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述声音看《故乡相处流传》的反讽艺术

2013-04-29 08:33牛婷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反讽

摘 要: 《故乡相处流传》设置了两个不同的叙述者,通过两种叙述声音的相互指涉、消解,形成反讽、解构,使作品得以在戏谑、油滑的叙述腔调中传达作家对于权利机制话语和民间意识的双重批判。

关键词:《故乡相处流传》 叙述声音 反讽

在1992年发表的小说《故乡相处流传》中,刘震云对历史进行了消解。在刘震云笔下,历史只不过是滑稽丑陋的闹剧,文韬武略的历史人物只是一群目不识丁、猥琐懦弱的村野草民,历史循环往复,裹挟着愚昧、狡黠、倾轧。如此的解读透露出作家对历史和人性的悲观态度,残酷和沉重的思索付诸嬉笑怒骂,显示出作家优秀的讽刺才能。小说反讽的效果得益于叙述声音的巧妙设置。

一、叙述声音的设置

叙述声音指的是叙事作品中叙述者发出的声音。从直观上看,作品的叙述者是小刘,他是一介草民,给曹丞相捏过脚,是朱元璋大迁徙队伍中的一员,当过杀陈玉成的刽子手,给孬舅摸过包,是某个历史情境中的在场见证人;但他同时也是超越历史时空的存在,他还是一个当代文人,是《故乡相处流传》的作者,超出历史之外。于是,小刘兼具两副叙述视角。

我们以他看待曹的态度为例进行分析。作为历史情境中的一介草民,小刘的叙述视角是限知叙事视角。在曹统治延津的日子里,他对曹丞相是仰视的,为曹的威仪震慑,也和孬舅、猪蛋等人一样为曹所鼓动,认真参加“新军”训练,视刘表为“红眉绿眼的魔头”,但在延津易手袁绍之后又迅速转变立场,响应袁绍的号召,与曹为敌。如此随波逐流的态度正符合历史情境中一介草民的身份。草民眼中的历史和大人物是一个谜团,他无法从更高的视角进行叙述,极容易被大人物掌控、煽动,尽管他带着困惑:

曹丞相,我心随你去。虽然咱们地位相差悬殊,但我引你为我的知音。士为知己用,今后你说哪打哪,你说东我不朝西,你说打狗我不撵鸡。哪怕前边是个火坑,你说一声“跳”,我跳下去再说。

丞相与民众的泪,流在一起。火把遍地,哭声震天,我想,但是这火把,这哭声,也能将袁军摧枯拉朽,丞相,你为什么要走呢?①

但同时,小刘还有另一种身份——“当代中国一个写字的”,他能看到历史情境中的小人物看不到的东西。例如:

我说曹好,曹必认为我又在扯谎,又要打我;我说袁好,曹与袁虽然现在是朋友,共击刘表,但我读过史书,知道两人不久也将分化,成为敌人,那样说也不妥。

此时的小刘就不是那个容易被迷惑、被鼓动的一介草民,他有一双超越时空界限的眼睛,拥有与历史人物周旋的狡黠和机智。不仅如此,这个狡黠的小刘作为《故乡相处流传》的作者,还以全知叙述视角讲述历史,绘声绘色地叙述袁曹开战前大战中的对话、活动。一场流血漂橹、生灵涂炭的大战被演绎为袁曹之间的一次如同儿戏的游戏和赌博,呈现了作者反讽的叙述意图。

小刘的双重身份是穿插交替出现的,既能将我们带入历史情境之中,让我们从一介草民的视角看到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和不可捉摸的历史人物形象,感受到小人物视自己如草芥,为抢夺生存权互相屠戮的悲惨处境;又能让我们以一种高于历史的眼光冷眼旁观。需要注意的是,高于历史的眼光并不简单等同于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如何将限知叙述者小刘与全知叙述者小刘区分开来,需具体分析叙述者与所叙述对象的层次关系。限知叙述者小刘总是处于某种历史情境中,容易被历史表象迷惑,被权力话语掌控;全知叙述者高于所叙述的历史情境,能够以某种叙事立场,对历史进行消解。小说第二章,朱元璋对小刘说村里的大槐树是他二舅轩辕皇帝栽的,引发了小刘的一番心理活动:

从此以后,朱不必说,但是这树的伟大印象,一直在我头脑里保存。

伟大的树,伟大的人,伟大的女明星,如果你们整日缠绕在我的心头,我更觉得自己会变成甲壳虫。

接着小刘又亲自对自己的仰视和膜拜进行了解构:

幸好,一年秋天的一天,我到内陆某地区,碰到一件使我吃惊的事,才矫正了我这种猥琐心理。据当地人讲,在一个小山沟,一个非同寻常的大人物,曾在那里栽了一棵狗尾巴草。我听说后,心向往之,非要去看一看。到山沟一看,果然葱茏茂盛,上头挂着红的狗尾巴果。我站在狗尾巴树前,“啪”的一声照了一张相。这时过来一个捡驴粪蛋的对我说,×,别照了,这棵狗尾巴是假的。我很吃惊,差点把他打成反革命,说:狗尾巴怎么会是假的?难道他没栽狗尾巴吗?捡驴粪蛋的说:栽是栽了,可没过三天就死球了,这是偷换了一棵新的。我面对着新的狗尾巴,不禁“哧哧”乱笑一阵,觉得心中无名的解气。狗尾巴是假的,大槐树焉知一定会是真的?别人可以顺嘴乱说,我为什么不能顺嘴乱说?

这段心理独白呈现出源自两种不同叙述视角的叙述声音,前者是限知叙述者小刘的叙述声音。小刘自认为是一个猥琐的小人物,对大人物俯首称臣,被声名所震慑。后者对所谓的声名、伟大进行了消解——这一切都是可以“顺嘴乱说”的,而且谁都可以顺嘴乱说,不必当回事。

全知叙述者对历史嬉笑怒骂的消解基于某种超出历史情境的叙述立场。在第一章中,全知叙述者认定曹袁大战的起因是争夺沈姓小寡妇。而作为捏脚草民的小刘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的:“这么大的人物,会因为这点小事闹翻吗?曹丞相还会骗我们吗?”但全知叙述者能够看穿历史:“历史从来都是简单的,是我们自己把它闹复杂了!”“历史是个任人涂抹的小姑娘。”在第三章中,全知叙述者对慈禧太后和太平天国英雄陈玉成在延津的交战前后进行了重新叙述,将慈禧太后写成一个来延津会旧情人的柿饼脸姑娘,将陈玉成写成瘟疫中出生的来历不明的小麻子,大写他们的情欲、权欲,最后还写出这场交战给延津带来的利益不过是来延津视察的领导人多了一个可以参观的去处。第四章,写到1960年的饥饿,全知叙述者大量采用内聚焦的方式表现人们饥饿的感觉和死到临头都割舍不掉的权力欲。在全知叙述者眼中,故乡这块土地上的人,不论是英雄还是无赖,无论地位和身份有多大差异,他们的骨子里都是为食色性欲和权欲而斗争的猥琐又本能的人。他把身处历史情境中的人们所视为神秘甚至神圣的东西,还原为世俗性的东西,呈现出对中国特有的世故人情的谙熟和理解。他是“从比平常的高度更低、并且尽可能低的层面看历史、看现实、看人生的,不料想从更低处看,却看出了更多的破绽和真相”②。

二、双重批判的反讽效果

有论者将全知叙述者的叙述立场同刘震云的叙述立场等同起来,批评刘震云“把全部历史化解成草民眼里的一场剧”③,“以草民之识见解释历史”④。这种观点没有将作品的两种叙述声音相剥离。作品中这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并不等同于隐含作者,隐含作者有意化身为两个不同的叙述者,一个具有历史的优越感,一个具有历史的真切感。两种叙述声音在不同的层面上互相指涉、彼此消解,形成了反讽的叙事效果。借助这个反讽,刘震云在作品中对权力机制的话语和民间的藏污纳垢进行了双重批判。

具有历史优越感的全知叙述者坚持民间叙述立场,把不同地位、身份的人都看作是不断变换戏服的乡野莽夫,“用民间那种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和世俗欲望,使其直接面对压迫自己的种种貌似堂皇的社会形态,并在与它们的短兵相接中,撕破笼罩在它们上面的伪善和面纱”⑤,从而揭示出历史所具有的惊人的重复性和循环性。小说中,曹丞相对“新军”的言辞鼓动让草民们感觉到“你们调动了我们内在的潜能”。“我们的生活突然伟大起来,我们有了一个伟大的目标,我们有了一个伟大的敌人,我们的生活也突然单一起来。单一不是和伟大紧紧地连在一起吗?”全知叙述者在一千多年后研究历史的时候,对其“伟大”进行了消解和解构:“新军”精心准备的大检阅迎接的实际上是一个冒牌丞相,丞相当时正和沈姓小寡妇在一起。当“新军”万事俱备,准备与袁军决一死战的时候,曹丞相却撤退了,并且挥泪与延津人民告别:“我考虑再三,不能开战。一开战就要死好多人。你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妻室的人,我宁肯自己受气,也不能让民众吃亏!”而事实上,撤退的原因是内部认为不值得为一个小寡妇和青黄不接、饿殍遍地的延津开战。处于历史情境中的叙述者带领我们感受权力者话语的力量,而全知叙述者向我们揭示出,这些劳民伤财,使生灵涂炭的命令之所以能得到草民们的振臂欢呼,靠的是伪善的权力话语,语言的力量远大于武器的力量。

作者的批判锋芒远不止于此。正如有的论者提出:“民间立场,事实上往往是知识分子对待民间姿态的一种调整,而非完全的身份改变。”⑥尽管刘震云选择用一种民间立场去消解虚假的权力机制,但这也绝非意味

着刘震云就完全认同民间。在作品中,无论是有意识

的还是无意识的,民间都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伪善的权力机制话语的合谋。这已经揭示了刘震云对民间的态度:民间本身就包括了藏污纳垢的潜在——民间对食色性欲和权力欲的贪念。

围歼“白蚂蚁”是从限知叙述者小刘的叙述视角进行叙述,小刘的自我剖白呈现出草民们对白蚂蚁的变态仇恨:

既然过去一去不复返,那么他家过去的显赫的日子,现在不成了一种罪过了么?这种罪过在新时期就能一笔勾销了吗?大家过去的忌妒和现在的愤怒,感情能接二连三地白浪费吗?

白蚂蚁仗着儿子白石头给曹丞相捏脚,到处耍威风,小刘之流作为一介草民,唯有妒忌,敢怒不敢言。一旦白蚂蚁再度沦为跟众人同等身份的人,积压已久的忌妒和仇恨让众人变得面目狰狞,恨不得将白蚂蚁踩在脚下,再踏上几脚。这就是所谓的民怨!对强者敢怒不敢言,对弱者作威作福,把怨愤变本加厉发泄到落水狗身上!往深处挖掘,这副面孔暴露的是民间意识中被压抑过久以致扭曲的欲望,这种欲望一旦得到释放,便如洪水猛兽。我们再看小刘在围歼现场的亲身感受:

猪蛋又一声令下,大家一边吹着羌号,一边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收缩包围圈。收缩到傍晚,景象更加壮观。西边出现血红的晚霞,铺天盖地的人在一起收缩,每个人的脸上都打上太阳余晖的颜色,红彤彤,金灿灿,大荒洼变成了一道道铜墙铁壁,不也让人心情激荡、悠然自得吗?连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动了心情,自觉加入了围剿行列,站在坚定革命者后边,开始随着节奏整齐地踏着步伐。

从这段叙述的时距上看,叙述时间故意拉得很长,叙述者对这个围歼场景的色彩、声音、气氛以及人们的心理感觉都进行了详尽的叙述,细致入微地揭示出一场私欲发泄的复仇行动如何被草民们披上神圣的外衣,赋予崇高感,最终与权力机制话语完美接洽,得到袁绍的表扬:“敌我分明,立场坚定,对同志一盆火,对敌人一盆霜。”这段限知叙事揭示出民间之所以那么容易被权力机制话语所操控,是因为民间意识本身就包含着恶质,权力者的话语功能不过是为这种恶质的发挥提供了一个合理化的借口。

第四章则更为直接深入地揭示了草民的欲望同权力机制的相互利用的关系。当这帮草民陷入极度的饥饿之中时,他们的欲望也更容易倾巢出动。当他们一日三餐都要靠孬舅时,他们对孬舅言听计从;当有大批人饿死时,猪蛋则轻易通过权力话语煽动大家倒戈;当人们再次吃不上毛毛虫时,又把猪蛋轰下台,支持孬舅。说到底,政权更迭的真实原因就是饥饿,只要谁能让大家免于饿死,谁能让大家吃到毛毛虫,大家就拥护他,心甘情愿迎合权力话语。猪蛋上台后,用三分之一只毛毛虫,让小刘说孬舅给他放过什么毒。小刘的心理活动如下:

我吃着猪蛋的毛毛虫尾巴,努力去想孬舅放毒。可一时竟想不出来有什么毒。又一想,毒很多,到处是毒,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想起他说过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以“批绝对平均主义”为由给孬舅定罪。叙述者借此政治寓言揭示了权力机制话语与民间意识之间的合谋关系:权力者通过伪善的权力话语将世俗欲望神圣化,从而满足和维持他们的食色性欲和权欲,而民间之所以能够被利用,并非由于他们真正迷恋神圣,而是因为他们也需要借助这些虚假美丽的外衣作为欲望的遮羞布。欲望只有被压抑到来不及等待一个美好的借口时,才会显示出冰山之一角。限知叙述者小刘的自我剖白和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受就是将冰山一角揭示出来的手段。如此,作家又消解了全知叙述者的民间立场——民间立场固然能将一切虚假的崇高还原成世俗,让人获得一份轻松和平衡,但是它本身又藏污纳垢,包含着去主动迎合权力话语机制的危机。

综上所述,无论是全知叙述还是限知叙述,都是隐含作者设置的两双眼睛,在相互的逼视之中形成悖论和反讽,最终将权力机制话语与民间话语的破绽和真相彻底暴露。

① 刘震云:《故乡相处流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以下有关该书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③④ 陈思和等:《理解九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年版,第100页,第98页,第99页。

⑤⑥ 姚晓雷:《刘震云论》,《文艺争鸣》2007年第12期。

作 者:牛婷婷,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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