起座位旁边的杯子一阵狂饮。

晚上六点十分,载着她和商林的车到达了医院急诊科,经过医生一系列的抢救,处在浅昏迷中的商林于一个小时后清醒了过来。一直守在床边的晓琳这才悄然离去。

11

元元的爱真实而强烈,元元每天给沱沱河打电话,诉说着他对晓琳的思念,诉说着这么多年来他对爱的寻找。他说他在寻找爱的路上走的那么辛苦,那么艰难,对那么多经过身边的女人充满失望,毫无感觉。那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和她们作对比,作较量。他一直不清楚这个女人是谁,也一直不清楚她为什么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可当他在拉萨街头见到晓琳的一霎那间他便明白寻找爱的脚步该停止了,他的爱找到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也清晰了。

元元的这些话听上去就像诗,可元元不是诗人,也没有诗人的浪漫。他有的只是铁路职工所具有坚韧和挺拔,高原男人的豪爽和强悍。

晓琳找无数个理由不接元元的电话,可没有一个理由能说服自己,也没有一个理由能说服元元。元元的爱足够融化沱沱河早晨那薄薄的浮冰,足够暖热沱沱河夏季的冷风,也足够融化晓琳那颗冰冷了很久的心。

元元说他坚信他是爱晓琳的,也坚信晓琳是爱他的。否则多年不见的他们不会在拉萨街头相遇,晓琳也不会在滚滚人流中一眼就认出已经长大成人的他来,而他也不会在嘈杂的人声中能分辨出晓琳喊他的声音,并能一眼就认出晓琳来。从这一瞬间的相遇中他们明白了那个叫作缘分的东西?元元的话让晓琳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沉思,难道人世间真有缘分这个东西?难道自己多年来等待的这个人真的就是元元?难道她与元元的缘分真的就在几年前就确定了?要不自己怎么能在拉萨街头的滚滚人流中一眼就认出了元元呢?这说明了什么?难道真如元元说的那样说明他一直隐藏在我的心中?晓琳的沉思纷乱而零碎,可每一次的沉思都让她的心中升腾起一种甜蜜和温馨。就在这一次次的甜蜜和温馨中,元元在她的眼里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成熟。

12

随车保健医生有很多好处,可以一路观光进藏的风景,还可以听到许许多多的见闻。工作量也不大,无非就是给高原不适的人发点药,吸点氧,打个安定针什么的,偶尔碰上严重高原不适的人也才做补液、降压等的支持疗法,一般情况下很快就能好转。比起在临床倒班,保健医生的心理相对要轻松的多,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但这样的生活很不稳定,不能按时吃饭,按时上下班,加上跟随着列车要在海拔2700米——5500米的空间里上下翻飞,急速升降,刺激着机体的承受力,也锻炼着机体的适应能力。一旦机体承受力差一点就容易出现不同程度的反应,表现最明显的是心脑血管方面。医院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心脏出了问题,查出心肌缺血、室颤等疾病,迫使他们不得不离开列车这个奔驰在天路上的特殊岗位。

列车在天路上奔驰,天路在昆仑山中延伸。山中美景却在窗外不断放映。

晓琳每次走车时总喜欢坐在窗边观看窗外的风景,几个月下来她对窗外的许多风景都已经熟视无睹了,并且通过列车广播把沿途的许多风景点都记在了心间,一闲下来,沿途的一些风景点和建筑奇观就像播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播出:纳赤台神泉,常年流淌着恒温7℃的天然含锶矿泉水,饮用此水对预防和治疗心血管疾病具有良好的作用;清水河特大桥,全长11.7公里,犹如一条巨龙伏卧在海拔4600米以上的可可西里,是青藏铁路线上最长的“以桥代路”特大桥,是专为藏羚羊、藏野驴等野生动物自由迁徙而开辟的通道;风火山隧道,洞穿在海拔5010米的风火山上,全长1338米,轨面海拔标高4905米,全部位于永久性高原冻土层内,是目前世界上海拔最高、横跨冻土区最长的高原永久冻土隧道;唐古拉车站,海拔5072米,建于唐古拉山脉。形如一顶藏式帐篷伫立在青藏两省区的分界点上;措那湖,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淡水湖,似明镜一般倒映着蓝天白云,显得静谧、安祥、圣洁,能洗涤人的心灵,净化人的灵魂;那曲,藏语意为“黑河”,就是人们常说的羌塘,总面积达40多万平方公里。是块神奇的土地,蕴藏在唐古拉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和冈底斯山脉怀抱之中,被形似两头猛狮的达尔果雪山和布吉雪山守护着;羊八井,温泉之乡,是青藏高原温泉的汇集地,总面积超过7000平方米,不仅有全国温度最高的水泉,还有罕见的爆炸泉和间歇温泉;拉萨河大桥,蕴含了神秘的藏文化,是青藏铁路的一项标志性工程,其纯白色的桥体宛如圣洁的哈达,流畅的半弧型拱圈就像飘舞在青山绿水间的经幡,主桥桥墩犹如站立的牦牛腿,引桥桥墩却像绽放在河面上的雪莲花。整个桥体完美地与拉萨河结合在一起……。

列车每天拉着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往拉萨跑,他们千里迢迢赶过来就是为了看青藏高原的风景,看西藏的风景,看天路沿途的风景。这些风景像画,却比画更真实。他们可以在画中奔跑,连他们乘坐的列车都可以在画中奔跑。这可能就是旅游最高的一种心境,“驴友”们方才乐此不疲地冲列车涌来,冲高原涌来。最让晓琳感动的是生活在画中的人。

晓琳在一个早晨看到了这样的景和这样的画。那天列车迎着早晨的曙光驶进山中,临窗而坐的她看到山后面的晨光越露越多,终于那轮火球没禁住山中的清冷跳了出来,顿时整个山野一片绯红,像少女羞涩的面颊。车驶进了昆仑山中,雄壮而巍峨的昆仑山一片片地从她眼前划过,连绵起伏的昆仑雪峰手挽着手向她走来,列车被包围在群山雪峰中。

远远地看见几个人站在路边,将手高高举过头顶,恰似一尊群雕迎候着列车行进。近了方才看清是几位十三四岁的男孩伫立在早晨的阳光中,他们的脸冻的通红,宽大的藏袍裹着瘦小的身躯,憨憨的面容写着惊喜和疲惫,眼神中却露着迎候太阳的光芒,高高举起的右手是一个标准的队礼。列车很快驶过,将一片片草原和一座座雪峰落在了后面,而他们依然站在那里,依然高举着右手,面朝着远去的列车久久瞩目,直到列车在他们的视野里变得模糊。

这是一幅画,一幅谁也画不出来的画,可令晓琳感动的是画中的人,他们也令列车上所有的人感动。他们千里迢迢来看画,而画中人却翻山越岭来看他们,看隆隆驶进山中的列车。孩子们一定很激动,他们一定走了很远的路来看火车,也许昨晚他们一直行走在看火车的路上。就像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路上都要有那么一两次让大人担心害怕的壮举一样,这一定会成为他们男子汉记忆中的一大壮举。

晓琳很想给画中的人回敬一个礼,一个标准的鞠躬礼。

13

正是午后,烈日覆盖了整个高原,列车行驶在烈日中,咣当、咣当地奏着它永不变调的音乐。

晓琳和同行的李大夫正在八号车厢巡视,车门咣一声开了,一个英气逼人的列车员走过来冲他们说:“十号车厢有一个旅客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头疼得都快要哭了,你们快去处理一下。”晓琳和李大夫听完后忙提着急救箱朝十号车厢走去。

晓琳急忙调好氧流量给旅客吸上了,然后才给他测血压、脉搏、体温等生命体征。

列车刚刚翻越昆仑山口,现正行驶在可可西里,窗外空旷无垠,就连远处的山峰也影影绰绰。行驶在可可西里的列车就像一条爬行在草丛中的长龙。

旅客是广东人,他是一个发烧“驴友”,已经游过了大江南北,这次国庆长假就独自背起行囊踏上了行走天路的路。多少年来,青藏高原这片神秘的土地对他有着太多的诱惑,他已经向往了很久很久,也准备了很久很久。

吸上氧的旅客脸色慢慢好转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感激地望着围着他的保健医生和列车员。

“怎么样?好些了没有?”李大夫轻声问着,将夹在旅客腋下的体温表取了出来。旅客用充满谢意的目光看了看大家说:“谢谢了,我不会有什么事吧?”“不会,你只是因为连续坐车旅行过度疲劳,加上突然进入高原而导致了今天的高原反应。不知你在上高原之前有没有做过心脏等方面的检查?”旅客摇摇头说:“没有,我平常身体非常棒,连续几天几夜不睡觉都没关系。不知这次是怎么了,车一到格尔木我就感觉身体极不舒服。真应该在格尔木休息两天。”晓琳笑笑说:“是啊,你在上高原前最好做一下心脏方面的检查,如果时间容许在西宁或者格尔木缓冲一下就好了,这样高原反应的机率就降低了。”旅客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完全缓过来了,他从铺上坐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晓琳和李大夫表示感谢,说要把这次的经历和两名保健医生说的那些关于高原旅游需要注意的问题写进他的博客里,并且要发布到互联网上,这样大凡来高原旅游的人就知道怎么做准备工作了。

列车继续在这个午后的可可西里咣当着,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爬行着,这是人类最后的一片净土。

14

“快,六号车厢有一个孕妇肚子疼得厉害,该不会是要生了吧?”一个女列车员跑过来冲正往方便面盒里倒水的晓琳说。“哦——。”晓琳应着看了看列车员,又看了看刚刚倒满水的方便面盒,可惜地摇了摇头后起身拿起急救箱往六号车厢走,走了两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列车员说:“去餐厅叫袁枚大夫,让她赶快赶到六号车厢去。”

孕妇的叫声惊扰了列车上许多人,也惊扰了这个普通而平凡的中午。

晓琳询问了孕妇的家人,并对孕妇进行了一系列的妇科检查,发现已经出现了不少产证,于是断定要临产了。这让晓琳和袁枚心中一惊,生孩子可不是普通的高原反应或者急性肺水肿之类的疾病,这些病一般有氧气就如同吃了定心丸,可生孩子有氧气只是具备了一项重要的条件,更重要的条件是要有设备和技术。列车上没有接生设备,连最常用的产包都没有,晓琳和袁枚又没有什么助产经验,怎么让这个产妇顺利生产?还有产妇的身体状况怎么样?胎位正不正?生产过程中会不会发生子痫、大出血等等并发症?一旦发生了怎么办?产后胎盘会不会滞留?要是滞留了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连最普通的产后大出血都处理不了,还怎么处理其他并发症?想到这些晓琳的毛发都要竖起来了。“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这么倒霉的事情怎么让我们给碰上了?要是妇产科的大夫走这趟车该有多好,这不是小菜一碟吗?可袁枚偏偏是个内科大夫,而且还很年轻,根本就没有处理紧急病变的经验。这不是成心为难我们吗?”晓琳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慌得厉害。此时的袁枚却无奈地将担忧的眼神投向了她,那眼神好像在说:“这样的事情我可从来没干过,你干过吗?这下子可全指望你了。”晓琳看着那眼神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生孩子可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好最周密的准备工作,要防止一切不测发生。晓琳忙叫产妇平躺在铺上,并给她吸上了氧,然后疏散了围观的人和那个卧铺隔档里的其他乘客。袁枚跟列车员要了一条干净的床单,并吩咐列车员准备了两盆清水,然后把急救箱里凡是能用上的东西都摆在了茶几上。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就开始了令人心焦的等待。

不到一刻钟产妇腹痛的频率加快了,间隔也变短了。晓琳一边抚摸着产妇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一边叫产妇深呼吸,不要喊叫。她记得自己在妇产科实习的时候常常到产房给助产士帮忙,助产士就是这样安慰产妇的。就这个问题她还专门请教过一个老大夫,为什么一般情况下都不让产妇喊叫,那个老大夫说这女人一喊叫腹压就减弱了,对孩子的挤压感也就没了,本来已经露头了的孩子就又缩回去了。孩子在产道停留的时间一长,就容易缺氧,也就容易给婴儿造成许多并发症。老大夫的话晓琳铭刻在心,现在她一边回想着产科那些老大夫助产时的注意事项一边这样安慰着产妇。

婴儿的头顶若隐若现,乌黑的头发已经能从产道口看得清清楚楚了。晓琳带好无菌手套后将一块折叠成方块的治疗巾放在手掌上,护住了产道口。

“深呼吸,使劲,快!加油。”晓琳一边指导着产妇一边拿着无菌剪观察着产道口。她已经准备了侧切,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挑战,可她必须要接受这种挑战。她在妇产科实习过两个月,这比起袁枚来已经很有经验了,虽然她们俩都没结婚,但她毕竟是老护士了,年龄也要比袁枚大好几岁,所以这个挑战也只有她来接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生孩子的吗?当年母亲那一辈的人不都没上医院吗?还不照样把孩子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了!怎么说今天还有我和袁枚两个医务人员啊,难道连一个生都接不了。”晓琳这么想着刚才的那些恐惧和紧张感慢慢消散了,她很镇静地看着产道口的变化。

“啊——”随着产妇的一声尖叫羊水猛然从产道涌出,紧接着婴儿的整个头滑出了产道口。晓琳急忙撂下剪刀将婴儿的头从面部抬了起来,并双手握着头很迅速拉出了整个身体,然后将双脚倒提起来用手掌拍了拍婴儿的背部,婴儿“哇——”一声哭出了声。晓琳将一块敷料缠在手指头上伸进婴儿口中,旋转了一圈后擦出许多分泌物来。“是个男孩!”晓琳说着拿起孩子给产妇看,也给等候在旁边的其他人看。“是个男孩!”大家很快将这个消息从六号车厢传出。忽然掌声响起,等候在车厢走廊里的许多人鼓着掌将这个消息向车厢两头传开。

十多分钟后胎盘产出,晓琳仔细查看了一下胎盘后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凭她的经验胎盘是完整的。再看产妇正安详的看着旁边的孩子,阴道出血不多,从这点上她便确定整个产程结束,初步能确定母子平安。她和袁枚高兴地对望了一下说:“感谢上苍,感谢大家。”“一切顺利,母子平安!”六号车厢里又传出了令人兴奋的消息,整个车厢里又传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同时从车厢两头传过来了几袋红糖和红枣等一些产妇吃的东西,餐车也急忙将烧好的两个荷包蛋送了过来。大家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个孩子的诞生,都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吉祥的事情,车行驶在昆仑山中,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的父母亲又都是藏族。他们是赶往西宁去生这个孩子的,不想孩子竞出生在昆仑山中飞驰的列车上。昆仑山在他们心中是多么神圣的一座山,而他们的儿子却在这里出生了。这是他们的福啊!两夫妻不知怎么表达他们的心情,只是一个劲地用半藏半汉的话没完没了地说着:“呀呀呀,大夫好,大家都好啊。”整个车厢在他们半藏半汉的感谢语中更加热闹。

晓琳一看已经到了下午吃饭时间,而自己和袁枚中午泡好的方便面和买的菜还没有吃,就急忙拉起袁枚往他们休息的九号车厢走。她知道面是吃不成了,可她包里面带着西红柿呢,她想起西红柿就馒头味道很不错,她很久没有这么吃了。

15

晓琳知道她和元元之间的事情该有个结果了,可该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她的确无法预测,但她很想有个结果。

元元虽然年龄比她小,可她和元元在一起时感觉非常踏实。这种踏实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是自己太孤独需要这种踏实?还是元元宽厚的手掌给了她这种踏实?

元元把她从阿姨变成了姐姐,紧接着又变成了爱人,这个变化有点太快了,她防不胜防。可元元说他爱的女人就应该与众不同,晓琳有着淡雅的气质,深厚的内涵,还有娇小柔美的身材,忧郁迷人的凤眼和瓜子一般模样的面孔。这是他爱的第一个女人,从晓琳和她妈妈送他去医院的那个晚上开始他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曾几何时起他一直梦想着老天把这个女人送到他身边,没想到这个女人终于在午后的阳光中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甚至不敢相信那个在拉萨街头大声喊他的人就是他一直想寻找又没有机会寻找的那个女人。他要娶她,从拉萨街头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这个决定。

更让晓琳防不胜防的是她每一次到拉萨时元元就等候在乘务员公寓里,好像他整日里无所事事,只有等候晓琳这件事情可做。

元元说爱一个人就要懂得付出,他为爱付出的首先是他全年的假期,他请了所有的假专门守候在公寓的,等候他的爱人踩着夜色走进乘务员公寓。这些话让晓琳感动。

16

拉萨车站的早晨又开始了她一日的喧闹,许多即将离开拉萨的乘客纷纷从四面八方向拉萨车站涌来,一时间,拉萨车站人声鼎沸。他们给这座高原新城增添了无数生机,同时也为这座高原新城带来了无数希望。

迎着清冷的晨光,晓琳和大夫提着急救箱随穿戴整齐的列车员们走进了拉萨车站,并迈着铿锵的步伐走向了停在曙光中的列车,橘红色的车体在晨光中与他们一样耀眼。

元元身穿崭新的铁路服,手捧一大束鲜红的玫瑰站在车门口,持着自信而沉稳的笑望着向列车走来的晓琳。

元元说:“嫁给我吧,今天我出乘,我要与你一同行走在爱的天路上!”说着,挽着晓琳的手踏上了列车。

这天,三十岁的晓琳终于结束了她一个人的旅程。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