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兆炬
【编者按】本篇是长篇小说《台门》的第二部分。作品选取绍兴族群传统民居——台门为特定环境,以旗杆台门在日寇侵略绍兴前后的兴衰变迁为故事脉络,还原了绍兴抗战期间的血雨腥风,具有沉郁激荡的历史感。小说叙述语言深具绍兴本土气息,倍显地域特性。本刊选载部分,以飨读者。
第六章
绍兴小街小巷两边,台门住宅鳞次栉比。相隔台门的是一条条狭长幽深的弄堂,诸如绸缎弄、草帽弄、柴场弄、石灰弄、豆腐弄、香烛弄之类具有商品专营性质的弄名多得数不清。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商品需要的更新换代,这些弄名多名不符实了,草帽弄买得到草帽?不一定!柴场弄有柴买?也不一定!但有一样是肯定的,只要天晴,半上午的条条弄堂里一定有卖带的海边沙地女人了。她们是半夜搭村里进城来的换料(粪)船来的。“卖带嗬——,卖带嗬——,”在一条条弄堂喊过,声音的疲惫和含混,听去像在喊“卖爹嗬——,卖爹嗬——。”一些不正经的男子,会把卖带女招到弄堂角落,借“给我量一量腰身,我要买根裤带”的托辞,要女人把带伸进他的内衣去量,乘机猫腥。女人窃笑的同时,说一句“你老婆不长这东西啊?”作了半路拦截。接着,剪下男的所需的带子,要价要得有点敲竹杠的味道了。旗杆台门陆根的姐姐陆云花,就是这样的有点小狡猾的海边沙地女人。
半上昼过了些,身穿斜襟大布衫的云花,手臂弯头挎着卖带篮,进了娘家的弄堂门。她三十岁,原先是这旗杆台门里人,自从十八岁嫁到海边以来,多年的艰辛生活,令她做姑娘时的瓜子脸消失了,成了现在这张被海边烈阳、风沙琢磨成的朱漆桶盘脸;姑娘时挂在胸前的两支俏丽的辫子不见了,它们已被盘在头上,一圈一圈的,盘得像沙僧沙和尚一般——海边人们崇拜的是龙,成婚后的女子个个梳这盘龙髻的。总之,原先漂亮的云花姑娘,已经变成地道的沙地女人了。
云花一进娘家门,与弟弟陆根见面就问:“你姐夫呢?”
云花所说的“姐夫”,就是她的后夫王林。王林的老家在半山区的樵坞,离云花夫家所在的镇海殿旁的周沙村有百里之遥。他是到那里给人放牛,后做长工的。一次他患了疟疾,受到寡妇云花的悉心照料。后来,两人就成了家。
“姐夫正和陆林他们在这台门的祠堂里开会,可能在商讨绍兴抗日救国的事。”陆根说。
“与陆林在一起?”云花听后气不打一处来了,说:“你会不会搞错?王林要是真与陆林坐在一起了,王家祖宗大人的牌位倒掉了!发神经病了!——以前陆林到处贴告示,悬赏捉拿他的事,他忘了?我找他去!我找他去!叫他神智清清,叫他神智清清。”
旗杆台门祠堂里的会议就要结束。这绍兴国共两党联合抗日会议原想在渔花桥河沿的国民党绍兴县党部开的,陆林征求耽搁在陆根家的王林意见时,王林说:“我不进国民党党部。就在这旗杆台门的祠堂里开吧。”
会议结束,人员散尽后,陆林、王林仍坐在一起,进行沟通。
这对同母异父兄弟,弟陆林是国民党员,哥王林是共产党员。一个显得机灵,一个显得持重。陆林长相真像他生父陆星,个子矮小,脸孔瘦削得全是骨,眉骨、颧骨、颊骨、腮骨,块块凸着。衣着洁净,挂在左胸上的一颗国民党党徽簇新得耀人眼目。王林的长相像母亲谢阿水,身材高大,长手长脚,紫糖脸虽长得一般,但有楞起角的人中流露着坚毅与沉着。山农穿着,常豁着陈旧的外衣,腰间系一块叫“大手巾”的长条白布。
这对同母异父兄弟,抗日战争前,因阶级斗争的激烈,不但使他们失去了相互攀亲的兴趣,还令他们兄弟反目,同室操戈。绍兴县共产党负责人王林受过陆林为首的国民党绍兴县党部的悬赏捉拿。
“哥,我们兄弟之间得放弃前嫌,按照会议决议,精诚团结,联合抗日呢!”陆林说。
“知道知道。”王林说,“以前,我们兄弟各为其党,为阶级而斗;现在面临外敌入侵,阶级斗争应让位给民族斗争的,我怎么会纠缠前嫌,影响抗日呢?”
王林小时候在六爹杏桂的帮助下,上过几年小学,后经党组织多年的培养,又自学不息,有了文化水平。从他今天有文气、有理论的话语看,共产党绍兴县负责人的职务,他可以胜任的。
云花到了。
她对着坐在祠堂的两兄弟,“嗨嗨”、“嗨嗨”地冷笑了起来。然后,她将左手朝腰一叉,右手一横,拉开了绍兴女人壶瓶骂的架势,指着陆林道:
“真是矮子肚里计谋多了——陆林矮子!你真精明!以前嘛,你把地主、资本家当亲娘,没了兄弟的情面,捉拿对头人——共产党的王林。现在嘛,日佬打进来了,老百姓都说不应该打共产党,要打日本佬,就假惺惺地与王林拉起了兄弟关系,说什么要与王林他们一起抗日,只想把王林他们推到前台,自己躲到角落去!你这个弟弟当得好啊,一回回打牌定计,欺负哥哥——你到底还是不是王林的同胞兄弟,我问你?”
陆林嗫嚅着。
云花又讽刺挖苦道:
“是啊,怨谁呢,只怨我家的王林是唐僧,谁都想咬他一口。咬他一口,就发财;咬他一口,就升官。有些人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考究的衣着,七角八角的党徽,还不是咬我家王林咬出来的;部长的官职,开锣喝道的威风,还不是咬我家王林咬出来的!”
云花说到这里,见陆林脸孔红得发紫,就将王林一拉,道:“呆子,呆不出山的呆子!我们回去!我们不上这矮子的当!”
回到娘家门,云花拎起藏在角落的卖带篮,气呼呼地上楼去了。
堂屋里姐夫郎舅俩说着些闲话。
过了一会儿,云花站在楼上的楼梯口,向下说:
“弟,叫你姐夫上来,我有话对他讲。”
陆根应道:“我吃了早中饭,就要跟师傅放纸去。你们的中饭自己弄,米在破老酒罈里。”陆根说着,见姐夫上了楼梯,就将家门一带,出门办事去了。
王林上楼,见藏有抗日募捐款的抽屉被动过了,一拉,见钞票少了,就蹙足了眉头。
“怎么了,你?怨我找你来啦?”坐在床头的云花说后,就搭搭她的旁座。
王林坐到了她边上,答非所问地道:
“海兴怎样了?你要关照海兴呢,叫他好好上学。”
“哎——,”女人叹一声,道:“我最喜欢你们继父、继子俩要好了。分别三个月,见面不问其他,只问海兴。我没选错你当他的后爹,真的真的。海兴虽说不是你亲生的,但你们之间比亲父子还要亲。我知足了知足了。”女人感恩得亲热起来,头皮靠向了男的肩膀。
但男的扭过了身。
女人的头皮落了个空,横了他一眼。
男人坐远了点,接着她刚才的话题道:
“怎么能忘掉海兴?他是我的救星,还是我们的大媒人呢!”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住在祠堂里的周家长工王林发起了绍兴人所谓的“四日两头”。“四日两头”即疟疾。这病发作起来,发寒发热。发寒,深入骨髓的冷弄得病人牙齿笃笃发抖;过后不久,就发烧,全身滚烫,唇起燎泡。患者四天两头发寒发热,所以被绍兴人称为“四日两头”,农村缺医少药,要是惹上这病,患者至少要被寒热折磨一个月,不死也要脱层皮。
寡妇云花的六岁儿子海兴,与住在隔壁祠堂的王林是对忘年交,两人要好得很。一天,海兴到祠堂玩,见王林打着摆子,就回家告诉:“娘、娘,王伯睡在台角落里,喏,这样,全身笃笃打着抖;喏,这样,全身笃笃打着抖。”边说边学着王伯打摆的样子。
母亲听后道:“他在发‘四日两头。你不能再去了——这病要传染的。”
但海兴难忘王伯平时对自己的好,捉田鼠、蚱蜢,送他玩;有点好吃的,他总是邀请他:“海兴,今天在我这里吃饭,我有好吃的。”海兴就不顾娘的嘱咐,上祠堂,给病中的王林递茶送水的,作些必要的服侍。
寡妇水生嫂早就知道王林对自己儿子海兴的好了,但因为看不懂王林这个人,不愿接近他。他虽只是个长工,但费灯熬油地看书要看到半夜:有时她晚上第二觉醒转来了,隔壁的祠堂还亮着灯。他虽只是个长工,把村里的穷小伙子团在自己身边不说,还来客特别多,一月两月的来一班,有男有女,切切磋磋地在一起,不知在议论什么。有一次,水生嫂亲眼看到,王林捕着一个女客人的耳朵,在说悄悄话!水生嫂皱紧了眉头: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样子嗬!不过,水生嫂对王林总体印象还是不错的:王林见到她,总是恭敬叫声“水生嫂”,接着就叮咛:“你家海兴不错呢,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要给他读书呢。”送来的目光很纯真,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讨好寡妇、钓雌头的成分。
沙地农民的房子多为草棚,屋顶披草,墙壁是里外两扇的麻杆夹就的。不正经的男人拨开麻杆偷看在草棚里女人洗澡的事,时有发生。但寡妇的水生嫂倒从来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王林对自己有这种龌龊的行为。然而尽管王林正派,但水生嫂就是不想与这个看不懂的“西洋镜”有任何瓜葛,甚至他来借水桶也吱吱唔唔地应承不下来,看到他生气得扭头就走,也一点不遗憾!女人啊,对看不准的男人总保持着高度警惕,唯恐稍有不慎,吃亏。
及至儿子海兴跑到正在河边洗衣的她的面前,晃着手中的一只白壳碗,报告:
“娘,娘,隔壁的王伯发着高烧,要我舀碗河水让他解渴呢。”
“哟哟哟,发‘四日两头的病人怎么可以喝河水呢。”
女人急了,觉得这是生命攸关的事,赶忙丢掉洗衣的工作,携着儿子,上祠堂给王林送茶水去了。
王林大半个月的摆子打下来,面目全非了,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不说,还全身蜡黄,倒掉了眼仓骨头,眼珠像蟹眼般地耷拉在眶外了。嘴唇上的燎泡,留着忍熬病痛时留下的牙印。怜悯升起在女人的心头,她就一匙一匙地给他喂起了茶水。
晚饭时,女人又把熬好的稠稠的红米粥送了过来。以后的饭食,都是女人替他准备的。
每日三餐时,男的向女人露着干枯的笑容。后来,这充满谢意的笑容由干枯变成鲜活——王林的病越来越痊愈,两人的话多了起来。女人就谈起了对他的疑惑。经王林解说,女人才知道王林参加了共产党,隔一月两月来的客人全是在外地的党支部成员。晚上熬灯费油地读的,是上级的文件。女人还知道了:共产党是工人、农民的政党,它要走的是共同富裕的道路;国民党只保护地主、富农、资本家利益,不管穷苦老百姓。女人听后心花开了,笑嘻嘻地说:“我原先以为你们是男女不分的乌合之众,原来你们是救苦救难的韦驮菩萨啊。”再来时,女人拎来了家里的水桶,“咚”地一放,道:“给你用。”漆黑的脸蛋上,细碎的小白牙咬红唇一点点,微笑着朝王林看。
王林的病好了,但把病传染给了她,水生嫂发起“四日两头”来了。一报还一报,王林放工后,不时地过去,服侍照顾她。
一次,水生嫂高烧后,疲软地躺在床上,衣衫、裤子汗湿得像刚从水里捞起一般。傍晚放工的王林过来,见状,难过得自责起来:
“水生嫂,我害你了,我害你了!”
见他难过得转身抹泪,女人被男的厚道感动了,嘶哑地说:
“你帮我把放在橱里的内衣内裤拿过来,我要替换一下。”
女人接过他递给的衣裤,注视着他问:
“还在怨我以前不借你水桶的事?”
男人摇摇头。
女人“哎”地叹一声,说:“我要换衣裤了,帮我把帐门放下。”
女人在帐内换衣裤后,拨开帐子,见男的不在,笑了一下,想,这老光棍真规矩,人真不错。无力地喊道:“王哥,王哥。”
避坐天井的男人,隐约听到女人的喊声,又进房间来了,问:“水生嫂,水生嫂,你在喊我?”
女人说:“帮我把帐门撩起来——以后你不要叫我‘水生嫂了。”
“那叫你什么呢?”
“我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陆云花。”女人说后拍拍床沿,叫他坐下,向他介绍起了自己的身世。
二十年前,倒插门的她爹陆立,一等到老婆叶儿与前夫生的儿子小宝成家后,就带着老婆和女儿——云花,从宁山搬回旗杆台门住了。云花十八岁时,爹娘过世,只给她剩下一个八岁的弟弟陆根。好在爹娘在世时,结织了海边周沙村的瓜农癞子财发——一到夏天,癞子财发就带着儿子水生,摇着瓜船到城里卖瓜了,经常耽搁在陆立家。后来,财发见云花姐弟爹娘过世,生活无着,就邀这姐弟俩到自家生活。云花见周家为人厚道,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水生也从小认识的,就嫁给了他。不料,儿子海兴三岁时,水生生了一场伤寒症,病情刚转头,吃了一碗冷饭,丧了大命。
见躺着的女人说得眼泪纵横的,王林立起身来拿过毛巾,踌躇着要替她擦眼泪。女人见王林的手哆哆嗦嗦的,一笑,推他手一下,道:“我不要你擦。”
男人尴尬地立着,房里寂寂无声。
过了一会,男的把毛巾朝女人手上送,想不到女人又把他送过去的毛巾推开了。
“怎么了,生我气——是我不规矩了?那我以后不来你这里了,只好去捉只河鳖来送你,给你病后滋补滋补,还还情。”
男人说着转了身,要走。
女人拉了他一下,问:
“河鳖你捉得到?”
“捉一世,也要捉到他,还你的情。”
男的说着转身要走。女人又拉了拉他的衣角。
男人回过身来,只见女人一脸的血红。
“怎么啦,你?”男人问。
女人搭了一下床沿,见他坐下了,嗫嚅着,想说而说不出口的样子,最后扭过头去,轻轻地,只有他才能听到地说:
“要么你以后叫我‘阿花,我才叫你擦泪。”
绍兴人叫自己的老婆都带有一个“阿”字,什么“阿珍”、“阿英”、“阿琴”的。男人听后,裂嘴一笑,不相信地说:
“我能叫你阿花?”
“喜欢叫吗?”女人问。
男的用力地点点头。
但女人仍旧不放心,唯恐他不理解自己的心意,扭转头去,又含糊地问了一句:
“叫我‘阿花叫多少时候呢?”
“叫一世!”男的斩钉截铁地说。
女人笑了,接受起男的替她擦泪,仰给他左脸,又仰给他右脸。
擦泪后,女人关照道:
“你今晚就与海兴睡一床吧,以后也别回祠堂睡,那里蚊子多。我病好后,我俩就拜堂成亲。你辞掉长工,来种家里的几亩田地。——你烧夜饭去吧。油墩甏里有些咸肉、腌鸭蛋,蒸些吃吃,你病情刚转头,要吃得好点。再说,你就要做新郎官的。给我蒸碗咸菜汤,放些盐——我嘴巴只是个淡。灶窝里的塘柴不要烧掉,烧麻杆。塘柴,我俩办喜酒时要烧的。”
王林听后,抹泪道:
“阿花,你真好。这样吧,你刚出过大汗,全身汗迹斑斑的,我先烧一锅水来,你洗洗汗身子。”
女人摇摇头,道:
“不要。——我自己洗,没力气。叫你帮洗,不合规矩。虽然我们要好了,但还没有三媒六证,没有拜堂成亲,怎么可以叫你帮我洗澡呢。阿林,我们要规规矩矩。我虽想再嫁,但不是骨头发轻,实在是因为你规矩、厚道,才喜欢上你的。我们以后尽管睡一屋了,但拜堂前不准你碰我,否则,我会不认你的——记住了吗?”
男的点点头,道:
“阿花,你这样讲究,拜堂前我就在祠堂睡吧,否则,会拆你牌子的。”
女人格地一笑,道:“呆子!‘规矩不是做给人看的,为的是自己问心无愧。问心无愧了,做人的腰板就挺直了,就理直气壮了,就能顶天立地了。”
男的搔起了头皮,觉得她说的话真不错,是以前自己闻所未闻的,就关心地说:
“阿花,今天你讲了那么多话,吃力了,好好躺着。——我烧饭去了。”
女人道:
“今天我自做媒人自敲锣,婚事成功了,高兴。唉,我真恨不得病马上就好,与你拜堂成亲,我俩恩恩爱爱地过。”
然而,两人的新婚月子一过完,云花立即发现自己拣错了人。后夫王林干活没有心思,吊儿郎当的。今日说有事要到萧山去一趟,明天说要到城里去会一个人。无事了,总该在田地里好好干活了吧,不料,只干了一息息工夫,又坐在地头,边寻思着边抽起烟来,一盅接一盅的。女人打量着从老公鼻孔里冒出来的散在庄稼缝里的懒洋洋的烟雾,和他嘴边的那颗总不肯息灭的烟火,埋怨地想:唉,像灸痔疮似地灸不完地灸啦。大懒,无疑是个大懒!得敲打敲打他了。
云花对后夫的敲打奏了效。此后,王林只要不出门办事,干活起劲了。毕竟是长工出身,又牛高马大,有的是力气,样样农活拿得起手不说,还特别会种田——村里七八个插秧能手落两亩头插秧,总是他插得最快、最好。渐渐地,云花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常拿自认为的“好脸”——漆黑的脸蛋上,细碎的小白牙咬红唇一点点,微笑着——给老公看。
夏天的一个午后,云花在房里向王林玩笑说:
“老公,你真会种田。”
“指我会种两亩头的那块?”
“还有……”
“‘还有指哪块?”
“自己去想。”
在老婆格格的笑声中,会过味来的老公突然地伸出一手去抓她。早有防备的老婆逃走了。
老公头戴笠帽,肩背锄头,出门干活前,关照在堂屋钩带的老婆道:
“下午太阳毒,不准你再到田头来,晒得你像焐熟干菜一条,我心疼。——下午在家杀只鸡给海兴吃,他疰夏,瘦得皮包骨了,弄只‘独杀鸡给他滋补滋补。”
女人听后叹道:
“你待海兴嘛赛过自己亲生的,我教海兴喊你‘亲爹呢,你总应不下来,说这不合规矩,只能叫继爹。规矩这么重要吗?天地良心是第一位的,规矩倒其次。”
王林搔起了头皮,女人这话又是他前所未闻的:天地良心是第一位的,规矩倒其次。
然而,好景不长。
一天,夫妻俩在田里劳作时,有个漂漂亮亮的姑娘找到他们所在的田头来了!
这姑娘,云花认识的,是她娘家隔壁台门金宝财主的大女儿金大小姐——金一汤。
云花看不懂了,金一汤把丈夫招去后,像蚂蚁碰嘴似地碰了王林一下,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云花对回到身边的丈夫怀疑地问:
“金小姐也是共产党?”
丈夫点了点头。
“共产个屁!你骗人骗鬼地骗起我来了!金家是绍兴的首富,上等良田就有300亩,她会拿自家的田地去共产,杀了我的头我也不相信!”
丈夫没有理睬老婆大发醋意,只是说:
“我要走了,金小姐是舍命来告诉我的:国民党绍兴县党部就要来抓我。”
王林说后,就三脚两步地追金小姐去了,脚梗上的泥也不洗。
半信半疑的云花,望着急急离去的丈夫的背影,抹起了泪。
果真,王林刚走,带着一班警察的陆林进了村,在云花家搜,在祠堂搜,还把云花叫到村公所审问了三日三夜,又贴出告示:悬赏一千银元,捉拿共匪头目王林!
被释放后的云花,对陆林切齿痛恨。——陆林审问她时,根本不把与王林的同母异父关系放在眼里,也根本不顾自己这个台门老邻舍,对想攀关系的她吼道:
“闭住你的臭嘴!再扯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我割掉你的舌头!党国的利益第一!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怒吼后的陆林,脸孔发青,眉毛流汗,像煞有介事得不认六亲了,也没有六亲了,有的只是他那个党国!
不料,一年多后,王林大摇大摆地回周沙村来了,一进家门,就抱住了正在钩带的云花,道:“老婆老婆,想煞你了,想煞你了!”女人不相信地一把将他推开,道:
“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人——‘西安事变了!”
“西庵的事情发生变化了?”女人听不懂地问。
原来,周沙村的西边有座庵,叫西庵,几年前发生过尼姑谋杀和尚的事。
男人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后就向老婆解说起来:因为张学良发动了西安事变,进行兵谏,蒋介石就联合共产党抗日。中国共产党成了联合政党,已经由地下转入了公开活动。
云花满以为丈夫回来,可以重过以前的男耕女织的生活了,不料,丈夫只在家里过了几夜,就到绍兴城去,说什么去搞绍兴国共联合抗日去了。云花站在家门前,看着离去的丈夫的背影,埋怨地想:哼,吃饱喝足,瘾头一过,就走了。
知道丈夫耽搁在城里她娘家,见他离上次有三个月不回家了,放心不下,就上城来卖带夹探望。
今天同坐床沿的夫妻俩,男的少了些亲情。一定是丈夫有相好了——抽屉里的钱那么多。又,我想把头搁到他肩上去,撒娇一下,都不允。女人想到这里,就劈头盖脸地问:
“你与金一汤相好了?”
“哪里哪里。”
“以前一见我就往床上推,猴急得一息息都相差不起的。今天怎么啦,进素贞观修道吃素不开荤啦?”
男人横了她一眼,就扭转头说:
“我不想与你过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女人急了,站起来,叉腿撕手的,摆出了绍兴妇女“剪刀阵”的架式,怒道:
“你不要我了——我是懒惰成性、浪吃浪用,荡光了你王家的万贯家财?还是我不守妇道,有相好,栈雄头,在滥淫?阿林,做人要凭天地良心,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肚里去愣愣:新婚月子里,我拿出了我一个寡妇的所有积蓄,给你买穿买吃;打扮得你这个新郎倌像模像样的不说,不要你劳动不说,身子都是我帮你擦洗的——像待大菩萨的待你,只想你还是童子身,要你当新郎倌的味道好得永世忘不掉!你逃离的一年多里,我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告诉你,我担心你的眼泪起起码码流了满进打出的一汤碗!噢——,我这样扑心扑肝地待你,你倒好,不要我了?为什么?啊?为什么?”
男的站了起来,指着抽屉,气吼吼道:
|“这为抗日募捐来的款子,你贪小得敢偷!我们没有生活在一家的基础了——这款项全是城里的居民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一角一分都要用到抗日刀口上去。这钱你敢偷,你还有天地良心?”
在老公的诘问下,女人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道:
“我一见这一抽屉的钱,就来气!以为是富家小姐金一汤给你的。不拿白不拿,一气之下我就拿了钱,早知是你们为抗日募捐来的款,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拿。”
女人边揩着眼泪,边拎过卖带篮,把藏在带下的一叠钞票啪地丢进了抽屉。
男的笑了,说一句“这还差不多。”就落楼去。
上来时,男人掇了一盆水,放下后,就绞起了毛巾,给女人洗起了泪脸。
女人接受着男的殷勤的同时,问:
“阿林,我眼泡上有了疤,是不是不好看了?”
“好看好看,我看起来我家花花比以前更好看啦。”
女人眼泡上的疤痕,是男的逃离后惹上的。她白天干农活,晚上钩带,夜夜要钩到后半夜,瞌睡得钩针戳到眼皮上去了!
“有了吊眼疤,还比前好看啦?说慌!”
“我说谎吗?”
随着毛巾丢向脸盆的“卟咚”一声,“砰”的一记。
房里寂寂无声。只有窗帘在海风的吹动下,“忽笃”、“忽笃”很有节奏地响着。后,息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窗帘又“忽笃”、“忽笃”很有节奏地地响了起来。
女人起床后,从裤腰袋里挖出了一包钞票,全是角钞、分钞,没有整元的,递给了还在床上的老公,关照道:
“把这钱交给陆根。他内行些,叫他买只鸡冠鳖来,清蒸给你吃。——我今朝来,是有准备的,知道你兴头足,就带上了这半年的卖带钱。不给你滋补一下,我放心不下,回到家里也会无心干活,会天天担心你的身子骨,——只有你不在意我,我是把你当作心肝宝贝的。”
女人说到这里抽泣起来。
男的赶忙起床,进行安慰。
女人双手箍着老公的脖子,捕着他的耳朵,抽抽嗒嗒地说出了最要紧的话。
男的听后,把女人给的钱往她手里塞,道:“花花,你收着这包钞票。要是我王林不顾夫妻感情,去与金一汤相好,你就拿它打断我这没天良的东西!”
第七章
林家嫂子皮美琳恢复了原有的人脉,出门时,又能受到众人对她的亲热——招呼她“林家嫂子”后,就向她道起了家长里短,莫逆有加。然而,前几天,他们远不是这样待她的呢!见她来了,像回避瘟疫一般地侧视而过。其中原因,林家嫂子检查起来,是自己太犯混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了倒拔抗日捐款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她家的药店掌柜蔺敦俊以三藐堂名义,向绍兴抗救会捐了四百元的款子。她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了。平时,这位蔺掌柜大权独揽,不把她这位店王太太放在眼里,她早对他有气了,今天就借口说他应景应得这么阔绰,有意在弄穷她“孤儿寡母”,硬要他追回捐款,结果惹了众怒。
一天早上,她到油条摊买油条,遭到了摊主赵本水的拒绝,只见他态度和好地劝她到别的摊位买。皮美琳弄不懂了,说:“你这马屁精,有生意不做,发呆了?”赵本水道:“我见人说好话,确是马屁精,但我今天对你不说好话了,怕你‘倒拔蛇回来的抗日款弄脏了我的手.”皮美琳辩论起来,赵本水不理睬,只是管自吆喝:
股股油条抱得紧,
抱得紧,抱得紧,
救国就是要同心,
抗日就要除私心。
在本水接下去——“喂,油条油条,吃了我赵本水的油条,就有奔头——抗日都会有信心,救国热情会倍增”——吹嘘声中,皮美琳转向了牛皮有木的豆浆摊,说:“牛皮师傅,豆浆来三碗。”不料,有木听后,一点不激动,还捕住她耳朵道:“林家嫂子,谅解谅解,要是我现在卖你豆浆,过一息息,同行就会过来掀掉我摊子的。我真怕惹火烧身。”皮美琳一气就走,没走几步,就抹起了眼泪,想:这些小商小贩也欺负起我孤儿寡母来了!然而转折一想,还不是自己倒拔抗日捐款惹的祸!
清醒过来的她,当日上午到了抗救会,不仅把“倒拔”出来的四百元捐款如数交上,还加捐了四百元,感动得抗救会领导陆林把表扬她的海报,贴得满城都是。这样一来,人们不仅放弃了对她的前嫌,还为以前对她的不屑一顾的态度进行了纠正补偏。
就是在今天早上,她上街买菜,手臂弯头撬着的菜篮子里突然有了两根油条,她回头一看,见刚回到摊位的马屁本水在扭头窃笑,知道是他所为,道:
“你这个马屁精还挺聪明,为前天无理待我,补情来了?”
“小意思小意思,就是这小意思。望你以后多多光顾本摊,多多光顾本摊。”
本水的话音刚落,那边的牛皮有木在向她招呼了:“林家嫂子,林家嫂子,过来过来,我有句话关照你。”见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她过去了,只听有木对她十分遗憾地说:“林家嫂子,我们这对老冤家就要做到头了。”“为啥?”“我明天不来卖豆浆了,要进下方桥石佛寺修佛去。”“为啥?”“哎——”有木装腔作势地叹一声,皱眉闭眼道,“千怨万怨,只能怨自己不规矩”。“在偷?……在盗?……在嬉女人?”皮美琳连续地问,但有木都摇摇头。“那为什么?”女人弄不懂了。“说出来也真羞。”“对街坊邻舍道及道及有什么羞的。再说,你不把真相说出来,我们街坊邻舍怎么帮你。还有,你脸皮厚得可开坦克了,你还会怕羞?”见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林家嫂子不耐烦了,道:“你不说我就走了,你不说我就走了。”有木倾身过去,想嘴巴捕住她的耳朵说,女人避开了。牛皮有木见状,道:“这话只能悄悄跟你说的。既然你不愿悄悄的,那我就这样说了呢。”一等女人点头,有木就抬高声量道:“各位街坊、各位同行,昨晚观世音菩萨托梦给我,说林家嫂子守寡十年,一尘不染;又说她天良湛湛,关注国难,积极抗日,大笔捐款,天街给她在立‘鉴湖英女的牌坊。但左立立不稳、右立立不牢,查将起来,原因在我牛皮有木身上,说我去年春头,趁林家嫂子来我摊头买豆浆时,偷偷闻了她后脖颈上的一根汗毛。为赶走我留在她那根汗毛上的臭气,观世音菩萨要罚我到下方桥石佛寺修一世的佛。”
在人们的大笑声中,林家嫂子气得脸孔飞红,跑过去要撕有木的嘴。有木逃,林家嫂子追,众人起哄。
哎——,人们对自己的热情、称赞终于回来了。走在回家路上的林家嫂子高兴得很。想不到,傍晚时分,又给她添了一喜。
傍晚,台门被敲响,开门一看,是自家药店掌柜蔺敦俊。皮美琳为倒拔抗日捐款的事,与他吵过一架的,今天一见,就盛气凌人道:“打上门来了,真有你的——同我评理来了?”
“哪里哪里,少奶奶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来向你报喜的。”蔺敦俊笑嘻嘻地说:“店王太太英明,还捐、多捐了抗日款。原来门可罗雀的三藐堂顾客盈门了,照这样下去,店堂两个月的进项缺失,不消几天工夫,能补上的。——你忙你忙,我急着要向你公爹报喜去。”
真应一句古话了,人心是杆秤,人心不可欺。今晚睡在床上的皮美琳,深夜静思,鞭辟入里,认为人们心头的那杆秤,就是做人的天地良心。人心不可欺,指的是天良不可侮。天良不失,是做人的基础!而抗日的天良组成了当下时代的思想潮流,对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天良发现的她,决计要做一分一合的两件事了。
所谓“分”事,指的是斩除她与小泽之间的任何瓜葛。
说实话,林家嫂子以前是规规矩矩的,诚如她自己称道的,守寡十年来,不曾放一只雄苍蝇进过家门。但“往后白头顶、往后起皱纹”只有衰老,没有幸福的守寡生涯,令——“寡妇难过三十九”——更年期症状提前来到她身上。她心情烦躁,莫衷一是;动辄骂人,乱发脾气,弄得想再婚了,还选错了对象。理智回来了的今天,想起来,真有点后怕呢。
事情是这样的:
几个月前,她患了阑尾炎,开刀摘除手术是复康医院的小泽医师做的。小泽不仅刀技高超,手术做得很是成功,还对她态度和蔼,十分友善,经常关照护士:皮女士心灵之美可谓绍兴第一,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对她的护理可不能有一丁点闪失呢。
其实,他俩在此前虽未见过面,但互有好感的。
在绍兴复康医院工作的小泽,是多年前与他的义兄山野从日本来绍兴的。来绍不久,获悉皮美琳向水国光以恩报怨的美德,就感动不已,写了一首赞美诗,发表在《绍兴报》,题为《美琳美德》,诗道:
怨怨相报牛毛多,
以恩报怨麟角少。
若要绍兴真绍兴,
美琳美德成话柄。
当时,皮美琳看到这首诗,在街上,报纸是路遇的娘家台门老邻居陆寿送给她的。看后高兴的同时,皮美琳对“若要绍兴真绍兴”一句看不懂。陆寿就书生气十足地解说起来:“琳妹妹啊,你的美德给老邻舍的我们增光不少,增光不少,谢谢你,谢谢你。诗呢,是我新交的朋友吴丰登之朋友小泽写的。他是复康医院的主刀医师,与你年龄相仿的光棍,人虽矮了点,皮色也黑了些,还是日本人,但从善如流,为人不错。再说他医术高明,人称小一刀的,赞的是他手术一点不拖泥带水。”听了陆寿似在给自己说媒拉纤的话,皮美琳脸孔一红,道:“寿哥哥,你真是个百搭,搭来搭去的,谁问你小泽这个人了,我在问小泽说的‘若要绍兴真绍兴这句话的意思。”“喔,你问的是这个啊。”陆寿感叹后,摸摸蒜头鼻,又虚雾腾腾起来,言下之意是:
绍兴原称越州,南宋的逃难朝庭逃到越城,不仅把国都迁到了越都,还为鼓舞士气,激励民心,将越州改名为绍兴,是年改称绍兴元年。“绍”的本意是“接续”,小泽诗的低蕴是:绍兴若要继往开来,保持中国文化渊薮之美称,就要倡导、发扬皮美琳以恩报怨类的美德。
且说几个月前的一个早上,小泽在复康医院手术科诊室刚落座要工作,就有一股好闻的香气扑鼻而来,抬头一望,见门外来了一个女子。她三十来岁年纪,长高身材,雅淡梳妆,在白璧无瑕、清癯精神的长庞脸上,两道蛾眉细弯弯,一对凤眼滴溜溜,颧骨高耸耸,酒窝深镂镂。又,娇声儿似啭声黄莺,嫩腰儿像弄风绿柳。特别是她欲前不前的娇羞,更令小泽深心赞叹:嫦娥、嫦娥,她漂亮得与嫦娥相比,只少腰间两根飘带了。真是:
邂逅相遇即倾心,
娇羞酿得十分春。
不道嫦娥是光棍,
原因种种在国情。
这嫦娥就是前来就医的皮美琳。
小泽喜出望外的同时,肃然起敬了,向她叩头、叩头,再叩头。后,道:
“美琳女士,我已经把你的以恩报怨的美德介绍给我的祖国日本了。在当下的日本,太需要这类美德了。你的美德无疑是医治当下日本的一帖良药,谢谢你,谢谢你。”
小泽说后,就伸出双手,但毕竟是老光棍,想握她又不敢握她的拘谨样子,弄得皮美琳不好意思得红起了脸孔。
后来,小泽主刀,给皮美琳做了阑尾炎的割除手术。
从复康医院住院部出来,皮美琳改变了对日本人的印象:日本佬并非个个都是坏的,小泽就是好人。
出院后的第三天,小泽就来她家,是来了解她手术后的康复情况的。小泽态度落落大方,举止适宜得当,没有一个三十岁的老光棍在女人面前常有的想占便宜的小家子相。皮美琳对他的印象越发好了。以后,男女俩有过多次交往,男来女往的,都是为女的手术后的康复。
及至几日前的一天晚上,小泽来家,检查后,告诉她彻低康复了,就红着脸孔婉转道:
“皮女士,你的病呢,康复了;我呢,却生起了心病。我想请教一下你公爹林震老先生,请你向她转达:现在呢,日本正在侵华,弄得中国人对日本人不屑一顾。我这个日本人呢,恰恰在这个时候,不适时宜地想去追求一位心灵美、外表美,在我眼里十全十美的绍兴守寡女子。我的追求会成功吗?”
女人听后,脸孔红了,湿润的眼睛盯着别处,哆嗦着嘴唇道:
“有那么好吗?你说的那个女子。小泽先生,你看错眼了。在我眼里,她只是个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负担挺重的半老寡妇呢。”
不料,小泽听后,兴奋异常,一下子站了起来,拍手道:
“喔,我要追求的对象被你猜中了。这说明什么,你说这说明什么?你的能猜中我的心事,说明我的你的是心心相印的。”
女人听后一笑,说了“看你高兴样”后,羞涩地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起他来了:长得还可,个子虽矮了些,但肌肉发达,四肢强健;为人不错,热忱大方,一脸阳光,无小家子相;平时还能彰显美德,从善如流。可惜长着唇髭,真叫人讨厌。唉,日本人的人中怎么会长成这样呢,细嘛老老细,深嘛老老深,害得这位彬彬有礼的医生为避剃胡的麻烦,也蓄起惹人讨厌的唇髭来了。
这时,小泽被她放在桌上的手深深地吸引着:葱管细嫩的手指,滋润如玉的手背,手指、手背恰到好处得像按黄金分割定律打造出来的,一定是按黄金分割定律打造出来的,否则,绝对不可能这样恰如其分!世界第一美手,世界第一美手。他激动得想去握它了。
女的赶忙站起身,对靠拢来想亲近她的小泽说:“喔,小泽医师,你要走了吗?那好,那好,你走吧,你走吧。”挣脱出来的手提起了放在桌上的药箱带,往他肩上挂,脸面红颜欲滴,气喘嘘嘘。
女人的一脸娇羞,一身好闻的香气,撩拨得男的激动了。唉,到底是三十岁的健康男子,在心爱的女子面前要堵住激动力的爆发是困难的。他突然跪了下去,一下子捧住了她的双腿,全身有节奏地颤抖起来。见状,过来人的皮美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不好禁他的,说声“喔,真有你的!”怜悯得纵容起他,抚摸着他只管往自己腿肢窝钻的头皮,姣声姣气地说:“喔,你太孟浪了,你太孟浪了”。同情得脸上挂下了两行热泪,“笃”一滴,“笃”一滴,情深义长地滴到了他长有一个小疖子的后脖窝上。男的清晰地感觉到。
事后,男的作“我的失态了,我的无礼了”检讨时,想给她擦泪。“你别得寸进尺了”。女人说后,一下子转过身去,作了拒绝。但她又为这有伤他自尊性的话难过起来,抽抽嗒嗒地解说道:“小泽,谁要叫你是日本人呢。你要招的那个对象的心思我知道,她还吃不准,还要请教她公爹呢。”
如火如荼的抗日国情严重地影响着人们的亲情,皮美琳对小泽的印象虽不错,但亲事遭到了她公爹林震的竭力反对。
在皮美琳向他征求意见时,公爹道:
“媳妇大娘啊,公爹我支持你再醮,只要与你合得来的,都可以。但招日本人不可以。你要是真招了个日本佬,我林家就完蛋了:现在的绍兴人,抵制日货厉害到一旦发现谁家进了日货,就会把那家弄得倾家荡产的程度,别说招日佬为婿了。我家真招了小泽,三藐堂就可以关门了,——谁还会光顾三藐堂?离了三藐堂,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再说,真到那时,即使人家不上门破坏,就是绍兴人骂我们的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一家老小全淹死。少吃咸鱼少口干,媳妇大娘,快去回绝小泽,叫他别空思枉想了。当下的中国女人会跟日本佬?他是在怎么想想的?”
当时听了公爹的一番话,老实说,皮美琳不以为然,以为公爹说的是空穴来风。但有了街坊们两个月来对自己如同冰炭的冷热态度反比,感到公爹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了。“回绝他,彻底回绝他!”今夜躺在床上的皮美琳已下定决心,要向小泽打“八刀”了。
所谓“合”事,天良发现了的她要合成鳏寡孤独的公爹与母亲的老年婚事了。而这对老鸳鸯原本是她恨棒打散的呢。
唉,怎么说说这林家与皮家之间几十年来的爱情瓜葛呢,噢,对了对了,相反相成,只有“相反相成”才说得清、道得明这林皮两家的爱情瓜葛。
且说几十年前,皮家的大儿子皮南山与林家的少奶奶陆水东窗事发,两人不到半年工夫,被社会舆论压垮,都抑郁而死。皮南山的老婆秦潇潇只好带着襁褓中的女儿皮美琳守起了寡,陆水的老公林震倒还好,有二奶小雅的安慰。
可惜林震好景不长,不久,小雅重病而亡。林震在两年里,家中死了三人:少奶奶、母亲、二奶奶,弄得儿女林丁、林津垂头丧气得像瘟鸡的一对不说,家道也在给亲人们延医问药、求神拜佛、发送丧事中渐渐败落。好在两年来频繁地给亲人们延医问药,使林震对药业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产生了兴趣,又由兴趣走向了爱好。总之,这位随着英国经济走向了斜阳草影、要改行了的英国代办先生想从事药业了。再说,他家有祖传的二十种制药的秘方,底气足着呢。。
林震把原宅高大洋气的林公馆卖掉,买了一个小台门安家,用多出来的资金开出了三藐堂药店。
药店生意不错,十几年下来,林家终于恢复了元气。
进入顺境了的鳏夫林震就有闲情逸致对女人开玩笑了。
有一天,在河埠头。一个塌鼻梁的三十多岁的风流女人拿过提盒篮,边看着篮里一屉一屉的东西,边对篮主人道:“堂表哥,你的东西我喜欢看,我都要看。”不一会,女人走了。有一个男士跟了上去,喊道:“哎哎哎,尊敬的女士,尊敬的女士,留步、留步。”胖大的塌鼻梁女人回转身,双手拢着头上的盘龙髻,笑问:“做啥?”男的走过去,在她的耳跟窝起手掌,一本正经地悄声道:
“你刚才说的话有毛病——堂表哥的东西,不是喜欢看都能看的,有的可以看,有的不能看的,懂吗?至少有一样东西不能看!”
女子一会意,就点着他的鼻子,耀着鲨鱼般崭齐、细长、雪白的牙齿,笑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这对玩笑着的男女就是都被各自的配偶伤害了的林震、秦潇潇。
在以后的日子里,年龄相仿的他们相互有了吸引:林震的儒雅风度,白皙皮肤,颇获寡妇秦潇潇的好感;秦潇潇的高个胖体、一身风流,引得鳏夫的林震浮想连翩。
一天,秦潇潇进了三藐堂药店,是来退药的,说她买了三藐堂的四支挺鼻膏,搽了一支,塌鼻梁挺不起来不说,鼻头像山里果子的红了,还发痒,剩下的三支不搽了,退掉。
这日,店里的两个伙计到安徽亳洲进灵芝去了,只有店王林震一人在。
通过林震吞吞吐吐、欲说难言的话语,女人了解到她搽的是代用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林震喜欢看她的塌鼻梁,说她的塌鼻梁女人气味很足,呈现着本分、厚道与爱心,挺高就可惜了。秦潇潇想,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还有喜欢看我塌鼻梁的人!当林震把四支膏钱退给她时,女的道:
“我不退膏了。我要真膏。要你店王一支支地送到我家陈宅来,当罚。”
女的说后假装生气地向他一个白眼,憋不住笑了,给了他一个笑影,转身就走。
男的向后捋起了头发,捋着,捋着,捋出了嘿儿嘿儿的笑声。
男的第二次上陈宅送膏时,这对鳏寡男女的爱情已经成熟。女的向男人坦言起来,意思和表情为:
林先生啊,你上次送来的膏盒,我伸伸缩缩地真不敢拆,怕你送来的真是真膏,要真那样,那你喜欢看我塌鼻梁的话是假的了。这点我是很看重的,因为你林先生或许是这世界上爱看我塌鼻梁的唯一的男子(缩着鼻子,扭头哭了。被因自己的塌鼻梁而赢不了丈夫欢心的回忆弄得哭了好久,直到男的递去手帕,才扭过头来)。及至拆开一看,见装着的是个纸包,我心里像拾了根金条似的高兴,我嘿嘿地笑了,因为我终于也有金条了啊(破涕一笑,马上为自己“金条”的比拟脸红了,向他一个斜眼,看他有没有领会自己这庸俗的比喻,见他笑了,又说道起来)。等到发现纸包裹着的是金耳环、银手镯,我不悦了。林先生啊,男女交往,直至相好,只凭男欢女爱,两情相悦。一惹铜臭气,一与钱财搭界,男女之事就龌龊了,就不上品了,就假情假意得与做生意无异了(嘴巴不屑地“嗒”一声,像尝到了恶味一般,蹙起了眉头)。你说是不是?(深情地望他一眼)等一会走时,你把它们带回去。你不带回去,你就把我看低了,懂了吗你?(深情地望着的同时,为加强语意,在桌下摇了他膝盖一下)你不带回去,就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我一想到就会恶心,还会——?知道了吗你?(在桌下又不经意地摇了他膝盖一下)。
男的向她解说起来,说自己是认真的,要把你当正头娘子娶,第一盒送的是信物,今天来送的是聘礼,以后还要送三礼、四礼。
“秦女士,是不是我太冒昧,太一厢情愿了?”男的摸着太阳穴上的汗水说。
女的听后,红脸的同时,只是舌尖搭在上嘴沿,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哆嗦得情不自禁地提了起来,将显得老气的盘龙髻解开,把两条大辫从头上放了下来。又搭搭脑门,做起时新的流海来了。。
女人以前梳老相的盘龙髻,为的是防止不相干的男子对她有空思枉想;现在她一把辫子梢垂在饱蒸蒸的胸脯上,不但焕发了她三十多岁女人的旺春,增色不少,盖在脑门上的新美的刘海,还大大弥补了鼻梁塌的缺陷呢。
见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玩弄着辫子梢头的手,女人一笑。
在自鸣钟“滴嗒”、“滴嗒”清晰的摆动声中,两人对起了目,对了四五次,对得女的脸孔红得发紫,男的喉结一动一动地咽着口水。
“噢——”,女的像突然记得地站起来,边走边说,“阿震,来来,到我房里来。震震、震,来啊,来啊,我有事要你参谋参谋呢。”
两人进了房,女的本来想说:推倒房里这堵墙,就是品芳里的口子头,这里是推墙开店的好地方。你看我准备在这里开爿小店的打算怎么样?但她刚要开口说话,嘴巴却被男的派上了别的用场。
房里响起了女人的“唔、唔”声。不久,男的“唔、唔”声也起来了。这急急忙忙、断断续续、粗粗细细、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唔”、“唔”、“唔”,真像新主人在开封闭多年、上下都卡实了的老屋门时的卡门声。
可惜可惜真可惜,林皮两家这老一对的亲事被小的一对冲散了。
女儿皮美琳突然回家来,见母亲与未来的公爹在卿卿我我,大为光火,说他们的丧风败俗,破坏了她与林丁之间纯洁而伟大的爱情。
小的一对在谈清说爱了!震惊得老的一对面红耳赤、面面相觑。
最后,在老的一对从今往后相互之间不再有任何瓜葛的保证下,皮美琳才嫁到林家的。
第十一章
老姑娘李红莲租住到旗杆台门四井来了,与应秋菊做起了隔壁邻舍。
五个初小时的老同学,水国光、李红莲、陆有土、应秋菊及金幽兰住到了同一台门,大家当然有过一番惊喜。
李红莲是瞎女李绿荷的妹妹。父亲“小瞎子”深知“女大不中留”的道理,对小女儿的婚事作过不遗余力的奔波,但三十岁了的李红莲就是不愿嫁人。父女俩矛盾深重得水火不容,小吵日日有,大闹三六九。李绿荷回家一趟,见爹瘦了一壳;逢爹一次,见他又小了一轮,及至听了妹妹——“老东西弄得我天天不得安生,天天不得安生,我恨啊,恨得:他死了,我不但不哭一声,还会放爆竹庆祝。”——的绝话,就做起拆冤家的事来了,租上旗杆台四井四太婆家的空房,叫妹妹红莲住了过去。
冤家有孽,李红莲的初中同学水国光也住在那里。当时班上,最漂亮要数成绩倒数第一的呆婆三汤,成绩最好的是水国光。长相还可以的李红莲也不落后,成绩排名全班居二。她总是不甘心,起早落夜,甚至躺在床上了还想着功课,一夜十起地努力,总想追过水国光。但水国光似有神助,总不让她挤上前去,弄得李红莲仇视之余,对他生出了由敬佩到爱恋之情。但水国光的胃口大得很,追求的是大户小姐金三汤,对她睬也不睬。满怀妒嫉的李红莲总想有一天向水国光发泄:“我比成绩倒数第一的呆婆三汤差吗?”
用不到发泄了,水国光相思得发起神经病。李红莲的成绩理所当然地居第一。但这个第一名因缺席了强劲对手的水国光,她拿得一点没味道,遗憾深重得一拿到“第一名”的奖状,就把它撕得个粉碎。老师批评时,她说:“如果国光不生病,第一名是他。我拿不到第一名的,要实事求是嘛。”
李红莲落户旗杆台门,以成衣为业,即人家拿来布料,她裁缝,拿工钿生活。
水国光发呆,是间歇性的。开始时,一个月要发呆一次,假呆、文呆、武呆全上。后来,不知道是出于随着年龄的增长,懂事了呢,还是三藐堂的净思药生了效。总之他脑海中原来清晰的“三汤幻影”渐渐模糊,间歇期长了起来,两个月、三个月发呆一次,也不武呆了。及至李红莲住到同台门,他的呆病早痊愈了。
路过四井,水国光总要招呼一声:“红莲老同学,头颈直一直,不要老低着头,要生颈椎病的。”
正在缝衣的李红莲就抬头道:“你堂堂水家,屋宇千间,良田万顷,富甲一方,当然用不着低头干活。我们小户人家,除了低头干活外,还有什么办法!办法倒有一个,去饿死!”说后便捂着嘴巴、头皮仰后格格地笑,突起的乳峰把衣服的下摆拉了起来,露出了鲜红的裤带头。
“你又取笑我了,你又取笑我了。”水国光说着踱向了她的作场。
渐渐地,这对老同学亲近起来。
一天,国光进屋落座后,道:
“红莲,我唱几句花调给你解解闷,怎么样?”
“好啊。”红莲“笃”地咬断线头,抬起头来一笑道。
“花调”,又称“瞎婆话词”,原是瞎女演唱的。三人演唱叫“三品”,五人演唱叫“五品”。绍兴中等以上人家,一逢喜庆,必有一台“瞎婆话词”。到时,前去话词的瞎婆们,戴着墨镜,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脚着古色古香的绣花鞋,全身洁净得一尘不染,头个瞎婆一手搭肩于领路人,后者如是搭肩前者跟进,去喜庆人家“话词”去了,演唱内容多为套彩头,即奉承。
水国光想不好唱什么了。
见他难以张口,红莲道:“我姐本来常在家练‘瞎婆话词的,弄得我也会花调。我唱几句你听听,看像不像。”
一等国光点头,红莲就唱了起来:
三月清明桃盛开,桃红柳绿按时排。
梁山伯与祝英台,三年同住在书斋。
谁料山伯是傻呆,不知英台女裙衩。
后来知道想婚配,十叩柴扉九不开。
李红莲唱得个脸红耳赤。
敏感的水国光听后,嘿儿嘿儿地笑了起来,笑后道:“花调唱的是男婚女嫁的小事,绍调则关乎国计民生了,我唱几句你听听?”
一等红莲点头,国光就唱起了绍剧的看家戏《赵匡胤叹营》:
悔不该酒醉误斩郑贤弟,
悔不该酒醉逼走苗先生,
悔不该欧阳方奸贼挂了帅,
悔不该屈斩忠良呼延寿廷在御营。
眼前若有功臣在,
哪怕河东百万兵。
国光唱罢,红莲道:
“我只听出了这唱词的喉长气急,倒听不出国计民生。”
“还听不出来,当下日佬横行中国,宋代赵匡胤的尴尬,就是今日蒋委员长的困顿,……”
“知道了知道了,”茅塞顿开的李红莲连连说,“被‘误斩、‘屈斩、‘逼走的,指共产党及其他进步人士,‘欧阳方指汪精卫,‘河东百万兵指日本驻扎在我国东北的百万关东军。——谁要你说,我是考考你的。”
红莲讨了便宜又卖乖地说完,为遮掩,赶忙把挂在肩上的软尺一头递给了国光,要他在布那边捺住尺头,她要量布。
红莲边量边想:这呆子的智力真不错,自己只会旁敲侧击,但他会忽发奇想,且想得合情合理。唉,在他面前又打败仗了!
见他俩夫唱妻和般的,在天井那边忙碌的应秋菊故作惊讶道:
“喔哟哟——,人家的夫妻,是鸳鸯戏水;你们这对呢,是鸳鸯嬉戏!妻子唱得软绵绵,丈夫唱得火辣辣,般配般配,真般配!”
李红莲羞得满面通红地赶过去,一边用软尺发打秋菊,一边说:“叫你贫嘴!叫你贫嘴!”
什么鸳鸯!第二天水国光挑着一担书,边走边啃着个半青不熟的毛桃,到他姐姐小仙家所在的耶村小学堂做代课老师去了。
不久,旗杆台门来了个唐阿嫂,进了红莲的作场,要给她说媒拉纤。
唐阿嫂名字虽然叫晶莹,但家道一点不亮丽,她上有一对公婆要供,中有患损病的丈夫要养,下有一个女儿要育。住李家台门,是红莲家的隔壁邻舍。她有文化的,虽守着活寡,又姿色诱人,但不想凭色事人,以度家难,于是就干起了媒婆的行当。多年下来,唐阿嫂名副其实了,说出来的话,犹如蜜糖,甜得很。又,话语里有埋伏,有照应,文采飞扬,头头是道,说得“白鲞会游、死尸会走”,插手的媒事无有不成的。
唐阿嫂不高不矮,三十多岁年纪,身材还苗条着,脸孔也白净,后脑勺挂着的那个乌黑油亮的小发髻,尤其诱人。只是大襟纽襻挂着块白手帕,才瞒不住她媒婆的小家子相。她抿了抿油光可鉴的头发,道:
“红莲妹妹,你问我什么风吹来的,我是你过世的娘叫我来的。你娘昨晚托梦给我,要我替你做媒。她说:‘小女儿红莲的婚事不落局,我在阴间难以成眠。这样吧,唐阿嫂,老小倌人也好,鳏夫也好,替红莲找一个吧。”
见红莲红着脸不言,唐媒婆又道:
“哎——,这样的对象倒有一个,只怕妹妹你眼格高,阿嫂我不敢说。”
唐阿嫂所说的“这样的对象”,就是她想相好的童夏功。唉,说起来,唐阿嫂也是出于无奈。她是给鳏夫的童夏功去做媒的,想不到绅士风度十足的童夏功正是她做姑娘时心中的爱人模特,就想攻他山之石为自身之玉了。虽然遭到了童夏功婉言谢绝,但对他的高风亮节深心佩服得更五体投地了,想:
“童老板,你等着,我一定介绍个上好的姑娘给你。”
今天,唐媒婆对李红莲尽管自称“不敢说”,但还是说了起来:
“南门头的童家童夏功,年纪三十六七,虽是个鳏夫,但知书达理得很,人又强壮魁梧,与你十分般配。无一子半女,单径得很。家中更是富足,开棺材铺的,单凭他店里几十副名贵棺材板——设盛、镇远、九寨、宜昌榆、神农杉、桃源楠,也不下几十万金,一世是享用不尽的。家住一个小台门,倒座三个楼房,一字儿的天井。你真要同意了这门婚事,嫁到童家,花草翎眼的一张拔步床,就是你的欢乐窝了——紫纱帐幔、锦带银钩,被伸翡翠,枕设鸳鸯、夫恩妻爱,又男强女壮的,乐子是享不尽了。”
说到最后,见红莲仍是不从,唐媒婆见入不了锯,为使自己不白走一趟,向红莲要了一块鞋面布,就走。
李红莲无心裁缝了,因为她对唐媒婆最后的一番话越想越恶心——
“不要怨阿嫂我把话说白了:一个矮三十岁的老姑娘,还有什么童男可嫁!做小你又不肯,只有嫁鳏夫了。鳏夫队里呢,我替你拣来拣去最适宜你的是童夏功。她前妻留下的金银首饰不说,实腾腾的一房红木傢具,现在市面价值过万呢。他房里那张拔步床一出手,可养活你后半世。单为‘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这句至理名言,也应思嫁童夏功——红莲妹妹你开开金口啊,红莲妹妹!”
李红莲终于开了“金口”,低沉道:
“我是我自己的,不是哪家前房的一房妆奁的。”
唐媒婆听后,嘴唇啧个不停。
李红莲媒事不成,水国光倒在耶村小学站稳了讲台。
水老师讲台的站稳,出于学养深厚。大学教授虽不容易做,乡村小学教师却更是难当,尤其是绍兴的乡村老师。绍兴是闻名全国的文化渊薮,出了一大群文化名人,只是成因中的次要因素,决定因素是绍兴有耕读遗风,即爹娘不管生活怎样贫穷,总要想方设法送已到学龄的孩子进学堂读几年书,以培养他们的“走路眼”,即一定的识字能力。因经济困难辍学帮家的学子,凭借“走路眼”,边耕边读,不离笔墨,自学不息。绍兴的农村,虽然说不上来往皆鸿儒,但座上少白丁是肯定的。“鸿儒”们使乡村的教师难当了,他们不时要去考问的。弄得好多老师在他们的考问下,自愧不如,在“教师饭难吃”的感叹声中,卷起铺盖走人。耶村小学的前任老师就是这样走掉的。
前任走了,水老师来了。村里的“鸿儒”们考问起了这位新老师。
晚饭后,三位衣着褴褛的村夫进了学堂。水老师把他们接到办公室,点灯一看,一个头癞,一个牙龅,还有一个头歪。
癞子拿出纸片,笑嘻嘻地说:“水老师,这个字读什么?”
水老师接过一看,道:“从严格意义上说,这不是个字,因为汉字中没有三点水旁加‘市的字。你可能把‘沛字错写成这样了。‘沛字的写法是:三点水旁一横下一个脱宝盖,再一通竖。”
癞子脸红了,本来他想拿此考他的,想不到他却纠正了自己写错了二十年的一个字。
癞子败下阵来,龅牙上了,递上纸片道:“水老师,我这字写得对吗?”
“错了!‘象字扁口中没一竖,是撇下来的。”
歪头的问题更怪了,道:“分数中的五分之零是零,这我懂。零分之五呢,它表示多少?”
“正无穷大,或负无穷大。”水国光说后,还讲了零分之零值的问题。
三位村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回去不久,给水老师送东西来了:一缽霉菜头,一甏腌芥菜,一篮番薯干。
从此后,不仅仅是癞子、龅牙、歪头成了水国光的朋友,村里所有“鸿儒”也都与他走动起来,奉他为师。不要说这些村夫野老了,就是城里开着三藐堂药店的林震老板也来耶村小学了。
当然,李红莲也来过耶村小学,只是水国光婉拒了她的爱情,感叹道:“红莲同学啊,你不知道我水国光心中的一笔账!。”
不过,林震来耶村小学纯属偶然。
耶村因在若耶溪岸边得名,而若耶溪是道教第十七福地。之所以如此,因为游若耶溪,一步有一步的美景,一看有一看的胜收。进山,“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临溪,“一川草长绿,四时即得辨”。远眺,“沿山寺寺花树,枕水家家竹林”。俯视,“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近察,“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总观,“耶溪潇洒,秦山耸翠”。这等有历代文人墨客大力赞评过的好所在,引得绍兴三藐堂药店老板林震是每年必来此踏青的。
这年,林震到若耶溪游玩,碰着雨天了。他去躲雨的,到耶村小学。见学堂在上课,寂静得很,只有老师中气很足的洪亮的讲课声。
林震只是专注门口的雨景,若耶溪旁的高山,头戴白帽,云雾缭绕,原来的一色青反而成了客边;溪上斜挂着的雨帘随风飘逸,东边出日斜射过来的一弯虹霓,在雨帘上笃笃地抖动。还有在潇潇春雨中,若耶溪里一蓑一笠的舟子;广袤田野上,一犁一牛的耕夫,也都吸引着林老板的注意力。
突然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搭,道:“这不是林老先生吗?”
林震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年轻人,高个子,国字脸,目光炯炯有神,身着洁净长衫,头剃西发,嘴含微笑,生机勃勃,彬彬有礼。再一细看,不禁大吃一惊,道:
“是你,水国光。你的病好了?当起了先生?”
这对冤家会在耶村邂逅,哪个料得到!林震的独子林丁在十年前,就是为救溺水的水国光出事的,水国光被救上来了,林丁却淹死了。你说他俩不是冤家是什么?
“今天中饭好好差差,你一定要在我这里吃。林先生。”水国光邀请道。
“谁要吃你的中饭,冤家?你害得我、害得我家美琳不浅嗬!”说着,林震抹起了眼泪。
水国光劝慰一番后,就吩咐路过的烧饭嬷嬷:
“老虎师傅,我干爹来了,今天中饭弄得好些。”
“怎么叫她老虎师傅?”林震打量着过去的矮得只有到自己腰眼的烧饭嬷嬷问。
水国光解说起来:
这位嬷嬷的老公叫老虎师傅,生前是杀猪匠。她是童养媳,没姓没名。她老公死后,村里人就用其夫名,叫她老虎师傅的。”
中饭后,水国光道:
“林先生,我的病,借你送给我的净思药,彻底好了。我们今天不遇,我也要上你家了。现在我唯一的心愿,想给你当儿子。人家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呢,得了你家涌泉之恩——救命的大恩,治病的大恩,但无滴水相报。如果你不弃的话,我就改姓为林,叫林继丁,步林丁兄后尘,认你为父。”
林震思考良久,答非所问道:
“只是你年龄太小了。”
“我二十九岁了,还不够大?”
林震解说起来,意思是:
唉,说起来,林丁替你死了,你来当我儿子,从缘出发,未尝不可。但你当我儿子,家里更乱糟糟了。不瞒你说,我家美琳三十三岁了,还守着寡。你大几岁就好,假如你俩合得来,就请你来步我儿之后。可惜你俩年龄相差太大,有四岁之距,再说你还是个童男子。
“什么童男子,什么相差四岁,哪怕相差十四岁呢,我都不在乎。林丁兄能替我死,我还管这些,不帮他,我还是人吗?现在的问题不是我要不要美琳姐,而是美琳姐要不要我?”
“那礼拜天到我家走走,同我家少奶奶谈讲谈讲,莫逆莫逆。”
水国光笑了。
林震支持儿媳妇再婚,除了要她留下来支撑林家门户外,还出于“死者已逝,管活着的要紧”的人生理念。
水国光第一次上林家,林震已给他安排好了,让他去敲隔壁的小台门。
皮美琳打开台门一看,见是水国光,笑着说,“请进请进。”
皮美琳与水国光小时隔壁台门住着,熟悉得很。两人在堂屋一落座,皮美琳开门见山地问:
“向我求婚来了?”
水国光点点头。
女的立起身来,咬牙切齿地戳他一下额头,道:
“小鬼头,真不懂事。——小时候叫我什么来着?”
“琳琳姐。”
“小时候,我给你吃什么来着?”
“你给我吃过孟大茂香糕、陈阿凡麻酥,贾元值颗头糖,樵乌水蜜桃,……还、还在我跌进阴沟时给我洗过澡。洗时,见我小鸡鸡翘了,你还红着脸打过我的屁股,我都记着呐,那时你十四岁,我十岁。”
“小鬼头,记性真好。”
皮美琳说后,两人没了言语,冷场了。只有一心一意要打房梁洞但不只何处下手的拖脚黄蜂的嗡嗡嗡的叫声。
水国光刚要开口,皮美琳把手一摇道:
“别说了,我俩是不可能的。”
水国光聪明得很,知道她回绝自己,可能出于她对自己患过呆病不放心,于是言开另面道:
“今天我来,大大半是为林福来的,想出道算术题给他练练数学头脑。”
水国光一语中的,皮美琳担忧的就是儿子数学不行,赶忙道:
“什么题能练林福的数学头脑,快同我说说。”
水国光嘿嘿地笑道:
“这道题做全了,做对了,不仅会养成数学头脑,还会掌握做人的基本道理,就是要不断突破习惯思维。”
接着,水国光就介绍起题目:
用八个相同的阿拉伯数字表示公元的年、月、日,这样的表示还有几种?
皮美琳皱起眉头,想了好久,就是想不出来。
“好吧,”水国光站起身道:“琳琳姐,好好去想想吧。”
皮美琳说:“我不相信自己会做不出这道看似十分容易的题目。你下次来时,我会把答案给你的。我的智力不会输给你小鬼头的。”
水国光第二次上林家,在堂屋一落座,皮美琳把答案砰地朝他面前一摊道:“睁眼看看,小鬼头。你琳琳姐的智力也并非一般的。”
水国光一看,见上面写着“1111、11、11”,道:“恭喜你,姐,你真聪明,半题答对了,但还有半题没做。”
还有半题是:这样的表示还有几种?
“喔——,我怎么把这忘了呢?”皮美琳说着把落脸的头发往耳轮上拨,道:“弟,告诉姐答案吧,——我前半题是想了一个礼拜才想出来的,想得我脑袋都要崩了。”
水国光说道起来:
姐啊,我说你聪明,因为你突破了一种习惯思维:今年是1940年,你能写出“1111、11、11”,说明你的思维突破了今年的年限,把思维推到1111年去了。但要注意,你新形成的四位数的年限,又养成了你思维的习惯性,四位数可表年限,五位数不可以?“22222、2、22”也是符合题意的一种表达方式啊!这样一直突破下去,题目就做全了。不过要做完这道题,关键在于一个习惯思维的大突破。
“还有大突破!那大突破是什么?”
“‘正负大突破!例如,在‘1111、11、11前面加一负号,也符合题意,表示是公元前的年、月、日。”
“喔——,”美琳恍然大悟的一声叫,用拳头敲起了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正负大突破,正负大突破。”突然问:
“你为什么要给我出这道题?”
“我要你突破习惯思维,来个正负大突破,接受我。你的习惯思维在于我发过呆,从而一叶障目,看不到我病症已除——我已经多年不患病了,才敢上你这儿来。林家开着三藐堂药店,什么叫‘三藐?就是‘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的意思。请姐理解我‘三藐三菩提的纯良之心。”
水国光说后,哭了。但皮美琳没有感动,道:
“弟,别空思枉想了。姐已经老了,大你整整四岁。说得不上品一点,我怕人家说我‘老牛吃嫩草”。
“蓬”的一声!
水国光搡桌一拳,说道起来,意思是:
那怕你大我十四岁,我水国光也爱你,也坚决要跟你!明白告诉你,我拒绝了同台门住着的老同学李红莲的爱情,来追求你的。林丁兄替我死了,我又靠林家的药治好了病,我对林丁兄的未亡人皮美琳就要负责到底!对林丁兄的儿子林福就要扶养成人。再说,我喜欢姐你,我要同你结为一家,以我对你的恩恩爱爱,消磨你守寡十年的痛苦!我要用我的智力,教养林福成人!我要把林丁兄的爹当我的爹来孝敬,养老送终!姐,难道我错了?
“你错了!”皮美琳借机考验道:“你以为今天的林家还有昔日的风光?三藐堂用人不当,亏损得一塌糊涂,即使把我和我儿都卖掉,也难抵债洞。你别自讨苦吃了!弟。”
“这好啊,姐!”水国光嘿儿嘿儿地笑了起来,道,“我正缺少这样的报恩机会呢。家贫出孝子,火烈见真金,唯有如此,才能彻底了我心愿。要真这样,要抵债先卖我。真这样,三藐堂宣告破产了,我就搀着我爹,领着我妻,携着我儿,到耶村去,以教书为业,养我一家子。好啦好啦,既然我了解了我林家的困难,我今天向少奶奶你宣布:我是林震的儿子,名字叫‘林继丁。”
女人虽然动心了,但不敢盲动,觉得还要与公爹商讨一下,于是笑着问:“下次还来?”水国光知道她在下逐客令,就告辞起来。
第二天上午,旗杆台门的裁缝李红莲接待了一位陌生的客人——皮美琳。她是来做衣服的,顺便给李红莲做起了媒。李红莲不知这媒人的底细,但一听介绍的对象是水国光,就直言相告了,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老实说,我追求过他,他的病根治了不说,他还帅、还聪明、还重义。但他拒绝了我的追求。说:他的生命存在与健康,都是林家给的,他时时刻刻惦记的是林家,他的所有事情要根据林家的需要来安排。”
从李红莲的裁缝店出来,皮美琳虽然放心了,但到了台门口,还是到似玉大姐那里去弯了弯。皮美琳从大姐那里不仅知道了水国光追求自己的来龙去脉,还了解到玉成他俩的美事,成了大家的一种急切期盼,皮美琳的心花开了。
水国光又到皮美琳家了,是午后到的。女人搬出了点心,孟大茂香糕,陈阿凡麻酥、贾元值颗头糖,樵乌水蜜桃,摆了一桌子。
水国光打量着这类她给他儿时吃过的东西,脸孔红得发紫,接着笃笃地落泪了。
“怎么了,你?”女人问。
“你在婉拒我对你的追求——以后你仍把我当弟弟?”
“你想到哪里去了?吃吃。”
女人说着进房去,边走边想:真聪明,他!自己别具匠心的安排,居然被他一眼识破啦。果然不出公爹的估计——有缘的你俩今天水到渠成啦!
女人心花开了,站在穿衣镜前,梳起了秀发。梳几下,将脖子扭几扭。后,低着头,拉一拉豁着的芝麻呢外套的左袖口,右袖口,抻了抻衣襟后,就用雪白的拂尘拍打起黑绸裤子和绣花的软底缎鞋来啦,翘了这只脚又翘那只脚的。哎,古话说得真不错,女为悦己者容嘛!
发现水国光在房门口向她伸了一下舌头,美琳向他招手道:
“弟,进姐的房来吧。”
水国光一进房,就耸起了鼻梁,说声“真香——你的房间。”“只是房间香,姐不香吗?”女人问后,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两人并排站在了穿衣镜前,镜中女人脸庞上充满喜气与春情的一对深酒窝活跃得似在向他问:“漂亮吗?喜欢吗?”
过了一会,见男的只是循规蹈矩,女人不放心了。她不放心的是两人的年龄差距,担心他要与自己成家只是出于报恩,并非喜欢自己。于是指着镜中自己鼻梁边新起的三两点雀斑,试探道:
“弟,姐已经脸起雀斑了呢。”
男的知道她担忧着两人的年龄差距,就喊了声“少奶奶”,刚要说下去,但话头被她拦了。
“真不懂事,你!——还叫我少奶奶。我已经老得是店王太太了!”
“姐,这话幸亏是你自己说的,要是别人说的,我就会同他评理,哪个少奶奶有姐你这样好看呢!”
听了这一句,女人感动得闪出了泪花,给他掸起了衣肩,边掸边说:“等一会,我量一下你的身材,给你做几套新衣”。
见他还不激动,又对“他喜欢自己呢还是报恩自己呢”这个问题不放心了,她就对着镜子,边摇头松发,边问:
“弟,美玉漂亮还是姐我漂亮?”
“你漂亮。”男的道,“美玉姐也漂亮,但她骨瘦肉美,是一种富泰美。姐你呢,肉瘦骨美,是一种潇洒美。”
“肉美、骨美还不一样美?”
“骨美胜于肉美。”
“为啥?”
“人死后火葬,只有骨灰,没有肉灰。”
开始放心了的女人笑道:“喔,弟,你知道得真多。”靠近了他一些。
见他反应迟钝,女的就“唉”地一声叹,说:“美玉、美琳以前在品芳里被人称为双美牌的。但有富泰美的美玉,不富泰;有潇洒美的我不潇洒,寡妇龄十岁了。”说着挂下了眼泪。
男的去掏她口袋。女人心领神会,把裤袋中的手帕摸出来,递给了他。男的替她擦起了泪。
两人有了擦泪的肢体接触,女的指着镜中的自己,征求起他的意见,问:
“弟,你喜欢看姐这样的披肩散发呢,还是喜欢看我把头发结成辫子?”
“我喜欢看姐像以前做姑娘时的妆扮,梳一对发球当头角,穿太君领豁襟的白外套,内衬小红格子法布衬衫,一配你那长挑身材,雪白肌体,那种潇洒啊,……”
女人听后,高兴得把双手放到脑后,朝后捧起秀发——后面,从未受过阳光的滋润如雪的后脖子真漂亮;前面,突然耸起来的胸部颇有咄咄逼人之势。
女人朝后捧着秀发,回过头,诱人的胸部几乎碰到他的身体时,向他轻佻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见他不激动,就把身姿回复了原状。她梳一下头发,毫无必要地敲一下梳子,如是几回下来,就言开另面道:
“小鬼头,听了你刚才的话,我知道你的坏了——我十四岁那年,在河埠头帮落污沟了的你洗澡时,见你挺起了小鸡鸡,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就打起了你的屁股。果然,听你今天这么一说,你早对我有心了?”
女人的话其实是试探。见自己把最好看的身姿亮给了他,还鼓励他激动,但得不到他的反应,就又不放心了。觉得:尽管自己喜欢上他了,但他真的喜欢上自己了吗?要是他只出于报恩,那我决不接受他的赐舍——与不爱自己的男人在一起,简直比穿了件湿衣服还难受
但皮美琳有所不知,三十岁以前的正经光棍都打熬得住的,何况,地位卑微的水国光,尽管爱她,但不敢激动,唯恐煮熟的鸭子飞走,功亏一篑啊。
听她这么一问,男的扭转了身子,哆哆嗦嗦道:
“要是、要是早有了我俩的今天,我、我,也、也不会生病了!”
见他落泪纷纷,彻底放心了的女人扯转他的身子,边替他擦泪,边安慰道:
“别哭,别哭,今天有缘的我俩终于欢欢喜喜地走到了一起,应当高兴,应当高兴。——既然你喜欢看我做姑娘时的打扮,今后房里,我就天天像姑娘时的打扮,给你看,只给你一个人看,好吗?”
激动了的男人,见小心翼翼摇手作拒的她,向畅开着的房门斜了一眼,就过去把房门关拢,又,手捏门闩柄,用目光征求起女人的意见:闩,还是不闩?
女人见状,脸孔一下子红了,转过身去,跺起脚来,意思是:这还用问吗?怪害羞的!
听到“笃”的一下闩门声,女人没有回过身子,只是把手朝后伸向了他。
男的抚摸着女人的手,道: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滋润如玉的手,少奶奶。”
“你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嘞,少爷。”
女人说后转身,刮了他一鼻子,被自己意在言外的话笑得弯下了腰。还没笑完,女人配合起男的来啦,翘起一腿,水到渠成地把全身落到了男的坚强有力的双臂上,被掇向床去了。
这时,位在大江桥桥沿的兰香馆,忙得不可开交了,紧张地准备着林震老板点的一桌菜,只见上灶锅油引发的火舌乱伸,下灶的油道开得呱啦啦地响。后来,锅铲伸进了镬里,炒炒刮刮,刮刮炒炒,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镬里的东西被弄得“笃、笃、笃”地颤抖起来,用“喔”、“喔”、“喔”的叫声,响应着锅铲。
直到傍晚,如胶似漆的男女俩才起来,相互窃笑一阵子,又缠绵到一块了,悄悄话说不完地说。
后来,女人的脸躲到了男的肩上,悄声道:
“宝宝,贝贝害羞了呢。放晚上说吧,晚上暗了,不害羞点。贝贝要和宝宝说一个晚上的夫妻小白话呢。说不完,明天晚上再说。还说不完,再说、再说,我们说它一世。怎么样?”
两人终于离身,打开房门一看,堂屋里已摆上了一桌酒菜。
水国光赶忙上前,向迎上来的林震跪拜道:
“爹,儿子继丁给你磕头了!”
林震连声喊道:“喔,我儿我儿,我儿我儿。”说着把他扶了起来。
第三十章
春风得得缺蛙声,马蹄踟躇不敢行。
一年一度的春风,按时守节地来了,1945年3月的绍兴。
“越台春风飒飒鸣”,与之搭配的应是“鉴湖青蛙咯咯应”,可惜青蛙应不起来了,它们被枵腹饿叫着的绍兴城里人捉拿归案,充饥去了,只剩下了不能食用的鉴湖土蛙。土蛙也能鼓响迎春的,但它们最近遭到了水侵灾难,抗灾逃难都来不及,还有什么心思鼓响弄晚呢。
就在这样寂寞的春晚,府山的翠壁下,夜行着三个人,皮美琳夫妻俩和小泽。小泽是陪他们逃向南门,到童家台门借宿的。
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皮美琳夫妻俩今日连夜逃难的尴尬,全是小泽一手造成的。
昨天上午,日军绍兴宪兵队经济组开了一个茶话会,邀请在绍工作的所有日侨,共商经济掠夺大事。原由出自他们接到了藤野司令传达的军部指令:战事每况愈下,得抓紧搬运支那的东西,可搬的全搬到日本去。
小泽不仅理所当然地参加了这次茶话会,还在会上讲了话,意思是:
人们记住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忘却了一方特产出自一方水土。既然你们经济组的目光盯着绍兴黄酒业不放,那我就来谈谈绍兴黄酒。绍兴黄酒之所以在黄酒业中独占鳌头,被世界称为“黄中王”,不是因为它的“酒肉”,是纯糯米酿造的,也不是因为它的“酒骨”,是上等麦曲发酵而成的,而在于它的“酒血”,为别地、别国没有的鉴湖水所赋予。鉴湖集了会稽山三十六源多质多素之水,经湖底特有的泥煤层吸污,水中金属离子和有害物大为减少,水质最宜酿造黄酒。长期以来,包括日本在内的世界各国、各地的酒业界,多在按绍酒的传统工艺,甚至把绍酒制作师傅从绍兴请去酿造,但制作出来的黄酒味道远远逊于绍兴本地产,只好称“仿绍”。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没有黄酒最上等的“酒血”鉴湖水啊!一方特产出自一方水土啊。你们经济组,想把世界的黄酒酿造业龙头,从绍兴搬到日本去,想法不错,但怎么搬?把整个鉴湖和它的源头会稽山都搬到日本去啊!
与会者大笑起来。
在人们的忍俊中,小泽又信口地讲了起来。意思是:
把支那的东西搬到日本去,有各种各样搬法,把绍兴人的从业精神搬回日本去,也是一种搬,或许是一种最高尚的搬。绍兴人严谨得可嘉的从业精神,源自古代越国君主勾践引领的以“卧薪尝胆”为标征的自我实现的人心主流。长期以来,绍兴人把从事的行业当作了自身奔头、希望所在。为了超越他人,以实现自我,彰显自我,从业极为认真。其它行业我不知道,但作为医生的我,知道绍兴三藐堂药店的驱呆良药“净思灵”药效的显著,出于他们严按秘方苛求的制作。该秘方有癞蛤蟆、古藻水等几十味中药配置的内容,且要求所用的癞蛤蟆头纹必有三星的,所选的古藻水必须历经百年的。在制作时,头纹只两星、一星的,他们不用,更不要说头纹没有星的癞蛤蟆了。历经百年的古藻水哪里去找,但他们上天入地地照样寻得到。
说到这里,小泽猛然醒悟:自己出卖了三藐堂!赶忙愕口不说,但为时已晚。果然不出所料,会后,宪兵经济组找他谈话了,对三藐堂“净思灵”秘方大有必夺之势。小泽吱唔一番,说了“三藐堂药店早已倒闭,林家人鸟窝飞散了”后,就告别经济组,直奔廿里地往林家台门赶,去通知他们赶快逃跑。
绿萝荫荫春自在,红杏遥遥逗人爱。
皮美琳与后夫水国光情投意洽,男欢女爱。再婚以来,虽然物质水平随着三藐堂药店的关闭有所下降,但夫妻生活的和谐,使得皮美琳越活越后生、越来越漂亮,原先因长期守寡弄出来的鼻梁边的三两颗雀斑,现在被夫妻生活的幸福磨得一颗都没有了呢。
“你让我去嘛,你让我去嘛。晚上说得定定当当了的,隔了一个夜,你怎么变卦了?”
昨天早饭后,皮美琳在房里如是地在向老公说。她要到乡下干娘家走亲,遭到了唯恐她路上出事的老公的阻拦。
亲一节,热一节。
皮美琳到干娘“老姑奶奶”家去,是为堂弟皮虎、二叔子国戚这对老光棍做媒拉纤,物色对象去的。她为这两个自家人的亲事已经几年奔波下来。但他们的媒事,皮美琳在城里东做做不成,西做做不成,都说他们无行无业的,跟着他们去饿死啊!再说,他们光棍做得不规矩,有调戏妇女的前科,说不定已经是“擦过火柴”了。皮美琳不得不转向,既然城里女人不就,目标只好放到乡下姑娘身上去了。
皮美琳对老公道:
“我皮家呢,皮龙为抗日走了,皮家要续香火,只得靠你堂郎舅皮虎了;你水家呢,国泽为抗日走了,你呢承继给了我林家,今后续水家香火的就是二叔子的后代了。这对老光棍的婚事,我们不替他们着急,谁会替他们着急?我们不替他们操办,谁替他们操办?你啊你,不想想这有关皮、水两家承继香火的大事,只是担心老婆路上的安全问题。你老婆老太婆一个,谁还会看向你老婆,除非睁眼瞎了。要你担哪门子心!”
说后,皮美琳很为自己说的后面几句故弄玄虚的话高兴得格格地笑。
“哎——”,水国光长长地叹一声道:“你嘛,只是讲笑话;我嘛,真担心越来越后生、越来越漂亮的你,路上惹祸——‘绿萝荫荫春自在,红杏遥遥逗人爱的,又加兵荒马乱。——你一定要去,我不拦你了。不过,一定要经我给你化装后,你才能出门。”
原来,自日寇霸占绍兴城后,日军、朝鲜胡子(日本雇佣军)及和平佬在街上强暴妇女司空见惯、家常便饭。妙龄姑娘、年轻媳妇,甚至半老徐娘都是躲在家里不敢上街的,万一要出一次门,必经化装:额划皱纹,脸搽锅灰,身着破衣,发型弄成乱糟糟的鸡窠状,总之,外貌讨饭婆一个时,方能成行。
经老公化装了的皮美琳,站到挂镜前一看,对镜中的自己格格格地笑了起来,道:
“花姥姥,花姥姥,我是花姥姥了。我比花姥姥不如了。”
花姥姥就是王林的妻子陆云花,她成了呆婆,整天蓬首垢面,破衣破裤的不分日夜地满世界转,已经四年。三十多岁的她,苍老得别人叫她花姥姥了。她的呆病得于日寇进绍时:四年前,伪装成国军十六师的日寇太田部队、铃木联队、左中大队从绍兴海边的三江口登陆,路经周沙村,无恶不作。儿子海兴被日寇举在刺刀尖上戏耍,陆云花自己被日寇轮奸至神经错乱。
“唉,真是佛要金妆,人要衣妆。我被你化装成花姥姥了,这下我出门你总该放心了吧,老公?”
但老公仍旧不放心,喊道:
“手、手,你的手给我。”
“手也要化装?”
“你的手是玉手,生得太美了。日佬一见你十指尖尖如春笋的手,就会浮想连翩。要是知道你一身是化装的,那就危险了。”
水国光说着,把老婆的美手用锅灰抹得个面目全非。
今天他理应陪老婆一道去走亲的,但他好不容易得了个成章小学招聘教师的机会,下午就要去面试,只好叫老婆独行。
水国光陪老婆去船埠头,而船埠头来得个远。——船夫唯恐进城惹祸,小则船只被日寇征用,大则被日寇当作奸细枪毙,因此埠头设在了离市中心十里远的稽山桥外的龙舌嘴。
水国光送老婆上埠船,回家已是午后,就馏了一碗麸皮糊吃了起来。林家经济每况愈下,三藐堂药店一则被日佬、朝鲜胡子、和平佬敲诈不过,二则为了防止日佬来店逼交制药秘方,早已关闭。自己也赋闲在家。一家五口只有家里的两老在品芳里口子头开着的一爿小店的收入。家中的积蓄,为几年入不敷出的补贴,弄得也将告罄。林家经济捉襟见肘,轮到水国光,只好偷偷吃麸皮糊充饥了。他总想省些下来,让家里人吃多些,吃好些。
饭后,他嘴巴一捋,刚要出门去成章小学应聘,小泽到了。
听了小泽的报告,水国光感到大祸临头。他知道,包括净思灵在内的二十种秘方是一位弥留之际的老尼姑送给林家先太婆的。这些秘方不仅是林家药业的基础,还是传家之宝。他义父林震视之为国宝的,岂肯轻易交给日佬。
义父防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送别小泽,水国光就往陈宅赶。
儿孙满堂,不如半路夫妻。
住在陈宅的林震和秦潇潇这对半路夫妻,开着一爿日用品小店,是推倒房里的一堵墙壁开起来的。
这“推墙开店”之事,恰恰玉成了他俩。
四年前,林震一听到儿媳妇说的要玉成他与她母亲婚事的话,鼓起腮帮,强忍着笑,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就笑了起来,且笑出了眼泪。接着边哽咽边埋怨起儿媳妇来了,埋怨她为什么要到他俩老得只能相互搔搔背时,才替他俩松绑,早干什么去了?他俩最好的一段时候被她所埋没,要叫儿媳妇赔!
林震说后就雷厉风行地出了门。但去陈宅的路上是摸摸索索的,目光被喜泪弄模糊了。
林震到了陈宅,秦潇潇明知故问:“你来做啥?”男的以为女人还不知道,与她对起了目。被看不过,女人便道:
“喔,我知道了,阿震。你是来帮我推墙开店的。这事十多年前我就要你帮做的呢。来来,到房里来,到实地来踏勘踏勘。”
两人进房,女人挣扎了几下,被男人拥进怀里去了。
拥抱在一起、久别重逢的这对老鸳鸯,都哭,且都哭得丧心丧肝。后来都破涕为笑了。是啊,为美琳埋没了他俩多年的大好时光,两人确实需要抱头痛哭的,但美琳又替他们铺展了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的大好前程,还有什么可怨的呢,应当笑啊!
这对半路夫妻很是合得来。晚上睡在一起,男的经常给老婆搔她那扇既宽阔又高大的背板的。
“是不是搔在这里?”
“往南些,往南些。”
“南,你背上的南在哪里?”
“哎呀,你怎么不知方向了呢,上北下南,右东左西。”
“那肯定是这儿了,我搔了?”
“问啥,搔个背,还要举行个仪式啊?还要开锣喝道啊?”
男的摸她一下,笑;女的打他一记,笑,笑闹得搔背的事倒被遗忘了。
水国光到陈宅,向义父作了禀报。
计议一番后,水国光当晚领着义父、岳母和义子林福逃了,他们准备先到水国光姐的小叔子童夏功家借宿一夜,第二天老婆回来,全家从南门逃到耶村他姐小仙家去。
夜里,去南门童家的路上,义父向义子问起了童家的情况。
童家也是一对半路夫妻。
且说几年前,童夏功在媒婆唐晶莹的撮合下,与老姑娘李红莲谈起了恋爱。后来,李红莲为报父仇,竟烈性得不顾两人谈情说爱时的卿卿我我,甩掉他,步似玉大姐后尘,参加妇救营抗日去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苦闷之余,童夏功想起了曾向他求爱过的唐晶莹,因为她患损病的丈夫死了。他觉得她是爱自己的。虽然那时,病夫之妇的她向鳏夫的自己求爱,不上品了些,但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爱恋是真诚的。求爱时,她红颜欲滴,嘴唇颤抖,欲说还羞的忐忑,是花了她一生所有勇气的,说假者当然是装不出来的。见被自己婉拒后,要送她银圆以资她病夫药费,她翻脸了,点着我的鼻子,哼哼冷笑道:“你侮辱我?你侮辱我?我病夫是我的病夫,与你搭什么界。你太小瞧我了,我今天难道是替我病夫赚药钱来跌我人品的?男求女,女追男,都是出于心爱,成则成,不成就罢,没有像你这样糟蹋人的!我为我病夫点水不掺地守了十三年的活寡,总算对得起他了吧。何况他的病是怎么生成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呢。噢,只许他以前乱搞,不许我今天向心爱的男子流露一下心迹?”说后就拂袖而去。以后,她再也没有纠缠过自己。
童夏功想着唐晶莹,唐晶莹来了。
一天,立在店堂里的童夏功,见唐晶莹在远远的街角出来,忙不迭地招呼道:
“阿莹、阿莹,到家里坐,到家里坐。阿莹、阿莹。”
吩咐伙计几句,童夏功像见到了路上有只元宝,唯恐被别人拾走似的,雷速不及地向他的“阿莹”赶了过去。
童老板的店堂与住家童家小台门有几百米距离。路上,两人互相了解起对方的近况来了。女的只是说生活虽然艰难,但没有中意的不会再婚了。
走到了台门口,女人道:
“要说的都说完了,我不进去了。”
“为啥?”
“谁要叫你刚才‘阿莹、‘阿莹地叫,亲热得像两夫妻。要是你店堂里的伙计以为我们不正经,你的店还开得好?”
“想得这么多干嘛,到家里坐,到家里坐。”
见女人不动,男的笑道:“难道要我拉你吗?”
在男人边开锁边瞧着她的当儿,女人骨嘟着嘴巴,悄声埋怨道:
“眼睛真尖,我刚从街角落转过来,没来得及向你这儿望,就‘阿莹、‘阿莹地被你叫住了。”
在男的嘿嘿嘿的傻笑声中,女人跟着进了屋。
两人在屋里没说上几句,台门口有人在叫了,说店里有笔生意叫老板去拿主意。
“我去去就来,你拆拆装、洗洗装。”
男的说后,不听女人“我也要走了”的话,就往店里赶。
女人也就拆洗起出门时为防日佬强暴,必要的蓬首垢脸之类的化装来了。
童夏功回家,只见拆装、洗装了的女人焕然一新,脸孔洗得白雪雪,头发梳得乌溜溜,漂亮的紧身衣裤,箍得全身凸凹有致,尤其胸前的两只坠子,鼓鼓囔囔得像关着两只兔子,奔突欲出的模样,流泄着三十多岁女人特有的旺春消息。
两人互视起来。
女向全神贯注的他擦了个响指,无中生有道:
“阿功,灶间有支百脚虫,刚才我洗装时,往我脚背上爬,吓得我三脚两步逃出来的。”
“在哪在哪?我去捉。”
男的说后,拥着女人的肩,往灶间去。
灶间,男的蹲着身子,用筅帚丝通灶脚的小洞,找起百脚来了。女的在后边,弯腰猴在他背上,指挥着:“阿功,那个洞没有,它可能逃到这个洞了呢。”随着不断的指挥,女的对男人的背得寸进尺了,由猴背到靠背,到扒背,到整个鼓鼓囊囊的胸部压着了蹲身的他背脊时,男人被女的柔软感弄得双手朝后,反掇起她的臀部,把她背了起来。
背到通向楼上卧室暗触触的路梯间时,女的颠撞起来,问:
“背我到哪里去嗬?”
男的把她放下背,道:
“你不明白?”
“明白,但要把话说清。我要是现在三头不着两地把身子给了你,如果你只为过瘾,并非出于真心喜欢我呢,那我会懊悔得一世不得安生!假使你一边享着纣王水土,一边骂着纣王无道呢,那我只好死给你看了!我几年前三不知地追你,是吃了你闭门羹的,所以我很想你出自心苗地说一句给我听听。我听得不乐意,好在我俩还‘馄炖不掐破,卤水不狼籍,立马走开就是。听得乐意,我虽故家道艰难,但不要你照顾一个钱,也不喝你一口茶,不拾你一颗饭仔,一旦完事,我掇起裤腰就走,不给你一点麻烦。”
男的捕着她耳朵,说了三个字。
女人一听,激动得双手箍住了他的脖子,道:
“阿功,你爱我?真爱我?千金难买,千金难买,这三个字,把我以前追你不成落下的面子全拾起来了。阿功,有了你的这三个字,我要全力以赴了呢?”
女人说后,激动得抽抽嗒嗒了。
“哭什么嗬,你?”男的边替她擦泪边说。
“我怨自己贱。不成器的病夫在世时,我就想揭开‘从一而终这张贴在女子沟缝上几千年了的封条,给意中人的你。平时,成群结队的男苍蝇像叮血似地来叮我,我只隔三骗两地应呼,一根汗毛也未曾让他们叮走,一门心思只是想着你。唉,做女人太吃力了,一旦有了意中人,一世丢不掉!一旦有了意中人,就不管三纲五常了,不管赴汤蹈火了。意中人在女人一生中只有一个的,再多也不过两。唉,做女人太吃力了,来世吊着我手脚不去,捆着我身心不去,不做女人了!”
见嘿嘿笑着的他又要蹲身背她,女人说,“你别背我了,留着气力等会儿用吧。”推推他的肩膀,“你上楼歇息去,我到灶间弄些东西,给你事后滋补滋补。”见他流连不走,就替他掸起肩膀来了,边掸边道:“阿功啊,女待相好,假情要钱,真爱要命,知道吗?你不要当我是什么好东西,是要你命的,知道吗?我俩不能演先得意忘形、后乐极生悲的《玉蜻蜓》,这,我要先关照你的。有道是‘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你不要做不顾身子骨的沈贵升呢,以后你不能怨我不是让相好胡来的尼姑婆呢?”
正是:
举止轻浮引共枕,
关照认真出爱心。
还不同床在防淫,
妇德妇道真晶莹。
这对半路夫妻婚后一直幸福。
女儿孔招娜在老家、新家之间来来往往,常把爷爷、奶奶在家里念叨的话传给母亲和继父听:爷爷、奶奶说啦,生了个儿子生不着,娶了个儿媳妇娶着了,给我们招来了一个好继子,叫什么来着,噢噢,叫懂河工的,使我们老来有靠,老来有养了。夫妻俩听得格格格地笑。
难合不过心合心,难等不过人等人。
第二天,在童家台门宿了一夜的水国光,半上昼就在龙舌嘴船埠头等老婆皮美琳了。但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平水方向的埠船来尽了,还不见老婆的踪影。估计老婆乘进城的船了,就往家门赶。
水国光赶到家,已是黄昏,果真老婆已在家里,且刚刚拆洗了出门的化装。
老公向老婆报告完祸事,小泽到了,了解了一下情况,就催促道:
“快走快走,我陪你们到南门童家借宿去,我一个日本人,碰到夜巡宪兵好对付些。只要你们明天逃到了城外,就没我事了。唉,谁叫我在那个断命的茶话会上,信口开河,多嘴多舌呢。”
碰着年庚不顺利,动辄惹祸起凶信。
皮美琳、水国光这对恩爱夫妻被歪打正着得一去不回头。原因出在童夏功这位高尚的绅士又把人家的死尸往自家搬了。
皮美琳一行三人进了童家台门,见到了惊险的一幕:锁骨被打断了的李红莲躺在堂屋,受着人们的护理。她是内线配合下越狱逃出来,路上挨了追兵一枪,昏死在童家台门口,被刚才出去解溲的童夏功发现、救进来的。
“林福呢林福?”
敏感的水国光知道有危险,必须保证林家独苗林福的绝对安全,就问。
因今晚童家住房紧张,林福跟着孔招娜到她爷爷家睡了。
台门被砸响。
追捕李红莲的日寇别动队冲了进来,控制住所有人员后,把李红莲拖出去了。
小泽向生有一脸鸟屎斑的队长套了近乎后,替大家说道起来。
“鸟屎斑”被皮美琳那双漂亮得出奇的玉手吸引住了,只是一眼一眼地盯,心急得打断了小泽的话道:
“约西,小泽君,我相信你说的——他们是大大的良民,救李只是出于人道,没有敌对皇军的意思。我不买你面子,也得买这漂亮的支那女士的面子啊。你说是吗,生有一双美手的女士?”
“鸟屎斑”嘻皮笑脸地去握皮美琳的手。
皮美琳挣脱出来,“啯笃”的一声,给了他一耳光,且掏出手帕,擦起了被他捏过的手背。
全场静寂,气氛紧张得要凝固了。
“八格——!”跟随这怒骂的是:
“鸟屎斑”手起刀落。
皮美琳一只手落地。
水国光举起茶几砸去,“鸟屎斑”一刀桶去。
一阵密集的枪声,三对“半路夫妻”——林震、秦潇潇,童夏功、唐晶莹,皮美琳、水国光全部作古。
枪口对住了小泽,枪手犹豫了。
小泽拍着胸口道:
“打啊,打啊!我对你们的司令藤野有救命之恩,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向我一个日本公民开枪!”
不久,童家台门火葬起三对“半路夫妻”来了,焰腾腾地燃烧起来。没一会儿工夫,就火光冲天了。
这事被后来的绍兴史书记载为“童家台门惨案”。
不过,史书记载的“童家台门惨案”有误,它认为在这惨案中只死了六个人,即三对半路夫妻,其实死了八人。另外两人,一个是小泽,被日寇藤野司令判了个通敌叛国罪,大卸八块而死。另一个是绰号叫花姥姥的云花呆婆。日寇别动队火烧童家台门时,花姥姥夜里发呆路过那里。日佬把她丢到火堆中去了,因为她天天借发呆在拆大日本帝国的牌子。■
【责任编辑 吴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