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俐宏
摘 要:本文以“实在”为切入点探究冯至《十四行集》中流露出的存在论意蕴。通过反观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所接受的人文滋养,探寻诗人这一生命观的由来,并挖掘其生命实在的隐含内涵。
关键词:冯至 《十四行集》 “实在”
从人类意识的萌发之际,人们对内部世界的观察和反省便伴随着对外部世界的观察,一个能与自身和睦相处的人同样能够和宇宙和睦相处,因为“宇宙的秩序和个人的秩序这两者只不过是一个共同的根本原则的不同表现和不同形式而已”。这既是卡西尔对古希腊斯多葛主义认识论的总结,也同样可以作为对冯至的认识论的注脚。他对于世界和自身的认知零星地散布在他诗歌成就最高的《十四行集》中,其中有这么几个诗歌段落,其哲理内涵反复出现,贯穿全集,可以作为我们窥见诗人对世界整体性认知的线索: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从面前又把什么带走?”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这些意蕴抽象的段落哲思缭绕,纵使放入到全诗的语境中也难以把握住诗人所云为何,但不难发现的是诗中出现了以下一系列核心词汇:“脱落”“死”“变”“生”“实在”“把住”和“把不住”。提取出诗中关键词后,继而连同这些词语一起被牵连出的是这样几个问题:脱落和死去的是什么?在变化和不断的脱落中,什么才是我们的实在?生命能够把住的和把不住的又是什么?以及最为费解的是如何才能如诗人所说“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笔者隐约觉察到,如要参透诗人渗透入诗歌中的实在论内涵,则需结合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人生经历缕析这些词语之间的思想逻辑和文化关联。
一、战火硝烟中的世外桃源:孕育哲思的人间净土
冯至的《十四行集》创作于1941年的西南联合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平津地区战局恶化,在北平和天津相继沦陷的背景下,遵从教育部指示由北平的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天津的私立南开大学联合创办的一所临时大学。仅就文学院而言,在当时战争极端艰苦的条件下,西南联大依然聚集起了一批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并且学贯中西的大师。他们不只是在形式上传承血脉,而且还在以往的研究积累上,因地制宜地开拓出崭新的研究领域。从1937至1946,九年的弦歌不辍,不论是学术研究、文学创作还是教书育人,西南联大“卧薪尝胆”式的远见卓识保证了文化血脉的传承和发展。冯至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出了他诗歌中成就最高的作品《十四行集》。
在彼时战乱的时代背景下覆巢之中难有完卵。自卢沟桥事变后日军的战火南移,同年年底南京陷落、武汉震荡,就算是位于西南边境的西南联大亦不能豁免,师生们随时都要做好应对日军突发性空袭的准备,经常是课还未上到一半就被放空警报打断,师生们迅速逃到防空洞中继续坚持上课和学习。虽然大的时代氛围动荡不安,但是冯至切身生活其中的小环境却是一片世外净土。1940年9月30日诗人在东城节孝巷的房屋在日军空袭中被炸毁,他同家人只得搬离市区,居住在郊外林场的茅屋中。那里不仅远离市区硝烟的纷扰,更难得的是那里青山环绕、绿树成林、秀美宁静。直到1941年底搬回城区,诗人一直过着陶渊明般田园遐想式的世外生活,也正是得益于此,冯至并没有因为战乱的动荡不安而丧失了对风雨星辰的心灵感应:
为了躲避敌机的轰炸,我们带着刚满四岁的女儿住在离城约十五里的一座山上,几间茅舍,周围是茂密的松林,舍前走下山坡有一股清泉,夜里听着松涛起伏,白昼松树在日光下放射着松香。我每星期进城两三次上课,回来就在这里读书,读杜甫和陆游的诗,读歌德的著作,读刚出版不久的《鲁迅全集》。
正如诗人日后的回忆,在“这种田园风味,哪里有战争的气氛?”在抗日救亡的时代主题下,联大进步师生在课余之际或是借助报纸期刊等传播媒介宣传民主救亡的思想,或集结成社直接发起抗日运动。在这样的热血氛围中,具有传统“士大夫”气质的文人和学者也逐渐脱去自身的清高和花草趣味,开始借笔墨之力触一触统治者的逆鳞,为抗战写作。在与时代主流行为的对比下,冯至离群索居的生活就显得不合时宜。
然而就个人心性而言,冯至天性沉静内敛、爱静思而不喜人群,加之他身上兼具的学者与诗人的双重气质,这就使得一个安静寂寞的空间是他保持独立心境的必须环境,因而,他选择远离无谓人事网关干扰的静思和独处是源自诗人生命内在的精神需求,是一种只能顺性遵循而不能用外力强迫的生命特质。战争的机缘巧合将他安排在了一片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诗人索性就顺着心性的诱导写文创作,创作出了《十四行集》《山水》《伍子胥》,它们分别在诗歌、散文和小说领域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正如钱理群所言,这些作品“呈现出一种生命的沉思状态,自觉地追求艺术的完美、纯净与和谐,在40年代,以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之林中,都是独特的‘这一个”。林场的自然风光为诗人进行康德式的哲思遐想提供了必要的外部条件,可以说没有那山水草木的滋养也就没有诗人日后在诗歌中体现出的对于生命实在的超验体验。
二、什么从我们的身上脱落:把握生命实在的恒定
不同于马克思的认识论——将世界一分为二,划分为现象和本质真假可辨、泾渭分明的两重,亦不同于后现代的认知思维——用话语建构的逻辑将本质消解,继而消除本质与现象的分野,冯至的实在观以真实和虚假为衡量是否实在的标尺,以能否长存的恒定性作为判断的依据,而最终以生命的完满体验为其实在论的核心价值。
在这二十七首十四行诗中有十五首是在实在观的统摄下展开的。而从主题出发,这十五首诗又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集合:一个向经验世界中日常生活的合理性发问(如《给一个战士》《蔡元培》《鲁迅》);一个试图通过对宇宙万物的感知表达超验的生命体验(如《我们准备着》《什么从我们的身上脱落》《有加利树》)。这两个主题并非决然分裂地出现在诗歌中,而是内在地关联在一起,因而有时也会同时出现在一首诗中,相互阐释。
在经验世界的日常生活层面,冯至将传统中无益的因袭和固守归纳为愚蠢和堕落的表现。他将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称之为“质变堕落的子孙”,认为在他们身上“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在《鲁迅》中,诗人毫不吝啬地表达了他对所处时代的认识:“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被抛弃在这个世界以外。”经验的社会生活将生命捆绑在习俗的既定轨道中,一个好的子孙就当按照其标准,按部就班驯顺地生活,不破坏生命延续的链条。但谁若是要真实地生活,就必须脱离开现成的习俗,用诗人自己的话说是“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种种的问题,和我们的始祖所担当过的一样,不能容有一些儿代替”。
按照诗人的认知逻辑,如果将世代因袭的传统习俗归结为“愚蠢”和“堕落”,那么想要摆脱这种不合理的生活秩序就要像有加利树一般,脱落掉将死的习俗和文化的伪饰,脱掉经验的躯壳在凋零中生长,直至还原回生命初始时的自然蕴含。因而诗人借诗歌的题目发问:“什么能从我们的身上脱落?”而在诗歌的结尾给出隐晦的答案供人们参悟:“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终归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当经验世界脱落,那默默不语的青山又在向我们透露怎样的内涵?而生命的实在又有着怎样的形态?在《十四行集》的序言中诗人写道:
“在纷杂而又不真实的社会里更要说出这迫切的祈求: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依循序言里的线索阅读诗集,有这样几首诗对我们把握以上问题显得尤其重要:《看这一队队的驮马》《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以及《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这三首诗前后呼应,按照它们在诗集中的先后顺序,后一首对前一首诗歌中提出的疑问给出解答。诗篇《看这一队队的驮马》首先发问:如果生命的经历转瞬即逝,那么什么才是生命的实在?继而《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巅》否定了前者对于生命流程的看法,回应道我们的经历并没有消失,而是都化进了主体自身,融入到主体的生命中去。继承这两首诗歌中的思考,《从这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将诗人对生命实在的体验又推向一个更为神秘同样也是更令人费解的境界。作为整部诗集的压轴之作,这首诗给予我们的最终结论是生命的实在就在于“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但问题随之而来,这“把得住的”和“把不住的”分别指什么?既然无法把握又何来“把得住”呢?
当繁杂而又不真实的生活秩序从我们的身上脱落,真实的宇宙将会充盈于心,那么每一条路、每一道水都与我关联,每一阵风、每一片云都与我呼应,虽然我们的经历转瞬即逝,如飞鸟一般随时占领天空却又随时一无所有,似乎无法捕捉住生命恒定的实在,但是这些道路、风云、城市、人群都随着与主体的相遇而化入到主体的生命体验中。当我们停止用世俗目的论的或功利论的眼光打量世界,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溯回到与自然万物相交的生命状态中去,主体向他者敞开,而自我的实在则正是存在于同他者的关联之中,存在于生命经验的交互之中。因而看似转瞬即逝的、“把不住”的才真正是我们能够把握的生命实在。正如诗歌
《这里几千年前》中所表达的那样:
看那小的飞虫,/在它的飞翔内/时时都是新生。
三、寂寞:通往生命实在的方式
冯至在上世纪40年代创作的《十四行集》与他二三十年注重主观情感抒发的浪漫主义诗作已大不相同,诗人开始运用“一种客观体验的方式去感受和领悟个体生命的存在,表达人世间和自然界互相关联、不断变化的关系,实现了向现代主义的转变”。正如上文中所言,诗集中表现出的从抒情到体验的转变离不开林场那段静思默想生活的滋养。诗人日后回忆道:
在城市人们忙于生活,对于风风雨雨、日月星辰好像失去了感应,它们被琐碎的生活给淹没了。在这里,自然界的一切都显露出来,无时无刻不再跟人对话,那真是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云形树态,无不启人深思。
除了与自然万物相交往来,林场的生活保证了诗人长效地投入到工作中,保持一种读书、思考与研究的状态而免于外界干扰。在创作《十四行集》的同时,诗人完成了俾斯曼编的《歌德年谱》的翻译,与此同时系统阅读四十卷本的《歌德全集》、杜甫和陆游的诗、鲁迅的杂文、克尔凯郭尔的日记以及尼采和里尔克的诗歌和书信。古今中外文史哲多方面的文化血液源源不断地供给着诗人的创作灵感,这些思想资源连同林场的清泉松林一起在诗人的生命中留下了长足的印记,深刻地影响了诗人在上世纪40年代初期创作的诗歌、散文和历史故事。以至诗人晚年回忆起那段在西南联大教书和创作的岁月时不无动情地说:“如果有人问我,‘你一生中最怀念的是什么地方?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是昆明。”
昆明的动人之处,其中一层就在于那里允许诗人寂寞的生活。寂寞之于冯至的意义,同为诗人的李金发看得最为清楚,他将用“沉思”一词概括冯至的创作特点,评价说:“他是沉思的诗人,他默察,他体认,他把他在宇宙人生中所体验出来的印证于日常印象。”(《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孤独和寂寞对于多数人而言是一种要千方百计摆脱的痛苦,但对于诗人而言却是他们确认自己真正存在的生命必须。没有寂寞,就没有诗人同宇宙万物的交互和对话,就没有借助某个超验的瞬间对一以贯之的异化的自我的幡然醒悟,也就没有感性个体把自己的知识和自我的存在与生活世界及其命运的遭遇中所发生的具体事件结为一体的生命体验。
与冯至心灵最为契合的两个德语诗人歌德和里尔克,他们的创作风格和范畴截然不同,但他们与冯至身上相通的一点就是寂寞以及由寂寞所达到的精神自由。在冯至看来,唯有通过寂寞才能不伏戾于因袭的传统与习俗,而是向着一整个的人来努力。因而寂寞意味着独立,意味着自由,意味着一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体验和思考赋予自我生命以别样的色彩。这一点符合冯至在德国留学期间接受的德国古典大学观中的“寂寞”精神的熏陶,所谓“寂寞使人达至完全独立”,“在寂寞中可以找到精神的自由”。而在冯至这里,寂寞是摆脱不合理的生活秩序的途径,因而也是通往生命实在的通道。
借用周棉对冯至《十四行集》的文学史意义做出的评述:在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先生以巨大的耐力和勇气,对人类和我们民族的内在生活领域,进行了艰辛的探索;先生对于时代“介入”而超越的沉思,对宇宙、自然充满神启的感悟,对人类存在本质的探寻,使他成为中国现代诗歌传统筚路蓝缕的开创者。诗人寓于《十四行集》中的“实在”观提供了世人一种全新的认知视角,他引导我们脱落习俗,通过与世界有限的交互而认知生命无限本质的思想则为当代诗歌的发展铸就了另一种尺度,芳香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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