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妍妍
【摘要】老舍的《骆驼祥子》和苏童的《米》塑造了两个性格不同、命运却极其相似的人物形象——祥子与五龙。祥子与五龙都是离开乡间到城市去追寻梦想的年轻人,然而最终在城市经历过坎坎坷坷之后,却都一步步走向了堕落与毁灭。本文试从城市文化对人性的压迫与摧残的角度来分析祥子与五龙堕落的原因,揭示城市文化罪恶的一面,同时也揭示祥子和五龙人性上的弱点。
【关键词】城市文化;祥子;五龙;欲望
老舍的《骆驼祥子》创作于1936年,苏童的《米》创作于1990年,虽然创作于完全不同的两个年代,但是这两部小说却书写了两个命运极其相似的人物。《骆驼祥子》中的祥子和《米》中的五龙都是失去了故乡的土地而奔走到城市去寻找新的梦想和出路的年轻人,然而事情往往并不是一帆风顺,两人在经历了相似的经历之后,走上了殊途同归的道路——堕落。混乱的社会的压迫、喧嚣的城市的诱惑、人性与性格中的弱点,种种因素导致了祥子和五龙的堕落,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究其根本,是城市文化使得祥子和五龙——两个身上保留着乡村文化的乡下年轻人,与城市格格不入,也是城市文化诱发了他们人性深处的弱点,最终导致了他们的堕落。
一、祥子的妥协与五龙的反抗
祥子“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1],他带着乡下小伙子特有的足壮与诚实,怀着憧憬与希望想要在城市扎下根,“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2]五龙的情况同祥子几乎一样,爹娘死于一场大饥荒,家乡又发了大水,于是他坐着运煤的火车来到了陌生的城市。祥子与五龙命运相似,性格却截然相反。
初来城市的祥子诚实、善良。在遇到比他还要悲惨的老马和小马儿时,一向对自己苛刻不肯多花一分钱的祥子,慷慨地为那祖孙俩买了十个羊肉馅的包子;在曹先生的宅子里被侦探讹诈去自己几乎所有的钱财之后,还不愿意偷曹宅的东西,拼力维持着自己的清白;甚至想到自己牵来的几匹骆驼想要卖高价就只能挨刀子,便觉得缺德。然而这样一个善良、正直的祥子却无法面对城市里的各种压迫与诱惑。他辛苦了三年才买下的车被大兵抢去,第二次攒起来准备买车的钱被侦探骗去,面对这些,他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他不小心被虎妞诱惑,又一步一步地被虎妞诱骗与她结婚,他明白虎妞“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3],但他仍然无力抵抗虎妞的诱惑,更无力反抗虎妞的诱骗与压迫。“祥子不仅不能获得自己所追求的,甚至无法拒绝自己所厌恶的。”[4]
祥子身上带着乡间小伙子的种种优点,但在面对城市里形形色色的诱惑时,他仍然做不到不心动。他的第一辆车被抢,自己也被拉去做苦力,在逃离军营时他顺手“牵”走了几匹骆驼,“这次是他堕落的开始,因为他的人格受到损害,不完美了。”[5]之后,他“看别人喝酒吃烟跑土窑子,几乎感到一点羡慕”[6],甚至想到“要强既是没用,何不乐乐眼前呢?”[7]虽然还没有付诸行动,但他已经动了这样的念头,我们也不难猜到他后来的结局。在被虎妞诱骗着结婚后,他完全可以离开虎妞,摆脱那样的生活,但他仍然舍不得北平,“他不能离开这个热闹可爱的地方,不能离开天桥,不能离开北平。走?无路可走!他还是得回去跟她——跟她!”[8]此时的祥子已经无法拒绝繁华热闹的城市带来的诱惑,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城市妥协,向诱惑妥协。小福子的死彻底打垮了祥子,他的确值得同情,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心灵的脆弱,“祥子的悲剧并不单是因为各种环境因素合起来害了他……一样地也会打垮他。”[9]可以说,城市文化的侵蚀与祥子自身的脆弱造是造成祥子堕落的最关键因素。
和祥子一样,五龙是个孤儿,又失去了乡村的土地,于是远离了贫困的屡遭天灾的枫杨树乡村,来到向往已久的城市,这里有“雪白的堆积如山的粮食,美貌丰腴骚劲十足的女人”[10],这里“靠近铁路和轮船,靠近城市和工业,也靠近人群和金银财宝,它体现了每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它已经接近五龙在脑子里虚拟的天堂。”[11]然而天堂只是表面的,五龙生活的希望是可以吃饱饭,每一顿饭都可以吃到大米,但是污秽的城市却一而再地带给他压迫、屈辱、孤独和恐惧。与只知道一味忍让妥协的祥子不同,五龙的身上充满了抵触与反抗。《米》的作者苏童认为《米》所述的是“一个关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毁灭的故事”[12],主人公五龙“对抗贫穷、自卑、奴役、暴力、孤独”[13]。诚如苏童所言,五龙的确用尽了一身与一生的力量来对抗着城市带给他的一切,冯老板和绮云对他的蔑视、织云对他的诱惑与抛弃、阿保对他的欺凌、六爷对他的恐吓和威胁,码头兄弟会对他的背叛,城市的一切不断激起他的仇恨,他将这些仇恨一一记在心里,并用他自己的方式还了回去:他气死冯老板;先后娶了织云、绮云姐妹,将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向六爷告发阿保与织云的私情;装神弄鬼地炸掉六爷的住所;最后以一张地契害死了码头兄弟会的成员。五龙在城市的压迫中不断地进行反抗与报复,他的心却始终流连在遥远的枫杨树乡村,他“作为枫杨树的逃亡者,一方面始终怀有对农村根深蒂固的‘恋根情结,一方面对城市所发现的罪恶世界抱着对抗性的疏离”[14],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是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还在枫杨树的大水里泡着。”[15]尽管城市带给五龙无穷尽的压迫,但是他却无法抵抗城市中粮食、女人、金钱和权势的诱惑,“他的肉体却在向他们靠拢、接近”。五龙一步步地在这个城市中得到女人、米店与码头,得到了他梦想中的金钱与权势,得到别人对他的尊敬与畏惧,却失去了自己健康的身体和单纯的灵魂,最终染上性病死在了回乡的火车上。
城市文化往往代表着先进与开放,乡村文化则代表着落后与保守,于是大量的乡村人怀揣着对城市的梦想而涌进城市,却无法抵御城市中各种文化的侵蚀,城市中形形色色的压迫与诱惑使得他们很容易就迷失了自己,最终陷入堕落的泥潭。无论是祥子的脆弱妥协,还是五龙的暴力反抗,似乎他们的结局只有那一个:堕落。
二、祥子的“车”与五龙的“米”
祥子的一生与“车”紧紧联系在一起,买车“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16]。《骆驼祥子》中有两条线索牵引着祥子的命运:一条是祥子买车的三起三落,另一条是祥子与虎妞之间不自然的结合,而祥子与虎妞的相识却也是因为车,因此可以说“车”主导了祥子的整个命运。正如“车”是祥子的信仰,“米”就是五龙的信仰。大米的清香让五龙感到亲近与温暖,他远离家乡之时随身携带着家乡生产的糙米,又跟随着米店的板车来到米店,之后与米店一家纠缠了半辈子,最终载着一节火车车皮的米死在了回乡的路上。“车”和“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祥子和五龙命运的主导,“车”和“米”是他们生存的关键,是他们内心深处乡村文化的残留,同时又是他们欲望的体现,是城市文化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映射。
几千年来农民把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几亩地上,只有土地和粮食能带给他们生存下去的本钱,带给他们安全感。祥子的“车”和五龙的“米”实际上是“土地”的化身,在城市中变成另外一种形式激励着他们不断为之奋斗。他们想融入城市,却仍保留着乡下文化的气息,身体虽在城市之中,精神却还是游离在城市之外,因而与城市格格不入。他们之所以生活得如此痛苦,“除了不得不忍受外界的压迫剥削,还由于他们没有摆脱作为个体劳动者的弱点。后者使他们的行动和反抗,常常带有很大的盲目性。”[17]这样的盲目性使得祥子在目睹了老马与小马儿以及二强子等车夫悲惨的生活之后,依然坚持着拉车、买车的梦,使得他明知道虎妞和他在一起是为了弥补她自己失去的青春,却还是不得不依靠着她的钱买车、拉车,无法逃离那个漩涡。“车”已经由生存的必需品变成了生活中的压榨物,甚至变成了祥子内心深处固执的欲望,他为此抛弃自己的道德和原则去和别人抢座儿,心里想着“要不是为了买车,决不能这么不要脸!”[18]为此抛弃娶个清白的姑娘的愿望心甘情愿地和虎妞生活在一起,“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19]。买车的欲望已经使得祥子丧失了自己最初的理想,也丧失了他从乡间带来的真诚与善良。
五龙的“米”更是代表了五龙赤裸裸的欲望。“米”最初代表的是五龙对生存的追求,在满足了基本的温饱之后,他渴望得到更高的满足。在织云的诱惑之下,五龙释放了自己压抑许久的性欲,并一步步地先后娶了织云、绮云姐妹。有权有势后就在城中找妓女,更养成了变态的性习惯——将米粒塞进女人的子宫。“每当女人的肉体周围堆满米,或者米的周围有女人的肉体时,他总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20]“米”已经成了五龙性欲的代名词。除了生存欲望和性欲,五龙的权力欲也与“米”息息相关,他在码头兄弟会的地位最初便是靠一担米换来的。“米已经不再是生存需求之物,而是整个生命内容、人性内容的荒诞因素”[21]。追求生存原本是人性之初,但在五龙“实现自己的追求与梦想的过程中,‘米逐渐成长为一株扎根在他心灵之上的恶之花,让五龙体内恶的品性得到了培养,并最终导致他走向毁灭的深渊。”[22]对欲望放纵而无节制的追求,终于让他失去了自我与人性,变得凶残、暴虐,死于罪恶的城市文化手中。
祥子和五龙原本只是为了生存而执着地追求着“车”与“米”,却不懂得让自己更好的适应城市文化,甚至在城市的恶的文化影响之下,陷入了欲望的漩涡无法自拔,在追求失败或者追求成功之后一味的放纵自己,丧失了人性。
三、结语
罪恶的城市文化带给祥子和五龙无尽的压迫与诱惑,对于来自乡间的年轻人,无论是他们软弱的承受或是盲目的反抗,都是他们与城市格格不入的表现,他们的精神只能游离于城市之外。然而他们却也无法逃避和拒绝混乱的城市带给他们的种种诱惑与满足感,城市用它的形形色色诱发出隐藏在祥子和五龙人性深处的弱点——欲望。无论是“车”还是“米”,都是祥子与五龙内心深处欲望的体现,而对于欲望放纵地追求,必然会导致他们人性的丧失,他们只能一步步地走向城市的陷阱,走向堕落。
注释:
[1][2][3][6][7][8][16][18][19]老舍.骆驼祥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0).
[10][11][15][20]苏童.米[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12).
[4]樊骏.论《骆驼祥子》的现实主义[A].吴怀斌,曾广灿.老舍研究资料(下)[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698.
[5][9]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节录)[A].吴怀斌,曾广灿.老舍研究资料(下)[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680,682.
[12][13]苏童.急就的讲稿[A].孔范今,施战军.苏童研究资料[M].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21.
[14]钟本康.两极交流的叙述形式——苏童《米》的“中间小说”特性[A].孔范今,施战军.苏童研究资料[M].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180.
[17]樊骏.论《骆驼祥子》的现实主义[A].吴怀斌,曾广灿.老舍研究资料(下)[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702.
[21]钟本康.两极交流的叙述形式——苏童《米》的“中间小说”特性[A].孔范今,施战军.苏童研究资料[M].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182.
[22]丁婧.宿命的恶之花——论苏童《米》中“米”的主题意蕴[J].新乡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