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上地狱 坠入天堂

2013-04-29 10:12窦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2期

窦薇

摘 要:慕容雪村小说对“恶”极端夸张,相应造就了对“恶”的内涵的抽空或者解构。隐含在这种解构性叙事策略背后的则是一种救世的欲望或说冲动,这表现为小说对“中心自我”进行追问和搜寻的倾向。这造就慕容雪村小说对人伦价值的关注,并蕴含人伦救世的情结,呈现出作者一种特立独行的写作态度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并没有迂远不切地高声疾呼新道德和人道主义,而是将这种呼唤通过自身的文学功力,形象地凸显诸种敏锐的社会问题从而启发读者思考而体现出来。

关键词:慕容雪村 解构性叙事策略 “中心自我” 救世情结

慕容雪村是新世纪文学中的一匹当之无愧的奇异黑马,自2002年凭借长篇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以下简称《成都》)在网络上迅速走红之后,在接下来的六年时间里,他相继又发表了《天堂向左,深圳往右》(2003,以下简称《深圳》)、《伊甸樱桃》(2005,以下简称《伊甸》)、《原谅我红尘颠倒》(2008,以下简称《红尘》)三部长篇小说,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慕容雪村小说中采用了对“恶”这一概念的极端夸张甚至进行彰显的叙事策略,这一叙事策略最重要的特点是其鲜明的解构性,因此笔者称之为“解构性叙事策略”。但是,叙事策略毕竟只是作者进行创作的手段与方式,慕容雪村小说的奇异与价值,更重要的是隐含在这种解构性叙事策略背后的救世情结——“追寻中心自我”。

所谓解构性叙事策略,就是用极端的手法解构了人之为人的人性,也解构了整个所谓的礼仪伦理、道貌岸然的世界。笔者认为这是慕容雪村把后现代主义当中的“破”字诀发挥到了极致所达到的效果。但是在这种解构当中又有对这个世界发出的充满愤怒的悲鸣,暗中显示警世与救世冲动。

纵观慕容雪村的四部长篇小说,依据时间顺序,前三部可以大致归纳为同一类型:颓废而充满张力,关注都市以及年轻人在都市当中所面对的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传统伦理与新兴价值观的冲突,物质世界对道德观的拷问等泛文化问题,被许多读者称之为“青春残酷系列”①。虽然慕容雪村本人没有对这一称谓做出任何回应,但这种说法却迅速地在网络上流传开来。笔者认为,这样的分类方式的确有其自身的可取之处,浓郁的抒情性使人们意识到,这三部小说共同体现的是一种悲情浪漫主义的风格。

而他的新作《红尘》则很难被定义为哪一种主义。这部作品当中几乎找不到任何规劝的文字,对“恶”和猥琐极尽渲染之能事,读起来失真,但丰富了小说的层次。那种依然目标明确的解构性叙事策略是它与之前三部小说之间隐在的连贯性所在,然而这部小说与之前的三部相比存在着极大的写作手法和风格上的差异,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慕容雪村的转型之作,所以很有必要单独进行讨论。② 以下便是笔者以“前三后一”为基本划分依据,分别由叙事策略进入分析,进而对慕容雪村四部长篇小说中的救世情结进行的理解与阐释。

一、残酷青春的异化焦虑

在前三部小说当中,慕容雪村主要写的是对都市青年的异化焦虑。异化无疑指的是人性的异化:满怀激情与理想的年轻人涌入城市,在物质利益、欲望生活与消费文化等的多重挤压之下变成矛盾的结合体,逐步遗弃了自我的本性,迷失了自我的中心。从作品当中的人物角度而言:一方面,迫于生存的压力,再加上社会环境的影响熏陶,他们逐渐充满了对金钱和肉欲的渴求,充满了鲜明的物质化倾向;另一方面,他们天良尚在,因为传统道德的影响,新旧价值观的碰撞使他们承受着巨大的迷惘和痛苦。个体存在感因此失去了内在的基础,所以沉沦于孤独漂泊的心灵困境,最终陷入一种深深的焦虑之中,丝毫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意义,以至于走向幻灭,最后只能以死亡来终结。

从作者的角度而言:这种焦虑是一个有良知的现代人对现世时代的焦虑,最终指向的是对于现实和人性双重环保的思索,从而倡导对“中心自我”的追寻。

英国著名小说家狄更斯在他的代表作《双城记》里这样描述他所处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的时代,这是理性的时代,这是困惑的时代,这是迷信的时代,这是怀疑的时代。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这也许可以用来说明慕容雪村对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一时代的看法。首先他并没有对这一世界绝望,因此他使自己笔下的年轻人选择的都是“体制内”的生存方式,是婚姻,是认同当代世俗生活而不是反抗它。但是他又对这一世界的阴暗面有很深的独特洞见,充满了极具后现代色彩的怀疑意识,这也是他选择解构性叙事策略进行小说创作的根本原因之一。

笔者认为,这种对自我身份的解构之所以又能够建构出救世情结,就是因为“追寻中心自我”这一创作主旨:只有将旧有的不好的或不清的自我意识进行解构之后,才能建构拯救自我的方法,才能表达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救世方式。

1.质疑与反思——“遗忘”混沌,回归自我

慕容雪村的成名作《成都》是第一部标志性的作品,其关键词是“质疑与反思”。

小说写“一个普通的城市居民”——陈重,“在物欲横流的城市中一点点沉沦”,“他沉醉于放纵的生活,蝇营狗苟,斤斤计较,与上司和同事勾心斗角……;与最好的朋友时远时近,甚至勾引对方的未婚妻;他爱自己的妻子,却不知道珍惜”,最终,“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戳穿了,陈重在灰色的天空下开始质疑人生”——这是作者慕容雪村自己对这部小说的概括。③ 然而,若是作者和他的主人公一道止步于“质疑人生”,那么其作品必然丧失了存在的意义和研究的价值。这部作品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质疑”之后的“反思”,以及作者借由二者提出的“追寻中心自我”的主题。

陈重的思想与行为是分裂的。他不断地纵欲,不断地堕落,在每次堕落之后并不能从放纵的行为当中得到期许的满足,反而使思想陷入道德的谴责当中,于是开始进行对行为意义的质疑,对行为后果的反思。但是这种反思是毫无用处的,虽然每一次的反思似乎都使陈重“大彻大悟”,但却并不能使他从根本上跨越思想与行为的鸿沟,认清自己真正所需何在。于是他只能陷入更深一层的堕落,只能通过不断的回忆和对妻子赵悦的贬低来削减负罪感,并因此使自己再一次地沉沦。这里作者将陈重的分裂人性,即陈重之“恶”,进行了极致的夸张,甚至夸张得有些强硬,其目的正是在于凸显作者的质疑与反思其实比人物高出许多,他看清了造成陈重悲剧命运的根源是他自我和人性的异化,以及改变这种悲剧命运的方法,即,“追寻中心自我”。

同样的,在这部小说当中,陈重的妻子赵悦的形象也被解构地塑造成了分裂的。她一方面被描述成柔弱、美丽而又重情的女子,另一方面又被明确指出不忠、势力与无耻。她的人性在小说当中分裂了,美丽与背叛互为表里,包含的实质却是虚伪。然而作者在解构其人性,塑造其虚伪性格的同时,却运用大量笔墨强调赵悦发端于最初青葱岁月当中的美好,甚至到最后还在通过赵悦的泪水来不断唤起这种美好。这样做有一箭三雕的效果,首先是通过这种转变写出了赵悦在现世生活中人性的不断异化,抒发作者对其的焦虑;其次又通过其两种相反性格的交互出现增强作品将“恶”夸张的叙述解构性的强度,进而加大作品的情感张力。

总结起来,小说题目当中的“遗忘”一词除了在文本内部作为一种具有其表层含义的叙事话语之外,也具有了更深层次的救世的、对人性的价值态度方面的含义,即,必须将已经异化的混沌人性彻底遗忘,才能找回本真的自我——中心自我,从而拯救自己,拯救现世。

2.绝望与虚无——破除桎梏,期待新生

紧接着《成都》问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深圳》承继了上一部作品的创作主旨和叙述策略,但又表现出自己独立的特色。这部小说的关键词是“绝望与虚无”。如果说在《成都》当中陈重、赵悦等人物的人性异化是显性的,轻易可见的,那么在《深圳》当中主人公肖然身上所表现的人性异化就是隐性的,忍而不发的。

具体展开来说,《深圳》的主人公肖然是最标准的“游走的一代”,他从不甚发达的家乡来到深圳这个欲望都市,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游走”的征途,在城市中左冲右撞地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但被无数次反弹之后瓦解成不堪的理想,开始被世俗的污秽所取代。与之前《成都》当中陈重和赵悦等混沌的迷失不同,肖然的人性异化更为复杂。他的异化并没有停留在决定判断力的精神层面,而是被禁锢在了支配行为的精神层面。肖然的人性并没有泯灭,感情也并没有迷失。他的清醒使他对物质化的现世生活非常不满,却又无法找到有效的反抗方式,必须依附这种物质化而生活;既沉迷于都市的奢华与刺激之中,又渴望摆脱精神空虚而不能。现世并不符合他的梦想,可他又不愿舍弃自己的梦想,于是只能放逐自己的行为,做出许多不符合自我本心的事,从“游走”变成了“游离”,最后变为“垮掉的一代”,在对自己的生存前途的深层绝望和灵魂深处的焦灼与疼痛当中选择了灭亡。

更需要重视的是,在这部小说当中,作者将对“恶”这一概念的极端夸张甚至进行彰显的解构性叙事策略,更多地运用在了对深圳这一城市的描述之中。慕容雪村这样描述深圳:“危险而华美的城市,一只倒覆之碗,一朵毒蛇缠身的花。”④ “鹏鸟的故乡。梦想之都。欲望之渊。爱无能的城市。沦陷的乌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你知道,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⑤ 真正的城市是浮华表面之下破碎的思想和灵魂。于是,慕容雪村此时的焦虑也加深了一个层次:他笔下的人物映射着现世生活当中的群落。他们即是我们,今天的我们把自己关进了城市,为自我装上了沉重的桎梏,这才是所有现世绝望与虚无的根源。如何“追寻中心自我”,破除城市的桎梏,期待自然的新生,这是慕容雪村最希望告诉我们的。

3.贪婪与变形——抵制消费,重构灵魂

如果说在前两部小说当中慕容雪村在极端而彻底的解构之余还常常带着柔软的煽情,那么到了《伊甸》,其风格当中肃杀的冰冷气息已经开始初露端倪了。这种风格的转向是由这部小说主题的表现形式的转变决定的。毫无疑问的是,这部作品的创作主旨依然是慕容雪村救世情结所呼吁的“追寻中心自我”,但是这一次,作者将解构性叙事策略所指向的矛头对准了现世生活当中的消费活动。当消费活动成为一种被异化了的活动,就会形成一种以通过占有消费品所代表的符号意义为满足特征的消费文化,这种消费文化由于其本质的虚幻性和无限性,只能导致人性异化为贪婪,只能导致人们中心自我的迷失,自此,人将不再是人,而是像格里高尔·萨姆沙变形为甲虫一样,变形为“史上最自私、最疯狂、最愚蠢也最无耻的动物”。所以,这部小说处处弥漫着卡夫卡《变形记》中荒诞派小说的冷酷的影子,其关键词就是“贪婪与变形”。

在消费社会中“人成了一个非中心化的主体,一个消费的主体”⑥,陷入了一种对于消费符号的追逐,由于商品这种消费符号是没有价值上限的,所以这种追逐所带来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并最终变形为无耻的疯狂。反之,消费活动和消费品也可以成为一个人自我身份的最好证明。正如文中每一章的标题所列举的路易·威登、宾利、劳力士、普拉达、阿玛尼等品牌,它们的产品已经意味着一种特殊的身份,成为人们追逐的目标。在这种追逐中,不仅人性在极端异化为贪婪,而且人的自我身份意义也在极端地被解构,被物化、虚幻化,以至于走向迷失,最后也只能以死亡作为终结。这就是对“恶”这一概念的极端夸张甚至进行彰显的解构性叙事策略在这部作品当中的主要运用。

这部小说较之前而言小说的主题没有变,变化的只是小说主题的表现形式,这样的变化不仅带来了小说风格的转向,也进一步增加了小说的深意。在这部小说当中,慕容雪村给出的“追寻中心自我”的主要方式是抵制消费。在抵制消费带给人的人性异化,坚守最后一丝善良的人文底线的焦虑之上,慕容雪村对于商品符合当中隐含着的发展中国家对于发达国家的认同与模仿以及国人的全球化消费文化的想象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从纵向上总结慕容雪村的前三部小说,它们所拥有的相同叙事方法是“解构性叙事策略”,拥有的相同创作动机是作者救世的欲望或说冲动,即,救世情结,拥有的相同主题是“追寻中心自我”,这构成了一个延续性的系统将全部作品贯穿起来,形成了某种内在的整体性。这一系统并不是静态的、水平的,而是动态的,层层递进的。而他的新作《红尘》则依然继承了这种写作模式。

二、衣冠红尘的颠倒批判

慕容雪村的新作《红尘》很大一部分程度上继承了巴尔扎克式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与之的差别最主要就在于其叙事策略当中对“恶”的颠倒性的极端解构。而这差别的两个方面——“现实”与“解构”——相互碰撞所产生的矛盾与火花,则是这部小说张力最大的过人之处。

作为一个学法律出身的作者,慕容雪村创作的《红尘》可以说是以其自身的大量生活经验智慧和积累为基础的。对现世的司法工作者和司法过程当中的诸多问题所进行的鞭辟入里的描写,使这部小说具有勇敢而崇高的现实意义。但是,在小说情节和人物形象设置上,《红尘》又很难让读者相信它是真实的现实主义,就算我们人人都知道司法界有黑暗,有腐败,有台面之上的明应酬,有地下的潜规则,但行业毕竟是由人组成的,人性总有善恶之分,对“善”刻意忽略,对“恶”却极度渲染,这便是慕容雪村叙事策略当中对“恶”的颠倒性的极端解构,抵消了现实主义的客观,具有及其浓烈的后现代色彩。

“后现代性是一种思想风格,它怀疑关于真理、理性、同一性和客观性的经典概念,怀疑关于普遍进步和解放的观念,怀疑单一体系、大事叙成或者解释的最终根据。”⑦ 在这部小说当中慕容雪村正是极端地运用这种后现代主义的消解方式极端地对现世生活当中的各种传统的、正面的、美好的思想和观念进行解构。这样的叙事策略从大处着眼是及其深刻地增加了作品本身的哲学文化内涵,强化了作品在思想上的厚重感。而这种解构在笔者看来则更多的是一种具有针对性的对象性解构,它所针对的对象即是现世社会当中存在于畸形人性当中的“偏移自我”。这种偏移是良心的偏移,是廉耻的偏移,归根到底是伦理道德的偏移。

作家创作的本意是为了救世,所以完全彻底地极端解构所有可以解构的情感和希望,目的就是为了让读者对自己灵魂当中的“恶”产生发自肺腑的厌倦和痛恨,所谓“破”无可“破”方该“立”,在这种明朗的情感倾向当中,读者自然会得到启发,从“善”如流,趋近追寻正常人性当中善良的中心自我,警诫中心自我的偏移。这就是正直的作者凭借强烈社会责任感的救世情结所进行的颠倒批判的终极意义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之所以称这部作品是慕容雪村的转型之作,还有一个明显的原因是这部作品是他目前问世的四部长篇小说当中唯一一部不以悲摧的死亡为结局的作品(除去《成都》问世最初的双结局)。这体现了慕容雪村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其思想上乐观的一面,让读完了整部作品仿佛在地狱当中经受过一次洗礼的读者,看到了一丝来自天堂的希望之光。

三、结 语

再次从纵向上总结慕容雪村的四部长篇小说,我们不难对作者的救世情结产生一个更加深入的认识。四部作品共用一个“追寻中心自我”的创作主旨,这其实是一个作者倡导的救世策略,来源即是文学传统当中延续性的人伦关注。

笔者认为,慕容雪村现世生活的理解和感受带有很强的悲悯性质:焦虑、混沌、绝望、颠覆等情绪在其作品当中被不断地表现出来。他的特立独行、戏谑、荒诞都来自于他冷静、超越但并非漠然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这样的生活写作态度造就了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并没有迂远不切地高声疾呼新道德和人道主义,而是将这种呼唤通过自身的文学功力,形象地凸显诸种敏锐的社会问题从而启发读者思考而体现出来。这也是他优于其他众多的网络写手,得到广大读者推崇的原因所在。我们有理由对慕容雪村的小说作品予以阶段性的客观肯定的评价,并且期待他有更加优秀的作品问世。

① 《慕容雪村新作走老路》,《中国邮政报》2005年10月15日,第005版。

② [美]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

③ 舒晋瑜:《雪村:神秘的网络文学青年》,见慕容雪村:《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附录,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3页。

④⑤ 慕容雪村:《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作家出版社2004年2月版,第1页,第202页。

⑥ 魏红珊:《炫耀消费与身份焦虑》,《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年第1期。

⑦ [英]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幻象》,华明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前言V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