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纪后期以来,批评理论界出现了空间转向,空间这一概念超越了传统的地理学范畴和意义,并以极强的理论穿透力影响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卢布林的魔术师》有着突出的空间叙事的特点,小说的情节发展和故事进程通过空间的建构和转换得到了完美的呈现,对空间意象的巧妙运用,使读者更加关注故事与意义的深度与广度而不是时间的长度。本文将借助新文化地理学的知识和空间叙事理论解析《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空间结构,以及渗透在空间结构中的主题意义。
关键词:《卢布林的魔术师》 空间 意象 叙事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是众多在20世纪中叶涌现出来的杰出犹太作家之一,也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意第绪语作家。1978年由于“他的充满了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扎根于犹太血统的波兰人的文化传统,而且反映和描绘了人类的普遍处境”,辛格获诺贝尔文学奖。《卢布林的魔术师》是辛格本人最满意的作品,也是西方评论界公认的最能体现辛格小说创作风格、审美情趣和主题思想的一部作品。目前国内研究者对《卢布林的魔术师》研究的比较深入和成熟,较多地运用20世纪文艺理论对作品进行分析,运用到的理论有结构主义、存在主义、女性主义、原型批评、符号矩阵、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等等,但目前为止,鲜有学者从文化地理学和空间艺术技巧的角度分析《卢布林的魔术师》,这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和方向。基于此,本文将以小说文本为基础,探析其空间艺术。
一、辛格的空间书写
20世纪后期以来,文学批评的空间转向已成为主流趋势。空间逐渐超越传统的地理学范畴,以极强的理论穿透力渗入到这一时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许多批评理论家和小说家都对空间问题有着独到的见解。“空间元素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小说家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譹?訛所以,把握好叙事研究的空间性,才能更好地分析和解释20世纪以来小说创作中出现的新问题和新情况。
本文中的“空间”一方面指的是文本中人物活动其中的空间,在传统意义上只是充当环境与背景的空间,已被赋予更多历史、政治、身份等等的社会属性;另一方面指的是一种体现空间形式的写作方法和鉴赏原则,这种空间叙事策略能够打破时间的因果联系,通过空间交织、并置,频繁地使用隐喻、意象与象征等技巧,造成对时间和故事的限制,强化文本的内涵空间,扩大叙事艺术的效果。
对《卢布林的魔术师》进行空间叙事研究,是有其文本依据的。辛格一直把空间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构成元素。他在小说中注重描述主人公所处的空间环境,常以空间为媒介,揭示“空间”所蕴藉的社会文化内涵。辛格还擅长运用空间化的创作手法,颠覆传统的线性顺序,巧妙地运用空间结构和意象丰富小说的内涵。
在《卢布林的魔术师》中,辛格生动地刻画了一个徘徊在不同地域、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女人之间的一个悖论式人物形象——雅夏。致力于探索人性和人类灵魂的辛格不仅刻画出了男主人公的激烈的内心冲突和曲折的精神历程,同时折射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和信仰道德危机。正如美国作家苏姗·桑塔格所评论的那样,“通过浓重的当地的和历史的环境的描写,辛格刻画出了理性对抗肉欲,信条和仪式宗教对抗自由的灵性的普遍矛盾”?譺?訛。下文将着重分析辛格是如何通过空间叙事将作品中蕴含的对道德、伦理、信仰、人性以及诸多社会问题展现出来的。
二、四重空间的精心打造与主题意蕴
新文化地理学认为空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静态的环境容器,而是社会、文化、身份、权力、立场、地域的多维存在,是建构社会文化意义,象征系统的有效力量。辛格笔下的社会空间正是这样一个涵盖面极广的概念:它既指人类具体活动的场所、人与人之间发生各种社会关系的空间,又包括在空间中体现的身份地位、社会意识、权力话语等。在《卢布林的魔术师》中,一个地名不仅仅代表一个地方空间,不仅确定了人物活动的场所,同时还标明人物的宗教信仰、文化身份以及内心的欲望等。小说中,空间所承载的物理、场景的自然属性居于次要地位,“空间从稳定统一的‘容器特征变成了多元特性,取代空间物理特性的则是空间的宗教、历史、权力及文化等社会属性特征”?譻?訛。通过描写雅夏在四个空间之间的游走,我们对雅夏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和了解。为了更加清晰地阐释空间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中的深刻含义,笔者概括出如下四组关系:
对于雅夏来说,卢布林是家和根,这里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这里有爱着他的妻子,还有犹太教的会堂和法典,以及虔诚信仰着上帝,等待着弥赛亚降临的同胞们。卢布林代表着雅夏的犹太身份,对家庭的责任,以及对犹太传统和文化的态度。
皮阿萨斯是下层社会,雅夏深知这是一个小偷的世界,他是和一群不体面的人在来往,但是他却无法逃脱这个低俗的世界,人们围着他,把他当作一个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的人来看待,在这里,他享受到了钦佩和爱慕,虚荣心得到了片刻的满足。
华沙是雅夏的一个实现了的梦,经过他长时间的打拼和努力,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出名的艺术家,事业也蒸蒸日上。但不管他的演技达到什么境界,人们怎么爱看他的节目,他总是受人挤对、低人一等的,因为这里是基督教的世界,犹太人是没有地位的。
意大利是雅夏向往和渴望的地方,那里没有歧视,人们是通过才能来衡量一个表演艺术家的,雅夏梦想着在意大利能够延续他的事业,得到应有的赏识,并且希望跻身上层社会,改变自己的处境和身份,得到更多的认可和自由。
雅夏出生在卢布林的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犹太家庭,他的内心有着对犹太身份的渴望,雅夏倾慕那些严守戒律的犹太人,但是他深受异质文化和科学理性主义的影响,经常质疑上帝。为了克服内心的空虚和无聊状态,他过着四处游走、居无定所的生活,他从卢布林来到了皮阿萨斯,从皮阿萨斯又来到了华沙,到了华沙又开始梦想着去意大利;他离开了犹太社区,来到了小偷的世界和下层社会,又来到了异教徒的周围;由于魔术师这个特殊的职业,他不可能像其他犹太人一样落地生根,他无法享受到安顿和归属的感觉。他不得不和各色人打交道,和持有各种宗教信仰的人在一起,在不同的文化和社会概念中挣扎。在犹太社区之外的社会中,他虽然设法融入基督教生活环境,但仍被看作是犹太人;可是一旦回到犹太社区的家中,他又因为抛弃了犹太人的生活习惯而被视为异教徒。就这样,不管是在犹太人还是在异教徒中间,雅夏始终成为了一个边缘人,所以无论在那里,他都被当作一个陌生人。
卢布林、皮阿萨斯、华沙、意大利,这四个对于情节发展起重要作用的空间的描写,构成了整部作品的支架,经过作者精心的安排和艺术的加工,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种多维的、多方位的结构。这种空间感不仅可以让读者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还能够帮助读者更真切地理解人物的命运遭遇和心理活动,更准确地把握故事情节发展的客观依据,能够使读者更好地体会作者力图表现的内容和涵义。
雅夏在四个空间游走,每个空间都有一个对应的女人。在卢布林,他的妻子埃斯特是一个传统的犹太妇女,一直默默地支持他、爱护着他;当他在华沙各地巡演时,他和他的异教情人兼助手玛格达在一起;在皮阿萨斯,他和一个小偷的弃妇泽弗特尔纠缠不清,在那里获得片刻的欢愉和满足。他还深深迷恋着一位教授的遗孀埃米利亚,埃米利亚优雅迷人,代表了欧洲的现代文明和生活方式。他不知道如何选择,每一个世界都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每一个世界都有他的责任。他矛盾重重,从表面上看是雅夏徘徊在四个女人之间,本质上反映的却是雅夏在犹太世界和异教世界之间的艰难选择。
其实,这四个空间之间的关系是不均衡的,在这四重世界中,雅夏主要在第一重世界和第四重世界之间矛盾着、权衡着。第一重世界是犹太人的传统世界,埃斯特象征着犹太人的传统、犹太教和他的根;第四重世界是意大利基督徒的中产阶级世界,埃米利亚象征着异质文化、基督教和上层社会。但是这第四重世界不是轻而易举可以进去的。埃米利亚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雅夏和埃斯特离婚,给她妻子的名分;二是雅夏皈依基督教;三是拥有一定的金钱作为保障。小说正是围绕着雅夏为满足这三个条件而做的努力与他内心的纠葛和矛盾展开的。小说中的每一个空间转移都是承上启下的,四个空间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环环相扣,突破了单一的时间叙事的模式,用空间来安排故事情节的发展,达到了空间化的效果。
三、意象与象征的空间寓言
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中说过,“意象和象征在整个阅读的时间行为中,必定是在空间上相互参照的”?譼?訛。也就是说,通过一套相互关联的广泛的意象网络,可以获得一个空间性的程度,可以强化文本的内涵空间以及扩大叙事的艺术效果,与此同时,读者也可以打开自己的思维,凭借自己的想象和感知,把相关的场景和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构建属于鉴赏者自己的故事框架。有论者将这种“场景并置”的写作手法阐释为:“是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照应,从而结成一个整体。并置首先是针对传统时间艺术‘变化而言的。所谓传统的时间艺术就小说而言,叙述故事都是从开端、发展、高潮到结局,有着明晰的时间进程;并置强调的是打破叙述的时间流,并列地置放那些或小或大的意义单位,使文本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譽?訛
《卢布林的魔术师》中,三次提到了会堂,第一次是临近五旬节,雅夏在回卢布林的途中在一所会堂前驻足,他看见会堂里的信徒们平静、虔诚地祈祷着,雅夏羡慕这种毫不动摇的信仰,因为在他的心里,总是有各种力量在激荡,他怀疑一切,他知道自己不管是在犹太人中间还是在异教徒中间,都是一个陌生人。
第二次是在和玛格达一起去华沙的路上,遭遇了偶然的暴风雨,他们躲避在会堂里,好久没有进过圣殿的雅夏对祈祷和仪式都感到陌生又亲切,这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是犹太人的一分子,他和他们属于一个来源,雅夏骨子里的犹太人血液开始复苏。
第三次是雅夏偷盗失败之后为了躲避追捕,冲进了会堂的院子,在犹太教徒中间,他感受到了那些人的爱,想起了他的父亲让他始终要做一个犹太人的遗言。他开始反思自己做过的错事和犯下的罪,为自己的任性和堕落深深自责,他开始相信上帝创造世界,并惩恶赏善。雅夏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一个犹太人,跟其他犹太人一样的犹太人!”在这里,他的精神得到了再一次的洗礼和升华。
小说的尾声部分,曾经玩世不恭的雅夏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忏悔者雅夏”,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只有小窗没有门的小屋里苦修赎罪,在这个静悄悄的小屋里,雅夏彻底反省着自己罪行,他是怎样沉迷在七情六欲中,怎样落得去做小偷,怎样触犯了犹太经典上的每一条律法。即使在小屋里,雅夏也会质疑上帝,质疑律法,但是他的信仰总会慢慢恢复,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只要偏离上帝一步,就会陷入最深的深渊之中。可以说小屋是雅夏自己的会堂,标志着雅夏彻底地返回到犹太教来,不仅自己变成了公认的虔诚圣徒,而且还帮助同胞们摆脱烦恼和痛苦。
会堂和小屋意象的选择与链接具有深刻的寓意,它把隐藏在人物内心的复杂的思绪表现得淋漓尽致,包括雅夏内心的善恶交锋,信仰上的背弃与回归,整个精神状态的复杂的变化过程,这些是从四个空间中抽离出来的灵魂主线。辛格通过会堂和小屋的意象,升华了雅夏这一人物形象,真实再现了犹太民族的发展史和犹太个体身份的变迁历史,警示着犹太人守护信仰、传承犹太文化的重要性。
四、结语
“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小说具有内在的地理学属性。小说的世界由位置与背景、场所与边界、视野与地平线组成。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朗读时的听众占据着不同的地理和空间。”?譾?訛小说叙述的客观地理空间只是文字的表象,要真正地理解文本,必须要求作者、读者的共同参与,以空间性思维去感受作品中角色的空间处境。
从《卢布林的魔术师》中可以看到,空间问题是辛格写作中始终关注的一个方面,在他的文学创作中,“空间”不再只是叙事的外部背景,而是一种内在力量,它丰富了文本的社会文化内涵,从内部决定叙事的发展,作者则通过四个空间的重叠和意象的建构改变了传统的线性叙述的模式。男主人公雅夏被放置在不同的空间中,展示不同的侧面,然后以网络的方式聚合成相似的主题。辛格将雅夏与自己的主体情感在文本中交错重叠,构成了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立体画面,塑造出小说的空间感,并非时序性方式,将会堂和小屋意象进行剪切,把物理空间和隐喻空间紧密结合,读者可以以探寻人物的心灵空间为起点,去深入地解读文本,更加关注小说内涵的深度与广度而不是时间的长度。这样,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读者就能够彼此交融,一起建构一个和谐的文学空间。
辛格借助空间叙事有力地抒发了他对传统、信仰、道德等人类整体性诉求的体悟,长期以来,辛格的创作一直受到国际文学批评界的关注,这不仅是因为他获得了197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更重要的是其独特的创作渊源、特色,以及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波兰文化传统和犹太民族的历史境遇,他深深眷恋着这个民族过去辉煌灿烂的文化,更关注其现代命运,关注犹太人怎样在现代社会保持传统,坚定信仰,守望精神家园,并把它与当代人类的生存现状相连,从而把犹太民族的命
运上升为整个人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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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张星星,江南大学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