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侠
摘 要:《春尽江南》是格非“乌托邦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在这个文本中,蕴含着极大的“丰富性”与“丰富的痛苦”。“丰富性”不仅仅是对社会现实与场景的充分关注,它还以狂欢性的话语与错综复杂的叙事表现出来。而在这种繁盛的背后却是对人类精神人格的残酷扭曲与悲剧性的生命体验。格非在其小说中不仅昭示着一个“个人精神病”时代的到来,同时以“终归虚幻”的悲剧意蕴向中国古典美学致敬,也流露出其对人类心灵史的关切与对当下社会文化独到而深邃的看法。他正是以这样一个复杂的文本传达着最为真切的中国当代经验。
关键词:格非 《春尽江南》 文本的丰富性 丰富的痛苦
格非在其《长篇小说的文体和结构》中说,中国当代文学“呼唤着另一种全新的长篇小说观念的出现:既注重史诗般的规模、全景式的描述方法,也注重文体的形式特征”①。在我看来,《春尽江南》正是这样一种小说观念的实践之作,它以丰富的细节和场景、最真切的中国当代生活经验、文体上的充分自觉,有效切中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症候。这个文本在内容、语言、叙事上无不呈现出极大的“丰富性”,它似乎在预示着一个作家通过他独有的内容深邃、又充满形式警觉的文学的方式来面对中国当代经验与中国当代历史发言,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同时它也挖掘出在这“丰富性”远远超过我们想象的时代与精神的背后所隐含的极大的“痛苦”,表达出作家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感伤与悲悯。
一、文本的丰富性
1.社会场景的“丰富性”
《春尽江南》文本的丰富性首先体现在其表现社会生活的广阔和真实上。格非在这部作品中保持了其一以贯之的以一个较小的切入点介入到大的历史空间的做法。这部小说以谭端午与庞家玉组合的小家庭为核心,向外延展,涉及到为数不多的一些亲人朋友,却串联起从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从底层到精英所构成的整个社会,很多场景、事件以及人名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这又使我们在一部虚构的作品中感受到更多沉重的切近感与现场感,它是在以一种悲悯的态度勾勒出一部由芸芸众生所书写的当代生活史。我认为,这部小说能够巧妙介入到重大的时代历史命题与其两个主人公的角色选择是密切相关的。格非为小说的两位主人公赋予了两种意味深长的身份——一个诗人和一个律师。用格非自己的话说:“诗人是这个社会一根最敏感的神经,作为一个诗人,他对这个世界感受的丰富性是一般人不能理解的。”② 诗人能够以其特有的敏感的诗心对这个世界见微知著,在他的诗歌中,也承载着人类对生命的感觉和精神救赎的希望。而律师这种高薪职业是当下趋之若鹜的对象和现实社会“成功人士”的文化标志。律师又接触到最多社会问题,甚至是最多这个社会的阴暗面,没有一个领域能比法律更能体会到社会失范的可怕。律师以其特殊的职业需求最切实地观察着这个社会的病痛,又不断经历着道德与良知的拷问。这两个人物的经历与社会关系就完整地构成了这个时代人类生存的外部环境。这两个人物身上相冲突的态度与理念,也隐喻着当下社会两种对立的价值观,二人的结合,必然伴随着无休止的争吵和倾轧。这两种相悖的价值追求的形成源于物质的突飞猛进对人类精神世界无休止的挤压,发生在这个家庭内部的所有暴戾和疯狂不过是社会压力的替罪羊,但它却居于社会生活的核心地位,与令人窒息的外部环境交织成一张生活之网,让人无法可逃、无处可逃。
2.话语的“狂欢”
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必然要以丰富的语言来承载。《春尽江南》营造了一种“杂语”之境,是话语的狂欢。当下多元的文化必然造成话语的多元性,“狂欢”似乎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象征与隐喻。作者把这种话语的“狂欢性”直接整合在一个文本当中,推到人们面前的是我们当下生存的世界。巴赫金认为,“杂语”是小说语言的根本性,各类语言混杂合一,也是小说体裁的主要特征。纵观这部小说,它融合了诗人话语(如谭端午、绿珠的话语)、职业话语(如法律、黑社会话语)、精英知识分子话语(如诗歌讨论会)、鹤浦地区方言、大众文化话语(如端午和家玉的网络QQ聊天)、精神病话语(如王元庆的话语)等。这样一种话语的狂欢不仅仅展现了现代汉语丰富的内部层次以及当下生活与文化的多样性,还隐含着作者在这种“话语狂欢”背后的焦虑,一种“狂欢化”思维或许正在颠覆着理性的思考。我认为诗人话语在文本中是一种被“边缘化”的话语,通过谭端午和绿珠这两个被当下社会“边缘化”的人物体现出来。各种声音不断地想淹没诗人话语,但是最终没有淹没它,文本甚至以一首诗歌作结,作者或许希望能够通过这样一部作品重新召回文学或者诗歌的力量。格非的作品最富于知识分子性,他在小说第四章通过一个诗歌讨论会集中探讨了精英知识分子话语,这个诗歌讨论会切中了精英阶层的精神症候。正如文本中说:“电视、聚会、报告厅、互联网、收音机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说话,却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结论是早就预备好了的。……这个社会,实际上正处在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言状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无言状态的表现形式,并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说话。”③ 正如福柯所言,“不存在一种不受权力影响的话语”,当下精英知识分子的“众声喧哗”不过是又一次集体失语而已。而精神病话语恰恰被作者借用来表达某些历史与人生的真相。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只有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才能看到世界的本质。”而在当下这个扭曲而充满谎言的社会,也只有“疯子的呓语”才能一语洞穿所有的秘密。
3.叙事错综
叙事的丰富性是《春尽江南》文本丰富性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只有丰富的叙事手段才能负载丰富的信息和情感。纵观整个文本,它在总体上采取了一种顺叙的方式,依时间的推进进行着线性叙事,但是这个文本存在着一个主体叙事时间与整个故事时间不一致的问题。《春尽江南》的主体故事仅仅发生在一个春天,它的主体叙事时间大概只有三个月,而它的整个故事时间有将近二十年。在叙述这三个月之前的故事时,作者基本上采用了一种分段错综叙事的方法。小说的开篇,作者以第三者的视角讲述了二十年前招隐寺的那个晚上,因为这是一切故事发生的起点,之后很快把叙事拉到二十年之后主体故事所发生的时间。这就使招隐寺之后的二十年变成了一种“空缺”,继而开始了主体故事的叙述。小说的每一章都被分成十几个单独又相互关联的故事单元,这些故事相对完整但又有悬念。作者在线性叙事的基础上选取某个恰当的停顿点或对“空缺”的往事进行追述,或对“悬念”予以揭示,这时文本开始以插叙或局部倒叙的方式进行叙事。有局部倒叙就必然存在热奈特所说的“重复叙事”,因为在对往事追述完毕后,文本必须回到这个停顿点,以完成主体的线性叙事与逸出叙事时间的部分的交汇。除了这种必然的“重复叙事”,文本还对某些特定事件进行着刻意的“重复叙事”。在“重复叙事”时,作者往往采取不同的叙事声音和视点,让两次叙事具有内容上的互文性,以不同的叙事角度透视人物的性格并切近历史的真相。例如第一章的第六部分和第二章的第七部分,在叙述谭端午和李秀蓉二十年前的经历的时候再次分别以二人的视角追述了招隐寺的夜晚的故事。端午在那一晚是带着诗人的骄傲与轻狂,秀蓉却是带着一种纯真少女的献祭意味,两个部分的叙述寻找着整个故事发生的“因缘”。第四章的第六部分,终于通过谭端午和庞家玉QQ聊天的方式将二人对招隐寺夜晚的记忆进行了一次沟通与拼合。这些故事单元实际上是通过局部的重复与错综相互补充、相互包孕,最终复原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和一段完整的历史的。这种分段错综叙事的手法在调节叙事节奏和制造谜团的同时,也在有意地扰乱着文本的叙事秩序,历史也许只能在回忆中复活。
二、丰富的痛苦
1.“个人精神病”时代的到来
树起欲望的旗帜是因为情感的萎靡,物质的极大丰富带来的是精神的贫瘠。正如《春尽江南》中绿珠所感慨的:“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所以说丰盛就是贫瘠。”④ 一个丰富的时代,也是一个痛苦的时代。当一切普世价值与终极信仰都被后现代主义解构掉的时候,当物质的突飞猛进一点一点蚕食掉人的精神世界的时候,当世俗的自然与社会环境不断挤压人的生存空间使人类窒息而无可遁逃的时候,每个人的心灵上都会出现各种各样不同程度的精神难题。格非对人类精神世界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怀,那些中国经验被富有精神深度地予以揭示。透过人物的精神,我们读到了历史,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历史是如何扭曲人的精神,给一个人的心理造成了怎样的影响,看到了那些往往被人们忽视的经验,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经验。我认为,《春尽江南》也许在预示着一个“个人精神病”时代的到来。如果说《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生活在一个国家和社会的精神病时代,经历了“反右”等国家恐怖主义以及理想主义的破灭,谭端午生活的时代人们将长期处于大量社会人格与感情人格都不健全的家庭与社会氛围之中。在后现代文化盛行的今天,缺失信仰的人群孤独无依,周围环境恶劣,在加上前面两个时代对人格心理上的扭曲的长期积累,精神底部无法排遣的纽结终于找到外在的契机而在当下全面爆发,这就是“个人精神病”产生的根源。对于这一点,谭端午的哥哥王元庆是很有预见性的。“他认为,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精神病人将会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⑤ 在《春尽江南》的第三章,对人的分类进行了探讨。绿珠把人分为“人”与“非人”,她把她所鄙视的芸芸众生都视为“非人”。在这个“个人精神病”的时代,大多数人恰恰是在以“非人”的面目出现,而不会想到如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即使还有少数人为了成为一个正常人而负隅顽抗,最终的结果也是走向全面的溃败。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知识分子因为其自身的丰富性而使他们的精神尤为痛苦,传统知识分子精神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直在默默而深刻地影响着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在从“文化英雄”转变为时代“边缘人”的今天,现实处境与他们内心世界的深刻冲突更加剧烈而不可调和,这就使他们的生存比普通大众更加沉重与艰难。谭端午有着洞穿这个世界奥秘的敏锐,但失去了言说的权利;王元庆在经历了花家舍项目上的一系列打击之后,他的乌托邦梦想彻底破碎,他的神经也无法承受这个世界的疯狂;绿珠找不到在现世生活的意义而抑郁,在孤独地漂泊和寄居生活之后,她感到羞愧和疲惫;徐吉士则是在欲望的煎熬和物质过剩的环境下,不断突破底线伦理……在这个文本中,庞家玉的形象显得尤为特别,她看似一直乐于以一个“非人”的面目出现,但她在这样一个冷漠的职业中还没有丧失心的弹性与敏感,道德的底线与良知,也正因为此,她的灵魂一直遭受着痛苦的撕扯。其实家玉有意无意地也在自己的头脑中构建一个乌托邦,而在国家、社会这个大的“乌托邦”之下,是永远不允许个人乌托邦的存在的。在小说的结尾处,家玉的形象似乎有了一个复归。家玉的梦回到了《人面桃花》中的情节,梦中她所经历的恰恰是陆秀米的故事,作者或许正是要在这两个人物之间找到一些隐秘的联系。
2.“总归虚幻”的悲剧意味
《春尽江南》对个人精神崩溃的呈现似乎是要将一个黑暗的未来提前推到人类的眼前,也注定了这部小说蕴含着一种悲剧性的美学经验。这个文本复活了中国传统“循环论”的时间美学模式,它的整体逻辑是有如《红楼梦》一样的从盛到衰、从生到死的经验轨迹。文学想象中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变成了如今春尽江南草已凋;工业化与经济的繁荣最终带来的是精神与文化的荒原;凡事力求完美的主人公家玉在经历了一切耻辱和折磨之后等待她的只能是生命的退场。一切看似繁盛的景象背后不过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
净”,每个人都不过是在历史长河中将被淹没的一员。小说中在对人进行分类时,家玉把人分为“死人”和“活人”,活人不过是未死的人而已,因为他们都会死,因为世界迟早会毁灭。主人公“死亡”的出现,是一种人生的大凄凉,也完成了对一个人一生的叙事,留下无尽的沧桑与悲剧意蕴。一个从无到有、再到无的悲剧模式恰恰暗合了中国古典的生命意识与悲剧美学观念。在小说最后,家玉向端午讲述了她做过的奇怪的梦,也就回到了《人面桃花》中陆秀米的故事,端午说这或许对他正在写的小说有帮助。家玉死后,端午开始写小说,“因为家玉是在成都的普济医院去世的,他就让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普济的江南小村里”⑥。而这个地方也正是《人面桃花》故事发生的地点与开端。三部曲最终完成了一个循环,使这三部小说具有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时空叙事性。也使整个故事出现了一种“虚构性”和“梦幻”的性质,正如《红楼梦》的悲剧叙事展现了一个到头来被证明是一场空无一物的“梦幻”一样,《春尽江南》最终也产生了一种无尽的丰富之后不过梦一场的味道。或许人生和历史就正是一场幻梦,我们只不过在不断的虚构中一点一点找回失落的记忆。
《春尽江南》就是以这样一个丰富的文本,为我们展现了当下生活的繁盛与贫瘠,精神的丰富性以及不断遭受到的扭曲。在丰富的背后,是一个时代的痛苦,是全人类的精神症候。在一个时代加速遗忘历史,社会变成了欲望的加油站的当下,它给我们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以警醒。《春尽江南》以一种“当代”的形式,表达着中国的“当代经验”,文字或许并不能抵达客观真实,却可以抵达心理真实,它正用一句“呜呼”的感叹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① 格非:《长篇小说的文体和结构》,《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3期。
② 参见格非新浪访谈,2011年9月14。http://talk.weibo.com/ft/201109141828。
③④⑤⑥ 格非:《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22页,第190页,第78页,第3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