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一
2008年初秋一个天色明朗的下午,一个叫菊香的老女人光临了我的生活。那时我正在度过一段游手好闲的美好时光,每天趿着拖鞋在村子的马路边东游西逛,看来来往往的漂亮女人,她们风情万种多姿多彩的腰臀和大腿让人心驰神往。后来我就注意到了那个女人,她每天倚在公用电话亭里对着话筒絮叨,声音干燥而细碎,如同两张丝瓜囊在摩擦,她干枯的头发像黄麻一样蓬松直竖。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她空洞的眼神显示出诡异的笑意,如同一条被黑暗占据的隧道。她注意到了我对她的关注,冲着我笑了笑。她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电话亭里度过的,风雨无阻。我知道电话的那一边根本不会有人。已经没有人关注这个每天对着公用电话絮絮叨叨的干瘪老太婆。
这是个臭名昭著的女人,我给她买了两个馒头,打算送她回家。毕竟都是一个村子的。从初中开始,我一直在外求学,很少呆在村里,与她不熟,却还认识。她接受了我的好心。我记不清上次有人跟我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了。她说。我没理她。我的母亲曾经和村里所有的母亲一样告诫我:这个女人经常向年轻人讲她以前的下流事,你以后碰上她,最好不要理睬她,否则她会缠住你,你会被她教坏的。就在一个多月前,我们村长刚把她从派出所保了出来。她进派出所的原因是向三个初中女生讲她的风流韵事,据传说细节具体到生殖器的变化与感受。三个女生又惊又羞,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们的父母,结果三位母亲赶到她家,挥霍尽了她们所掌握的民间所有与生殖器有关的肮脏骂语。她木讷地站在屋檐下,居然一个劲傻笑。这还了得,简直恬不知耻,报警!
我把她送回了家,她的家是一幢别墅,空荡荡阴森森的,收拾得倒干干净净,只是透着一股死气,好像空气都是死的,弥漫着一股孤寡老人特有的味道。她早已名声狼藉,她的女儿也对她避之不及,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没来看她了。至于别人,谁会来看她呢。
你家怎么没有电话?我环顾四周奇怪地问。
扔了,反正也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手机也扔了。她说。
哦。我应道。
我读过许多书,是知礼义廉耻的。她莫名其妙地说。
我打算离开,她却流露出攀谈的欲望,如同一只饥饿的狗。
于是我在她那里度过了三个白天。
二
我十四岁那年高小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公社中学,我爹说,一个女孩子读书有啥用,生小孩用不着断文识字,种地吧。我爹名叫李老官,是山明湖公社雀嘴大队第一小队一个谁都可以欺负的农民,我妈叫队长按在地头了,他都不敢吭声,倒是种得一手好水稻,在公社插秧比赛上戴过红花。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以前是个湖,你现在就站在湖中央,那时湖水清得让人心惊,你看着她,总想投进去。夏天村里人就在湖里洗澡,都脱光了洗,男的在北面,女的在南面,中间隔着芦苇,也不怕人偷看。乡里人,男女那点事看得淡,嘴野,那事常挂在嘴上当谈资,是生活的味精。这湖在我十四岁那一年干掉了,一滴水都没剩,老天心狠。那年队里谁也没力气种地了,因为赶上了饿肚子的年代。我奶奶说,这种年代每百年就会轮到一回,哪一辈子人赶上了算哪辈子人倒霉,她奶奶的奶奶也赶上过一回。我奶奶就是在我十四岁那年饿死的,她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吃铺床的稻草,像一头牛一样窸窸窣窣地嚼。那是些陈年的稻草,都霉掉了。她咽不下去,就说,菊香,给我口水,让我咽下去,菊香,给我口水,让我咽下去……她喊叫的声音断断续续没有气力,像雨后的屋檐水。没有人理睬她,她喊不动了,就闭了嘴,像快死的狗一样喘气。后来她连嚼稻草的气力也没有了。她是爬着去村外地里找吃的东西时死掉的。其实她去了也是白去,地里能吃的东西早让人掘地三尺挖光了。奶奶三天没回来,我们一家人躺在床上,谁也没有力气去找。后来大队的队长推开我家的门,对我爹说:李老官,你娘死在田头了,你去收尸吧。我爹说:队长,我没力气,你能不能给我们点吃的,吃了长点力气,好让我们去收尸。队长说:李老官,你再撑几天吧,上面说了,过几天就发救济粮。队长说话中气很足,气色也不坏,看得出他没怎么饿肚子,不像我们,个个腿肿得像个水萝卜,走一步就软,还喘不出气,难受,是那种命要被从喉咙口吊走,又被自己死死扯住的难受。在我们大队,有许多人没挺过那一年。大队几个干部日子好过些,他们可能有吃的,都偷偷摸摸地吃。我爹老骂我娘,你在田头白让他们操了,你去向他们要点吃的呀。娘说,我都这么大年岁了,我肯脱裤子,他们也不要啊。
我爹、我娘连拖带骂把我和我哥从床上赶了起来,我们撑着起了床,来到田头。奶奶躺在一条水沟里,她的一条腿已不知去向了。我们捧了几把土,盖住了奶奶的尸体,算是安葬了她老人家。在给奶奶磕头的时候,我哥晕过去了。我爹开头还以为我哥也饿死了,吓坏了,一个劲地拍他的脸,哭得一脸的鼻涕,哥是爹的命根子,是要给李家做种的,哥死了,李家就绝种了。我哥醒了,说爹,你拍我的脸干什么?我要吃的。村子一片死寂,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一家人相互搀扶着回了家。我爹说:这样下去,我们全家都得死,得想个法子。我爹看了看我,说:囡,你去队长家搞点吃的东西来,我们全家人的命全靠你了。我说爹,我走不动了,让娘去。爹说,你娘年纪大了,要不到粮的。我不明白要不要得到粮与年纪有什么关系。这时我娘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囡,到了队长家,你只要脱了裤子,队长就会给你粮的。我哭着说:娘,你怎么能让我做这种事呢。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爹这时突然有了气力,提高声音说道:你个小娘X,老子养你这么大,没得一点点好处,现如今老子快饿死了,老子的儿子也快饿死了,你……你……你想让老子绝后啊你……你想让老子给你跪下啊!好……好……我跪……我跪……我爹想爬下床来,但他没有下床的气力。我娘说:囡,走到绝路了,哪个女人都会这么做的,咱们女人命苦,没什么本事,就靠这点本钱。
我傻坐着不说话,我连哭的气力也没有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回路过一块麦地,听见麦地里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声音,我沿着声音找了过去,看见一个光溜溜的男人压在一个光溜溜的女人身上,吓了一跳。我发现那个女人是我娘,那个男的是驻在村里的一个什么工作队队长。我说娘,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冷不冷?我娘一把抓了衣服遮住了脸,那个工作队队长很凶,冲着我吼道:滚。我跑回家把这事告诉了我爹,我说爹,娘在麦地里和一个男人摔跤呢,他们连衣服都没穿。我爹当即给了我一记耳光,说小孩子懂什么?不要乱说,记牢,这事对谁都不准乱说。娘回到家爹就把娘打了一顿,打完了,娘做她的饭,爹种他的田,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爹的成份本来是富农,后来工作组的人经过复查,认为我爹不够富农的标准,改划为中农了。
我走出了草屋,回头看看我娘,我娘掀起叠着补丁的衣襟抹眼泪,娘说:去吧,囡,自己小心些。我的肚子前胸贴着后背,浑身软得像一堆水,没有东西撑着,随时会瘫下来。我往队长家移动脚步,腿打颤,力气都用光了。队长住在一间青砖瓦房里,这是全队最好的屋子。听我爹说,这屋原本是我爷爷造下的,后来解放了,这屋就被没收了,分给了爷爷的一个长工住,这个长工的儿子就是队长。他的老婆前几年病死了。村子里静得跟人死绝了似的,那些茅屋土墙被傍晚的阳光晒得喘不过气来。我走到队长家,抬手敲了敲门,屋子里发出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是些锅罐在碰撞。后来门开了,队长伸出脑袋,问,什么事?队长的手不由自主地抹了下嘴。我从队长的胳膊下钻进了屋。我脱下裤子,对队长说:我娘让我来向你取点粮,我娘说了,到了你这儿,只要脱下裤子,你就会给我粮的。队长走到门外四处望了望,又进屋,锁了门,然后往门边的一卷破苇席踢了一脚,那苇席倒在地上一滚,便铺开了。我忽然浑身发抖,一泡饿尿不由自主地尿了出来,把苇席浇湿了,队长在一边笑着看着我,我想憋,可憋不住。他轻而易举地将我放倒了。我说:王伯伯,你能不能先给我点吃的?队长一愣,他飞快地从火灶的灰仓里掏出一个烤番薯来,塞进我的手里,然后压在了我的身上。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将番薯连同灰一道往嘴里塞。他忽然看见我直翻白眼,吓坏了,连忙用手拍我的脸,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过了好久,我才缓过气来,说:我没事,我让番薯噎住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烤番薯。他没理睬我,只顾做自己的事,我这时才感到身下好疼。队长折腾了会儿便完事了,他叹了口气说:这几日肚子没吃饱,浑身没气力,连干个女人都使不上劲。队长家的成分是贫农,我家的成分原来是富农,后来又被纠正为中农,在成分上,我家矮了队长家一截,所以我只有挨队长骑的份——尽管以前我爷爷曾使唤过队长的爹。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来不及提上裤子,便冲到火灶前,在灰堆里抓了个烤番薯来塞在嘴里,啃得噎住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只鹅。队长从屋角找了只破篮走进里屋,在里屋的什么地方拣了几个番薯丢进篮子,打发我快走。我提着篮子走出队长家,沿着田间的田塍回家,走到半道上,路边的一间破茅屋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篮子就要跑,我趴在地上死死地拖住他的腿不放。又不敢大声喊,怕更多的人来抢。
菊香,大家都是为了活命,你别怪我,再不吃点,我就要把我爹吃了。他踹我一脚,喘着粗气,然后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抢我篮子的人叫秋生,比我大五岁,住离我家不远的竹园边,长得像个白面书生,笑起来眯着眼,像个女人,平时我碰见他,都叫他一声“秋生哥”。他在大队识字班读书时出了大名,认字数全大队第一。那时大队里搞突击扫盲,从县城来的一个女教师花了三天时间分三批将村里的青壮年文盲一扫而光,比扫屋子的灰尘还快。秋生是我们大队的扫盲典型,曾经去公社受过表彰,扛回来一面锦旗带回来一个搪瓷杯,那面锦旗后来被他裁了做裤衩。这么大的料子他居然做裤衩,村里人都嘲笑他不会过日子,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做一件褂子,才对得起那块料。至于那陶瓷杯,一回队便被队长没收了,队长每次在社员大会上讲话,口干了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只好捧着只粗瓷大碗牛饮,像破落社员一样,实在有损队长的形象。队长说:秋生,这陶瓷杯只有领导才能用,你看公社的李书记是不是领导?他用的就是陶瓷杯,你爹是不是领导?所以他只有用粗碗的资格,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用搪瓷杯喝水,你怎么有资格和毛主席一样用搪瓷杯。于是秋生只好识趣地把陶瓷杯上交了。以后每逢开会,队长在台上破木桌前一坐,把陶瓷杯用力一顿,说几句,然后拖长声音喝茶,有时还呼呼地朝杯子吹几口气。
用现在的话说,秋生是我的偶像,他记性惊人的好,只一天时间,老师教的二百多个字都会读了,一个都没读错,不过,如果把这些字打乱了,他便一个也不认识了。尽管如此我仍然很崇拜他,他现在来抢我的东西,我心里非常难受。后来秋生喘着粗气说:菊香,你不把东西给我,我就把你的事说出去,你的番薯怎么来的,你从队长家出来我都看见了,队长会有那么好心,白给你粮食。我哭着说:秋生,别这样,拿不到吃的,我爹会把我打死的。秋生说:菊香,要不,咱们一人一半,怎么样?我说:秋生,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回到家里,爹盯着篮子里的那几个番薯,道:妈个队长这骚东西,我家闺女的黄花,才值这几个番薯?爹没有心思细究,就去抓番薯,娘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把身子扑在篮子上,说,谁都别动,听我安排……省着吃!我坐在床上,这才发觉裤子里到处是血,下身很疼。我哇哇大哭起来。但没有人理我。我们一家人住在两间小小的破草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家四口都睡在这张床上。晚上,娘和爹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我也常常偷看在眼里,我从没见过娘流血,也没觉得娘很痛,相反,我发觉她快乐得直哼哼。我看见我哥看着我血淋淋的下身,舔了舔舌头。我知道爹和娘在做那事时,他也在偷看,并趁着爹娘不在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我哥是个畜生。
三
我爹在外头窝囊受气,却爱在家里抖威风。我娘被队长按在络麻地里,有人故意向他报信,恶毒地喊,李老官,你老婆让一个男的按在地里了,就在这条田塍尽头拐个弯,现在正在扒裤子呢!我爹梗着脖子青着脸说,你不要乱说,队长可不是这样的人呢,人家是干部。那人说,你怎么知道按你老婆的是队长,你也看见了,我可没说是谁。周遭的人哄堂大笑,几个人就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地描绘那事的进程,就跟现场直播搞解说似的。我爹坐在锄头柄上一声不吭,一个劲傻笑,这个富农,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回到家,他不由分说,操起一根棍子就把娘铺头盖脸打了一顿,打得娘一脸乌青,额角流血,嘴里骂道,你个婊子,骨头杀杀轻,你不去勾引人家,人家会来骑你?一逮着由头,他就拿这说事,恶毒地骂。娘忍气吞声,不敢声张,娘说,已经太丢人了,别再丢人了。这次,爹一边啃着我要来的番薯,一边骂我,小婊子,脸都让你丢尽了,我李老官上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老婆臊我的脸,生个囡也丢我的脸。说着呜呜地哭了。
现在,那小半篮番薯成了一家的命根。爹说,多睡少吃,争取活命。爹的决策很英明。有了吃的,爹精神就抖起来了,爹说,阿林是李家今后的顶梁柱,李家传宗接代出人头地全靠他,他的身体要保证,切番薯的时候,他的那块要大些,我嘛,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要去队里挣工分,现在家里全靠我,所以,我的那份也不能少,你们娘俩就委屈一下,反正你们胃口小,又不干活,多睡睡,少吃点。娘见我饿得不行,就把她的那小块偷偷塞给我,说,囡,娘不饿,你吃,吃了长身体。我怎么能吃娘的东西呢。
娘趁家里人不注意,将那小半篮子番薯藏了起来。她每天趁人不留神时掏出一个来,煮了,切成两大两小的四块,一家人一人一块,熬日子,慢慢地等待救济粮下发。每次切番薯,哥总是盯着娘的菜刀,在娘下刀后的一瞬间断定薯块的大小,并快速抢走那块他认为最大的。有一天娘突然坐在地上哭起来,边哭边骂:我的番薯,我的番薯,哪个千刀杀的把我的番薯偷走了。娘一把揪住了哥的衣领,说:阿林,娘藏的番薯是不是你偷的?快拿出来还给娘,昨天娘拿番薯的时候,好像觉得你偷偷跟在后头偷看,阿林,这可是咱们一家人的命啊。我哥一把甩开娘的手,说:我没拿,是你自己偷吃的,别赖我。娘气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我爹一把揪住娘的头发,说:叫你不要藏起来你偏要藏,说,你为什么要藏?你把我的那份赔我。爹把娘往死里打。幸亏爹没力气,否则娘就被打死了。
第二天,爹娘都出去碰运气找吃的了。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恍恍惚惚感觉我哥好像起了床出门了,他去干什么?我支撑着起了床,出了屋,见哥身影一闪,闪进了一个角落里。我沿着墙根走了过去,伸出头一瞅,只见哥正背对着我,捧着一个番薯啃。爹娘回来时,我偷偷将这事告诉了娘,娘又告诉了爹,爹插上门,拿起扫把就打哥,爹说:你这个小娘养的,年纪不大就算计起你爹娘来了,等我们老了要吃你一口饭就难了。哥死活不承认他偷了番薯,爹气得直喘粗气,拿哥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娘一开门,是队长,队长说,李老官,救济粮到了,快去队里领。
娘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爹领来了两斗救济粮,和娘两人对着米直发愁,爹说现在才开春,离夏粮收割还有一大截日子哩,这两斗米,就是天天熬稀粥喝,也熬不到收割的那一天。娘把米倒入缸里,说,我们只好天天熬米汤喝了,你们男人要干重活,你那份就多放些饭粒吧,也好有些力气,我们妇女的活轻些,我喝些汤就行了。其实生产队干活,队长下派活时,女的一点不比男的轻,一样地锄田、担肥,挖渠。爹说:我听阿泉私下说,队里还有些救济粮没分完,说是等过段日子再分,队长把粮藏在队仓库里,钥匙只有他才有。娘说:他也不怕有人爬进去偷?爹说:偷?谁敢啊,不怕枪毙?队长可是杀过人的。爹说的是镇压反革命时,队长曾带人砍了一个当过国军士兵的人。娘说:那粮他打算过多少时候分?都分掉了我们也好有个谋划。爹说:队干部有私心,等到下次分粮,仓里的粮怕也不多了,老老实实等分粮也不是个事儿,得想个办法先下手为强。爹看了我一眼,娘连忙说:算啦,算啦,等这些粮吃完了再说吧。爹说:等这些粮吃完了,仓库里怕早就没有粮了,你想让我们都饿死!
第二天,爹从地里挣工分回来,爹对娘说,我听老海说他昨天晚上瞅见阳生家的女人从队仓库里背了一袋什么东西往家走,那袋里不是米是什么?
娘说:算了,反正米缸里还有点米,不至于饿死,慢慢地撑着过吧,粮食总会有的。
爹说:我养了个囡有什么用?就知道吃。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决定自己去队长家,向队长要点米。我要向爹证明我是个有用的人。
我独自一个人走出屋,我娘喊:囡,你干嘛去。我爹说:让她去吧,老大不小了,也用不着我们操心了。那个晚上我走出家门,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发现它居然是金色的,你们看见过金色的月亮吗?它像一个煎饼那么油亮,让人头昏目眩。
我敲开队长家的门。我说队长,我来要点米。我刚要脱裤子,队长说,你来的太迟了,我这几天天天做这事,有时一天要做上好几回,现在想做也没那劲了,老麻雀翘不起来了,你还是回去吧。我说队长,你什么时候能做那事?队长说,说不定,我听老中医说过这事干多了肾亏,要短命的,我要休养几天,什么时候想做了,你再来吧。以后几天我天天晚上去队长家,问队长,你现在想不想做那事。队长都说:老麻雀倒胃口了,翘不起来了。有一天,在我回来的路上,秋生又从破茅草屋里蹿了出来。秋生说:菊香,我怎么天天看见你往队长家跑,你和队长好上啦?我说秋生你嘴上积点德行不行,我每天找小姐妹一块儿聊天呢。秋生一笑说菊香,你从队里的仓库里背了多少米回家?我看见你往队长家跑了四天了,一天一袋,你家该有四袋米了吧?我说我从仓库里拿了米的话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秋生说:是不是队长嫌你太小没劲不要你?菊香,你取到了米,我们和上次一样一人一半,否则,我把你和队长的事说出去。菊香,以后我会天天在路上等你的。
以后几天,每次我去队长家,秋生都会从半路里杀出来,我换了路走,他也会像鬼似地突然出现,并说:我算准了你今天会换这条路走。秋生一连几天见我没背米,就怀疑我半路上把米藏起来了,故意不给他,他威胁要把我的事抖出去。让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勾引男人的破货,几颗米就可以和你睡觉,让你找不着好婆家。秋生说。我说,你去广播里喊吧,反正我这辈子不嫁人了,我一辈子就住你家了。
八天后的一个晚上,我要去队长家,娘不让我去,娘说囡,这几天你天天往外跑,去干啥?我说没干啥,和几个小姐妹玩。娘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我到了队长家,说队长,你今天想不想做那种事?队长说这么长的时间没干了,老麻雀有些想法了。我于是脱裤子钻进了被窝,队长也钻进被窝。我说队长,你娶了我吧,我长得不难看,干活也勤快,我会把你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想要是队长娶了我,我就不愁吃喝了。队长说:不行,我比你爹还大一岁呢,你让我儿子叫你娘,我儿子会杀了我的。队长的儿子在很远的地方读中学,长年住在学校里不回家,是队长的骄傲。队长说:你还小着哩,你看,我在你胸上抓了半天,也没抓住你的奶。后来队长就爬到我身上来了,这次我没感到疼,我感到浑身很受用,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队长边做活边说:你是不是把我和你的事跟秋生说了?我说:没有,是他在跟踪我。队长说:鸟个秋生,他威胁我,要我给他两袋米,否则就要到上面去告我,老子是谁?会怕他?
正说着,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声,门被踢开了,一伙人冲了进来,一把将队长按在床头。有几个男的过来就掀被子,他们的脸上挂着恶作剧的笑容,我光溜溜地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下,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伙人是公社人武部的民兵。秋生把队长告发了。他们把我和队长关进了大队的仓库里。他们要我揭发队长利用职权玩弄女人的罪行。原来秋生告发的队长罪行是利用救济粮发放玩弄欺压妇女,我是受害者。我于是把自己为了得到粮食陪队长睡觉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审问我的人中有一个是公社的妇女主任,她听完了我的讲述,叹了口气,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干出这种糊里糊涂的事也不能怪你,这个畜生,连这么小的女孩都敢下手,真该毙了他,你放心,政府会替你们做主的。
这时一个男的说:他没逼你?你们是自愿的?他说你是他的未婚妻,你打算嫁给他?
是……是的……我说。
为什么?妇女主任吃惊地问。她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显然是读过书的。
因为……因为……我结结巴巴地说不上来。
那男的一拍桌子道:这么说你们是相互勾结盗取救济粮?
不用怕,是不是他逼你的?妇女主任一直很和蔼。
是……不是……我吓坏了,尿了裤子,凳子下流着一滩水,臊得我恨不得变成蚯蚓钻到地下。
你看,她都吓坏了。妇女主任对旁边的那个男的说:准是被逼的,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他们让我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然后把我给放了。临走前妇女主任对我说:你是你们大队唯一一个敢指证你们队长罪行的人,你放心,政府会为你做主的。我想到队长也许会因为我而被枪毙,说:我……我是自愿的,他没逼我。妇女主任吃惊地看着我,嘴张成了一个窟窿,然后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个孩子,这话不要乱说。
我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哭晕了好几次了,而父亲脸色铁青。我毕竟让他的脸丢大了。更重要的是,民兵们来我家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说是要把非法所得的公粮收回去,他们没有找到公粮,就把我家的救济粮给拿走了。
母亲抹着眼泪说:回来了就好。
而父亲则叹了口气,道:你个小娘,你把祖宗的脸丢尽了不算,你还把我们的活路给断送了,现在没有粮,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队长被押到了县城,不久便被公审枪毙了。枪毙那天大队里有许多人去看,据回来的人说队长死得跟一条狗差不多,子弹还没飞过来,人就已经瘫了,大便都拉出来了,臭气熏天,全没了往日的威风霸道。那些人说这事时都两眼放光,跟夜猫似的,兴奋哪。我觉得队长是死在我手里的,晚上老是做噩梦,梦见他低着头和一些反革命一起站在县体育场的水泥台上,脖子上挂着木牌,体育场四周的梧桐树上吊着大喇叭,树上骑满了人,他一抬头看见我,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满嘴的獠牙,向我索命。每次惊醒,我一身虚汗。
秋生因为检举有功,当上了队长,是公社的一位领导在大队广播里宣布任命的,那天大队的广播被调到了最高音量,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唯恐有人没有注意到,宣布完了秋生还人模狗样地做了表态发言,一颗红心坚决向党,抵制堕落女人的腐化之类。秋生当上队长的头一天,便召集全队社员开会。在会上,他历数了前任队长的累累罪行,并在讲队长欺压妇女同志这件事时一再提到我的名字,使我们一家人在众人刀一样的目光中抬不起头来。他手里捧着一个陶瓷杯,正是前任队长用过的那只,也算物归原主。每讲几句话,他都要呼呼地往茶杯里吹口气,再拖长声音妥——地喝一口水,然后把嘴里的茶叶呸呸地吐进茶杯里。与前任队长不一样的是,他的旁边站着大队妇女主任,不时拎着大队里才有的竹壳热水瓶,替他满上茶。
我让家里丢人现眼,现在,队里没有人看得起我们了,我臭名远扬,整个公社都在谈论我这个烂得臭气熏天的女人。家里断了粮,母亲向左邻右舍去借,都遭冷言冷语,空手而归。没了粮,全家人唉声叹气,哥和父亲总是拿我出气,用恶毒的话骂我,打我。没有办法,我决定去找秋生要点粮。我在大队办公室里找到了秋生,他正在看报纸。我说秋生哥,看报哪,报上的字你认识吗?秋生说菊香,我现在好歹是个干部,你说话要客气点,别一口一个秋生秋生的,你得叫我队长。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毛毛虫变成蛾了就不能叫虫子了,猴子进化成人了就不能叫猴子了,我说队长,这报上的字你认识?秋生说:唉,别提了,只认识报纸上的照片,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近段日子可瘦多了,他听说全国人民吃不饱,他也不吃肉了。唉,我得把大队小学里的老师调过来,给我当秘书念念报念念文件什么的。菊香,你来找我有事儿?我说秋生——队长,我家的救济粮让民兵给搜走了,我家断粮好几天了,你当领导的发发善心,能不能给我们点粮?至少把我家的救济粮还给我们,我们一家都记您的大恩大德,天天给您烧高香。秋生说菊香,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烧香拜佛是封建统治者用来欺骗人民麻痹人民的。又说,你想要粮,这怕不行,你的名声不太好,我刚当领导就给你批粮,人家会怎么议论我,还以为我……。我说那你总不能看着自己的社员饿死吧。秋生说你家的成分不好,你爹要是贫农就好了,可惜你爹是个富农。我说不是富农,是中农,早转划了。我边说边关上大队办公室的门,然后解起了裤带。秋生跳了起来,说你想干什么?你……你想腐蚀人民干部?我说秋生这事以前的队长也搞过,我不信你没这么搞过。秋生说好你个菊香,你想让我当枪毙鬼?他一把打开了门,朝旁边卫生室喊:阿莲,阿莲……。大队卫生员兼妇女主任阿莲便跑了过来。秋生说:这个女人想腐蚀革命干部,当着我的面脱裤子,你给我做证明,我抗拒腐蚀。
秋生把这事向公社做了汇报,公社对他进行了表扬,还让他在全公社干部大会上做典型发言,秋生可风光了。回大队后他召开了社员大会对我腐蚀干部的行为进行批判。我被两个民兵揪上了台,脑袋被按得很低。他详细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对我解裤子的细节添油加醋,下面的男人听得津津有味,两眼发光。他们给我挂上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字,有识字的人对看热闹的人说那两字念“破鞋”。看热闹的人便哄地笑了。他们把我架上了一辆牛车,让我爹赶着牛车游村。我爹死活不答应,我爹说他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几个民兵就一拥而上踢我爹的屁股,嘴里喊着:赶,赶。爹只好赶着牛车陪我游村。全大队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他们像过节一样谈笑着,追逐着,不时有人向我扔土块,石头,还有臭烘烘的破鞋。游完村,我胆怯地跟在爹后面,我说,爹,你真不要我了?
爹抹抹眼泪说:你总归是我囡。
我下了狠心,又去找秋生。我对秋生说你再这样对待我的话,我就把你半路上截我,要和我平分粮食的事向公社汇报,而且,你还想跟我睡觉,我不肯,你就陷害我。
秋生说:我想睡你?你有没有搞错,是你想睡我。
我说秋生,我就这么跟公社的人说,看他们信不信!你屁股后有块胎记。
你怎么知道?
这你不用问。
秋生有所顾忌了,话软了,说菊香,别……别呀。
我说:你怎么对待我的我不计较了,不过你得给我粮。
不……不行。秋生说。
不行也得行,要不,我们去公社。我说。
你要多少?秋生说。
两袋米。我说。
一袋。秋生说。
不行,少一粒也不行。我说。
好……好吧。秋生沮丧地说。
其实,他屁股上那块胎记,是他在湖里淴浴时我无意间看到的。
四
我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和赵家大队一户姓许的人家谈成了调换亲。许家有一个瘸腿的儿子,比我大八岁,媒婆托了十几个,也没谈成亲。许家也有一个女儿,年纪和我差不多。那一年公社修水库,我爹和那个许瘸子的父亲正好在一个工地,两个家长聊天聊到了自家的儿女,都为自己儿子的婚事发愁,最后一拍即合,决定我嫁给那个许瘸子,而许家的囡嫁给我哥,这样结成了调换亲。我听说自己要嫁给那个许瘸子,当即大哭一场。父亲却向我数落了调换亲的种种好处:如亲上加亲,还节省了财礼。我哥很开心,因为他听说许家的囡是很漂亮的。那时候我哥二十多岁了,母亲也托了几个人说亲,都因为我家穷,成份也不好,人家看不上我家。
我的丑事传到了赵家大队,许家不久便托人来,说他们丢不起这脸,亲事黄了吧。我娘不满地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瘸子嘛,看他以后怎么找得上老婆!这件事对我哥的打击最大,他一心巴望着早点把许家的囡娶上门,现在却因我泡了汤,他对我更加仇恨。有一回,我正站在门口无事张望,忽然觉得屁股被什么扎了一下,回头一看,我哥正冲着我一脸坏笑。我用手一摸屁股,一根缝衣针扎在了屁股上,血都流了出来。
饥荒年过后,娘又向媒人送了礼,托她们替哥说了几次亲,都是老公猫瞎叫春,自作多情。倒是有两户人家暗示媒人愿意把女儿嫁入我家,一户原来是外村的地主,儿子还当过国民党军的排长,打内战死在了战场上,家庭成份不好,是被镇压的对象,女儿长到二十七八岁了也没人敢娶。对这门亲事父亲不敢应,因为我家尽管是中农,却也不是响当当的中农,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指为富农,迎娶一个地主的女儿反革命的妹妹,我家的成份就理所当然地要被看低了。另一户倒是三代贫农,姑娘的爷爷解放前饿死在了上海滩,只是姑娘本人有点傻,见人就呵呵地傻笑,嘴角挂两条口水,一内急就脱裤子,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我爹开头想应下这门亲事,他对娘说反正阿林娶不上老婆,这个女人尽管有点傻,总比让阿林当光棍强,我们好歹也给他成家立业了。娘的态度却很坚决:不答应。娘说把这样的姑娘娶进门,她光会吃什么活也不会干,时不时还会搞点事出来,我们这不是娶儿媳,是娶祖宗。
我哥娶不上老婆,就专门往女人堆里钻,干一些捏女人大腿摸女人屁股的勾当。吓得女人们见了我哥就躲。有一回,秋生的老婆正坐在茅坑座上解手——那时农村没有公共厕所,更没有抽水马桶,只在地里挖个坑,陷一只大水缸,然后用稻草玉米秆盖个小棚子,把缸围住,再在缸个放个座,就是个茅房。秋生的老婆翘着屁股正拉得起劲,我哥躲在茅房后面,扒开稻草往里偷看。秋生老婆听见簌簌的声音,转过头一瞧,她看见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当即一声尖叫吓得从座上摔了下来,掉进了茅坑里。她的尖叫声引来了在地头锄草的社员,他们很快把一身是屎的秋生老婆从粪缸里拉了上来,并包抄逮住了正撒腿而逃的我哥。
秋生让民兵把我哥打了一顿,打断了我哥的一条腿,秋生指着我爹的鼻子,说:李老官,你女儿是个破鞋,你儿子是个流氓!你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你儿子看了我老婆的屁股,我不能吃这个亏,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爹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一翻,倒在地上。我和娘好不容易把爹弄醒了。我爹用发抖的手指着我说:都是你害的。
那一年,我们这一带老是下雨,那雨就跟从缸里倒出来似的。小的时候,我奶奶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跟我说:那天其实是口缸,老天爷什么时候要给地上的人下点雨,就把缸里的水倒下来一点点。那一年老天爷把缸里的水都倒在了我们这儿,倒在了曹娥江上,曹娥江里的水都满出来了。县里,公社里组织民工去围堤,我们大队指派每户人家出一个劳力,惟独我家被指派了两个,我们也不敢找秋生论理。我哥说:我腿瘸了,干活使不上劲,我不去。哥就赖在床上不起来,娘叹口气说菊香,你去吧。我们大队的民工赶到堤边,秋生把民工分成两拨,一拨人挖土把土铲进草包,一拨人扛土包。秋生指定我和爹扛土包。那土包足足有几十斤重,我根本没法把土包提起来,负责挖土的人就帮我把土包提起来压在我的肩上,他一放手,我就被压倒在地,活像一只死田鸡,周遭的人哄堂大笑。我只好去找秋生,我说队长我背不动土包,你让我干点别的吧。秋生说菊香,我这当领导的也难,谁都去干轻松的活,重活谁干呀,不要挑三拣四了,都是革命工作。过了会儿,秋生忽然恶狠狠地说:别忘了,你哥看了我老婆的屁股,这个亏我可吃大了,谁赔我呀,你让我看看屁股?我说:我操你妈的,老娘我就是让土包子压死,也不会让你碰我一根指头。秋生说:菊香那你就去背土包吧,老实说,我也没那胆敢碰你,我也就敢过个嘴瘾。
挖土的人见我人实在太单薄了,就把土装得浅些,这样我勉强能跌跌撞撞地把土包背上堤,然后用肩使劲一推,把土包甩下去。我浑身的骨架都被压碎了,直喘粗气,喉咙又干又痛。跑了几趟,腿就先软了,就想坐下来。有一回我将土包往堤下甩时,脚一滑,整个身子随土包一块儿冲进了水里,水一下子没了顶。我在水里起起伏伏,被湍急的潮水带走了,岸上有人喊:李老官,你女儿落水了,快来救人啊!许多人只敢喊,却不敢跳下水。爹在一边干着急。
后来跳下水把我捞上来的人叫水生,是赵家大队的,他读过初中,是公社里少数几个有文化的人之一。他在堤上管宣传,这是个令人羡慕的活儿,游手好闲,看见什么值得表扬的事就在笔记本上写下来,然后撕下来交给堤上的广播员,广播员就在广播里播颂:春风吹,战鼓擂……他每个广播稿的第一句话都是“春风吹战鼓擂”。我去感谢水生时,他正坐在铺上写他的“春风吹战鼓擂”,见了我,他连连摆手说不用谢不用谢,你为革命好好工作,保住这条大堤,保住国家和人民的生命和财产,那就是你对我最好的感谢。我说水生,我替你洗洗衣服吧。我不由分说就把他床头的脏衣服抱走了,以后我就隔三叉五地去替他洗衣服,他呢,看见我扛不住包了,就跑过来接住我的包,帮我扛上堤。有人对我爹说:李老官,你马上要做老丈人了。我爹黑着脸说:怕我囡没那好福气。
有一天,一个消息忽然像风一样一下子刮遍了整个大堤:上游五车堰已决口,堤已保不住了。人们惊慌失措,像风一样四散而逃,只一会儿,堤上只剩下一捆捆的草包和人们来不及卷走的铺盖。我原本随着我们大队的人一起跑,后来忽然想起水生还躲在窝棚里写他的“春风吹战鼓擂”,他曾对我说过他要花一天的时间写一篇长篇什么稿。我又跑回了大堤,堤上死一般的静,只听见潮水拍岸的声音。我在窝棚里找到了水生,他正趴在床铺上一个劲地写,耳朵里塞了两朵大棉花——出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人来叫他。我掏出他耳朵里的棉花,一把把他从床上拉起,说:快走吧,堤快塌了,你想在这儿淹死?水生吃了一惊,道:谁说的,谁说的。他跑出窝棚,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堤,说,菊香,咱也别跑了,要真是决堤了,咱们跑也没用了,我们坐着聊会儿天吧。
我们坐在大堤上,望着白茫茫的曹娥江水聊天,他对我讲他自己的事,讲他想上北京读大学,但他父亲却想让他种地挣工分,所以他只读到初中,父亲就不让他读书了。北京有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有天安门和人民大会堂。他说。我对他讲了我以前的事,讲我为了拿到粮食和队长睡觉,勾引秋生被游村等。我把这些事说给水生听,说出来后我就哇地哭了,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心里舒服极了。
菊香,我要娶你。水生突然说,是的,我要娶你。他的语气很坚定。
我说你疯啦,水生,我是个破鞋,全公社的人都知道。
我要娶你,我要到你家去提亲,我要保护你。水生坚定地说。
我的泪水就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工地上逃跑的人很快就被公社的民兵赶了回来。事实证明那只是个谣言,第一个说出这个消息的人很快被查出来,并抓了起来。
大水退下后,水生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亲自来我家提亲。他拎了两瓶绍兴老酒进了我家。我爹对这一切显然并不吃惊。他很客气地请水生坐,还让母亲煮了碗糖水鸡蛋给水生吃。这是当时我们这地方招待贵宾尤其是新女婿的习俗。爹对水生救了我一命的事一再感激。他还亲切地问水生家里的一些情况,问得非常详细,这一切给了我和水生一个错觉,我们俩都觉得我爹实际上已默认了这门亲事。
阿伯,我想娶菊香。水生说。
噢,我爹笑了笑,说,你爹娘同意吗?
他们……当然同意,再说了,如今是新社会了,婚姻大事我们自己做主,他们没权阻挡的。水生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菊香名声不好,你知道吗?你不在乎她以前的事?
水生的脸红到脖子根了。父亲又说:你现在是不在乎,以后有人戳你背脊的时候,你就在乎了。
我想娶菊香。水生重复了一遍他的来意。
可是我们不能同意。父亲说,我要让我儿子娶上媳妇,所以,我只能给我囡找一户有囡的人家,把我家的囡嫁过去,把对方的囡娶过来,给我儿子娶上媳妇。
我喊道:爹……
水生跳了起来,说阿伯,现在什么年代了,都新中国了,妇女解放了,你怎么还把菊香当一件东西,去给自己的儿子换老婆。
父亲拎起了水生拎来的老酒,塞进了水生手中,说:小伙子,我囡配不上你,配不上你。边说边客客气气地把水生连拉带推地请出了门。
就在水生来我家提亲的那天傍晚,水生的娘,一个很厉害的女人,站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跳着脚破口大骂:你个小婊子,破鞋,勾引我儿子,把他的魂都勾走了,你个小婊子,不要脸的小婊子,千人操万人操的破鞋……全村人都听到了她的咒骂。她直骂到天很黑了才回去。娘说:囡,别理她,咱不嫁她儿子,咱找个更好的人家。我用被子捂着头,把被子都哭湿了。
我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水生显然不死心,他居然请公社的那位妇女主任来我家做父亲的工作。妇女主任是政府里的人,在父亲的眼里是个很大的官,所以他吓坏了。妇女主任向他讲了许多妇女解放的道理,并把他的封建落后思想数落了一顿,他一声也不敢吭,直一个劲地点头,不停地是是是……。妇女主任问我:菊香,你是不是很想跟水生好?
我不做声。
妇女主任说:菊香,你要好好珍惜,水生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知道,公社原本要招水生做文书,如果他娶了你,他就可能通不过政审,当不上文书了。
我吃了一惊。我不知道还有这桩事情。
妇女主任前脚走,父亲便说:是我嫁囡,又不是她嫁囡,她操这份闲心做啥。他转身给了我一个耳光,道:小娘养的,叫你去勾引男人,长大了就只记得男人不记得爹娘兄弟了。我跑出屋追上了妇女主任,哭着对她说:大姐,你告诉水生,我再也不会跟他来往了,让他死了心吧,我不想因为我影响了他的前途,他现在不后悔,将来也会后悔的。妇女主任拉住我想说什么,我挣脱了她的手跑回了屋。
五
我年轻的时候,在这一带也算是个美人。女人长得漂亮是个资本。我们这个县以前有一个副县长,叫什么叶绮霞,全县人民都知道她就是靠脸蛋和屁股一级一级爬上去的。她的真名叫叶阿莲,以前是我们大队的妇女主任。尽管她改了名,但她烧成灰大家也能认出,她就是叶阿莲。这个叶阿莲还是大队的赤脚医生时就与秋生有瓜葛。大队办公室和大队卫生室只隔了一堵墙,秋生有兴致了就闪进卫生室,卫生室的里面还有张专供病人挂盐水的床,两人把里间的门一关,爱干什么干什么。每次秋生溜进卫生室,远处地里干活的几个社员就相互猜测打赌:他这次能坚持几支烟的工夫。有人说三支烟,有人说两支烟。当有人说秋生能坚持五支烟的工夫时,便招来一阵嘲笑:嘁,就他那蜡油做的枪头,能点五根烟的工夫?你现在拍他的马屁他又听不见。然后他们便坐在田头慢条斯理地抽八分一包的经济牌香烟。次数多了,人们大致掌握了秋生干那活儿的时间长度,也就是二根半香烟的工夫,还包括了准备工作和结束工作。有一回我哥也和那些社员凑在一块讲秋生的荤话,他突发奇想,认为秋生这回至少能坚持六支烟的工夫,其他人嘲笑他,他就和他们打赌:他输了,就去河里替他们每人捉条半斤以上的鱼,他们输了,他们每人替他捉条半斤以上的鱼。结果那天秋生居然在阿莲的卫生室里呆了八根烟的工夫才出来。我哥得意洋洋地拎着六七条大鱼回家,路上正好碰上了秋生的嫂子菊花。菊花说阿林,这大冷天的你哪儿摸来的鱼啊!我哥便将事情的经过吹嘘了一遍。这秋生与阿莲的事,全大队的人都知道,只秋生的家人不知,我哥把事与菊花一说,菊花一向看不惯秋生的为人,便将事与秋生老婆阿花说了。阿花听了,坐在家里的堂屋前,像唱戏一样哭了起来,把秋生不为人知的累累劣迹唱了一遍,嗓门极其嘹亮,唱腔有板有眼,唯恐别人听不见。秋生一回家,两人揪在了一块,劝架的人拉都拉不开,阿花还操起了菜刀,要割掉秋生的鸡巴,吓得秋生拔腿就跑,阿花在后面奋勇直追,顿时村里鸡犬不宁。阿花还跑到阿莲家里,跳脚大骂,把阿莲的脸抓成了蜘蛛网。后来秋生说:你他妈再闹,你再闹老子丢了官你有好处?秋生这么一说才把老婆镇住了。
秋生对我哥和菊花恨得咬牙切齿。
菊花是个寡妇,他老公春生几年前在修水库时,让土方压死了。村里的人都说她克夫。这几年她一直在婆家守寡。秋生除了一个死了的哥以外,还有个弟弟叫冬生,成天病怏怏的,也不会种地,队里安排他管庄稼,跟个稻草人差不多,有人来偷庄稼,他也不管,也没本事管,“噢噢”地叫几声,连麻雀都吓不走,有时还被偷庄稼的小孩掀翻在地,像个翻天的乌龟一样爬不起来。
几天后秋生差阿莲来我家说亲,让我嫁给冬生,菊花可以改嫁给我哥。阿莲对我爹说:现在都新时代了,妇女不兴守寡了,你看菊花又贤惠又能干,嫁给阿林,也是阿林的福气,你李老官的福气。人家秋生是队长,你家菊香嫁给了冬生,你们和队长家联了姻,这辈子也有依靠了,多少人想攀这门亲都攀不上呢。
我爹我娘对于能和队长家攀亲无比激动,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我死活不答应。我爹把我关在屋子里。我爹说就你这样的名声,还想嫁个好男人?人家好歹是队长的弟弟,你能嫁给他也算不错了,你想一辈子养在家里?我一想也是,我是个破鞋,走在路上,有些心术不正的男人总是对我说:菊香,跟我睡觉,我给你粮食。我这样的女人,还能挑人家?认命吧。
我不知道这菊花为什么会答应改嫁我哥。可能自打老公死后她一直背了克夫的罪名,想摆脱在婆家遭白眼的日子吧,也可能是她想以事实来证明她并不克夫。她早一个月嫁入我家,那天她带了些随身的衣物,跟着我哥走进了我家门,娘炒了几个菜,一家人吃了顿饭,算是结婚了。在我出嫁那天,她一边替我梳妆,一边对我说:小妹,女人这辈子,也就这一天最风光,以后苦日子排着来,永世不得翻身,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冬生家离我家只隔了一畈田,但冬生家还是开了一只挂浆机(一种简易机动船)敲锣打鼓地绕了一个大弯子开到了我家附近的河埠头,我被搀扶着下船时,我娘哭了。我推开扶着的人,想喊娘,这时挂桨机的发动机喷喷地响了,喷出一条条的黑烟,我只顾喊娘,没留神黑烟喷射的方向,脸被喷得黑呼呼一片。许多人在看我的笑话。
几年后我才知道,对这两门婚事,秋生当初说过一句话:让这克夫的婆娘去克死那个瘸子。这瘸子是指我哥。而当时,菊花改嫁是作为妇女解放的典型在公社大肆宣传的,秋生作为一个干部,支持自己的大嫂改嫁,也是被宣传表扬的一个典型。
六
我结婚后第一个相好的男人是公社供销社的主任。这个人姓刘,平常总是穿着一件蓝色卡其布中山装,笔挺笔挺的,胸口上别着两支钢笔,见谁都不笑,好像别人都是阶级敌人似的。可能是这个原因,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被供销社的造反派戴高帽子游街,批斗,后来又在供销社后面的一条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我和他相好主要还是因为我的孩子。我结婚一年便怀孕了,冬生总是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他的疑心也越来越重,对我也越来越冷淡。那时候我家的老母猪也怀了崽子,冬生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老母猪身上了,每天精心地给它喂食,垫草。有一次我看见他正在用扇子给老母猪驱赶蚊子,仿佛这老母猪才是他的老婆。要知道他从来没有替我这个他孩子的妈赶过一回蚊子。老母猪下崽子那天,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就跟他当了爹似的。
我生孩子那天还在河埠头和菊香她们一道汰麻。络麻的皮剥下后要在河里浸上十来天,然后在河里洗去腐烂掉的叶子和青皮,剩下雪白雪白的麻丝,河水又黑又臭,连条死鱼都没有,浸在这样的河里,对肚子里的孩子没好处。那天我对冬生说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去生产队出工了,让他去跟生产队长请个假,但冬生正眼都不瞧我,就去猪圈照顾他的老母猪和小猪了,然后拍拍屁股管他的玉米地去了。我只好撑着大肚子到生产队出工。没想到人下到水里没多久,肚子就疼了起来。旁边一起汰麻的几个女人忙喊:菊香要生了,菊香要生了。菊花忙跑到玉米地里去喊冬生。冬生坐在玉米秆搭的棚前说:让她生好了。连屁股也没挪动一下,菊花跑到河埠头说:冬生说让她生好了,我骂他他都没动一下,菊香,你的命真苦。我一听就哭了起来。女人们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恰好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喷喷喷地开过来,菊花忙跑上岸冲拖拉机喊:停车!停车!拖拉机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穿蓝色中山装,胸前佩两支钢笔的男人,说:什么事什么事?菊花说:菊香快生了,菊香快生了,你能不能赶快送她上公社卫生院?那个男人跑下河埠头将我抱上了拖拉机,菊花也上了车,然后那人将拖拉机开到了卫生院。
我在卫生院生下了女儿。
这个穿蓝色中山装的男人是公社供销社的刘主任,那天他正开了拖拉机下乡支农送农具。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他拎着一斤红糖来卫生院看我,那天我的爹娘也跌跌撞撞地走了十来里路跑到卫生院来看他们的外甥女。他们见了刘主任,一脸巴结地傻笑,一个劲对他表示感谢,他们热情过了头,弄得刘主任很不自在。刘主任俯下身子看了看我的女儿,用手轻轻地拨了拨她的小脸蛋,说:小女孩长得不错,叫什么名儿?我说还没取名字呢,我娘在一边说:刘主任,您是个文化人,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您要是不嫌弃,您给她取个名字吧。
刘主任想了想说,她姓方,叫方畅吧,心情舒畅的意思,人活一辈子,心情舒畅最要紧。
我爹娘说:好好,就叫方畅吧。
我犹豫着说:好,我跟冬生说说吧,叫方畅。
我爹娘这才发现女婿没来,问:冬生呢?他怎么没来?看他这个当爹的!
在一边一直照料我的菊花说:冬生还没来过呢。
爹娘相互看了一眼,不说话了,很忧心的样子。
我后来才知道,这刘主任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叫刘畅。在那个饿肚子的年代,他女儿和老婆都饿死了。那时候刘主任手里掌管着供销社的食品,他女儿饿得浑身浮肿,求他去供销社仓库里给她弄点吃的。刘主任没答应,他说这是国家的粮食,他只是替国家管着,没有权力私自动用,否则是要被枪毙的。他老婆骂他求他,他就是不答应,后来女儿饿昏了再也没醒来,他老婆伤心过了头,一头栽倒在地,也没再起来。
我出院是刘主任开拖拉机送我回家的。冬生看见了,阴阳怪气地说:你好大的面子。他看了女儿一眼,用手拎住系婴儿包的绳子,掂了掂,说,还挺沉。然后一把扔在床上。女儿哇地哭了,声音像蚊子叫,我扑过去抱住女儿,说:冬生,你是不是畜生?他是你的女儿!
冬生说:我的女儿?不会吧,怕是刘主任的吧,你看,你连名儿都是让给他取的。
我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冬生,说话要有证据,不要污蔑好人。要不,你给她重新起过?
他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野种。
我心都凉了,实在不想跟这种不可理喻的人啰嗦。
刘主任显然很喜欢方畅,常趁着下乡的机会来我家看方畅,抱一抱,亲一亲的,那样子就跟是自己女儿似的。我也不好意思赶他走。有一次我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她,要不,就收她当寄拜囡(干女儿)吧。他一口答应,并抱着方畅说:畅畅,叫爸爸,叫爸爸。
冬生对此非常厌恨,刘主任走后,他说:你看,你都让她叫刘主任爸爸了,你下一步是不是打算把我赶走,然后嫁给他?放心,我不会碍你的路的。
我说冬生,你这个畜生,你别忘了,我在生孩子之前根本不认识刘主任。
方畅出生不久,我就没奶了,孩子叼着干枯的奶头直哭,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没奶,主要还是营养跟不上。我娘把她那只下蛋换盐的心爱的老母鸡杀了,煮好端过来给我催奶,我只喝了几口鸡汤,我娘一走,冬生就独自把那只老母鸡给啃了,连一口鸡肉都不给我吃。我气得直哭,他不理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秋生给我送来了小半篮子鸡蛋和一包红糖,结果冬生每天早饭都是红糖下鸡蛋,我一个鸡蛋都没吃着,鸡蛋都让他藏起来了。我坐月子时没人照顾,烧饭、洗衣都是自己干,吃的是麦粞饭(一种大麦压成的饭),菜是霉干菜,人面黄肌瘦,倒是冬生白白胖胖,油光满面。
我没奶,只好把饭嚼烂了喂方畅,方畅吃了却拉不出屎来。有一回方畅发高烧,浑身抽筋,我吓得魂都没了,抱起孩子就往卫生院跑,路上遇见菊花,她也跟着往卫生院跑。两人在路上轮流抱着孩子,抄小路疯一样地跑到卫生院。卫生院的一个胖胖的女大夫一看就说:你孩子得了奶痨,得赶快割,现在高烧抽筋,马上挂盐水。我急问:奶痨是什么东西,她会不会死?胖大夫说:小孩想吃奶,又没奶吃,就会得奶痨,割了就没事了,以后要保证她的营养。挂完盐水,胖大夫拿手术刀在方畅的右手大拇指边替方畅割掉了奶痨,又替她包扎了。方畅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这么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我这当娘的揪心哪,母女连心,胖大夫哪里是在割方畅的手指头,她是在割我的心哪。
从卫生院出来,菊花看着像干瘪的豆芽一般的方畅,道:菊香,你再没奶的话,会要了方畅的命的。我说,你说我该怎么办?菊花说,要不,你去找找刘主任,他名义上好歹也是方畅的寄拜爹,让他搞点奶粉。我和菊花一道去找刘主任,刘主任正在供销社柜台前靠着,见了我们,迎了出来,从我的手中接过方畅,刚要亲,方畅就像蚊子一样哭了。刘主任看着方畅的模样,质问我:怎么回事?怎么只剩下骨头了?方畅怎么啦?你怎么养女儿的?
我就把我没奶方畅得奶痨的事跟他说了,他骂我:你个混人,怎么现在才来找我,现在催奶都晚了,奶一断就催不出来了。我提出要搞点奶粉,他有些为难,那时奶粉是很稀贵的东西,供销社里也没有,即使有,一般人也买不到,而且要凭票供应。他想了一会,跑到电话机旁。我那时第一次看到电话机,黑色的一个台,话筒搁在上面,还有一个摇柄,他把摇柄用力地摇了十来下,道:总机吗,接总社,总社吗?你们那儿有没有奶粉?好好,过会儿我来取。他让我和菊花去他家等,在去他家的路上,他又买了一条鲤鱼,让菊花把鱼杀了给我熬鱼汤喝,他自己则骑着一辆脚踏车去县城的供销总社。等我把鱼汤喝完了,他骑着车也赶回来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那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感激,感动,羡慕……说不上来。这样的男人我怎么没嫁上呢。他拿出两袋奶粉给我,说,这是最后两袋了,我要去迟了,就买不到了,县公安局的一个政委也要呢。我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给他绞毛巾让他擦汗,又给他倒水。我问他多少钱,他说:我是方畅的寄拜爹,你就不要谈钱的问题了。
方畅有了奶粉吃,气色一下好多了,过了几天,我带了些土特产抱着方畅去刘主任家向他表示感谢,刘主任又买了只鸡杀给我吃。我对他笑了笑,不客气地吃了。我想他肯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愿意接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内心的墙壁早就崩溃了。他也冲我笑笑。我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我愿为他做一切事。我知道刘主任喜欢方畅,所以每次去公社(指公社政府所在地,农村人习惯叫法)都带着方畅,顺便弯进刘主任的家,他总是买些肉、鱼或杀个鸡鸭给我吃,没多久,我居然有奶了,我惊喜不已。
一次,在刘主任家,方畅吃饱了奶睡着了。刘主任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两只手在我身上乱走,我靠在他的胸前,很听话地配合着,后来他解我的裤带,他把裤带解成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有些急躁,我拿起床头的一把尖刀,将自己的裤带剪断了。我们在床上做了很久。做完了,他说,其实那天在河埠头时,我就看上了你。我说我这么大的肚子,这么难看,你怎么会看上我?他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美人胚子。我问他,你在意的到底是我还是方畅?他说:都有吧。他说:你真像是一个古典美人。然后他要我在床上摆出各种姿势给他看。我要报答他对我的恩情,所以都照着他说的做了。
后来我们又相会过好多次,每次他都要用不同的姿势和我做那种事,开始时我很害羞,后来就习惯了,反而觉得很有味道。他说我在床上像个荡妇。我喜欢荡妇。他说。我发现刘主任还有一本书,书上画着各种各样光身子的男女,正用刘主任教我的各种姿势做那些事。
七
菊花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我哥阿林游手好闲,三天两头装病,睡懒觉,不去生产队出工,她现在又生了儿子,一家三口人全靠她挣的工分生活,到了年终结算,人家都有钞票进账,她家却要欠账,这日子怎么过?菊花用袖子抹着眼泪说,这都是命,我的命咋这么苦呢?先嫁了个短命鬼,又嫁了个要命鬼,我这日子该怎么过啊。我在一边陪着她流眼泪,都是苦命人啊,兔死狐悲呀。第二天我想去劝劝我哥,我去我哥家时,我哥正在打菊花,他抓着菊花的头发,又是甩巴掌又是脚踢,地上到处是一缕一缕的头发。我爹娘去劝架,结果我哥顺手一推,爹娘就一屁股倒在地上。娘哭道:前世作孽,生了这么个儿子。我哥骂菊花,你个二婚头,克死了前夫,还想要我的命,我做不动田里的活,你逼着我去做,你是不是看上野男人了,想让我早点死。我忙过去想拉开哥嫂,我哥见了我,指着我道:你没资格跟我说话,我到这地步,全是你害的,你要养我一辈子,从明天起,我就要到你家吃饭,你个烂货,害己害人。
第二天我哥果然到我家来吃饭了,看见我,板着个脸,先在菜柜里乱翻,见到什么用手抓来就吃,冬生见了,也板着个脸,看着他一声不吭。菊花和我爹娘赶来,死活把他拉走了。
供销社要在我们大队开个代办店,要招个看店的。我娘得知这个消息,就跑来跟我说:囡,供销社刘主任是方畅的干爹,你能不能跟刘主任说说,让阿林去管代办店。你爹娘都老了,还要靠你哥养呢,你哥什么活都不干,你爹娘吃什么?我答应我娘跟刘主任说说。
过了一天,刘主任来大队里谈开代办店的事。我原本以为他会先顺便过来看看方畅,那时我就可以和他谈我哥的事。但那天中午刘主任被秋生叫到他家吃饭去了,到了十二点多钟才来我家看方畅。原来秋生想让自己的老婆到代办店去站店,请刘主任吃饭巴结他。冬生听说刘主任要来我们大队,就不去看他的庄稼了,一直呆在家里,坐在一边,阴着个脸一言不发。我知道我和刘主任的事大队里有些风言风语,这些风言风语一定传到了冬生的耳里。刘主任进屋跟冬生打招呼,冬生板着个脸不理不睬,刘主任很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也不敢太热情,屋子里连空气都粘糊糊的。刘主任只抱了一会儿方畅,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留下一把糖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借口方畅身体不舒服,要去卫生院看看,抱着方畅去了趟公社。走到灌溉渠边,闸后忽然窜出一个人来,吓了我一跳,是冬生。冬生说,知道你要去找谁?昨天扫了你们的兴,今天到底熬不住了。我骂他神经病,顾自走了,冬生跟了上来,我加快脚步,他赶得气喘吁吁地。我停下脚步,说,一块去卫生院吧,女儿你来抱,你走快点。他也停下了脚步,哼了一声,回头走了。我到公社时已经是中午,便直接去了刘主任的家。我刚到刘主任家门口,恰巧看见阿莲也从刘主任家出来。阿莲见了我,很不自然地笑着问:菊香,找刘主任?我说:今儿方畅不舒服,来公社卫生院看病,顺便来看看她寄拜爹,阿莲,呆会儿我们来卫生院。这个阿莲,自打与秋生的事被秋生老婆知道后,便在大队里呆不下去了,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到公社卫生院上班去了,专门给人往屁股里打针。我在和刘主任好上以后,便听说了刘主任和阿莲也有事。阿莲嫁到我们大队前和刘主任是同一个大队的,嫁到我们大队后关系也没断,一次他们在一个草垛里做那事时,被跟踪而来的阿莲的老公逮了个正着。阿莲的老公抱着刘主任的裤子,要把刘主任送派出所,刘主任跪下苦苦哀求,并表示愿意出一笔钱给阿莲的老公作为补偿,还立下毒誓以后不再找阿莲了。可能那笔钱数额不小,所以阿莲的老公动心了,他们达成了交易。
我不知道这事是不是真的,乡下人,嘴野,田头干活时口淡,编些看不顺眼的人的荤事搞点兴趣也是常有的事。我自己就经常被人编排。
我抱着方畅进屋,刘主任见了我,有点惊讶,说菊香,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说没事,方畅不舒服,来卫生院看病,顺便来看看您。刘主任接过方畅,轻轻地用手拍着,没多久方畅便睡着了。他又搂住我,要我和他上床。我想他和阿莲一定没干成那事,他要在我身上把刚才惹起来的火去掉。在床上,我说:我刚才进门时见到了阿莲,她是我们大队的。刘主任说:她来我这儿,是替你们大队的秋生说情的,秋生想让他老婆进代办店,昨天在秋生家吃中饭时,我没把这事应下,秋生心里没底,让阿莲再来敲敲实。我说这阿莲,对秋生倒蛮一条心的噢,秋生的事她这么上心。刘主任脸色一变,说,怎么,他们……。我说:这种事,我们外人不好说,他们的事,反正大队里的人都知道,嘿,瞧我这嘴,搬弄人家的是非。刘主任说:跟我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也太见外了。我说那我就说了,你别把事儿说出去。我于是把秋生与阿莲在大队卫生室干的事与刘主任说了。刘主任听了,酸溜溜地说:还有这档子事?怪不得她一个劲替秋生说好话呢,算啦,别人的事,我们还是少议论。
我把头枕在他腰上,说:刘主任,你让秋生老婆去代办店吧,也好让阿莲对秋生有个交代,秋生这人,心眼小着呢,阿莲要是办不成这事,秋生一定嫉恨她。刘主任沉着脸不说话。我慢慢地把头移下去,刘主任欲死欲活,惊喜地叫道:好好。我腾出嘴说:要不,你叫我哥去代办店?刘主任急叫:快点,快点,好,好。
代办店开张后,我哥便到代办店站店去了,刘主任的理由是照顾老弱病残,秋生老婆干农活是把好手,他就不挖社会主义农业的墙角了,我哥田里的活什么都不会,就站店,这叫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哥进了代办店后就自觉高人一等,路上碰上什么熟人,人家和他打招呼,他总是爱理不理的,用鼻孔说话。他甚至觉得菊花配不上他,要把菊花给休了,另娶一个黄花闺女,他想尝尝黄花闺女的味道。他看上了牛唐王家的二女儿,有事没事就往人家身上粘,经常向她手里塞几粒糖什么的,吓得牛唐王赶紧把女儿许掉。有一回秋生在路上遇见我哥,秋生向他打招呼,他也鼻孔哼了一声算是应了,把秋生给气坏了,秋生想教训他几句,便说:阿林,那个代办店尽管是供销社开的,可开在我们的地盘上,什么时候我想让它搬,它就得搬!听说你卖东西时对人态度不好,好多人都反映到我这儿来了,到时我也顶不住,不表示表示是说不过去的。阿林翻翻白眼,道:秋生大队长,别是你老婆进不了代办店想公报私仇吧,告诉你,连我们刘主任他都没说过我一句,轮得到你来说我?表示表示?那也得我们刘主任来表示,轮得到你吗?也不看看我姐和刘主任是什么关系?你瞧那边是什么?茅坑,你到那儿自个儿去照照吧。把秋生气得两眼翻白,咬牙切齿。
秋生在我哥那儿受了气,便跑到我这儿来数落我。他说弟媳,冬生好歹是你老公,你嫁给他,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进代办店再怎么着也该让冬生去,你胳膊肘往娘家拐,让阿林这个混人去了,你说得过去么?
我说他大伯,让阿林进代办店是公社供销社决定的,我菊香不过是你队长手里的一粒蚂蚁,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决定供销社的事。再说了,你说冬生是我老公,冬生什么时候把我当老婆了?
秋生说你行,你比我有能耐,你把刘主任哄得直围着你转,那公社的供销社,就跟是你们李家小店似的。
我说你什么意思,说话要有证据,别把嘴里的毒气到处乱喷,那会毒死人的。
秋生说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你收敛些吧,老实说,冬生是个废人,全仗你照顾,我们也感激你,你做这种事,换个人早就和你离婚了,冬生没这资本,只好认了,不过你好歹得顾着自己的名誉,冬生的名誉。
我低下头不说话。我觉得我应该待冬生好点儿。我知道其实冬生这人挺可怜,他在人面前一点地位一点自尊都没有,一个男人不会种田,只是看看瓜地,玉米地,挣的工分还不到女人的一半,谁会瞧得起他?就是他哥秋生,也不把他当人看,动不动就训斥他。有一次我亲眼看见秋生为一件小事打了冬生一个耳光,又骂了他一顿,冬生除了抹眼泪,一点反抗都没有。
冬生的腿有病,一到冬天就疼得厉害,平时走路发软,常常走着走着,腿一软人一斜,倒了。从小到大,也没人带他去看医生。我打听到章家埠有一个老中医,会针灸,曾经治好过一个瘸子。我带着冬生去了一趟,才知道这个老中医架子很大,一般人不见。他的祖上据说是给皇帝看病的,到了他爷爷父亲辈,皇帝没了,就专给县里的达官贵人看病,门槛很高的。至于他,公社干部以下的病人不接,后台很硬。我们连门都没进。
我们去了好几趟,站在他家门口恭恭敬敬地等,一些从吉普车上下来的人进进出出。我们像两个要饭的,没人理。
冬生说:都怪你,我说不用来,你偏要来。
你不能瘸一辈子。我说,不能一辈子被人看不起。
冬生顾自走了,我独自站在门外等。肚子饿了吃块自己蒸的饼。老中医的邻居,一位大屁股的大婶见我可怜,把我叫进她家,给了我一碗水喝。我求她帮忙,她很为难,说,我跟他邻居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给过我一个情面,这个老头子,眼睛朝上长的。那时候方畅还没有断奶,我的衣服上渗着奶渍。大婶看见了,脸上鬼鬼祟祟地说:门路是有的,就看你愿不愿意。
原来老中医很爱惜生命,非常重视养生。他的养生诀窍之一是喝人奶,是从当御医的祖辈那儿传下来的。大婶说,你要是愿意,我给你牵牵线,这段日子有奶的妇女少,老头子饿坏了。
我动心了,想这奶白白挤掉也是浪费,给他吃吧,为了给冬生争取一个治疗的机会,我也没办法了。大婶去了老中医家,不一会儿喜气洋洋地出来了,说,老中医同意了,让你进去。
我进了屋,只见屋里坐着一位穿白衬衫的老头,满脸红光闪闪,头发花白,却很细密,像婴儿的绒毛,见了我,笑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示意我进里屋,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挤奶。我进了屋,等着他拿来碗。他也跟了进来,顺手关上门,指指我的胸,又把手往上托托。见我不明白,说,把衣服掀起来。我羞得满脸通红。原来他吃人奶是直接咬住奶头吮吸。我掀起了衣襟,他伸过头来,一口咬住奶头,吸了起来,他吸得很用力,像抽水机,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吞咽声。他的样子很滑稽,像一只贪吃的猪在拱食。不一会儿,他就把两只乳房吸空了。
好,好,他舔舔嘴说,奶要原汁原味,乳房里的奶保有元气,挤到碗里就丢了元气了。明天叫你老公来吧,以后你每次来供我一顿奶。
他给冬生的腿针灸,名医果然名不虚传,第一次针灸完毕,冬生的腿就有一种通畅感。我看见冬生脸上的喜悦像水一样闪光。以后每次来针灸,我都让冬生在外面等一会。我先进去看看其他病人完了没有,完了我来叫你,咱们是再三求情才让他答应的,不能让他嫌弃咱。我说。冬生于是听话地在外面的石头上坐下。我进了屋,让老中医吃了奶。然后去叫冬生。
时间久了,冬生就产生了怀疑。有一次我正在喂奶,冬生闯了进来,见此情景,顿时脸红脖子粗,挥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又拿脚去踢老中医,还没抬腿就跌倒了。老中医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认得公安局的局长,把你抓进牢我一句话就够了。说着顾自走了。
从此冬生再也没理过我。
方畅两岁的时候,冬生死了。他在玉米地里值夜班,在巡逻时一脚踩进了粪池里,这粪池有半人多深,要是换别人,也许还能爬上来,但冬生没那劲力。他的尸体是两天后人们去取粪施肥时发现的。他的肚子圆滚滚的,脸上爬满了蛆虫,粪汁从他的鼻孔里不停地流出来。在他失踪的两天里,除了我四处找他外,没有一个人把他的失踪当回事。
八
秋生说:菊香,现在各个大队正在热火朝天地搞文化大革命,赵家大队已经揪出两个走资派,杜家大队已经开了三场批斗会,公社里说我们大队落伍了,我们大队要迎头赶上,所以我决定搞一场批斗会。可我找来找去也不知道该批斗谁,咱们大队以前穷,风水又不好,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后来我想起你曾经是个破鞋,应该算是个人物,所以打算批斗你,你准备准备,我们大队明天开批斗会,你要挨批斗。
我想批斗不就跟游街差不多吗?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被游过街,没想到多年过去了,还得再复习一次。我说秋生,我可是你弟媳,你让我游街,你也不光荣。
秋生说:我这也是大义灭亲大公无私。
第二天我刚起床,秋生便带着大队里的几个民兵踢开柴门,闯进我的草屋,把我的双臂向后一绞,推押出门。方畅在后面追跑,妈妈,妈妈,你去哪儿。我对秋生说:方畅好歹是你的侄女,你能不能帮个忙,把她送到她外婆那儿?秋生便让一个民兵把方畅抱走了。方畅在那个人的怀里一个劲地挣扎,喊妈妈,喊得我都哭了。大队办公室的门前搭了个台子,台上摆了一排从大队小学里搬来的课桌,台边梧桐树上挂着只大喇叭,有人一遍遍喊着:全体社员请注意,赶快到大队部集合,开批斗会了。不久,人们像赶集似的,陆陆续续地集合到台前,台下发出嗡嗡的声音。两个民兵把我押到台上,其中一个用力把我的头按下,拿了一把剪刀,狗啃似的将我右边的头发剪得只剩下发根,像割剩下的麦茬,这叫阴阳头。想想这些人,都是一个村的熟人,平时路上遇见还打个招呼,碰上红白喜事还有个人情往来,今天居然对我这样下手,一点情面都没有。秋生站在台上,手捧陶瓷杯讲话,数落了我生活上不检点的种种罪状。然后他舞着手臂喊口号:毛主席万岁!打倒破鞋李菊香!台下的人也跟着吼:毛主席万岁!打倒破鞋李菊香!秋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下台跑进他的办公室,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双鞋跑上台,两只鞋分别系在绳子两头,他把它们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原来他在批斗破鞋时居然忘了替我挂上破鞋,以表明我的身份,接着他又带头喊口号。
批斗会结束回到家,我娘在家抱着方畅等着我,方畅见了我的模样嗤嗤地笑,我娘却直抹眼泪。我说娘,没啥,我经受得住。我将挂在脖子上的鞋摘下来一看,什么破鞋,明明是双好鞋嘛,于是解掉绳子,穿在脚上,挺合脚,估计秋生是拿了阿花的鞋。
第二天傍晚我在路上见到秋生,秋生唉声叹气地说:菊香,我还以为把你批斗了就算革过命了呢,哪知今天去公社汇报,被公社革委会主任水生同志骂了一顿,他说揪个破鞋算个鸟,要揪出混在革命队伍里的走资派、反革命,什么地富反坏右,都要批斗。你让我到哪去找个地富反坏右?我们大队原本就没有地主,只有你家是个富农,可你家的富农被改划中农了。
水生?他是革委会主任了?我心里一动。
秋生忽然盯着我的脚道:菊香,你怎么穿我老婆的鞋?
你老婆的鞋?你老婆也是破鞋?我奇怪地问,这可是昨天你挂在我脖子上的鞋,这鞋还不错,根本没破嘛,你看我穿的好不好看?我笑着努努嘴,秋生哭笑不得,看我一眼,转身找他的地富反坏右去了。
秋生找不着地富反坏右,就三天两头斗破鞋,把村里他认为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女人批斗了个遍,每次我都站在腐化分子的中间,头上戴个报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破鞋,接受重点批判。秋生说,李菊香,你必须在革命群众面前交代你腐化堕落的生活,讲!
台下的男人们舔舔嘴,竖起了耳朵。
我说,我交代,我彻底交代勾引大队革命干部秋生的经过。有一次,我肚子饿,我来到大队部,秋生队长正在看报,我说,队长,报上的照片怎么反了……
台下哄堂大笑,秋生说,严肃点,交代正经事。
我说,队长,我家没粮了,你给我点粮食吧,说完,我就开始脱裤子,秋生队长看着我一件一件地脱,直到我脱光,他没有被我的美色拖下水,大义凛然……
李菊香,不要污染革命群众,闭嘴。秋生喊道。
台下有人喊:让她讲,让她讲!
我往他身上靠,搂住了他的脖子,说,你给我粮食吧,要不,我就把那件事情说出去。
什么事,快说。台下有人喊
李菊香,你不要污蔑革命干部,批斗会到此结束,散会。
腐化分子李菊香,你必须在革命群众面前交代你腐化堕落的生活,讲!
我交代,我彻底交代勾引大队革命干部秋生的经过。有一次,我肚子饿,我来到大队部,我说,队长,我家没粮了,你给我点粮食吧,说完,我就开始脱裤子,秋生队长看着我一件一件地脱,直到我脱光,我觉得他想摸我……
李菊香,闭嘴,交代你勾引其他男人的事情。
报告队长,我只勾引过你,没有勾引过其他男人。
那……那你今天就不用交代了。
腐化分子李菊香,从今天起,你陪斗,不用交代你腐化堕落的问题,以免污染革命群众。
快过年了,爹去县城置办年货,爹年纪大了,手里吃不住劲,就用扁担挑着东西走。爹路过新华书店时看见了毛主席像。他非常敬重伟大领袖毛主席,每天早请示晚汇报非常诚心,这么大年纪了还跟青年人学跳忠字舞。他最怕别人说他不忠于毛主席。爹看见了毛主席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掏出袋里剩下的五分钱买了张,他把毛主席像正面朝外卷了起来,用一根细绳缚住吊在扁担一头,一晃一悠地往家走。在这次运动中爹表现积极,经常去大队汇报思想,这段日子他学习毛著有了新的体会,那天回到大队里时他忽然又想向秋生汇报他的思想,于是挑着担子晃进了秋生的办公室。爹说,秋生队长,我要向你汇报我学习毛主席思想的体会。秋生抬起头,大惊失色,道:李老官,你个现行反革命,你终于跳出来了,你想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我爹一听吓晕了,忙喊:没……没……,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秋生说你别装了,你就是个反革命,你把毛主席像挂在扁担上有什么企图,你的这根细绳还吊在毛主席的脖子上,你这不是想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么?
我爹吓得当即瘫倒在地,屎尿都出来了。我们大队终于有了反革命,爹被革命群众押上了台批斗,罪名是“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分子”。我娘也在一边陪斗。我哥在爹被揪出来的当天便申明与反革命的爹划清界限。他还表示要揭露爹的反革命罪行,比如在家里煽动我们种田的时候故意磨洋工等等。他们要我也与反革命的爹划清界限,我骂他们狗急乱咬人,说我爹不是反革命,如果我爹是反革命,你们也是反革命,你们家里墙上贴的毛主席像都积满了灰尘和烟灰,你们是往毛主席脸上抹黑。结果他们把我也押上了台。我们被反剪着双手,站在台上的凳子上,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厚重的木牌,上面写着“反革命”三个字,字上还打了个大红叉。没有人按爹的头,爹自己把头低得低低的。娘也被剃了阴阳头,戴了个高帽子。一些曾经叫我爹老官伯的革命群众一下子表现得对我爹无比仇恨,他们向我爹扔石头,甚至跑上台来对我爹我娘拳打脚踢,不断地有人上台来揭露我爹的罪行,都是一些生活中磕磕碰碰的小事和恩怨,我爹这才知道,尽管他这辈子谨小慎微老实做人,却还是得罪过这么多人,他们平时都躲在一张张笑脸背后,现在都扯下脸皮露出来了。许多人的脸上挂着宣泄和恶作剧的快意,人都这样,生活中有许多不如意的事压抑着,看见弱者倒了霉,就会赶过来补上一脚,发泄一下,同时也证明一下自己还行。我哥也跳了出来,“揭露”说我爹曾在某一天夜里在睡梦中喊打倒毛主席。我哥这话一出,全场震惊,谁都知道,就凭这一句话,就会要我爹的命。我爹我娘听了我哥的揭露,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我爹这一哭,台下的人一下子鸦雀无声,秋生连忙带头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李老官。台下的人也跟着喊起来,这阵口号喊过后,谁也不再提我哥的揭露,好像这事没发生过,我松了口气。
批斗会一结束,水生让人把我娘放了,水生对我娘说,你先回去吧,李老官要关起来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必须进行到底,反革命必须彻底打倒再踩上一脚。邻居牛唐王走过来,对我爹说:李老官,想不到你是个反革命,跟你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们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我爹说:我也是刚知道这件事。
牛唐王说:行了,好好交代,等放出来了,我们喝两盅,讲讲你的反革命经历,让我们开开眼。哦,对了,你看今年小麦……
牛唐王是生产队小队长,他还没讲完,秋生就把他赶走了,秋生说,牛唐王,你站在革命的一边还是反革命的一边。
九
我爹被关进了大队仓库里,秋生派了两个民兵看守。我娘又气又怕又累,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我去给爹送饭,发现爹像条狗一样蜷在仓库一角,簌簌发抖,嘴里唠叨着:我不是反革命,毛主席万岁!我不是反革命,毛主席万岁……他见了我,像小孩似地直哭,问我:囡,我会不会被枪毙,真要被枪毙了,我怎么去见祖宗?我还不如自己死了好。我说爹,你又没有谋害毛主席,毛主席在北京,你离他有十万八千里,你怎么谋害得着呢,你放心,我去跟秋生说说理,你马上会被放出来的。
我知道跟秋生没理可讲,所以打算去找找刘主任,央他想想办法。我抬脚走出家门,迎面走来两个人,一胖一瘦,很年轻,由秋生陪着,见了我,说,李菊香,我们是公社供销社“八一”造反战斗队的,来调查刘西岭的反革命罪行,你必须配合革命群众的造反行动。
刘西岭,反革命?他,他也反革命了?我两腿无力,迈不开步——后路断了!哈哈,后路断了。
李菊香,你的后台倒了。秋生说。
那两个造反派都穿着解放军的军装,态度严肃得可笑,仿佛他们的事情决定着国家的命运,没有他们,别人都不活了似的。我把他们让进门,胖子打开一个笔记本,从上衣口袋拔出钢笔,看着瘦子,瘦子严肃地说:开始吧。瘦子问,胖子记录。
姓名?
啊?你们刚才不是叫我名字了吗?哈哈,哈哈,我就是大破鞋李菊香呀!
胖子“噗”地笑出了声。
严肃点。破鞋李菊香,我们知道你和刘西岭的不正常关系,也已经掌握了刘西岭的所有反革命罪行,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刘西岭的反革命罪行调查清楚,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们已经掌握了,还调查什么?
李菊香,我以革命的名义命令你,严肃点,不要耍嘴皮。秋生说。
李菊香,你要清楚,你和刘西岭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刘西岭是反革命,是敌我矛盾,你搞破鞋,是人民内部矛盾,瘦子说,你还有救,我们这是在挽救你。
搞破鞋是人民内部矛盾吗?我问秋生。
秋生看来很为难,看看瘦子,又看看胖子,说,这个,这个,目前还没定论。
那你批斗我干什么?
瘦子说,搞破鞋是不是反革命,要看你和谁搞破鞋,你在人民内部搞破鞋,那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和反革命搞破鞋,那就是敌我矛盾。
她是和反革命搞破鞋,所以,是敌我矛盾。秋生得意地说。
我也想和革命群众搞破鞋,比如秋生队长,我愿意站在革命群众的一边。我说。
李菊香,严肃点,不要污蔑革命干部。秋生说
李菊香,你必须彻底交代你所知道的刘西岭的反革命罪行,争取宽大处理。
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
李菊香,你知道包庇反革命是什么后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绝不会心慈手软。
我真的不知道。
包庇反革命与反革命同罪,枪毙。
枪毙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怎样和我上床,你们想听我讲给你们听。
胖子和瘦子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瘦子忽然拉下脸,说,李菊香,贪污腐化分子刘西岭有没有以权谋私?
不知道。
他为你买过奶粉。
是的。
为什么奶粉别人买不到你却能买到?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
还有,刘西岭把李菊香的弟弟安排在了我们大队的代办店,全大队这么多人,凭什么让她弟弟去代卖店,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秋生说。
报告两位造反派领导,这件事是这样的,当初供销社在我们大队开代办店,秋生队长请刘主任——
刘西岭!
请刘西岭吃饭,想把他老婆安排进去,刘西岭没有同意,认为应该照顾没有劳动力的人进店,就安排了我弟弟。
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要想想后果。秋生说。
行了,李菊香,你只要承认是刘西岭勾引你或强奸你,你就有立功的表现了,你爹就可以放出来。胖子忽然开口了。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我的心一下子全乱了,我爹可以放出来了?只要我照着他们的意思说?可刘主任对我们不错啊,做人要有良心……我掂量了好久,说,我,我是自愿的。
他们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胖子说,你再说一遍,你敢肯定你是自愿的。
是的,自愿的。我肯定地说。
你再说一遍,你是自愿的?
是的,我自愿。我坚决地说。
他们又反反复复地盘问了我半天,不停地暗示,提醒、恐吓,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什么都没说。后来他们青着脸走了。过了几天,公社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了我家门口,车上下来几个穿解放军军装的男女,都带着红袖箍,唱着歌。他们闯进屋,见了我,一拥而上,把我架上了拖拉机,反绞我的双手,按下我的脑袋,然后开着拖拉机唱着歌走了。方畅在后面哭喊着“妈妈,妈妈”,跟着拖拉机跑,我扭过头喊,去找外婆,去找外婆。他们把我押到供销社前用来晒麻的道地上,道地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妇女们坐在小矮凳上,纳鞋底、织线衣,嗡嗡嗡地聊天,男人们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小孩高兴地在人堆里转来转去。高台上,刘主任佝偻着身子弯腰低头,脖子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木牌,血淋淋地写着:反革命。他身后的桌子后面坐着一排红卫兵,中间一个正对着话筒历数刘主任的反革命罪行,喊得声嘶力竭。我一出现,会场上顿时精神起来,人们都涌过来看。几个红卫兵把我架上批斗台,拖到刘主任的旁边,我看见刘主任满脸青肿,头发被铰得东一茬西一茬。他没有看我。有人取出两只破鞋,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刘西岭,你必须彻底交代引诱李菊香,迫使她走上破鞋道路的犯罪事实。
交代!交代!
我大吃一惊,连忙喊,我是自愿的,他没有勾引我,我是自愿的。
李菊香,不要害怕,革命群众是你坚强的后盾。
我是自愿的,我是破鞋,我是破鞋李菊香。我喊道,我走到刘主任面前,哭着说,我活了二十来年,只有你对我最好,我是和你上过床,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他木木地望着我,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我是破鞋李菊香……
有人跑过来,拿一块脏布堵住我的嘴。台下的人喊,不要脸,无耻,剥光衣服游街……大大小小的石头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
我认罪,我认罪,我是流氓,我是腐化分子,我勾引李菊香……台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浑浊的声音,但这声音很快被涌上来的人群淹没了,在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我们被捆在一起,用绳子牵着游街,公社大街小巷像过节一样热闹欢乐。
那时候,我们公社一下子冒出了无数的反革命、走资派,到处都在开批斗会,到处都在喊口号。有些人被打死了,死了人也没有人管。
游了半天街,到了中午,人们陆续散去,连那几个红卫兵都走了,最后只剩下几个鼻涕虫跟着,我问他们,还游吗?他们惊慌地看了我们一眼,四散逃跑。刘主任木木地看看我,像喝醉酒似地走了。我光着脚回家,娘在家里等我,她已经从邻居那里知道了我游街的事,娘见了我,说,囡,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爹咋办?娘现在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她这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事都听爹的,我爹烂泥一样任人捏,娘也跟着任人欺负,除了哭,什么怨言也没有。娘昨天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取出来,买了一只猪爪,几瓶酒,趁夜里敲开了秋生家的门,秋生老婆见是我娘,接过猪爪和酒,也不让我娘进屋,推上了门。娘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几次伸手想敲门,又不敢,只好回来了。我对娘说,娘,没事了,他肯收下,爹就没事。娘把方畅交给我,说,囡,我们自家的船漏了,要沉底了,就不要把别的漏船上的东西往自家船上搬了,我们先管好自己吧,你爹今天又挨批了,他要上北京,亲自向毛主席汇报呢?你爹这辈子胆小,我看他是被吓傻了,快撑不住了。我说,秋生不是收了礼了吗?怎么还开批斗会?娘说,早上开批斗会的时候,他当着社员的面,把我送的东西扔在了桌上,说我妄图收买革命干部,休想,东西没收,批斗会照开,他还要把你爹的罪行向上级报告,菊香,你爹会不会被枪毙?
不会的,娘,我去找找水生。
水生?
他现在是公社革委会主任。
我苦命的囡。
哥呢?他在干啥?
他已经和我们划清界限了,菊花给你爹送饭,都是偷偷摸摸去的,被你哥知道了,要挨打的。现在家里全靠菊花照顾。今天中午,秋生他们在大队部把我送的酒和猪爪都吃了,说是坚决消灭反革命的糖衣炮弹,你哥也去吃了。
晚上,我给方畅洗好澡,在进被窝前,方畅忽然问我,妈妈,他们说你是破鞋,什么是破鞋啊?
破鞋就是坏女人。我说。
妈妈,你是坏女人吗?
畅畅,你看妈妈像坏女人吗?
妈妈不是坏女人。妈妈不是破鞋。小朋友们说你是破鞋,坏女人,他们打我,不跟我玩,我要跟他们说,我妈妈不是破鞋。
我抱住女儿大哭。
我带着方畅去公社找水生,顺便去看了刘主任,他家里没找着,我就去供销社找。供销社也没见着刘主任,我便问一个戴红袖章的小伙子,他警惕地看我一眼,说:你不就是那个破鞋李菊香吗?找刘西岭?你想干什么?我又问:他现在在哪儿?那个小伙子不耐烦地说:死了,刚从河里捞上来,在供销社仓库里。我沿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仓库,仓库里空无一人,仓库的一角放着刘主任的尸体,他浑身肿胀,湿漉漉的一个,好几只苍蝇叮在他身上,还有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他的脑袋打转。我赶走了苍蝇,脱下外套盖在他的头上。我说:方畅,给你的寄拜爹磕个头,他对咱们有恩。方畅于是“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
我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了。刘主任已经没有家人了,他的尸体搁在仓库没有人埋,造反派也不管,他们说要让他遗臭万年。我主动提出我来埋。他们开始时不同意,后来被我纠缠得烦了,同意了,不过提了一个条件,要我挂着破鞋出殡。我说行,我不就是一个破鞋吗?我借了一辆手拉车,用一条草席把刘主任一裹,拖上了车,然后在自己的脖子上挂上破鞋,沿着他们指定的路线,拉着车走。我的身后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们个个兴高采烈:
来个寡妇上坟。
破鞋,唱首歌哎。
郎唉,
脚踏板凳手爬墙唉,
两眼睁睁望情郎;
昨日为郎挨了打呀,
情愿挨打不丢郎。
我扯开嗓门一路高唱,我的嗓音破掉了,声音像破锣敲,加上拉车使不上劲,唱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很有点死了人的味道。渐渐地,后面的人没声音了,一个老太太赶上来,端给我一碗水,说,闺女,别唱了,听得我都心酸,喝口水吧。我把刘主任拉到很远的一个荒地里,用半天时间挖了个坑,把他埋了,然后把地踩平,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长出草来,谁也不会知道这儿埋着个人。
那天从供销社仓库出来,我去找水生,我想好了,为了我爹,我什么人都敢见,什么人都不怕。我到公社大院时发现公社大院里也在开批斗会,我一眼便认出台上讲话的人正是水生,他戴着红袖章,手拿红本本不停地挥舞,正激动地发表演讲。他的旁边站着阿莲,这阿莲早就不在卫生院打针了,她在卫生院造反,夺了院长的权,现在是公社革委会的妇女主任。台上还站着三个被批斗的人,我发现中间那个戴着圆圆眼镜的女人,正是公社以前的那位妇女主任,她的头上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走资派。水生在台上喊口号时看到了站在台下的我,但他没反应,继续开他的批斗会。
批斗会结束,那位以前的妇女主任捶捶腰下了台,我跑过去,替她摘下了木牌。她显然很吃惊,接着眼睛有些湿润,冲我笑笑,走了。我看着威风凛凛的水生,鼓足勇气走了过去,叫道:水生——主任。水生看我一眼,说:你是——你来干什么?又轻声说,你当着这么多革命群众的面和我说话,不是影响我的形象么?我一边批走资派,反革命之流,一边却和走资派、反革命之流说说笑笑,我这不是耍两面派么?马上就会有人造我的反,把我打倒。我气得一转身就走,走到半路上,后面有人骑着脚踏车追了上来,是水生。水生说菊香,刚才人多,不好说话,现在路上没有人,你有什么事说吧,你一定遇上什么事了,没事你不会来找我的。
你是堂堂革委会主任,我是个破鞋,怎么配和你说话,你就不怕当两面派?我气鼓鼓地说。我心里其实很温暖,水生肯追上来,说明他还记着我们以前的情。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理我,甚至呵斥我的。
我也是没办法,别看有的人对我俯首帖耳的,他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盘算着找机会打倒我好夺权,我也只能小心行事,我算看明白了,革命就是今天你打到我,明天我打倒你。水生说,他叹了口气,说,你还好吗?你的事我听说了,我一直认为把你划成破鞋是错误的,你是个好女人,我和你说话不算两面派。
我有些感动,没心思耍小心眼了,我说:水生,我爹被打成反革命了,罪名是阴谋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在北京,身边还有很多人保护,我爹谋害得到吗?我担心秋生会把他送县里,那时我爹可能会被公审枪毙。
我把事情的经过对水生说了一遍,水生说:秋生对你爹的定性是错误的,你爹的性质顶多是不尊重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阴谋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这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可以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后者是敌我矛盾。你们大队的错误必须得到纠正。
我说:那你赶快去纠正吧!否则来不及了。
水生说:我现在跟你一道去不合适,好像我是你搬去的救兵似的,我明天要去你们大队调查抓革命促生产的情况,到时顺便问问这事,然后再把它纠正了。
但水生来得太迟了。那天夜里,我爹在大队仓库撞墙死了。据看守他的民兵说,我爹先是向毛主席汇报了他这几天的生活情况,包括吃了点什么?拉了几次屎,还忏悔了包括以前看见隔壁一只鸡在草垛里下了蛋,他把蛋拿回家炒了个菜等等错误,接着便喊:毛主席,我对您是忠心的呀,我要用死,来表达对您的忠。接着,便是“咚”的一声。等民兵赶进屋,我爹已经脑袋开花,死了。那个民兵说:没想到李老官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撞就把脑袋撞开了。我和菊花哭天喊地地把爹的尸体抬回家,娘见了爹的尸体,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瞪,就再也叫不醒了。
爹稀泥了一辈子,这回倒也硬气了一回。
十
按革委会的规定,像我爹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只能挖个坑埋了,丧事决不能像模像样地操办,否则是向革命群众示威。我和菊花商量了一下,打算买两口薄棺材,从小队借两辆手拉车,拉到山里将爹娘埋了。我去代办店找哥说这事,哥冷冰冰地说,我已经和他们划清界限了,这事跟我没关系。
我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说:你还是人吗?好歹他们养了你三十来年。
哥扭过头去没离我,我盯着他看,他受不住了,说,我现在是革命群众,我不能去送丧,否则,他们就会说我和反革命搅在一起,会把我赶出代办店的。
还有,反革命的尸体不能放在我家里,你把他们搬走。
说着,他拉下了脸,不说话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说,那是你家?那是他们自己的家。
我把事跟菊花一说,菊花哭了,说,我怎么嫁了这么个老公啊。这家我也有份,不是他说了算的。他打我,我任他打,他要把爹娘赶走,我和爹娘一起走。
出丧那天,邻居牛唐王他们走了过来,说是送老邻居一程,后来又来了一些亲戚,队伍有些大了。牛唐王见我哥不在,就问他去哪里了。菊花说,他不想来随他,就当没这个人。牛唐王一听,说,什么,连爹娘出丧都不来尽孝,良心变屎拉出了?几个邻居气呼呼地去找我哥,不一会儿便把我哥揪来了。哥一个劲地想挣脱。
李老官是反革命,你们想替反革命撑腰啊?
李老官是你爹。牛唐王说。说着,冲着我哥的膝弯就是一脚,哥“扑通”一声在爹娘面前跪下了。牛唐王说,你今天不给你爹娘送丧,我们就和大队里讲,把你赶出代办店,我牛唐王可是代代贫农,还当过贫协主席。
哥不做声了。
棺材抬上了手拉车,牛唐王和老关伯从我和菊花手里抢过车把,他们在前面拉,我们跟在后面,谁也不敢哭。他们故意走了另一条上山的路,这条路经过大队部,在大队部门口,牛唐王忽然大喊,李老官唉,你们走好啊,阴间里没那么多坏人,你们走好啊,恶人有恶报的。老关伯也跟着喊,我们忍不住放声大哭。秋生从办公室伸出脑袋,望了一眼,把头缩回去了。
我爹死后,大队里好长时间没有再揪斗谁,据说秋生因此常常受到公社革委会批评。秋生一下子萎了,连在广播里喊话都是没精打彩的。路上碰见我,眼神飘来飘去,快步走开了。
有一天,阿花带了一袋米敲开了我家的门,她哭丧着脸说:菊香妹子,以前的事都是我家秋生的不对,他害苦你们了,我们赔罪,求求你,把你爹从我家叫走吧,他住在我家里,搅得我家不得安生,秋生天天做恶梦,半夜被吓醒,再这样下去,他会被你爹吓死的。
我昨晚还在梦里看见我爹,他和我娘现在好好的住在我这里,他们怎么敢去你家呢?
菊香妹子,他们现在可是鬼啊,不怕你生气,我前晚半夜三更的叫刘半仙,就是赵家大队扫厕所的疯子跳了会神,想把你爹妈赶走,可是不灵光啊,你爹妈不肯走,他们是想把秋生带走啊。菊香妹子,我求你了,把你爹妈叫走吧。
我爹娘才不想住在你们家呢,他们有家住。我生气地说。
我请了三根香,来到了秋生家,只见秋生坐在堂前,脸色发白,见了我,低了头没说话。我在他们家里走了一圈,嘴里喊:爹,娘,咱们回家,咱们回自己的家,咱们不呆在坏人家里,爹,娘,你们走好,跟我来,路上小心……
秋生可能并不是成心想整死我爹,他只是不想比其他大队落伍,因此捡了个软柿子捏而已,他也没估计到按在我爹头上的罪名会给我爹和我的一家人带来什么后果,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我爹娘下葬后的某个大清早,我去上坟,亲眼看见秋生正在我爹娘的坟前磕头,嘴里念叨着:李老伯,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好好上西天,千万别来找我,我一定多给你烧纸钱,我昨晚梦见你拿着绳索来索我的命。李老伯,我也没想到你会寻死,我只想把你关几天,批斗几天,我没想让你死,我只是想装装样子给上面看……
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秋生的控制,我爹“谋害”毛主席的事件不知怎么传到了县里,县里马上派人来调查,他们试图挖出一个反革命集团,我三天两头被叫去讯问,我身边所有人都接受审查,他们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结果,加上秋生帮着说话,最后他们认定这件事是个孤立事件,属对毛主席的大不敬,但推翻了水生关于这件事是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调查组的人说:不尊重毛主席,也是敌我矛盾。县革委会下发了红头文件,通报了这一事件,并把我列入从犯。这下我成了县里的大红人,什么单位要召开批斗会,就会开辆车来把我揪走,然后给我挂牌子,剃阴阳头,游街。我的头发刚长出一点,就被他们剃光了。
被批斗成了我的职业。挨批斗是没有工分的,年终生产队结算工分时,我都要倒找出。我怎么养活自己和女儿啊!因为我是反革命的女儿,所以我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挣最低的工分。那段日子,我们母女俩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尽量让方畅吃饱,等方畅吃饱了,锅里也没了。我常常饿着肚子去生产队做工,挑担,挖肥,耕地,干的都是重力活。有一天我实在吃不住劲了,晕倒了,旁边的社员给我灌了一碗米汤我才醒过来。秋生知道了,他给我背来了两袋大米。
那时候我没有工夫带方畅,方畅全靠菊花照顾。她对菊花很亲,对我这个娘倒有些生疏甚至有了敌意。有一次,她忽然一把推开饭碗,气冲冲地说,你的饭我不吃,脏!
我当即脑子一片空白,天旋地转,为什么?
你是破鞋。她说。你的饭是搞破鞋挣来的。
畅畅,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绝望地说。
他们都这么说。她说。
我要去舅妈那里住,我不认你这个妈。她说着跑了。我知道我名声不好,拖累了方畅,她经常受小朋友欺负,被人看不起,有人当面叫她小破鞋,我没想到她这么仇恨我,真让人万念俱灰。
不一会儿,菊花揪着方畅回来了,菊花说,畅畅,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妈?你妈是个好人,她是被人欺负,难道你也想欺负她?
我把方畅拉入怀里,她很不情愿,想挣脱。
十一
那段日子菊花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我哥阿林由于和爹划清了界线,所以并没有受到牵连。供销社的造反派居然也没有为难他,估计是他们太忙,把他给忘了。他在代办店过他的悠闲日子,工分照一个壮劳动力算。但我哥那时喝酒上了瘾。有事没事都坐在店里,嘴里含一粒蚕豆,从睁眼喝到闭眼。有时候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店里睡觉,店里东西让人拿了都没人知道。每到生产队分粮的日子,哥就把酿酒师傅请到家里来,把家里能酿酒的口粮都烧成烧酒。每次菊花都要和他夺口粮,他就用扁担打菊花。夺下来的那么点粮食,远不够吃到下次粮食收割。尽管这样,菊花还是常常把方畅叫到她家,给她吃饱。菊花是个能干的会过日子的女人。她把队里分的晚米挑到一些比较富裕的大队,跟那里的人换糙米,一斤晚米换一斤糙米。晚米糯香爽口,不用菜就能下饭,但晚米胀性差,糙米胀性好,一碗晚米顶多烧一碗半饭,而一碗糙米可以烧成两碗饭,多放些水的话可以烧成两碗半饭,熬粥的话同样多的米,糙米熬的粥比晚米要厚一些,种地的人干的是重力活,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厚实些干活就有气力。
我哥真是不争气,常常被肚子里的几个酒虫折腾得倒在店里睡觉,口水直流,大家要买些东西总是找不着他的人,找着了也叫不醒。有些人就趁机拿店里的东西。这事传到公社供销社,公社供销社就打算把我哥辞退了。供销社盘店的时候,又发现店里少了两坛老酒,还有几十块钱。他们盘问我哥这些酒和钱去了哪里?我哥稀里糊涂地说不出个来龙去脉。他们怀疑他贪污,他也不认账,被逼急了就说可能是让人偷了去。他们要偷,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让他们偷的。他说。他忽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骂自己太贪酒耽误了看店,结果店里的钱和东西少了也不知道,希望政府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继续看店,他一定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后来供销社把公安局的人叫来了,那几个穿制服的人把手铐往我哥眼前一晃,我哥就软了,马上承认那两坛酒让他喝光了,至于那些钱,我哥说都用在女人身上了,有些女人来店里买东西没钱,我哥就让她们赊,条件是让他在她们身上摸一摸。那些女人让他摸了后,也就不来还账了,日子久了,便积下了几十块钱的亏空。
你都摸了哪些女人?那些人问他。我哥于是报了一些女人的名字。公安局的人叫我哥领着供销社的人去那些女人家收账。结果那些女人死不承认有这事,还把他们骂了出来。我哥也记不清这些女人到底赊过些什么了,支支吾吾地什么也说不清,所以收账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我哥被抓走了。
公安局的人一走,那些女人和她们的丈夫兄弟姐妹便赶到菊花那儿破口大骂,有些女人当场要跳河上吊以证清白。我一个清清白白荷花藕一样的女人,被那个千刀杀的酒鬼泼了污水,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做人啊,我可是一个清清爽爽水蜜桃一样的女人啊,别以为每个女人都像有些人那样是个公共茅坑,什么男人都可以拉……女人们坐在地上有板有眼地哭。她们都是做给自己的男人看的。男人们尽管在家里已经对女人拷打审问了半天,在外面还得维护女人的面子,女人的面子就是他自己的面子。于是,菊花家里一片骂声。一个女人扇了菊花两个耳光,还有些人冲进屋将锅碗瓢缸砸了个稀巴烂,几个性子急躁的人扬言要烧掉菊花的破草屋。幸亏大队民兵连长海亮带着几个人及时赶到,控制了局面。菊花抱着儿子,缩在墙角,吓得一动不敢动。
你等着,你个克夫的婊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有人指着菊花骂。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菊花抱着儿子跑掉了。
我哥欠供销社的钱,供销社一定要追回。我哥坐牢去了,菊花跑了,他们就让秋生领着来找我。他们说:父债子还,兄债妹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说我连肚子都吃不饱,女儿都养不活,拿什么还这笔钱?你们要是看着屋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就搬走吧。那伙人跟秋生商量了会儿,秋生说:菊香,要不这样吧,你哥欠供销社的钱,让大队先垫一垫,以后慢慢从你的工分里扣吧。我说:队长,我哥都坐牢了,还要让我替他还亏空,这有道理吗?秋生说:这事我说了也不算。这时供销社的人指着我说:你不就是个破鞋吗?敢这样说话!
破鞋就不能说话了吗?我问。
我的日子没法过了,邻居那儿能借的都借了,再也不好意思开口了,我便去找秋生。我说秋生,我现在不叫你队长叫你秋生,因为你是方畅的大伯我的哥,我家里没有粮了,我们要饿肚子了,天快冷了,方畅的棉衣还没做,你说我该怎么办?秋生说菊香,你先回家,过会儿我给你送些米和钱过去。
这么几次下来,秋生不耐烦了,说菊香,我尽管是方畅的大伯,可我不是她的爹,你的老公,我没有义务养你们娘俩,你老是来向我要粮要钱,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自己想个活路吧,这次我不能给你了,要不,我老婆也有意见了。
我回到家,看见方畅正张着嘴等我。她见了我,说,娘,我饿了,我喝了三次水,可肚子叫得更厉害了,娘,你听,我的肚子咕咕在叫呢,娘,我没有力气了。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囡,你等着,娘再去别的地方给你弄点吃的。方畅说:娘,我说不动话了。我把破毯子盖在她身上,说:乖,你在被窝里躺着别出来,娘这就去给你弄吃的。
那时正是秋玉米成熟的季节,满地的老玉米吐着紫须,苞叶被霜打枯了,生产队打算在这几天把玉米砍了,过几天地上就见不到它们了。我决定去地里掰玉米。我拿了一只化肥袋,趁着夜色钻进玉米地的深处,轻手轻脚地掰了玉米塞入化肥袋。耳朵竖着,注意着护秋的人有没有巡逻过来。化肥袋快塞满的时候,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半死,回头一看,是守夜看田的民兵连长海亮,他刚从部队当兵回来,在部队干的是侦察兵。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一直躲在暗处。
你背好玉米去大队部。海亮说。
不行,我说,我得背回家去。
你这是盗窃。海亮用了秋生开社员大会时常用的词。
没办法,饿的。我说。
要不,玉米留下,你走人,我不告诉别人是你偷的,就说跑了,没发现是谁。
不行,玉米我得背走。我说。
有你这样的人吗?他说。
乡里乡亲的,何必呢。我说,要不这样吧……我边说边脱衣服。我让你睡一次,你让我把玉米拿走。我忽然哭了,说,你得快点啊,我的女儿还在等着我给她做吃的,她饿啊,你能不能快一点儿?
不许脱,他命令道。沉默了好久,他说:背上玉米,快走。
我穿上衣服,背上玉米,不相信地回头看看海亮,走了。
十二
后来我几次去地里偷庄稼,前几次没事,最后一次被抓住了。抓我的那个人,说起来还是我的远房亲戚,我还得叫他一声叔伯什么的。他一点都不肯通融,非把我抓到大队里去不可,还威胁我要报案,把我抓进派出所,去吃几年牢房饭。
你不是破鞋吗?只要给点好处就跟人睡觉……他嘿嘿笑着说
老娘我就是不跟你睡。老娘跟全世界的男人睡,也不跟你睡。
跟谁睡还不都一样?他把黑乎乎的手伸了过来。
我打掉他的手,说,你道老娘真是破鞋?老娘心里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破鞋,你们这些男人才是破鞋。
他想来硬的,我就喊救命,半夜三更,除了几声虫草的叫声,空气里什么都没有。我的喊声特别响亮,他吓得转身就跑。
后来几天,他就到处造谣,说我偷地里的庄稼,被护秋的人抓住了就和他们睡觉。这话传来传去,跟真的似的。邻居们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那些曾经同情我的人,也对我爱理不理了。我忽然发现,我现在真的已经成了一只谁都可以踩的破鞋,谁都可以来欺负我。有一次我担着粪去浇地,粪桶不小心一晃,粪水溅出来了,我明明看见没有溅到阿娥身上,她却一把拉住我,硬说我故意把粪溅到了她裤子上,要我赔她一条新裤子。她不就是仗着她老公是大队的会计吗?旁边的一堆妇女都站在她一边帮腔,她们根本看不起我,句句话里都带刺。我据理力争,闹到最后,阿娥拿起粪勺,舀了一勺粪就泼到了我身上。旁观的人却哄堂大笑。
你等着,我会还的。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
几天后我在路上遇上了阿莲,这时她已经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了,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骑着辆脚踏车要去县城开会。据乡间的传说,这个阿莲,全靠着自己身上的那块肉,从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床上滚到另一个更有权有势的男人床上,官越滚越大。那时我想,我也要找个有权的男人依靠一下,到时候谁还敢来欺负我。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决心却很坚定,反正我被人家叫破鞋,那种事我不做是破鞋,做了也是破鞋。有权的男人我认得两个,一个是水生,他现在是公社书记,一个是秋生,我们的大队长兼大队书记。我不想糟蹋水生,所以我决定去找秋生。我已经是茅坑里的石头,我要靠上秋生这颗树,在这棵树下乘凉,顺便把他搞臭。我要让全大队的人知道,这个满口革命的人,也不过是个搞破鞋的主。我还年轻,长得又不难看,秋生一定会喜欢的,何况他以前也流露过这样的意思。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上次秋生说他又不是我的老公,他没义务养活我们娘俩,他这不是在埋怨我没有报答他么?他这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于是我去了大队办公室,秋生正在喝茶看报,他现在认得几个字了,见了我,沉着脸问:啥事儿?我说我没粮了,你晚上给我背些米来,我月上树梢前是不关门的。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知道秋生现在一定屁股坐不住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可以让男人想入非非的。
晚上,我早早安定好方畅睡下,不一会儿方畅便睡着了。我在油灯下纳鞋底,夜深了,我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秋生背着一袋米进了屋,又顺手插上门。他把米往床边一放,说:米我给你带来了。我懒洋洋地说,你把米给我倒进米缸里,再上床来吧。
以后秋生便常来找我。我想我既然和他做了那事,他就应该替我办些事情,我让秋生找了个理由把阿娥老公赶出了大队部,回地里种田去了。我在队里挑粪、挖渠,干的是男人的活,太累,我让他给我换个轻松的活。我发现大队卫生室当赤脚医生倒是蛮轻松的,成天用铝饭盒在酒精灯上煮针头,社员有个小毛病,就给些药或者往社员屁股上扎一针,其他什么事也没有,于是我对秋生说我要当赤脚医生,秋生很吃惊,说赤脚医生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我说别人能干的事我也能干。秋生说人家在公社卫生院学习了两个月。我说那我也去学习两个月。秋生说还是不行,你是反革命的女儿,要是你谋害革命群众怎么办?赤脚医生可是一个重要的岗位,地富反右坏分子是不能占的,上岗要通过政审。
我气得一个月没理秋生。秋生后来关照生产队队长牛唐王,让他替我找些轻便的活干干,不要再让我干重活了。李菊香同志尽管是反革命的女儿,但改造态度较好,应该给出路。秋生说。于是队里安排我看庄稼。稻子刚撒下地时要防麻雀偷吃,我就拿根竹竿在地里到处赶麻雀,地里要灌溉时我就拿着铲子在地头走,把田塍挖开放水进田……看着那些在地头挖土挑担的社员,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风中飘飘然,我故意得意地喊叫,想让他们都来看我,羡慕死他们!
有一次,我在田里放水时遇见了阿娥,我故意用铁铲把田里的脏水砸得水花四溅,溅了阿娥一脸,我挑衅地看着她,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她轻蔑地瞟了我一眼,嘴角里挤出两个字:破鞋。我飘飘然的身子一下子被这刀子戳得四分五裂,掉在了地上,我傻了。有靠山又怎样呢?更被人看不起。一个人被人家当狗屎却还自我感觉高人一等,真是羞死人了。
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拒绝秋生。但我没有回头路了。
我和秋生之间的事后来被方畅发现了,她好像还不懂事,可又好像什么都懂。那天秋生正趴在我身上做那事,睡在床另一边的方畅忽然醒了,他看见一个男人正把她娘压在身下,就抓起稻草枕头向秋生砸去。我们这才发现她醒了。她对秋生说: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妈妈,滚开?说着她就扑上来抓住秋生的头发,还用嘴咬秋生的脖子,秋生用手一甩,方畅被甩到床下,“砰”地一声磕在水缸上,昏过去了。我一脚踢开秋生,道:你打她干什么?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拼命。秋生说,你想让她看见我们光着屁股啊!秋生灰溜溜地走了。我连忙把方畅抱上床,摇她,喊她的名字。方畅醒了,说:妈妈,你们在干什么?我哭着说:方畅,是妈妈不好,妈妈再也不干那事了,再也不干了。
过了几天,秋生又来了,干咳了几声,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没理他,他没趣地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了,这回他塞给我一些钱,让我给方畅买件衣服,再买些奶粉给方畅补充一下营养。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他又要干那事,我看了一眼正在独自玩耍的方畅,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到院子里的玉米秆垛子后等我。我对方畅说:你在家里自己玩,妈妈要到地里去看看,过一会儿回来。我来到院子里玉米秆垛子后,和秋生两个人刚脱了衣服,便闻到了一股热乎乎的焦味,一瞅,玉米秆着火了。两人三下两下穿好衣服钻出玉米秆垛,只见方畅手里拿着一盒火柴,正愤怒地看着我们。秋生连忙跑进屋,从后门溜走了。不一会儿,邻居们赶过来,帮我把火扑灭了。到了屋里,方畅气呼呼地说:妈妈,你不是不干那事了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十三
我一直惦记着当一个赤脚医生,做一个干净体面的女人,拿全额的工分。秋生不替我安排,我决定去找水生。水生是公社书记,有这么一个靠山的话,谁会对我当赤脚医生说三道四。水生对上次没能救下我爹一直很内疚,他纠正了秋生的错误,但为时已晚,我爹死的那天他来了我家,在我爹的灵床前站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就难过地走了。以后发生的事他也无能为力。我不好直接去找水生,我知道水生住在哪个村,他回家要经过哪条路,所以我打算假装在那条路上行走时碰上了他。那天我在那条石子路上来回走动,不时望着公社的方向。后来我听到了自行车铃声,我迎着铃声的方向走去。他骑着脚踏车,车把上挂着个黑包,老远就冲我喊:菊香,菊香。不一会儿脚踏车吱地停在我面前。菊香,你在这儿干什么?水生道。我假装吃惊地说:水生,哦,书记,怎么是你?这么巧?水生说我老远就喊你了,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们于是站在路边聊天。路边是望不到边的络麻地,络麻已经有一人多高了,农民们早收工了,地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想,要是我和水生现在钻进麻地里,又有谁知道呢?我的想法让我自己都脸红,觉得自己贱。我想,十几年前和水生的那份感情,还一直埋藏在我的心里。我看着水生,内心涌起了无限的柔情。
你最近还好吗?水生问。
不好。我说。我对他讲了父亲死后我的种种遭遇,但我没对他讲我和水生之间的事。他不再笑了。
他说:让你受苦了。
我一听,哇地哭了,几年来的委屈,伤心一直憋在肚子里,这一下全哭出来了。水生拍拍我的后背,我顺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我只是想在他肩头靠一靠,没有别的想法,一个多小时前,我还想着是不是把他弄上床,现在我不想了,想了我觉得自己脏。
水生替我擦去眼泪,说:别哭了,让别人看见了不好。天晚了,回家吧。
我说:你是公社书记,我是一只破鞋,让别人看见了,当然有损你的形象咯,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别让我污了你书记大人的名声。
水生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回去吧。
水生,你能不能给我弄两袋奶粉?我女儿她……我说。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老实说,真让我买奶粉的话,我也买不起,我冲口而出,只是想有一个再见到水生的借口。
好吧,你明天这个时候在这儿等我。
第二天,我又在这儿等到了水生,水生给了我两袋奶粉。我说多少钱?水生说:别谈钱,拿着吧,我送侄女的。其实我也没钱给。我接了奶粉,送给了水生一包菜干,不值钱,但是我亲手晒的。水生见我还不走,便问:菊香,你还有事?我吱吱唔唔地,想说当赤脚医生的事,又说不出口,怕一说出口,水生不答应,伤了两个人的情分,毕竟,我是个破鞋和反革命的女儿,如果水生安排这样的人当赤脚医生,被人说闲话事小,他的那些死对头抓住这一点攻击他可就麻烦了。
水生说:菊香,有事儿你说吧。
我说:没……没事儿……
水生说:你一定有事儿,你昨天是特意在这儿等我的对不对?说吧,有什么事儿?
我说真的没事,真的……没事。
水生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道:好吧,有事来找我。说完骑上脚踏车走了。
三天后大队广播喇叭里有人喊话,让全体社员到大队部门口集合,阶级斗争有新动向,又揪出一个阶级敌人了。这次居然不是我!我们涌到大队部门前,只见一个台子已经搭好,一块红布拉在两根电线杆之间,红布上贴着几张方方的黄纸,黄纸上写着:打倒流氓腐化分子秋生。啊?这怎么回事啊,怎么一夜之间这个到处揪反革命流氓腐化分子的人自己倒成了流氓腐化分子。许多人拿眼看着我,秋生能腐化谁?不一会儿,台下的人聚得差不多了,几个公社的民兵将秋生揪上了台,秋生的双手被反绞着,头被一只有力的手压下,脖子上挂着一块厚厚的牌子,上面写着:流氓、腐化分子。吊在树上的喇叭唱着“东方红,太阳升……”,震得人耳朵都要聋了。我站在台下,看不清秋生的脸,只看见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的衣服也被撕破了,好像和人撕打过。秋生是不会甘心的,他显然用力抗争过命运的急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到秋生有些可怜,兔死狐悲吧!我希望那些民兵在批斗他时下手不要太重,以免把他打死,我担心批斗完了秋生会被抓走枪毙。尽管这个人曾害死了我爹。
这时,阿莲从大队室走了出来,她穿着绿军装,坐上了主席台。她代表公社革委会宣布,秋生是一个流氓、腐化分子。阿莲愤怒地历数了秋生玩弄妇女,欺压村民的种种罪状。我只知道秋生确实欺压过我,却没料到他居然还欺压过这么多人,玩弄过这么多女人。接着,阿莲又让秋生的老婆上台发言,来揭露秋生的腐化生活。但阿莲在台上喊了三四遍,也不见秋生老婆上台。不久,两个民兵把秋生的老婆找来了,他们是把她拖来的,他俩一个人提着她的两只手,一个人拎着她的两只脚,秋生老婆却屁股着地,一个劲想挣脱,边挣边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秋生不是腐化分子,不是流氓,秋生啊,是我害了你呀,你被打倒了,我该怎么办呀?我这是害自己啊……任两个民兵怎么拖,她死活不肯上台。台下的社员一团雾水,有知情的社员说:秋生被打倒,是她老婆到公社去告的状。
阿莲说:算啦,算啦,把她拖走吧。
接着开始批斗秋生。阿莲鼓动社员们上台揭发,但社员谁也不敢动,谁知道秋生有朝一日会不会卷土重来。批斗会开不下去了,气氛有些尴尬。阿莲一眼看见了我,如同找到了救命的突破口,说,菊香,我知道你被他欺压,受过他很多苦,来,上来揭发他,为你爹报仇,为自己申冤。我走上台,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许多人拿眼看着我。我指着秋生,说:你……你……我没什么好揭发的,这都是我的命。我哭着下了台。阿莲没有办法,只得鼓动她带来的几个民兵斗秋生。公社来的几个民兵十分厉害,他们用各种方法羞辱秋生,一会儿把他吊起来,一会儿又让他坐飞机……,秋生不甘心,一个劲地挣,吃了很多苦,忽然他身子一软,整个人就萎掉了,神情黯然了。秋生忽然对着阿莲说:阿莲,我以前……也厚待过你,你看在以前的份上……秋生的话没有一点在社员面前那种指手划脚的气势,倒很像那个常来我们大队讨饭的叫花子的口气。阿莲不容秋生说完就恼羞成怒,说:你个流氓恶霸,竟敢诬陷我。说完冲着秋生的屁股就是一脚,秋生向前一冲,打了个滚,从台上滚落下来,满嘴的泥,嘴角还有血迹,他躺在地上,眼角淌下几滴眼泪,像一条狗。
批斗会结束,阿莲宣布,秋生作为一个腐化分子,交给革命群众监督改造。这对秋生来说是个最轻的处理结果。秋生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暂时接管权力的是隔壁大队的一个退伍军人,一上台就宣布要清理本大队的阶级队伍,消除腐化分子秋生的反动影响。宣布每天晚上各小队大力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大批腐化分子秋生”运动,收听广播学习人民日报社论。新任大队长让几个本大队的民兵把秋生押进了仓库,那个仓库秋生曾经关过我爹,现在用来让秋生交代罪行。
晚上的时候,秋生让他老婆来找我,阿花见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扬,神气十足,像一只瘟鸡,变得低声下气,一点架子都端不起来了。她说秋生以前对不住我,对不起我们一家,希望我大人有大量,池大能容船,秋生是小人,自作自受,我不要记在心上,秋生不是池里的泥鳅,总有一天他会翻身,到时他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我没有落井下石。之后她乞求我去找找水生,让水生帮秋生说句话,放秋生一码。
秋生作了很多孽,他罪有应得,但他好歹是你的大伯,我求你了,你去说说吧,要不,我们一家人都没法活了,我的儿子,谁还看得起他,他有一个反动的爹,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求你了。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有儿子,难道我就没有女儿?我说。
我们对不住你。她抽噎着说。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说:好吧,我只能试试。
她给我磕了个头,走了。
队长的老婆向我磕头了,我想。
我在那条石子路上等水生,等了两天没等着,第三天终于等着了,水生见了我,高兴地说:菊香,怎么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这回你高兴了吧?
我莫名其妙,说:高兴?为什么?
水生说:秋生呀?他干了那么多坏事,欺压了那么多人,特别是你们家,现在他被打倒了,你不高兴吗?对了,你前段日子在这儿等我,是不是想向我告发秋生,又害怕告不倒他,所以不敢对我说?现在好了,你不敢说,有人替你说了,秋生作恶太多,连他老婆都忍不下去了。
后来我才明白,我和秋生的事早让阿花知道了,这么多年来,秋生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大队里的许多女人勾勾搭搭,她开头的时候发现了还闹一闹,但她一闹,秋生就打她,吓唬她,她也担心自己一闹,秋生会丢官,到时候秋生得罪过的人会来秋后算账,一家人都会变成落水狗,也就忍了。哪知秋生抓住了她的这一顾虑,越发肆无忌惮了。这几年下来,她对这些事的忍耐到了极限,她从人们的话里隐隐听出了老公和他的弟媳妇勾搭上了的事,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好马还不吃窝边草呢,这秋生连窝边草也不放过,就不怕自己的弟弟死不瞑目?有人还阴阳怪气地劝她,你好歹也是正宫娘娘什么什么的,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她知道跟秋生闹是没结果的,就跑到公社水生书记的办公室吵,她气冲冲地闯进水生的办公室,说:水生书记,你们男人是不是当了领导就可以把老婆扔在一边,随便和别的女人睡?
水生连忙给她倒了茶,让她慢慢说。她于是把秋生这些年来和村里一些女人勾勾搭搭的事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她还把我和秋生的事也说了,说完了心里十分痛快,又把天下所有男人都骂了一通。
你们男人有了权是不是想睡谁就睡谁?
水生说:怪不得这几天菊香老是来找我,原来她又让人欺负了。
他们是勾搭成奸。阿花说。这个女人是破鞋。
阿花临走前再三要求水生找秋生谈谈,对秋生进行批评教育,要他以后收敛些。女人的那块肉不都一样?黑灯瞎火的跟谁睡不是个睡?干嘛放着自己的老婆不用,去搞别的女人?再这样下去,我也去搞别的男人,让他天天戴绿帽。阿花说,他好歹让我在别人面前有个面子。
于是你就把秋生打倒了?那天我问水生。
是的,菊香,秋生这个人不是好人,这也是他自找的。菊香,你放心,以后他再也不会欺压你了,我也放心了。
我的心被太阳光泡软了,我说,我知道你的好,你把他教训一下算了,放他一码吧,好歹他也给我送过几次米,做人要知恩。
你没吃够他的苦?
这是我的命。
菊香,我知道,你不是破鞋。水生说。
我顿时泣不成声。哭了会儿,我说,算啦,水生哥,就当是只狗,你放他一条生路吧,让他去种地。
不行,打狗就要打死,否则,他会跳起来咬你。水生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菊香,我现在调到县革委会去了,你以后很难找到我了。秋生倒了,我也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以后他不会再欺负你了。
新任大队长叫李大林,他部队里的老上级在县革委会当官,所以他很想在雀嘴大队折腾出一些成绩来,好往上爬,因此紧跟上面的路线。他创造出了“田间学斗批”,也就是种一会儿地,然后大伙聚在田间水沟边,一起学毛著,斗私念,批秋生。抓革命,促生产。这玩意儿受到上级表扬,但社员怨声载道,耽误农活啊。他几次来找我,要我在批斗会上揭发秋生,争取立功,成为一个改造好的坏分子。你是最有资格揭发他的,大队长说。我不想参加什么批斗会,更不想在批斗会上出风头,我吃够了苦,厌恶这个东西。所以我说:我没什么好揭发他的。他说,看来你是花岗岩脑袋,不开窍。他又惋惜地说,是狗就改不了吃屎啊。我说,我都当了这么多年的破鞋、坏分子,习惯了,挺好。
秋生一倒,牛唐王顶不住社员的压力,不再让我看田,我又像以前那样挑粪、挖渠,干最苦最累的活,拿最少的工分。许多人幸灾乐祸地看我的笑话。我知道如果我去揭发秋生的话,我的日子会好过些,但我实在不想在他倒霉的时候再向他头上泼粪。我也知道,如果我去找水生的话,水生也不会不管,但我不想让他和一个破鞋扯在一起。
批斗会上,阿花和秋生划清了界限,跳出来揭发秋生。据说这是秋生的主意,阿花去送饭时,秋生对阿花说:老子现在完蛋了,是流氓腐化分子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会牵连你们娘俩,你们娘俩会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被人批斗,成为受人踩的圃底鸭,我们的儿子方明还小,怎么吃得起这种苦?我不能让你们娘俩过苦日子,所以你必须和我划清界限,和儿子一道揭发我,批斗我,这么多年来,我对不住你,这是我罪有应得,你哭什么,儿子以后就交给你了,不管我遇到什么情况,哪怕被人打死,都别来理我。阿花犹犹豫豫地,秋生“扑通”给阿花跪下:给我养好儿子。过了一会儿,阿花点点头。阿花说,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你可别怪我绝情啊,我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秋生,是你先对不住我。最后一句话有些咬牙切齿了。
批斗会上,阿花揭发了秋生的种种腐化行为,说着说着,就哭了,不知道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李大林让她揭发秋生和哪些女人有染,她一口咬定不知道。其他社员也不肯说。李大林不肯罢休,于是有人说,李菊香是他的姘头。我又被拉出来陪斗。阿花一带头,其他社员也壮了胆,纷纷揭发秋生的劣迹,那些知道老婆和他有染的男人,更是找到了报仇的机会,秋生被打成歪瓜裂枣,嘴都歪了,好长时间纠正不过来,口水都控制不住。
秋生病了。他被关在大队仓库里,身上痛得难受,直哼哼,看守他的民兵骂他,你哼什么哼?装病!他说老子没装病,你们快送老子上医院吧,要不,老子就要死了。民兵说,别一口一个老子的,我才是你的老子,你一个腐化分子还想上医院?秋生就不作声了。秋生又想喝水。民兵拿来一只杯子,在阴沟里舀了一杯臭水放在他面前,他抓起杯子喝了个精光。一个月后,看守他的民兵发现他蜷缩在墙边不动了,身下稻草已经发霉了,身上发出一股恶臭,一摸鼻子,还有气,民兵连忙向李大林报告,李大林怕他死在仓库里,叫人去找阿花,让阿花赶快把秋生抬走。阿花说,我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了,他的死活我不管。李大林叫几个民兵把秋生抬回家,阿花不让他们进屋,秋生两只眼睛盯着阿花,像一只乞食的狗,流下了两滴眼泪。民兵说,他可是你的老公,哪怕是条狗,也不能这么扔了。阿花对秋生说,是你自己让我这么做的,你不能怪我。秋生又拿眼看看儿子,儿子吓坏了,躲在了娘身后。后来民兵把秋生扔在了柴草房里。
我去看秋生,想看看他倒霉的样子,我想,我不落井下石,但看到他倒霉,我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大笑三声。我去时秋生已经在乱草堆里躺了一天,阿花来看过他,在他的身边放了一碗米饭,然后出工去了。我去时一只狗旁若无人地在饭碗里拱,尾巴在秋生脸上扫来扫去,还在秋生身上拉了几段狗屎。我轰跑了狗。秋生动了一下脑袋,看看我,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要不是他刚才动了一下,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唉,一个一手遮天的人物,落到这种地步。我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动了动嘴,好像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大声问。
他又动了动嘴。我还是没听清。他动了一下手臂,想要把身子支撑起来,但他的企图显然是妄想,他连手臂都举不起。他哭了,像苍蝇叫。他又张了张嘴,这回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
我要活命,救我一命。
他用乞求的眼光望着我。我连忙赶回家,熬了一碗粥,倒了杯开水。我喂他喝水,喝粥,又把草房收拾了一下,腾出一块空地,铺上稻草,拿来破棉絮铺上。我给他翻了个身,让他趴在破棉絮上,给他擦了擦身,把他臭烘烘的外套扒下洗了。然后让他躺在铺上,给他盖上被子。他显然很舒服,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睡着了。
做完了这一切,我才发现,这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做的。阿花看到了我所做的一切,再也不来看秋生了,看见我,就挖苦我:你还真把他当你老公了?我不要的东西,你拿去好了,前世没见过男人啊。
我不理她。但她不去照顾秋生,只好我去了,总不能看着他饿死。
十四
菊花养得白白胖胖,红光满面地回来了。她回来是要和我哥离婚,因为有一个男人看上了她,要娶她。她小心地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好说什么,只是说,我哥对不住你。她的离婚困难重重,正在劳改的我哥坚决反对,认为她是落井下石,在他落水的时候踩了他一脚,自己顺势跳走了。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你一块儿上路,这辈子我就是要拖死你。我哥穷凶极恶地说。大队也不给开证明,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做思想工作,意思是离婚不利于阿林的改造,因为阿林坐牢而离婚,理由不充分,思想不高尚,是资产阶级自私性。菊花没有办法了,只好把离婚的事拖下来。
她来看我,我问她:你吃得这么好看,是不是那个男人养的?她说不是。我很奇怪,有什么地方可以把她和我的侄子养得这么胖?她犹豫了好久,说:菊香,我说给你听你不要告诉别人,很丢人的。其实这段日子白天我在县城胜利饭店舔盘子,再捡些垃圾卖,晚上就睡在县城表哥家一个堆放杂物的木棚里。
舔盘子?这多脏。我说。我知道那些饭店的角落里坐着一些人,他们等客人吃完了,便走过去吃客人剩下的饭菜,饭店里的人也从不赶他们,这就是舔盘子。
不脏的。菊花说,而且你还经常可以吃到鱼啊,肉啊这些东西,吃不完还可以带回家。
挺丢人的。我说,跟要饭的有什么区别?
又没人看见。穷人谁去吃饭店。菊花说。
我有些心动了。
我就是在饭店里遇上那个人的,他比我大十来岁,是饭店里炸油条的,老婆死了,经常给我吃油条,他想睡我,我不让,他又说他要跟我一块儿生活,他来照顾我们母子俩。菊花说。
我决定也去舔盘子,拾垃圾。队里的那几个工分养不起我们娘俩,我也不想挣了,县城离我们大队不远,最多走一个钟头。方畅已经在大队小学读书了,受我的牵连,她读书比其他小朋友迟两年,她每天吃不饱,总是喊饿。再说还有个秋生躺在柴草房里,我不能看着他饿死。有一段日子,队里挖河泥作肥料,我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就出工,晚上摸黑了回家,没工夫给方畅和秋生弄吃的,就给她们炒玉米当干粮。实际上家里也只有队里分的那些老玉米了。早上方畅背着破布包去上学,边走边嚼玉米当她的早饭。上课了,老师听见方畅嘴里在咯咯地咬东西吃,便问她:方畅,你上课为什么吃东西?方畅站起来说:老师,我在吃早饭,我早饭还没吃完。这炒玉米得一把一把地嚼,费时。老师看见方畅鼓鼓的口袋,说方畅,你妈怎么给你准备了这么多零食?方畅说:老师,这不是零食,左边这一袋玉米是我的早饭,右边这一袋玉米是我的中饭。老师说:你吃得快点,上课不要吃东西。方畅点点头。方畅回家把事对我说了。方畅说老师让我上课不要吃东西,不吃东西我饿。我哭了。我是个母亲,我连让孩子吃饱的本事都没有,我要去舔盘子,捡垃圾。
东风饭店是国营饭店,也是县城里最高级的饭店,有一个很大的厅,里面摆着十来张方桌,有三个服务员,专管收掇,没有人端盘送菜,那是剥削阶级思想,饭菜都要顾客自己买小票去端来。每到中午,就有人来这儿吃饭。生意好的时候有七八桌客人,生意不好的时候只有两三桌。我去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两个人在舔盘子了。一个是男人,四十来岁,身材很高大,他非常看重客人喝剩下的酒,客人一离身,他就抢过去,端起客人的酒碗,看一看,仰起头,吱地一声,将碗里剩下的一滴酒喝进肚子里,然后闭上眼,咂咂嘴。饭店里的胖服务员总骂他:一个大男人,不去种田来舔盘子,没出息!还有一个是个老太婆,很矮小,却很能吃,客人一走,她就冲过去,端起碗,操起筷子,把剩菜剩饭往嘴里扒,有一回扒得太快,噎住了,瞪着个眼半天缓不过气来。他们对我的加入很不满,认为我是在抢他们的地盘。
在东风饭店舔盘子的第一天,我收获很大。我吃了半条鱼,半碗炒青菜,还有三个半碗米饭,肚子吃得很踏实。剩下一块鸡肉,两块猪肉和两只肉包子,我舍不得吃,把它们盛进陶瓷杯里。鸡肉和猪肉晚上给方畅当菜,肉包子明天给方畅当午饭。还有些汤汤水水给秋生。饭店里的菜油水真足,吃了让人浑身长劲。舔完盘子,我又上街去捡垃圾,我随身带了蛇皮袋(一种塑料编制袋),那些废纸、烂铁什么的居然也卖了两毛钱,比在大队挣工分强多了。
三个人在一个厅里舔盘子,都想抢剩菜剩饭多的那桌,总归是要闹矛盾的。有一回,三个人都看中了一张桌上客人吃剩下的一碗扣肉,谁也不让谁,结果就争了起来。饭店里的服务员开头只是指指点点看笑话,后来见我们动手动脚,那些盘子碟子面临危险了,就来骂。那个胖服务员操着扫把把我们轰出了饭店。
第二天,我下了大本钱,拎着一小袋自家母鸡生的鸡蛋,站在饭店门口等那个胖服务员。这鸡蛋我本来打算卖了买油盐的。不一会儿,那个胖服务员来上班了,我连忙赶上去,也不说什么,便把鸡蛋塞给她。她奇怪地接过我塞过去的袋子,打开往里看了看,愣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拎着鸡蛋进去了,我于是也跟了进去。
怎么又来了。有一个服务员冲着我皱着眉头。
让她进来吧,这人干净,那两个脏的就不要让他们进来了。胖服务员说。
不一会儿,那两人陆续来了,胖服务员拿着扫帚在门口站着,冲他们甩甩手,说:走走走。那个男的流连了一会儿,转身找别的饭店去了,那个老太婆却没有马上走,她在门口站了会儿,接着慢慢地向饭店门磨蹭过来,试图蹭进饭店。胖服务员看见了,吼道:怎么还不走。她吓了一跳,回头就跑,跑了几步,又回头望望里面,望了几次,走了。
有一个秃顶的中年人,穿着蓝中山装,他每隔四天都要到饭店里来吃饭,每次都是买一碗红烧肉,一碗咸菜炒肉丝,一碗炒花生,再就是一碗老酒和一碗米饭。吃完了,他就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吃。后来他又多买了两个馒头,但这两个馒头他从来不吃,像是特意给我买的。时间久了,我便对他有了些好感。每次他来,我就对他笑。有一次他刚坐下吃,就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站在他桌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来放在我面前,轻声说:这两块钱你拿着,等会儿跟我走。我一下子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跟我睡觉。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话,说:等会儿我还要舔盘子哩。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赶紧把钱放进口袋。他吃完了饭,照例又冲我招招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以后一段日子,他每次来吃饭,都趁人不注意,招手让我过去,然后掏出两块钱来放在我面前,说:等会儿跟我走。我笑笑,摇摇头,走开了。
一天,我卖完垃圾回家,发现方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走过去一摸她的额头,很烫。我问方畅,你怎么啦?方畅说我冷,浑身难受,没力气。说完她把被子一卷,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给她吃我带来的馒头,她也不想吃。晚上她一个劲地咳嗽。我敲开赤脚医生家的门,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来我家,给方畅量了量体温,四十度二,赤脚医生吓坏了,说你赶快送她上医院吧。我一个晚上没睡,用冷毛巾给方畅擦身子降温。
第二天一大早,我背着方畅去县城医院,我想去公社卫生院也要走大半个钟头,去县城走一个钟头也够了,公社卫生院的医生都是些赤脚医生,县医院的医生总归比公社卫生院要好些。我背着方畅一口气跑到医院,医院还没开门。我把方畅裹得紧紧的,她的咳嗽一阵比一阵紧,咳得我心惊肉跳的,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开门,又等医生护士们早请示和政治学习之后,才逮着了一个内科医生,让医生一检查,医生说你女儿染上肺炎了,要住院。我问这病住院要多少钱?医生说,你先准备八十块钱吧。
八十块钱!我呆住了,我所有的家当都卖光了也没有八十块。我到哪儿去搞这些钱?我把方畅背到病房,坐在床上抹眼泪。护士问我怎么啦,哭什么?我说我没钱。护士说,你有什么熟人没,你去向熟人借呀。
我想起了那个秃顶的男人。
我把方畅安顿好,就去了东风饭店,那时已经是中午了,我一进饭店门,就看见了那个男人,还好,他正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喝酒呢,边喝酒边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见了我,他笑了笑,不再张望。
我在一边坐下,等着他向我招手,然后在我面前放两块钱。
但他却只顾吃东西。
他向我招招手,指指桌子。我连忙过去,但他却站起身走了,我连忙跟了出去,走出饭店门,我喊了声:喂。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我,说:喊我吗?我说是的。他问:有什么事?我说:我跟你走,去一次两元。他愣了会儿,说:走吧。见我不走,他说:怎么不走啊?我说:我需要八十块钱,你能不能现在就给我?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多钱?我说:我女儿病了,要八十块钱住院费。
他想了想,说:好吧,不过,八十块钱六十次。
我说:六十次得一百二十块。
他说:不行,八十块一次性给你,六十次。
那,每次你再给四毛钱。
不行,三毛。
我说:好吧。
他说:要是我把钱给了你,你赖了怎么办?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赖的,我赖的话你到我们大队来找我。
我告诉他我们大队的名字,他说,是那儿?我熟,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我们还是老乡呢。不过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他回家取了八十块钱给我,我拿了钱,连忙往医院跑。方畅出院后,我就被他叫到了他家。他是我们这个县国营纺织厂的财务科长,叫马友夫,老婆早死了,儿子在外地读技校,他把我领到他家时,对他的邻居说:我的老乡,来县城,顺便来我家。
十五
水生靠边站了,他是县革委会副主任,据说是和中央某位大右派遥相呼应,否定文化大革命,大搞唯生产论,为右派分子翻案什么的,我们小老百姓也不懂。水生在县城挨了批,被发配到我们大队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他来的时候是被担架抬着来的,说是批判的时候被人从台上踢了下来,摔断了腿。据说他那个在县文教局工作的老婆为了不被牵连,和他划清了界限,等着和他离婚。担架抬到我们大队,李大林征求社员意见,谁家愿意收留水生?这么个累赘谁愿意收留?我连忙赶到大队部,对李大林说,水生来我家吧,他是大右派,我是破鞋,都不是好东西,你就当把垃圾扫一块了吧。李大林说,你想好了,大队不会给你一分钱补贴的,你养得起他吗?我说,我不要一分钱。
我叫了菊花把水生抬到了秋生住的柴草房里。秋生命硬,他居然挺了过来,现在已经能扶着东西走几步了,他对我说,菊香,过段日子我就去生产队出工,我能养活自己。水生一抬进草房,秋生的脸就阴得难看。我说,你们俩都别给我添乱,过去结下的仇,就当一个屁放了。要说有仇,我的仇比你们深,秋生,我跟你计较了吗?我都当是一阵风,从我的身边吹过了。你们两个大男人,还不如我一个女人吗?秋生羞愧地低下了头。他未必会忘记水生整他的仇,但他欠我很多,不能不给我面子。
从被抬到大队到现在,水生都是瞪着个眼一言不发,我喂他喝粥,他连嘴都不张一下,瞪着个眼望着屋顶。
秋生嘲笑他:还不如我呢!
我把碗往地上一放,说,水生,你想死吗?想死你告诉我一声,河上没有盖盖子,你跳下去没有人拦你,屋下有根梁,想上吊我给你绳子。忽然发现身边的人都卖了你都在踹你是不是?发现世态炎凉人心不值钱了是不是?发现自己成了个垃圾被人扔了是不是?你当了这么多年领导,都是别人哄你拍你,你知道当小老百姓的就是这么个遭际吗?有什么呀,一个男人连这都扛不起?
就是。秋生接嘴道。有什么呀,我被一脚从高处踩到地,从高人一等作威作福到被人头上屙屎撒尿,也就几个钟头的功夫,我不也挺过来了吗?一男人,鸟用没有,白生一只鸡巴。
你他妈少放屁。我骂秋生。水生还是瞪着个眼一言不发。看来他有一道坎跨不过去。哪道坎呢?我说,你老婆要和你离婚,你心里难受是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也要为她想一想,你倒霉了,要她也和你一块儿倒霉,有这个必要吗?你是不是看着她没和你一块儿吃苦头心里不舒服?男人是条船,有一天船沉了,男人就应该让老婆孩子弃船而走,不能大家一块儿淹死,是不是?
就是,秋生说,我就是这么做的。忽的,他的脸色黯了,不说了。
水生转过头来看看我,眼眶有点湿。
男人,要有担当。换一种说法,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一起飞,能做夫妻,那是前世修来的姻缘,今世就应该富贵同享,贫贱同当,她跟你同富贵,不跟你共贫贱,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你再找个好的嘛,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菊香,给你添麻烦了。我没事。水生说。这次县里把我放在你们大队,是某位领导故意安排的,李大林是他的亲信,他是要李大林监督我,给我点苦头吃吃。你要当心。
我不怕。我说。我给他喝了一碗粥,给他铺好床铺,让他睡下,嘱咐秋生照料他。
我要养活三个人。我知道自己很脏,但我给水生的东西都是干净的,是我捡垃圾的钱换的,捡垃圾的钱不脏。我每一次去马友夫家,都可以得到三毛钱,这钱很脏,我不用这钱给水生买东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是为了保住记忆中一些美好的东西。每次给水生和秋生送吃的,两份东西一模一样,但秋生那份可能是舔盘子得来的,也可能用三毛钱买的,水生那份一定是我劳动挣来的。即使是饭,米我分开买,饭我分开烧,卖米的骂我没事找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神经有毛病了,可我想这么做。有一次,我放下吃食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发现他们不知是吃错了还是故意交换了,手里捧的是对方的碗。我一把夺下水生手里的碗,喊道:你干嘛要吃这个,谁让你吃的!
水生和秋生惊诧地看着我,两人各自望望对方的碗,又望望自己的碗。
一样啊。两人说。
很脏的。我冲水生喊。秋生看看我,茫然地低下了头,有些自卑。
水生的老婆来大队找水生,她打听到水生在我那儿,就找到了我,给了我四十块钱,让我买些好吃的给水生。我急需要钱,而且这也是应该的,所以没有拒绝。我说,嫂子,你去看看他吧,看看他比给他买什么都重要。我把她带去找水生,她见了水生,一下子扑了过去,哭喊道,其实我不想和你离婚,是他们逼我的。我和秋生连忙走出柴草房。
秋生对水生说:是你把我打倒的,我今天落到这种地步全是你造成的,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水生说:你坏事做绝,罪有应得。
秋生说:我今天要开你的批斗会。
开吧开吧,又不是没被人批过。
我要在大队的道地上搭一个大台,梧桐树上吊一只高音喇叭,声音一响,十里外都听得到,我要让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你的累累罪行,扒下你虚伪的面皮。台上要拉一块横幅,上面用毛笔刷上:打倒恶霸、流氓、反革命、保皇党水生。
我怎么成恶霸了?
你仗权欺人,不是恶霸是什么?
我欺谁了?
我。
那是因为你作恶多端。
我作恶?我为什么作恶?还不是为了完成你布置的任务?还不是被你逼的?
也是,可是,我又是谁逼的?
得了,这段日子我也想明白了,没人逼,都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心里藏着个恶鬼,一有什么气候,我们就把持不住自己,心里的恶鬼就放出来了,不要怪别人。
你比我有觉悟。我在公社这几年,什么事也没干,成天就忙着斗来斗去,下面九个大队的书记被我斗倒了八个,我斗倒了公社的妇女主任,斗倒了公社的副书记、主任、还把公社的王书记斗死了,自己从一个小干事斗成了公社书记。尤其是王书记,他可是一直在栽培我呀……我狼心狗肺,你说得对,我是恶霸。
我也是恶霸,我成天忙着斗破鞋,我的档次比你还低。我无缘无故把一个胆子比老鼠小的老实人栽赃成了反革命,把他斗死了。我迫害李菊香,让她在大队没有立足的地方……我是雀嘴大队第一恶霸。
可我不是流氓。我没有玩弄妇女。你才是流氓。
你鼓动红卫兵造反派打砸抢,动不动打人,不是流氓是什么。
也是,我是流氓。
反革命你认么?
认。我现在的思想,就是反革命。什么革命,革谁的命,革来革去,革得连裤子都没的穿。哪来那么多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我看是要修正,不修正亡党亡国。
恶霸、流氓、反革命、保皇党水生,你认罪么?
认罪。
红卫兵,给他挂上牌子,戴上高帽,让他坐飞机,不听话?不听话踢他一脚,用鞭子抽,革命群众,向他扔石头。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你文斗了吗?我就是被人这么斗的。
也是。我也得尝尝被人武斗的味道。
打倒恶霸、流氓、反革命、保皇党水生。你怎么不喊哪?
打倒恶霸、流氓、反革命、保皇党水生。
我要踢你一脚,把你踢个狗吃屎。
你干嘛踢我?
我当初就是这么被人踢下台的。
哦。
其实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我也陪你一起挨批斗吧,你过去点,让我站在你旁边,给我也挂上“恶霸、流氓、反革命、保皇党”的牌子。
兄弟,我算看明白了,所谓革命,就是翻烧饼,今天我被翻到了下面,明天你被翻到了下面。翻来翻去,就是个折腾。水生说。
我对秋生说:你和阿花这样顶下去也不是个事,你总不能老是由我照顾吧,我夹在你们俩中间,算什么呀,我又不是你老婆,我背的闲话已经够多的了。现在天天有人指我的后背,说我没男人睡不着,抢阿花的老公。
秋生说:让他们说去吧,大不了我娶了你。
我说:秋生你他妈的放尊重点,老子照顾你是因为你没人照顾,好歹是条命。别公鸭子照水,自作多情,以为老子是图你这个人。
秋生说,菊香,我知道我现在就是条癞皮狗,我是认真的。阿花她不仁,所以我不义。
是你自己让她和你划清界限的,是你自己先伤了她的心。想想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反正这个女人我不要了。
行,明天起我就不给你送饭了,你从柴房搬走,爱上哪儿上哪儿。
我找到阿花,阿花正在喂猪,一大盆猪食倒下去,溅了她一脸,阿花骂道:滚开,滚开,死猪,这里又没有公猪,发什么情,就知道找公猪,滚得远远的。
我笑了笑,说,阿花姐,秋生这个老公你要不要了?还想要的话,现在就去把他接来,照顾他。等他病全好了你再去接,他可能就不愿意回来了。
你舍得?她把食盆一摔,怒气冲冲地道,老娘不要了,让给你了。
傍晚我去柴草房时,只见阿花正在收拾属于他们的东西,嘴里骂骂咧咧:不准回家来,住到野女人家去,永远别回来。边说边把东西搬走。秋生也骂:老子不回去,老子就不回去.,老子不稀罕。骂了几声,一瘸一拐地跟着走了。水生在一边笑。
过了段日子,水生的腿也基本好了,李大林安排他看庄稼。水生说,看来李大林这人不坏。他老婆也带着孩子赶过来,和他一起住在了大队的谷仓里。
我欠马友夫的钱,也还完了。我每去一次马友夫家,就在墙上划一条杠。有一天,我在墙上画了第六十条杠,第二天中午在饭店,马有夫示意我跟他走。以前每次都是这样:他向我使个眼色,然后他先走,我吃完桌上的剩饭,并把吃不完的盛入陶瓷杯,然后走出饭店。开头几次,他在饭店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等我,后来我认得他家的路了,他便到自己家里等我,我直接去他家。这次他向我使眼色,我直接跟他出了饭店,我叫住他,说:六十次到了。
到了吗?没有吧,才五十八次。他说。
不会错的,六十次到了。我说,我在墙上划杠呢,昨天我数了一下,正好六十条杠。
是嘛,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他剔了剔牙里的肉丝说。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正要出去舔盘子,广播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乐曲,压得人心直往下坠,透不过气来。后来村里死了人经常放这个乐曲,我才知道这是《哀乐》。接着有人非常严肃缓慢地说了一大堆话,我听明白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死了。整个大队,整个世界都像水停止了流动,变得没有声息,不知所措。第二天,大队在小学里设立了灵堂,所有社员臂上佩戴白花,去给毛主席默哀。李大林比死了自己的爹娘还难受,哭得晕过去好几回,嘴里不停地说,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自己去了,留下我们不管了,您让我们怎么办啊,今后我们走什么路啊,今后我们听谁的指示啊?
是啊,今后我们听谁的指示呢。我们都这么想。
后来李大林就有些疯疯癫癫的,大队书记也干不成了。
水生却在悲痛之余,对秋生说:看来我又可以出来工作了。
十六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过年的时候我去给爹上坟,方畅忽然惊喜地叫道:妈妈,妈妈,快看,野花开了。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朵白色的小花挤在还没有转青的茅草丛里,很丑,怕难为情的样子。呀,这么早春天就来了。我走过去,抚了一下那朵小花。方畅坐在小花旁看她从学校拿来的少年报,报上有批判“四人帮”的文章,还有“四人帮”的画像,头很大,身子很小,方畅笑嘻嘻地指着画像说,妈妈,蝌蚪,妈妈,蝌蚪。我给爹娘烧了纸钱,纸灰像蝴蝶一样在风中飞舞。风在轻轻地叫,好像也很开心。我对爹娘说:水生已经回了县里,继续当他的革委会副主任去了,他走之前跟我说,你们的事一定能平反,秋生说了,他可以出面作证,你们是被错划了,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这时,菊花带着侄子阿刚也来上坟。菊花说,菊香,过完年,你去不去舔盘子了?
不去了,我说,太丢人了。
我也不去了。菊花说,阿刚跟着我,看人学样,这样下去将来也是个要饭的,我得有点骨气,给儿子树个好榜样。
我哥刑期快满了,菊花,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怎样,接着过呗,命啊。那个男人等不及了,催了我几次,见没结果,又找别的女人去了。人家尽管是个炸油条的,好歹是个居民户口,比我们土里刨食的高一等,我配不上。
命啊!我说。
不知你哥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他一定认为我水性杨花,不知他会不会原谅我。过了会儿,菊花又说,尽管他不着调,总归是我老公。
开了春,水生来了我们生产大队,说是来搞调查研究,到处走访。这时的大队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是海亮。原来的书记李大林回自己大队去了,他现在有些不对劲,嘴里成天嘀咕:毛主席,您走了,我们怎么办。谁也没有想到,毛主席的去世,会对他造成这样大的刺激。傍晚,水生来我家看我,在我家吃饭,我给他炒了碗青菜,煎了个荷包蛋。我说,我可是破鞋,你不怕有人说你来我家搞腐化?水生瞪我一眼,说,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当破鞋?记住,你,不是破鞋,别人爱怎么说随他们,从现在开始,你不许说自己是破鞋。我差点哭出声来,我的尊严被我自己扔进了万丈深渊,我要把它找回来,不管有多难。吃完饭,海亮和几个生产队队长来我家,几个人凑在一块,和水生一道谈局势。
海亮说,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在分地了,我们县里什么打算。
水生说,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开过几次会,摸不透中央的意图,现在局势还不明朗,先看看再说,我也经常在研究《人民日报》和《红旗》,搞不懂上面的方向。我们不出头。
海亮说,现在谁都没有积极性,出工不出力,革了这么多年的命,饭都吃不饱,不如把地分了,大家单干。
几个小队长向他使眼色,叫他说话小心,海亮说,怕什么,大不了挨批斗坐牢嘛。
水生说,现在我们县里就缺少有人带头,我看分田也是大势所趋,安徽有许多地方,分田都成风了。
我们带这个头。海亮说。他的话一出,其他人都吃了一惊。海亮说,出了事,我负责。
分吧,几个小队长说,出了事,大家一起背。
水生说,我们县里装聋作哑,你们怎么干,我们装不知道,知道了,不管。
我说,你们这些县太爷,都是官油子,比鹅卵石上了油还圆滑,就知道逃避责任,出了事,往下一推,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装聋作哑就是支持。水生说。干吧,总得有人起头。
清明一过,整个大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绿,透亮,饱满,太阳亮闪闪的,像女人的眼睛,温温的,有些懒。我挑了两只筐准备去县城捡垃圾,海亮跑来对我说:菊香,你今天不要出去了,今天大队里要开社员大会,要分地了。他挨家挨户在通知。
我说:真要分地?我是反革命家属,也能分到地?
海亮说:现在没有反革命了。菊香,分了地,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去舔盘子了。
我擦着眼泪使劲地点点头,说,我早就不舔盘子了。
那真是个欢天喜地的季节,社员们都跟过节了似的,开心,却不敢声张,压着,藏着,但谁都可以从别人的眼里看见喜气,那喜气有光,一闪一闪的,藏不住。大家又替大队的干部们担心,毕竟我们是全县第一个分地的大队,枪打出头鸟,谁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一颗子弹在等着。这么大的事,其实也藏不住,不久,临近几个大队知道了这事,也跟着把地分了。再后来,公社解散,叫乡,大队又改回了村的叫法。海亮变成了村支书。
分地的时候闹了些不愉快,谁都想分上好地,队里把地分成好中差三等,每等按劳动力平分。有人提出我家是反革命,至少现在还没有摘帽,没资格分得好地。海亮说,反革命也得过日子。又说,菊香家反革命的帽子,我现在就替她摘了,就这么定了。旁边的人哈哈一笑,都没当回事。但阿娥闹得特别欢。在分一块水稻田的时候,我和阿娥抽到了最后两个相邻的号码,结果我分得的一块在沟渠边,地肥,她分得的一块是个边角,石块多,是坟地平掉以后改造成的。她就和生产队长牛唐王闹,非要和我换。
你们偏心,凭什么我家拿最差的地?当我家是烂泥,随你们捏?告诉你们,老娘不是好欺负的,老娘三代贫农。贫农拿最差的地,反革命倒拿好地,天下有这样的理吗?毛主席是替穷人打天下的。阿娥光着脚,又跳又叫,像一只窜来窜去的田鸡。
你自己抽的签,怨不得别人。牛唐王说。
毛主席啊,你来看看哪,你让我们贫下中农翻身做主人,现在反革命反攻倒算,地主富农反革命又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毛主席哪,你来看看哪……她居然坐在田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声音极其嘹亮。
我爹不是反革命。我说。
不是反革命怎么会被人批斗,我怎么没被人批斗?天哪,反革命反攻倒算啦。
反革命怎么啦,反革命不是人啊,我和李老官当了这么多年邻居,走动了这么多年,难道我也是反革命?牛唐王说,别理她。
她是破鞋,你得了她的好处,当然为她说话了。阿娥说。
你……你……你……说什么,我牛唐王活了一把年纪,在队长的位子上站最后一班岗,居然被人说这种话。牛唐王气得浑身发抖,要打阿娥的耳光,被旁边的人死活拉住了。
我走过去,一把揪住阿娥的领子,咬着牙说,你他妈的听着,老娘不是破鞋,从现在起,谁再叫老娘破鞋,老娘扭断她的脖子。说着,甩了她一个耳光,把阿娥打得一愣一愣的。阿娥的老公原本在一边站着,任由他老婆闹,时不时给老婆一个眼色,指示一下,见老婆被打,就赶过来帮忙。三个人打成一团,菊花闻讯赶来,也加入了进来,四个人在稻田里扭打得一身泥。好不容易才被拆开,阿娥边走边骂,你们等着,我要去公社告你们,去县里告你们,你们搞复辟,重新走资本主义道路,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你们不把好地给我们,我就去上面告。
牛唐王气坏了,说,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被人说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他显然是气昏了头,一把将一只舀水的勺子扣在了头上。
晚上牛唐王来我家,他骂了一通阿娥之后,劝我把那块地换给阿娥。他说,我是个阎王爷打过招呼的人,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就担心阿娥真的去公社、县里告状,我们分地,是大队自己的主意,上面没有政策,真要上纲上线,是要杀头的。我就担心海亮他们,做事不看方向,不讲谋略,要吃大亏。我是在各个运动中闯过来的人,风浪见多了,知道逆着风浪要翻船。
我爹不是反革命。我说。
菊香,社员心里有杆秤,你爹是不是反革命,社员们会不知道?你爹已经去了,你也不要纠缠这个问题了。你顾个大局吧,社员们都记你的好。咱农民,不讲团结,成不了事。
我记着海亮在玉米地放我一马的恩。我说,我这辈子,吃过很多亏,受过很多委屈,也不多这一次了。
我和阿娥换了地,阿娥没有去上面告状。她以为自己胜利了,很得意。四处炫耀,结果没人理她,弄得灰头土脸的。
地分光了,接着,生产队的牛、脱粒机等等农具也分掉了,老天有眼,我和菊花合一份,居然抽到了一只打稻机。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一个穿着黑夹袄,拱着手的男子,灰头土脸地走过了我的家门口。方畅正倚在门口东张西望,见了哈哈笑着喊:妈妈,妈妈,你看这人怪不怪,这么热的天穿棉袄。我出来一看,我哥回来了。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我连忙迎过去,喊:哥,你回来了?进屋坐一会儿吧。他瞅瞅我,原本低垂着的头,仰首挺胸了,成了一只骄傲的公鹅,一摆一摆地走了。
他是你舅舅。我望着我哥得意的背影,忧伤地对方畅说。
他是劳改犯。方畅笑嘻嘻地说。
不许你这么叫他,他是你舅舅。
他是劳改犯,你是破鞋。方畅笑嘻嘻地说。
我扬起了手,要打她耳光,她还是笑嘻嘻地。我停了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我的命好苦啊,别人说我是破鞋,我的女儿也说我是破鞋,我这是为了谁啊,我的命啊……
十七
我哥一进家门,把菊花吓了一大跳。鬼啊,飘进来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菊花喊。
脱。我哥说。
脱?脱什么?菊花问。
裤子。我哥说。
你,菊花难为情起来,你连门都没关呢。
不用关门。我哥说。
哪有不关门做那事的。菊花说,看你心急火燎的。
不用关门,反正你那玩意儿看过的人多了,也不在乎多几个了。
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破鞋,母狗。
你,你回来是来找茬的吗?
脱。
你想干什么?
检查一下。我哥冷冷地说。
我不脱。
不脱也得脱,不脱说明你心中有鬼。
就不脱。
老子多年在外,回家查验一下老婆的X的权力都没有吗?我哥说着就扒菊花的裤子。菊花不敢弄出大声,边挣扎边往里屋躲。我哥提着菊花的裤衩,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又用鼻子闻闻,拿到光亮处照照,说,干得不错,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不行,我得让别人给我找找。说着往屋外走。
菊花在里面骂,你个畜生,你想干什么?你要不要脸?
我还有脸吗?我哥回头望了望里屋说。
可我还要脸呢。菊花喊。
我哥一出屋就碰见了邻居阿德,阿德正从屋里出来给院子里的瓜藤搭架子,见了我哥,阿德打招呼,回来了?扔给他一支经济牌香烟。
回来了,再不来,老婆要让人偷走了。
阿德愣了一下,看看他,尴尬地笑了笑,我哥扬了扬手中的裤衩,说,我老婆的短裤,刚从她屁股上扒下来的,不行你捏捏,还有热气。说着递了过去。
阿德仿佛被电了一下,向后跳了一步,瞪着我哥: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你替我看看,裤衩上有没有野男人留下的脏东西。我哥说。
你还是自己看吧。阿德转身进了屋。
我哥又请其他几个邻居看,几个邻居都哭笑不得,没理他,毛头小伙子阿坤嬉皮笑脸地接过裤子,闻了一下,说,阿林哥,你老婆的裤子挺香啊。我哥说,挺香是吧?要不你再闻闻?阿坤见我哥脸色不对,忙说,阿林哥,我开玩笑呢。我哥一拳打在阿坤脸上,叫道:说,你跟她睡过没有?说,你们什么时候勾搭成奸的,这骚娘们,连鸡巴芽都要。
这时菊花穿好裤子跑了出来,一把夺过裤衩,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让不让我做人了?你不要脸,我要脸!
我哥说,你不是给我戴了绿帽子吗?你要脸,我偏要撕下你的脸。你想跟我离婚?没门!
一个邻居实在看不过去了,说,阿林,你怎么可以这样糟蹋你老婆?
菊花无地自容,不再搭理我哥,任他唾沫横飞,转身回了屋,替我哥洗衣做饭去了。
第二天,菊花气喘吁吁地来找我,说,菊香,不好啦,你哥去县城找那个炸油条的啦,他还拿了把菜刀。我急了,连忙拉了菊花往县城跑。县城有三家国营的早餐店,分别有三个炸油条的,我哥不知道哪个是和菊花相好的,他就一家一家地问过去。第一家是为民早餐店,一个胖乎乎的男子正在往油锅里放面条子,不停地用竹筷子拨动那些膨胀起来的油条,我哥越看越觉得这人一定跟菊花有一腿,胖,喜气,跟菊花有夫妻相。于是他走了过去,问:喂,你认识菊花吗?
认识,怎么啦。
哦,认识就好,关系咋样啊?
挺好,天天睡一块,三天不操受不了。
她可是我老婆,你他娘……
什么?你老婆,我他娘的都睡了她二十来年了,她怎么成你老婆啦。
我哥一看,那胖子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个勺子,在油锅里搅动,眼睛却瞄着他,一脸坏笑。我哥吓得撒腿就跑。
第二家是胜利饭店,胜利饭店有一个早餐部,炸油条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长得苦大仇深,嘴里叼着一根烟,时不时回头擤一下鼻涕。我哥走过去,小心地问:大哥,你认识一个叫菊花的女人吗?雀嘴大队的。
那人看他一眼,摇摇头,顾自炸油条。
我哥于是走到第三家早餐店,那一家开在解放街街尾的一间棚子里,棚前竖着一块木板,用一条凳子支着,上面用红漆刷着:知青饭店。是安置回城知青的。我哥怒气冲冲地闯进棚子,却看见炸油条的是个女的。
有炸油条的男人吗?
男人?没有啊,女人倒有三个,大哥,你想炸油条吗?要不你来炸?老娘在农村种了八年地,回了城,炸油条!我他娘的欠谁的了。
我哥于是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去第二家早餐店。那时我和菊花也正好赶到胜利饭店,菊花问那个炸油条的:阿根,我老公阿林来过没有?
来过一个男的,问我认不认识菊花,这人有病,天底下那么多菊花,我知道他问哪个?不知是不是你老公。
哎呀,他来过了!他有没有打你啊,哎呀,这可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我哥赶到了,他指着那个炸油条的叫骂:你个老油条,原来勾引我老婆的就是你。说着冲过来挥拳就要打那个阿根,菊花和我都去拉,被他甩开了。我哥冲到到油锅前,看看油锅,又站住了,朝阿根招招手,说,过来。
干什么。阿根头都没抬。
咱们公了还是私了?
公了怎样?私了又怎样?
公了就是当着大伙的面把事说清楚,让大伙评评理,然后上政府,私了,就是咱们私下商量。
阿根放下筷子走了出来,问:怎么私了。
说。你他娘的睡了我老婆几回?
一回都没睡,我想睡她,她不肯,说要先结婚再跟我睡。
放屁,你们好了这么多年,会一回都没睡?
睡了又怎样?
睡了几回?
不知道。没算过。
他娘的,老子劳改这么多年,按老子的标准,一个月睡七到八回,少说也有几百回了,你得赔我损失。
怎么赔法?
睡一次,十块钱。
嘿,他说我睡她老婆,要我赔他损失,睡一次十块钱,比他娘的西街的那个肥婆贵多了,那肥婆睡一次我才给三根油条。吃早餐的人哄堂大笑,纷纷拿眼看我和菊花。
嘿,阿根,这两个娘们,哪个值十块钱?
菊花,今晚陪我睡一次,我给你十块钱。你拿了我这么多油条,好歹陪我睡一次。那个阿根说。
我真是瞎了眼了。菊花说着跑了,我连忙追。身后传来扭打的声音。还有旁观者的起哄声。傍晚的时候,有两个男人把我哥抬进了家。我哥被打断了腿,躺在胜利饭店门口哼了大半天没人理他。这两个好心人实在看不过去了,就找了副担架把他抬回了家。我们谢过两位好心人。菊花说,也好,这下他能安生几个月了。说着卸了门板,和我抬着我哥去医院。
十八
双抢一到,许多人忽然对我客气起来,因为我和菊花抽到的那只打稻机显得重要了。原来的生产队共有四只打稻机,都分给了社员,现在要收割了,没有打稻机的必须到有打稻机的人家借。我对菊花说,菊花,这好比你去住旅馆,住一晚要给钱,因为你用了他们的房子,我们的打稻机不能让他们白用,要收费,每亩五毛钱。
菊花说,乡里乡亲的,合适吗?拉得下这个脸吗?
我说,这有什么,打稻机是我们的,他们使用我们的东西当然应该付钱,再说,打稻机在使用时会破会旧,几年后就没用了,让他们付点使用费应该的。
菊花说,这,这不合乡下人的规矩啊,今后大家怎么相处啊。
我哥在一边说,他们不想给钱可以不来借。五毛钱一亩太少了,至少五块。
我没理他。为了让想借打稻机的人有个心理准备,我让方畅写了一张纸,贴在家门口:出租打稻机,每亩五毛钱。
第一个来借打稻机的是秋生。他看了看那张纸,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就把机器抬走了。傍晚他把机器抬回来了。我说,几亩?
他没听明白,看看我,我说,你收割了几亩?
你真收钱哪?他嬉皮笑脸的。
我指指那张纸,说,不写着吗?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渐渐褪去,转成了铁青,说,二亩四。说着掏出一块二毛钱。
不对吧,你家有三亩多地。
他又掏出五毛钱,拍在了我的手上,青着脸走掉了。我觉得秋生很可笑,你租用了我的东西,当然应该付钱。要不,你家的屋子让我白住几年,你同不同意?我出借打稻机要收钱的消息传出后,村里传为新闻,村民议论纷纷,都指责我见钱眼开,没有情面。那些想到我这儿借打稻机的人都打消了念头。
以后她从我家门前经过,我收她买路钱。有人说。
第二个来借的是牛唐王,其他三只打稻机都登记排队到很后面了,他没办法,只好到我家来试试。牛唐王说,菊香,你真的要收钱的?
我说,是啊。
哦。我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碰上这新鲜事,我思想落后了。牛唐王说着走了。
牛唐王把稻割了,挑到了院子里,一家人在石板上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他对我不错,从来不看轻我欺负我。菊花赶过来,对我说,菊香,你别收钱了,再收钱,今后就没人会上我们的家门了,你想把人情都断了啊。
我和菊花把打稻机抬进了牛唐王的院子里,我说,牛叔,打稻机你用吧,我们不收钱。
牛唐王看看我,说,不用了,我们自己能解决。
我捧着稻秆,踩动打稻机帮他们打稻,牛唐王从我手里夺下稻秆,说,不麻烦你了,我们自己能打完。
我跑回家,一把撕下那张纸。我把钱还给秋生,秋生不肯收,冷冷地说:应该的。我还主动把打稻机借给别人,但都被客气地拒绝了。
七月双抢,酷暑难当,却时如黄金,我家二亩四分地,劳动力只有我一个,因为打稻机的事,没有一个乡邻来帮我。割稻、脱粒、扬谷、翻晒;育秧、犁田、耘田都是我一个人承担。每一个夜晚,我敲打着又酸又痛的腰,偷偷地哭,第二天天还没亮,又得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去地里。我雇不起耕田的牛,二亩多地都是我一铁耙一铁耙松的土。那时我想,要是有个男人,那该多好啊。我起早摸黑地赶时间松了土,等要灌溉时却引不到水。我分得的那块地,种水稻引水,必须经过阿娥的稻田。以前地是生产队的,怎么流都一样,现在地是个人承包了,阿娥说:水从我家地里流到她家地里,我家地里的肥力都流到她家地里去了,以前的我不计较了,这次我不答应。她把放水的缺口堵上了。我挖掉一次,她堵一次。我在田头逮住了她,我说:你那块地原本是我的,我换给你了,你还想怎样?你不让我引水我怎么种稻子?
她轻蔑地说:这地本来就应该分给我的,你个破鞋能把我怎样?
她居然又骂我破鞋。我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说,谁再叫老娘破鞋,老娘宰了她。
破鞋。她说,破鞋。
我一把将她掀翻在地,和她扭打成了一堆。我抓掉了她一绺头发,她撕破了我的上衣,露出两只乳房。她指着我的乳房喊,大家快来看,她的奶垂到肚脐眼了,不知被多少人摸过。
许多人都转过身来看热闹,幸灾乐祸。我合上衣襟。我知道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被人看不起,它们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想甩都甩不掉。晚上我用水一遍一遍地冲刷自己,却总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干净,那些脏东西隐藏在皮肤的深处,看不见,擦不掉,却让你皮肤发痒,越擦越痒,顽固地提醒我,让我去看看从前,于是我痛苦不堪,恨不得甩掉这副臭皮囊。我光着湿漉漉的身子,一屁股坐在肥田的灰堆里,就地一滚,我很脏,我本来就很脏,反正洗不干净了,那就让她脏吧。皮肤不痒了,我在灰堆边安心地睡着了。
我去大队找海亮,让他评评理,主持一下公道。海亮说,她怎么可以这样,地总要让你种的。他去找阿娥。过了会儿,他来找我,说,菊香,我去说了也没用,阿娥胡搅蛮缠,理根本讲不通。
你村支书的话她也不听?
咳,地都分了,都各顾各了,我的话谁听。海亮无奈地摇摇头。
因为没有水灌溉,我耽误了农时。别人的地里绿油油一片,我的地光溜溜黑乎乎的。我坐在地头暗自流泪。秋生走过来,幸灾乐祸地说,菊香,这二亩来地,你打算种草啊?你打算让我们雀嘴村的老百姓见识一下什么叫草原?
关你什么事?我没好气地说。
其实种草也不错,可以养羊。养一只羊抵多少水稻啊?
我乐意,老娘不种草,老娘种菜。我想,也对啊,干嘛不种菜呢?城里人,哪家不吃菜啊,种了菜,我去卖,有了钱,什么买不到。
秋生忽然认真起来,说,菊香,你爹死得不安生,我打算给你爹你娘念几堂佛,叫几个和尚来做场佛事,活着的时候我对不住他们,欠了他们,死了,我给他们补偿,我赔。
我有些感动,说,过去的事,你不用老记挂在心。
他说:我不能老是觉得自己欠你们的,我得还,还掉了,我就轻松了,自在了,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他是想用一场佛事寻求解脱,我觉得他的想法很奇怪,也很自私,我爹我娘的两条命,只值一场佛事?做了一场佛事,他就对过去所做的一切一笔勾销了,心安理得了,这个人太可怕了。
如果你觉得一场佛事就能把过去的一切还清,那你还吧。他们接不接受,我不知道,但愿你晚上能睡好觉。我说。
那你想怎样?又不是我让你爹自杀的,那个时候,比我心狠手辣的人多了,他们不都活得挺自在?我也是身不由己。秋生说。
你还谁,你就跟谁说,不用跟我说。我说。
唉,家里三天两头闹鬼,现在我明白了,其实鬼不在我家里,在我心里。秋生说。
按民间的规矩,佛事必须在自己家里做。秋生去跟菊花说这事,菊花冷冷地说,不劳驾你了,我们自己会做的,我们再穷,哪怕天天咬苋菜根,给公婆做场佛事的钱还是会出的,我们给他们二老做,二老拿了纸钱,在地下心安理得,别人尤其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小人给他们做,他们嫌脏,拿了睡不安生。秋生碰了个钉子,又去找我哥,他给了我哥一包“五一”牌香烟,又给了我哥五块钱,我哥马上被收买了,我哥说,难得你一片孝心,你来吧,我给你腾地方。菊花知道了这事,说,阿林,你怎么这么没骨气哪,你想想你爹妈怎么死的。阿林说,他们不是你的爹娘,你当然不心疼,这么多年了,你给他们烧过多少纸钱?他们活着的时候受穷,死了,你想让他们在地下继续没钱花?去要饭?有人给他们送钱,不挺好吗?我可怜的爹娘啊,你们儿媳妇不孝啊。说着我哥居然嚎了几声。把菊花气坏了。秋生这场佛事做得很隆重,花了不少钱。念经的全是男子,男人念的经比女人念的金贵,价钱也贵。和尚他请了普渡寺的智能法师和他的弟子。智能法师文革的时候被迫还了俗,现在允许信佛了,就又出来当和尚,做住持,是有名的高僧。这场佛事做了三天。村里人说,秋生把当大队书记积下的钱全花光了。
也算对得起李老官两口子了。有人说。
做完佛事,秋生来找我,他好像很轻松,他说:菊香,我再也不欠你们什么了。
他给我扛来了两袋大米,他说,菊香,谢谢你在我落难的时候照顾我,我吃了你的饭,还让你忙,这两袋米我想抵得上了。我这人,不喜欢占人家的便宜,欠你的人情,我得还了。
你觉得还光了吗?
秋生使劲想了想,说,还光了啊,你觉得我还欠了什么?我还。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装傻,我说,那就还光了吧。
秋生用一场佛事和两袋米,解放了自己。
十九
说了你别不信,我是我们乡第一批万元户之一,当时全乡评出的万元户共三个。那时候的万元户很稀奇,就跟现在的百万富翁似的。为此我还去乡里戴了回大红花。那是“五一”节,乡里召开致富能手表彰大会,各村的村长支书都参加会议,台上坐着乡里的一帮领导,正中坐着个女的,穿着白衬衣,袖口卷起,神采飞扬地和坐在身边的人交谈着什么,时不时地发出放肆的笑声。话筒发出刺耳的尖叫,和她的笑声此起彼伏。这不是叶阿莲吗?台上主持会议的和她嘀咕了几声,然后拍了拍话筒,话筒一阵嗡嗡轰鸣,主持人说,大家静下来了,我们现在开会,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乡新上任的党委书记叶绮霞同志。
叶绮霞?不是叶阿莲吗?我忍不住大声对海亮说。四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我的声音,转过头来看着我。叶阿莲估计也听到了,却跟没听到似的,一点没反应。
那天,我坐在台下,听叶阿莲,不,叶绮霞书记做报告,叶书记手拿讲稿,非常认真地读着:……以前,受极左思想的影响,认为越穷越光荣,致富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党经过一系列拨乱反正……勤劳致富是光荣的,你们都是致富带头人……她念了好多错别字。我想。这世界真不公平,同样是破鞋,我处处被人看不起,她却像个良家妇女,在台上做报告,经常能收到谄媚的笑,没有一个人把她当破鞋。
后来我上台戴了大红花,是公社领导亲自给我戴的。还拿了一只搪瓷杯,上面写着“山明湖乡致富能手表彰大会留念”,用红漆写的,写得毛毛糙糙的,仿佛油漆粘不上去。这只搪瓷杯我一直留着,有空的时候还会拿出来看看。散会后,一个小干事走过来对我说,李菊香,叶书记想见你。他把我带到一间办公室,然后出去了。叶阿莲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一本正经地批阅文件。
叶……叶书记,你……您找我?
哦,菊香,坐,坐。她走过来和我握手。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握手,手被她抓住抖了几下,好像她手里握着一根缠成一团的上吊绳。她的手真是细皮嫩肉,男人捏在手里一定欢喜。她的办公室里摆着一条旧木凳,没上油漆,一条腿有点短,坐上去不稳当。
要艰苦朴素搞四化,将就着坐吧。她笑着说。
她和我讲了一大堆党的方针政策,什么国家领导人某某某怎么说,《人民日报》登了篇什么文章,都是报纸杂志上的东西,仿佛她很有学问,很能治国平天下,而我该自惭形秽似的。最后她说:
菊香,我们都是女人,在过去的岁月里,都做过一些事,我们由不得自己。好在都过去了,一切向前看,你我现在都是重新做人。这话有些意味深长,属于对同类说的。
她又说:你我有今天,都不容易。我把名字改掉了,就是想忘记过去,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个乡党委书记,原来的名字也太土了。
她倒是说了几句贴心话。
叶绮霞是个很能折腾的女人,我们山明湖乡成为全县第一个亿元乡,就是在她手上折腾出来的,据说是把卖鸡毛和鸡蛋换盐的钱都估算进去才凑足了一个亿。那时县电视台刚成立,为了庆祝山明湖乡成为第一个亿元乡,乡里特意在电视台花钱播放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叶绮霞在电视剧播出前讲话,从屏幕上看她的脸比真人要圆,不如真人好看,她穿得很时髦,烫了一个鸡窝头,大概她觉得自己是改革的先进人物,穿着打扮也要先进些。那时候村里有五六户人家买了黑白电视机,我也买了台十四寸的,一到晚上,我就把电视机扛到院子里,摆在桌上,村里许多人都赶到我家看,院子里挤满了人。人们对叶绮霞指指划划,知道她底细的人都说她的打扮像个破鞋。破鞋就是破鞋,不管怎么装,一不留神就露底了。叶绮霞就是凭着她创造出来的亿元乡,成为了省劳动模范,几年后又当上了副县长。
那时政府扶持专业户,我是村里的蔬菜专业户。那年我的稻田被阿娥断了水,没法灌溉,我只好改种菜。种菜卖钱,有了钱什么不可以买?干嘛什么都非得自己种呢?有人替我担心,怕我完不成公粮任务,我自己一点儿都不担心,我向别人买谷子交公粮不行吗?大不了我出的价钱比粮食收购站贵一点。开始的时候,我种的菜品种单一,也就是青菜,白菜,两亩多地都是这些,绿油油一大片,确实像个草原。村里有些人也把我的菜地当草原,他们故意在我的菜地附近放牧,他们的鸡鸭牛羊光顾我了的菜地,他们却装聋作哑。有些个心眼坏的还故意把鸭子和羊往我的菜地里赶,菜地被啃得像个瘌痢头。我把鸡鸭羊赶出菜地,不一会儿它们又回来了。有一次我去赶阿娥的一只羊,它舍不得离开鲜嫩的菜,用羊角顶我,我踢了它一脚,在旁边地里的阿娥马上骂道:你踢我的羊干什么?它是畜生不懂事,难道你也是畜生啊。我那个气啊,我说,这是我的菜地,它是畜生不知道,难道你也是畜生不知道啊。她气呼呼地把羊牵走了。
我打算去跟它们的主人说说,是不是把它们赶到离我菜地远一些的地方。我先去跟有根说,有根坐在院子里的方桌前吃饭,他说,哦,这些畜生不知道那是你的菜地,它们还以为找到一片好草地了。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话它们又听不懂。他边说边喝烧酒,嚼着盐炒黄豆。
要不,明天我去跟它们说说。
这也欺人太甚了,我再下等,再被人瞧不起,你们也不能这么欺负我呀。我去村里找海亮,村里没人,我在地里找到了他,他正拿着个勺子往自留地的青菜上浇粪。我站在田埂上说,支书,我去村里找过你了,你不在。
海亮说,以后你们找我直接到我家来,村里我已经半年没去了,反正现在都自顾自了,村里也没什么事,我这个村支书的话也没人听了。其实你们也不用来找我了,找我也没用。
你是村支书,我的事你一定要帮我,我不找你找谁?
他往手里吐口唾沫,搓搓手,又拿起了勺子,说,你的事我知道,可你让我怎么办呢?我的话没人听啊。
可你是村支书啊。
村支书是个屁,谁爱当谁来当。
过了会儿,他又说,菊香,你还得靠自己啊。
我灰心丧气地走了。晚上,有大半年没响的大队广播忽然响了起来,海亮在广播里喊:村民同志请注意了,村民同志请注意了,现在播送李菊香同志的一个通知,现在播送李菊香同志的一个通知,今日傍晚,李菊香在她的菜地里打了剧毒农药甲胺磷,为防止误伤,请大家看管好自己的家禽家畜。为防止误伤,请大家看管好自己的家禽家畜。
这倒是个好主意!
第二天,我去我的菜地一看,那些鸡鸭牛羊们依然在菜地里悠闲地东啄啄,西啃啃,目中无人。过了一会儿,海亮也来了,看了看菜地里的畜生,说,这下我也没办法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菊香,你总不能老是被人欺,被人看不起。海亮走之前说。
我赶到农资公司,买了六六粉,傍晚的时候,那些畜生都回家了,我在菜地把六六粉全撒了下去。第二天,我没去菜地。中午的时候,陆续有人赶到我家门口破口大骂,指手跳脚地大骂我伤天害理心眼歹毒不得好死,那个阿娥哭天喊地,仿佛死的不是她的羊,而是她的爹。他们还把死鸡死鸭扔在我家院子里。我和他们对骂:
老娘不是好欺负的,他妈的死了活该,再欺负老娘,老娘往你们饭菜里下毒,毒死你们全家。你们都是自找的,你们的畜生吃我的菜,你们还有理了?老娘警告过你们,你们不听,死了活该。
我把院子里的死鸡死鸭死羊扔进箩里,挑着找到它们的主人,一只一只地扔回他们的院子,边扔边骂:都是自己找死。
这回,他们居然一声不吭。
蔬菜收割时节到了,我起早摸黑挑着去集市卖,那时的集市在现在的解放街一带,一棵三个人都抱不过来的老槐树四周,农民们都席地坐着,卖自家种的东西,买的都是些附近的居民户,生意不是很好,还要看天吃饭。我的遭遇很悲惨,菜太多了,我根本来不及卖,我叫菊花帮忙,两人挑着走街窜户上门去卖,价钱很低,但大部分菜还是烂在了地里。许多人幸灾乐祸,说,活该,还不如让畜生吃了呢。
二十
他们都以为我种菜亏了本,不会再种了。但我又种上了。我增加了蔬菜的品种,豇豆、茄子,还有瓜果……那个季节适宜种的蔬菜我都种了。我带了些时令果蔬去找了马友夫。他是我们这个县最大的国营企业——纺织厂的财务科长。这个厂有一千多职工,四个食堂。我在一幢工字楼的财务科找到了马友夫,他捧着个茶杯在看《人民日报》,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中年妇女,正在打毛衣。马友夫见了我,不易觉察地愣了一下,接着换上了热情的脸孔,说,菊香啊。又对两个中年妇女说,我老家来的,亲戚。两个中年妇女冲我点点头,继续打毛衣。我注意到她们一直偷偷地在打量我,似乎在寻找她们感兴趣的东西供她们广播。
我表舅他好吧,他怎么没来?马友夫说。
表舅?……我爹他好着呢,还能上山打虎,下河捉鳖。我这才知道自己不该来这儿找他,如果他恼羞成怒的话,我将什么事也办不成。
我上次还跟他开玩笑,说他再娶几个小姑娘,再生几个儿子不成问题。马友夫干笑着说。
他也说起过你。我也干笑着说。
这是什么?他指着我带着的时令果蔬说。
乡下人,没什么好东西送人,就田里还有些时鲜,这是我带来送您的。我说。
他拎起来看了看,说,不错,时鲜,刚摘下的。又嗅了嗅,说,城里人吃不到这么时鲜的东西。他拍拍手说,菊香,我是党员,要为人民服务,不能收别人东西的,我入党二十年了,今天正好是我入党二十年纪念日,这是我又一次生命的开始,我怎么能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受贿,损坏自己保持了二十年的形象呢。
旁边两个妇女咯咯笑了,说,老马?她是你亲戚,真的假的?收亲戚的东西不叫受贿。说着两人开始交头接耳。
马友夫拍拍脑门,说,我光想着今天是我的入党纪念日,怎么把这忘了。好,好,收下,收下,走,去我家,吃了饭再走。
一走出办公楼,马友夫就变了脸,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们不是亲戚吗?我嬉皮笑脸。我不想去他家,因为这会让我回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同时我也担心他会要挟我,向我提我现在很反感的条件,在他家,提这样的条件很自然,我也很难摆脱他的纠缠。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回头问我。
想请你帮忙。
你还真以为我们是亲戚?
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哦,回家去说,走啊。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我家那只馋猫看见鱼骨头时就是这种眼神。
在这儿说吧。
不行,去我家,这儿不方便。
我想他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忙说,我种了两亩多地的菜,想请你帮忙,把菜卖到你们食堂。
到我家去说吧。他急不可待地说。
你帮不帮得上忙?我问。
这个,有些难。他说,不过,我去说一说,他们还是会给面子的,我这人不太喜欢看别人脸色。
我会给你好处的。
他眼睛一亮,说,走,回家。
每卖掉一百块钱的菜,我给你五块钱。
我不缺钱,我缺女人。他愣了一下说,你每星期来看我一次,我孤零零地,很可怜的。
有了钱,你可以去找别的女人。就当是你找女人我付钱。
那,今天最后一次。
不行。我不做那种事了,除非是我喜欢的男人,我心甘情愿。
做了婊子,还立牌坊!
婊子也可以从良的。
你从良了?
是的。
当过婊子的人,在别人眼里就一辈子是婊子了,还不如继续做婊子呢。
只要自己不把自己当婊子就行了。
他失望地看我一眼,说,卖掉一百斤,给十块。
不行,我辛辛苦苦种的,好歹让我也挣些,六块吧。
八块吧,不能再少了,我还得给管食堂的人一些好处。
好吧。
有了马友夫的帮忙,我把菜卖进了我们县最大的国营企业的食堂,我按时偷偷给食堂负责人家里提供新鲜的果蔬,又给了马友夫和食堂负责人好处费,所以我的菜蔬卖的价钱我很满意,斤两也是往多里靠,我占了大便宜。后来我把所有的承包地都改种蔬菜,又在河岸,高地边开荒,开垦出好几亩地。第二年,我还种了两亩地的西瓜,那年纺织厂的部分职工啃上了我给他们提供的夏令福利。
那时候政府每年会向农户下达粮食、络麻等作物的收购任务,农户按收购任务安排耕种。尽管田已经分到农户手里,但除了自留地,农户能自主耕种的机会有限,一般总是上面收购什么,他们种什么。我以比收购站贵一分、两分的价钱向别的农户购买稻谷、络麻,然后卖给国家完成自己的任务。开始时我向同村人购买,结果问来问去没有一个人肯卖给我,仿佛卖给我是件很丢人的事,也许我的这种做法让他们觉得是一种炫耀,伤了他们的自尊,也许他们觉得这样占我的便宜不好意思。最后好说歹说,牛唐王勉强答应卖给我了,但他不肯多收钱,收购站什么价,他也是什么价,一口咬定。我多给的钱,他还给了我,他生气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可是堂堂正正做人的。后来我不好意思再向他买,只好找外村的。
地太多了,我叫菊花帮忙都忙不过来,我打算雇几个短工,每天工钱一块五,不低了,那时候猪肉只要六毛多一斤。消息一传出,人们忽然发现我有钱。这下热闹了,这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话题,有的说我的钱是和男人睡觉挣的,有的说是我娘在死之前给我留了两根金条。种菜能挣多少钱。许多人都这么说。
过了几天,我正准备去地里摘茄子,我哥醉醺醺地走进屋,见了我,夺下我手里的筐,说,菊香,你有本事,你好!你有手段!
我说,怎么啦?
他用手指指我,说,娘偏心,她心里只有你这个女儿,没有我这个儿子。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娘灌得五迷三道的,随你摆布。
我说,怎么啦?
他往地上一坐,打了个长长的酒嗝。他两眼发红,像金鱼一样突出。他说,你别装傻,娘给你两根金条,我们平分,你得给我一根。
金条?我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娘哪来的金条?我们当时连饭都吃不上。
你别骗我,我们家以前是富农。
我哭笑不得,说,村里一些人的话你也相信?
我娘偏心,想当初,我爹被打成反革命,是我每天去仓库给爹送饭,秋生给爹娘做佛事,也是我一手促成的,你呢,你对他们尽到孝心了吗?
我说,当初给爹送饭的是菊花,不是你。
菊花是我老婆,她送就是我送。我哥说。
我实在搞不懂,我爹我娘这么老实八交的人,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无赖来。我不想理他,拿起筐要走,他噌地站起来拉住了我。这时菊花气喘吁吁地赶来,说,阿林,你干什么啊,你真来找菊香要金条了?哪来的金条啊?说着拉开阿林,又扯开他的衣襟,里面居然夹了一把菜刀。
你真想杀人啊。菊花说。
要不到金条,我不但要杀人,我还要掘那对老死尸的坟。我哥说。
你敢。我叫道。
我哥被菊花拉走了,边走边喊,我不会让你独吞的,我不会让你独吞的。
过了几天,我去菜地里,发现地里有许多人,挽着小箩大篮,在割菜摘豆,跟抢似的,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我赶过去喊,你们干什么,这是我的地,你们怎么可以偷我的菜。那些人随意糟蹋地里的庄稼,菜被踩得一片狼藉,瓜棚豆架被拉得东倒西歪,那些未成熟的瓜豆被扯下来乱扔。我拉住其中一个中年妇女,说,你们干嘛光天化日之下偷我的菜?那个女人说,什么偷,我们是付过钱的。说着挣脱我的手又钻进豆棚。我说,这菜地是我的,我什么时候收过你们的钱?那个妇女回过头说,一个叫阿林的人出的价,随便摘,半个钟头,三块钱。我回头一看,只见我哥正坐在田边的树荫下得意地笑。我气得要死,走过去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可是你妹妹呀。他邪恶地一笑,说,给我金条。我冲他喊,我没有金条,我的钱都是我辛辛苦苦一分一厘挣的。他咧嘴一笑,说,你不给我金条,我就卖你的菜。我不再理他,转身冲着田里喊,这是我的菜地,你们给我走,不许你们偷我的菜。他们互相看了看,没理我。我操起扁担冲进田里赶他们。他们边摘菜边躲,接着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地里一片狼藉,我那个心疼啊。菊花赶过来,见了地里的情景,坐在地头就哭:菊香啊,我怎么命这么苦啊,这样的男人,日子怎么过啊!
我哥看看我们,走到地里,摘了个胡瓜,咬了一口,噼啪噼啪地趿着拖鞋走了,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小调。菊花和我花了一天时间收拾好庄稼地,菊花说,菊香,你的损失我赔,不过我没有钱,我就给你做工吧。我说,菊花,都是自家人,不要说两家话,赔什么呀,他还是我哥呢。
村里有些人,尤其是我们村民小组一些人眼红我,不断有人到我地里偷菜,后来他们干脆大白天明目张胆地来割菜了,乡里乡亲的,我不好意思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摇大摆地割走我的菜。他们把这叫做吃大户,说我雇佣短工是地主复辟,是剥削劳动人民,还说马上又要打土豪了,地又要收起来归公了。这件事最后发展为哄抢。我在开垦出的一块两亩多的荒地上种了西瓜,夏天到了,满地滚满了花花绿绿的西瓜。这一地的瓜在一个下午被村民一抢而空,先是有根等几个村民口渴,到地里摘瓜吃,他们一带头,其他在地头干活的村民也跟着去摘,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从各处赶过来抢,不抢白不抢,大的瓜被抢走,小的瓜被踩烂,连瓜藤都被连根拔起。我站在一边吓傻了,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捧着西瓜从我身边经过,有几个人还把瓜装在蛇皮袋里背着走。一个下午,两亩地的西瓜被哄抢光,那些没有抢到的还骂骂咧咧的。那年流行红眼病。
菊花说,菊香,你怎么任他们抢啊,你去派出所报案啊。
我说,乡里乡亲的,他们渴了想吃个西瓜,就让他们吃吧。
我冲着那些抢瓜的人笑了笑。他们忽然难为情起来,低着头匆匆走了。
我说,菊花,咱们村民小组总共有几户人家?
七八十户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瓜地,那块地暂时完好无损,瓜地上躺着一地的黄金瓜、菜瓜,小香瓜。空气中飘着瓜的香味。我说,菊花,我打算跟马友夫说一声,瓜,我们不卖了。我们明天把那些瓜摘了,送给大家吃吧。
可以卖好多钱哩。菊花说,给他们吃,他们也不记你的好。明天把瓜摘了,卖给纺织厂吧。
唉,分给大家吧。我们不分,他们自己也会来摘的。
第二天,我和菊花花了一个早上把瓜都摘了,装入手拉车,下午挨家挨户分过去。村里人见我们分瓜了,反而很不好意思了,都说,菊香,这瓜你是要卖钱的,你自己留着吧。许多人都推着不要。我笑着说,自己种的,给大家尝个鲜,应该的。我留下瓜和笑脸,拉着车走向下一家。我来到有根家,有根早听说我来分瓜了,见我向他走去,连忙一溜烟闪进屋,“砰”地合上了门。我把瓜搁在门口,冲着里面喊,有根哥,瓜我放在门口,给你尝个鲜。我走了一段路后回头望了望,只见有根捧着瓜发呆,忽然,他跑了过来,把瓜放进我的车里,又跑了回去,关上了门。我愣了一会儿,又捧起瓜,把它放在有根家门口。
我来到阿娥家里时阿娥正坐在门槛上吃饭,现在是下午两点多,她吃的大概是中饭吧。一张破竹凳上放着一碗什锦菜,显然刚在锅里蒸过,水上面飘着几只死苍蝇。我们的到来没有使她产生任何反应。她的儿子坐在里屋的墙角,拖着鼻涕,两只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手里端着一碗饭,两只筷子在不停地翻动,显然是饿坏了。阿娥刚死了老公。他老公背着电箱去河里电鱼,结果鱼没电死,自己倒被电死了,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肿的像个大葫芦。这个女人死了老公就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成了烂泥,地也荒掉了,饭也不烧了,整天就知道睡觉,饿极了才烧顿饭吃。他儿子跟着他饱一顿饿几顿。
我多拿了几个瓜,放在地上。她看看我,什么也没说。
我说,阿娥,帮我来干活吧,我给你一块五一天的工钱。我打算在海涂承包二十亩地,到时怕忙不过来。
她白了我一眼。不做声。
我说,要不,两块钱一天。
她又斜了我一眼,说,我不要你可怜我。
我说,我没有可怜你,我是需要你帮忙,没有你帮忙,这么多承包地我忙不过来。
她没有说话,拿了一个我送给她的瓜,连上面的泥都不擦,就啃了起来。
我把瓜全分给了乡邻。从此,再也没有人来偷我的庄稼。
县里围海造田,每个公社都被划分了任务。围出来的田归各自公社所有,我们村也从公社分到了一块地,村里贴出了红告示,想承包海涂地的村民到村里去报名。海涂离我们村有三十多里地,只有一条石子公路相连,种了庄稼要去照顾不是很方便,而且这是刚开出来的地,种下的庄稼有没有收成还是未知数,搞不好颗粒无收。所以村民们大多不愿承包,报名的寥寥无几。海亮是村支书,他带头承包了十亩,其他村干部也被落实了承包任务,我原本打算承包二十亩,见没人承包,就承包了三十亩。最多的是秋生,承包了七十亩。他打算做地主。有人问他这么多地打算种什么,他说什么也不种,让它长草,反正五年内不收承包款。他的话没人相信。
二十一
看来秋生确实打算让他的承包地种草,他和老婆阿花居然来找我,要到我这儿打短工。我说,秋生你自己的地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帮我。秋生说,给你打工,给的可是现钱,我见钱眼开。我说,收了庄稼卖,也是现钱。秋生说,菊香,实话告诉你吧,那七十亩承包地我压根不打算种,我就让它长草,过个三五年,海涂开发成气候了,我转包出去,我不用干活就拿现钱,那些个农民,鼠目寸光。秋生又说,这么多地,种什么?种国家收购的棉花之类,就现在的农药化肥种子的价格,根本不挣钱,种其他的,没有销路呀,你菊香有销路,又不肯告诉我。他们夫妻俩成了我最初的雇工。
有一天,我背着锄头回家,看见阿娥的儿子正在地上捡鸡屎吃,我一把打掉他手里的鸡屎,拉住他的手,说,你怎么连鸡屎也吃?你是猪啊。他挣脱我的手,飞快地把鸡屎抢在手里,迅即塞进嘴里,唯恐又被我打掉。我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我把他带回自己的家,盛饭给他吃,他狼吞虎咽,噎得两眼翻白,可怜啊。我问他,你妈呢?他顾自吃饭,没有理我。吃饱了,他向我要水喝,喝了水,他忽然变得胆怯了,望着我,像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想寻找依靠。你妈呢?我柔声问。
她在睡觉。他说。
我来到阿娥家,推开虚掩的门,一股令人作恶的尿酸味暖烘烘地扑了过来,屋子里乱七八糟的,鸡屎东一堆西一堆。走进卧房,只见床上向里侧躺着一个人。我走过去,推推阿娥。阿娥缓缓地转过身来,说,我还活着吗?
活着。我说。
哦,那好,求你给我点吃的吧。她有气无力地说。活着好歹吃点,死了就不吃了。
活的好好的,说什么死啊,阎王爷还没打算要你呢。我说。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告诉我,说我克夫,我老公是我克死的,我是水命,所以我老公死在水里了。我也快要死了,来把我吊走的鬼已经来了,反正快死了,就慢慢等着吧。阿娥说。
我哭笑不得,说,阿娥,你是着了鬼了,我替你去找大仙驱驱鬼吧。
你怎么知道?
我有经验。你眼睛里有鬼的影子。
哪个大仙?
小瞎子,刚出炉的大仙,很灵光的。
就是把赵家的吊死鬼的魂又喊回来的那位。
嗯。驱一下就没事了,准是你老公来看你时把别的鬼带来了,来了不肯走了。
她眼里露出希望的光芒:我还能活?
当然。
我找着那个小瞎子,小瞎子两眼深陷,仿佛没有眼珠,有人说他其实不瞎,因为他认得路。我给了他双倍的价钱,让他到时照着我讲的做和说。小瞎子来到阿娥家,穿上道袍,到处贴符,拿了把剑装神弄鬼一番,然后大喊一声:拿水来。我连忙端上谁,他喝一口,“噗”地喷在阿娥脸上,道:还不快滚回老家去。
阿娥被水一激,神气有点清了,从床上坐了起来,问,鬼走了?
走了,回坳花山去了。
他是从坳花山来的?怪不得,我老公就葬在坳花山。
坐着想了一会,她又问?我不用死了?
不用,那个鬼本来想把你带走,做他的老婆,现在他不敢来了。小瞎子说。
不行,我死了是要去找我的那个死鬼,再做他老婆的。
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说,家里太脏了,家里太脏了。然后拿起扫帚扫了起来,扫得烟尘乱舞。人这东西就是奇怪,此后阿娥居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好好做人家了。家里地里,里里外外一把手。有一次我对阿娥说,阿娥姐,你看我承包了这么多地,尽管有秋生和阿花帮忙,还是忙不过来,你过来帮我的忙吧,给姐一个面子。是你自己来请我的,不是我自己要去的。她说。当然。我说。阿娥种地真是个好手,一个顶两个。菊花说:菊香,这个人你算请得值了。我借钱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并学会了自己开,每天一大早,我就开着拖拉机,载着阿娥、秋生、菊花、阿花去海涂,晚上赶回来。我在海涂种瓜果蔬菜和棉花。种地的化肥,是我找水生从农资公司批的。村里人说,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地主。
秋生自己也有承包田,除了种口粮和征购粮外,也种了不少瓜果蔬菜,在帮我打短工的空隙挑着去街上卖,有时候我也帮他向食堂推销一些。去纺织厂送菜一般都是我和菊花去,挑着担子或开着拖拉机。秋生说,菊花,你们两个女人去送菜,搬上搬下的,吃不消,我一个大男人被撂在一边,我也不好意思,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我一想也对,以后就我和秋生一起去了。有时候我忙,或有个头疼脑热,就叫菊花和秋生一起去。后来秋生去熟了,也让他们夫妻俩一起去。秋生去也有好处,他是个男人,和马友夫以及食堂里管事的递递烟,闲聊几句,热乎热乎关系,挺好。
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整理明天要去送的菜,只见海亮带着两个穿白制服的公安走了过来。他们走到我面前,海亮指指我说,她就是菊香。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个穿白制服的说,李菊香,你涉嫌跟纺织厂食物中毒事件有关,跟我们走一趟。他们从菜堆里挑了几样菜,又让我带他们到菜地里割了几颗菜,放进一只袋里,然后把我推进吉普车。吉普车扬起一蓬灰尘,在石子路上颠簸着走了。
到了公安局,我才知道我的祸闯大了。今天,纺织厂一百多个女工食物中毒,经公安局技术科检验,与她们食用的蔬菜有关,而这蔬菜,正是我供应的。
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一男一女两个公安负责对我进行审讯。我吓坏了,一百多个女工食物中毒,这可是惊天大事啊,是要上报纸的啊。他们让我交代从昨天傍晚到今天中午的所有行动。
拉屎撒尿要……要不要交代啊。我颤抖地说。
李菊香,严肃点,态度不老实,罪加一等。男的一拍桌子说。
老天作证,我问这个问题是很严肃认真的。我第一次被公安局的人审讯,他们让我交代昨天傍晚到今天上午的所作所为,当然包括拉屎撒尿,我要排除我的嫌疑,必须把自己经历的每一分钟说清楚。
昨天傍晚,我和阿娥、菊花在地里摘豆子,摘完了,洗了洗,在水里浸了一个钟头,沥出,放在箩里,又撒了些水。干完这些,已经是七点多了。这时我发现女儿还没回家,我女儿在乡中学读书,这段日子经常不按时回家,我不放心,就去找她,我四处打听,从她的一个同学口中得知,邻村放电影,她看电影去了。我就去放电影的地方找她。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找到她,她不愿回家,说家里没意思,她一进家门就恶心。我骂了她,把她拉回家。我替她热饭,她说她吃过了,问她哪里吃的,她说你管不着。说着就去睡了。这几天我也累,就没去计较她。那时大概九点多了。我也擦了个身子,睡了。今天四点左右,我就起床了,和阿娥两人割好菜,撒了水。六点多钟秋生来了,帮我把菜装上拖拉机,然后和我一道把菜送到了纺织厂食堂。食堂管事的这些天对我脸色不太好,对我的菜说三道四的,所以我跑了一趟管事的家,送了他两壶香油。我回到村子时大概八点多钟。我去了一趟菜地。阿娥和菊花秋生他们忙自己的地去了,我就自己在菜地里除了回草。十点多回了家,烧饭吃,然后又准备明天要送的菜,正忙着,你们来了。
我们在食堂供应的菜里检验出了农药。女公安说。
会不会是别人的菜。卖菜给食堂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我说。
检验出农药的是小白菜。女公安说,只有你送了小白菜。
这时又进来一位公安,递给审讯我的两个人一张纸。男的看了看,说,我们在你田里取的部分样本上检验出了相同的农药,浓度很高,显然是刚刚喷洒的。
不可能,我急了,说,近段日子我没有喷洒农药,我也不会把刚撒了农药的菜拿去卖。
我们怀疑你故意投毒。男的说。
你,你不能乱说,我为什么要投毒?我说,你可得有证据,这可是要杀头的。
为什么?问你啊。男的说。
我们在你们村里调查过你的情况,你生活作风一贯不正派,品质不好,投毒的嫌疑较大。男的说。
我与她们无冤无仇,干嘛要投毒害她们呀。我差点哭出声来。
她尿裤子了。女的说。
我这才感觉下身暖烘烘的,有一股液体顺着裤管往下淌。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马友夫是你什么人?男的问。
认识的。
你和他关系不正常,是他胁迫你和他发生不正当关系的,所以你恨他,你要报复!
这些你们听谁说的。
这你管不着,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是自愿的,他没有亏待我,他给钱了。卖菜给食堂,也是他介绍的。我有今天,多亏了他。
这么说你们是卖淫嫖娼的关系。
啊!这……卖淫?
老实交代,你使用了什么农药?女的忽然问。
不知道。我说,我真的没撒农药。
他们反反复复问了我两个多钟头,见问不出什么了,只好收了场。我在拘留所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村支书海亮就把我保出来了。原来海亮不相信我会投毒,跑了一趟医院,在医院里了解到菜里的农药是杀灭菊酯,就向菊花了解我们有没有打过这种农药。菊花说,前一天只有我一个人在菜地里,我给小白菜打过杀灭菊酯,第二天割菜我肚子疼得厉害,没去,是阿娥和菊香去的,菊香不知道那些菜打过农药,就割了卖给了纺织厂食堂,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海亮骂她是混球,差点害死人。然后跑到公安局,把情况做了汇报,并以村里的名义,对情况的真实性做出保证。菊花被叫到公安局问话,公安局排除了我故意投毒的嫌疑。海亮把我和菊花保了出来。
一出公安局的门,我就问菊花,你真的打了杀灭菊酯?
菊花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生气地问。
我总不能看着你被人冤枉投毒吧,你不怕被枪毙?
这下这个黑锅我们背定了。我说。
我们的菜里有农药,这是跑不掉的,只是不知道这农药是怎么到菜上去的。反正不是你喷的就是别人喷的,你喷的你要杀头,所以只能是别人喷的,别人谁会承认,只好我来认。菊花说。
难道有人下黑手害我?我说。
听说水生副县长也过问了这件事,否则你不会这么容易出来。菊花说。
他怎么知道?
这么大的事,他能不知道?
我卖了拖拉机,筹钱赔了纺织厂两千块钱的医药费。纺织厂的食堂也不再买我的蔬菜瓜果,二十几亩的蔬菜瓜果,光靠自己挑了去市场上卖,根本来不及,眼看着都要烂在地里了,我在广播里做广告——那时候还没有广告这个词,地里的瓜菜随便摘,菜十斤多少钱,瓜十斤多少钱,村里许多人都赶来了,连外村的都赶来了,连卖带送带浑水摸鱼,一天工夫,就把地里的菜处理了,好东西卖了个垃圾钱,比烂在地里好一些。我心疼得几天没睡着。
二十二
蔬菜专业户我是做不下去了,我把地都转包给了阿娥和菊花,让她们种水稻和络麻。她们都替我难过,想安慰我,却又不知如何说,只是一个劲地骂那个下黑手的人。我反过来安慰她们,说,我李菊香也不能种一辈子菜,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我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只是有时候我会拿着那只写着“山明湖乡致富能手表彰大会留念”的搪瓷杯,看着觉得心酸。
秋生菜越种越多,海涂那七十亩承包地,二十几亩被他种上了瓜果蔬菜,其余的种了棉花。看来他的瓜果蔬菜有了销售渠道。他越来越像个蔬菜专业户了。后来我知道,他的果菜大部分销往纺织厂食堂。几乎每一个人认为,喷农药的事是他干的,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秋生见了我,一副蒙冤受辱的样子,说,菊花,我只是乘虚而入,没有栽赃陷害,别人冤枉我,你可不能冤枉我,反正纺织厂也不会买你的菜了,我不卖给他们,别人也会卖。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和他们挂上的?他说,菊香,说起来还得谢谢你,我能认识马友夫和食堂管事的,全仗你引带。至于什么时候挂上的,当然是在食物中毒事件以后,你救过我的命,我怎么会挖你的墙角呢。
哦。我什么都没说。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已显示出苍老的迹象,身体有些萎缩,让人觉得猥琐,他的眼角挂着眼屎,眼光里的精明和狡猾一览无遗。他的笑容很虚假,跟这种人打交道,心里不踏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卖了。我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我的愤怒像地下的岩浆,翻滚怒吼,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事情大白于天下,是因为秋生和阿花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这次争吵开始时显然是偷偷摸摸的,双方都有顾忌,声音压得很低,后来双方情绪越来越激动,音量失去控制,于是左邻右舍都听到了,一传两传,传出了一个段子。这个段子在地下广为传播,并在从一张张嘴到一只只耳朵间流动的过程中被添油加醋,成了一个黄色笑话。
昨天你干什么去了?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送菜啊,你让我去的呀。
送菜送到人家床上去了?
姓方的,说话得有证据,这话不能乱说。
证据?我都在门外听见了。
你听见什么啦,啊,说啊,说啊。
你,你说那个姓马的……比我强,说我的像根茄子,又软又细,不受用,你,你真不要脸。
你敢跟踪我,亏你是个男人。
我他妈的怀疑你很久了。
当初不是你让我去勾引他的吗?说这个马友夫好色,给他点油腥就比狗还听话。
我是让你去和他谈卖菜的事,你们女人去谈好说话些。
你不是让我对他亲热些,可以抛飞眼么?
可你居然第一次就让他摸了奶,摸了……第二次就和他上了床。这倒罢了,还和他勾搭上了。
我不和他勾搭你的菜能卖进纺织厂?能把李菊香赶走?
你怎么这么无耻。
你无耻还是我无耻,让自己的老婆去勾引别的男人。
你……
你不是会跟踪吗?那你为什么不踢门进来捉奸在床啊?谅你也不敢,你哪有那骨气啊?真要是和马友夫翻了脸,你那几十亩的菜往哪儿卖呀。
你……无耻……还有那个姓王的,你也和他睡过啦?
人家是管食堂的,我不让人家得点好处,人家会买你的菜吗?
你的烂ⅹ他娘的到底让多少人操过?
你操过多少烂ⅹ,我就让多少人操过,告诉你,和你比起来,老娘还不够本呢。
真不要脸!
不要脸的是你,为了夺人家的饭碗,偷偷往人家菜里打农药,害得一百多人食物中毒,我告诉你姓方的,你乖乖听话,否则我去派出所告你,你要坐牢的。
你……
这个段子尽管已经面目全非,但基本的事实还是准确的。偷偷往菜里打农药导致食物中毒的事确实是秋生干的。他为了夺取销售渠道,对我栽赃陷害。菊花和阿娥都要我去公安局告秋生,我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这事只有他老婆是知情人,阿花会出来作证吗?告了也白告。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菊花说,让他逍遥法外?
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他,要给他点颜色看看。阿娥说着气冲冲走了。
阿娥跑到地里,秋生正在地里干活,阿娥冲到秋生面前,给了正在浇粪的秋生一记突然的耳光,骂道,你个丧尽天良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个投毒犯,你还是人吗?你怎么不去茅坑沿磨磨你的脸皮,你的脸皮比粪勺还厚。
秋生有点晕头转向,等他明白过来,抡起粪勺就往阿娥身上泼粪,阿娥一窜,闪开了,这时阿花也赶了过来,和阿娥撕扭在一起,秋生赶过去帮老婆。地里还有其他村民在干活,见此情景,赶紧劝架。眼见阿娥要吃亏,有根走了过去,一把揪住挥舞着拳头的秋生,说,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要不,我们来一架?秋生说,你管什么闲事?有根说,看不过去的事,老子就要管,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以为别人不知道?
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秋生说。
往卖给纺织厂的菜里投毒的是你。阿娥甩开阿花,从地上爬起来说。
我没有投毒,你这是诽谤陷害,那件事公安局已经调查清楚了,往菜里打农药的是菊花,调查记录上还按着菊花的手印。
就是你投的毒,菊花那样做是为了给菊香洗冤,还有,你还让你老婆勾引纺织厂管事的。
你才勾引男人呢,你刚死了老公,熬不住了,天天勾引男人。阿花和阿娥又扭在了一起。我和菊花赶到,把她们拉开了。秋生耍横,要把阿娥扭送派出所。旁边的村民纷纷说,秋生,你别太过分了,乡里乡亲的,适可而止。村支书海亮闻讯赶来,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说,行了行了,谁干过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毛主席说,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这话不错,走吧走吧,散了吧,干自己的活去,有什么好吵的,送什么派出所,你送进去了,一转身我得把她保出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没事找事吗。
秋生这时注意到了我,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散,没有一点底气。
我打算给秋生一点颜色看看,这口气我是咽不下的。我去找马友夫,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我说,你是帮了我大忙,可我也没有亏待你呀,你拿了我多少回扣,吃了我多少蔬菜瓜果香油?你自己算算?我要是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们领导,看你这个科长还当不当得下去。马友夫开始时很傲慢,端着个架子翘着二郎腿没理我,听了我后面几句话,坐不住了,忙说,姑奶奶,轻些,你想让全世界都听到啊。我放开嗓门说,你说这事怎么个了结……他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按在椅子上,说,轻些轻些,我拜你了。他忙着给我倒茶,说,我可能要被提拔当副厂长了,你想害我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我不对,不过,你能怪我吗?我一个光棍,长期身边没有女人,饿得慌,有女人送上门来能熬住吗?你又不肯跟我睡。这事,你自己也有责任,你要是肯跟我睡……
你……你把我当什么啦。我说。
又不是没睡过。他嘟哝着。
你说怎么办吧?我说,你那个副厂长要不要当了?
我让食堂不再采购秋生的菜,行了吧。
管食堂的一定听你的?
我当上副厂长,管的是后勤。
你不怕秋生也告你?
不会,我睡了他老婆,他没脸告。他这人太小气,我帮他卖了这么多菜,他没送给我一分钱。在金钱上,我是廉洁的。
你暂时不要断了他的销路,他打算扩大种植规模,等他把规模扩大了,你再断他的销路。
好好,我一定让他死得很难看,这种人,活该。你留下来陪我一会吧。
不行,找别的女人去。
那我只好再去找阿花了。
随便。
你真狠心。
二十三
由于马友夫的帮忙,我在县城老解放街师范附小附近(也就是现在的丽都夜总会附近)摆了个布摊,当起了个体户。那里有一排法国梧桐,我在两棵梧桐树之间用细竹搭了个棚,摆上几匹布,做起了布生意。布匹是我走了马友夫的后门,从纺织厂直接进的,进价很低,所以卖得比国营的一百商店便宜,生意兴隆,尤其是过年过节,人们辛苦了一年,辞旧迎新,都要扯布做一身新衣服,许多人都到我这儿买。再后来,我增加了品种,卖起了纽扣、首饰、扇子,还有学习用品,当时的东西质量都不好,乡镇企业生产的,粗制滥造。当时也没有城管,所以,没多久,我棚子的旁边又有人搭起了几个棚子,卖各种小商品,头饰,纽扣什么的,再后来,整条街都摆起了摊,这就是后来有名的解放路小商品一条街,现在城西的小商品城,就是由小商品一条街搬到城西小商品市场发展起来的。
一个秋天的傍晚,我收起了摊,踩着三轮车回家,路过秋生家,我看见秋生家门口围了很多人,我还看见了叶绮霞,她和其他几个人围着秋生和阿花,一个劲地握手,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秋生和阿花眼角挂着泪水,嘴、鼻子、眉毛都向眼睛挤,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激动,还有些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显然刚刚降临的事情把他们打晕了。
我问在一边看热闹的菊花发生了什么事?菊花难过地说,他的儿子在老山前线牺牲了。
谁?方明?
还能有谁?他就这么个儿子。县人武部和乡政府来慰问他们了,你看,那就是烈军属的奖状。
他成了烈军属?我吃惊地想。那个整天笑眯眯很怕难为情的小伙子走了?真的走了?
都怪他坏事做得太多,遭报应了。阿娥说。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我想,我们可以指着秋生的鼻子骂他,随便怎么骂都行,但惟独这件事,我们不能这么说。
我记得方明是个很内向的孩子,不管人家跟他说什么,他总是笑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见了我,也是一贯地笑,很害羞。和方畅倒是很要好,方畅有什么事,从不跟我说,都是跟他说。他去参军的时候,秋生办了酒席,那时候家里的孩子去参军是件光荣的事,是要隆重庆祝的,我也送了礼,吃了酒席。大家都称赞这孩子有出息,将来准是个军官。秋生也以他为荣,干活的时候常常说起他,什么时候立功了,什么时候当班长了,什么时候要来探亲了,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听得别人耳朵起茧。后来他忽然不说了,一问,原来他儿子所在的部队开赴老山前线了,他愁死了。那时候农村每户人家的有线广播还在,一只红色的匣子挂在墙上,中间镂一个五角星,露出喇叭,每天中午十点半到十二点半按时广播。他天天听广播,还从新华书店买来了一张中国地图,寻找老山的位置,但地图上没有老山,他问方畅,老山在哪?方畅说在云南和越南交界的地方,具体在哪儿她也找不着。秋生和阿花就找云南和越南交界处,晚上吃好饭,两人就盯着他们认为的老山前线看,仿佛看见自己的儿子躲在猫儿洞里打敌人。儿子偶尔来信,他们看了一遍又一遍,想从那几句话里看出更多的意思——尤其是他是不是受伤啦之类?至于牺牲和被俘,他们不敢想。信时断时续的,间隔时间长了,两人就疑神疑鬼提心吊胆,又自我安慰。我们也常劝他们:这么多人在前线,牺牲也不一定会轮到你儿子,哪有那么巧啊。
可总有人牺牲了。他说。
那时候已经有了牺牲的本县战士。秋生经常去联络那些同在前线的战士家属,相互交流信息,相互安慰。
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县里和乡里的人一走,秋生和阿花就抱头痛哭起来,邻里都赶过来劝慰他们,有几个还陪他们掉眼泪。村支书海亮坐在一边抽烟叹气,说,秋生啊,今后你有什么困难,跟村里说一声,村里是你的靠山。
我回到家,看见方畅在做作业。她好像还不知道她堂哥牺牲了,很安静,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我说,阿明他……她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了。然后继续安静地做作业,做完作业睡觉。她这副样子反而让我担心,这个女儿,越来越让我不放心了。夜深的时候,我听见她房间里传来的哭泣声,压着,忍着,声音有些发抖。
方明被埋在了云南,第二天,阿花和秋生在乡人武部长的陪同下去了云南。回来后,许多学校、机关请秋生去做报告,让他讲烈士的先进事迹,号召人们向方明烈士学习。乡里也对他们进行了表彰,秋生戴了一回大红花。
我找到马友夫,那时的马友夫如愿以偿当上了副厂长,他见了我,拿出一包茶叶塞给我,像个领袖似地挥挥手,说,拿去吧,不错的,龙井哩,一般人喝不到的。他感慨地说,菊香,难怪这么多人挤破脑袋往上爬,越往上爬,待遇就越高,我现在是副厂长了,以后你得改改口,不要叫我马科长,要叫马厂长,不要叫马副厂长,这样叫太拗口,在我们城里,人们一般把副厂长也叫厂长,所以你要叫我马厂长。
马厂长。我叫道。
哎。他眉开眼笑。
你找我有什么事?哦,对了,秋生的事,教训他一顿,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是吧。容易,还不跟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他说。
不用了。我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不用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想开了,何必呢。
不能放过他,捏死他很容易。
就像当初捏死我?
他嘿嘿地干笑几声,说,我将功赎过。
人家现在是烈军属。他儿子牺牲了。
哦。他忽然严肃起来,不再说什么。
临告别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菊香,上次你送给我的香油你还有没有?能不能送我几瓶?我们厂的刘厂长和马书记喜欢。
好的。我说,照顾好秋生,他也不容易。
他郑重地点点头。【待续】
【责任编辑 吴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