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羚瑞
德国文化对冯至《十四行集》的影响——兼评《冯至评传》
李羚瑞
内容提要:冯至在留学德国的五年时间里,大量接受了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生存哲学”的影响,也从里尔克、歌德等德国文学家身上汲取了养分。冯至将存在主义哲学思想连同里尔克的“诗是经验”以及歌德的“蜕变论”,灌注在他的《十四行集》中,完成了向“哲理化抒情诗人”的转变,把中国十四行诗的艺术水平提高到一个新的更高的层次。本文以《冯至评传》部分内容为基础,主要运用影响研究的方法,探讨德国文化对冯至及其《十四行集》产生的影响。
冯至 存在主义 《十四行集》 里尔克 歌德
每一个时代,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做几件事情,冯至先生便是这样的学者。他被鲁迅誉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中年时期所作的诗歌更是注入了他对人生和宇宙的哲学思考,出色地完成了向哲理化抒情的转变。晚年的冯至先生潜心诗论研究,完成了《论歌德》这部立论坚实、深刻的学术著作。他算不上是文学潮头上的弄潮儿,但是他留给学术界的是一座开采不尽的文学富矿。由于种种原因,冯至研究一直被当时的许多文学研究者忽略。但随着学术研究的发展,冯至及其作品的价值渐渐开始得到应有的尊重、理解和评价。蒋勤国撰写的《冯至评传》是国内第一部全面研究冯至学术生涯及学术活动的专著。作者苦心孤诣地收集了有关冯至生平和文学活动的丰富资料,按照时间顺序对冯至的人生道路,创作思想的演化进行了清晰地梳理和客观地总结。更为可贵的是,作者还对冯至的作品和学术思想成果进行了细致缜密的文本分析和比较研究,为读者全面展示了学者冯至的精神世界和感人情怀。
《冯至评传》的撰写得到了冯至先生本人的关心。他对作者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并亲自对书中内容进行审改,做了不少增补完善,为《冯至评传》提供了许多第一手资料。这些都使得这部书具有很高的可信度和无可比拟的史料价值。书中的一些章节为比较文学研究提供了详尽的资料。笔者以《冯至评传》的第七章“留学德国,摄取异域营养”和第八章的第一节“中西诗学的融合——《十四行集》”为基础,探讨冯至的《十四行集》中融会的德国文化的影响。
1. 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
1930年9月,25岁的冯至来到德国海德贝格大学,开始了他的留学生活。在海德贝格大学,冯至主修文学,兼及哲学及艺术史。冯至留学德国期间正是德国存在主义哲学逐渐发展到达顶峰的时期,同时存在主义哲学大师雅斯贝尔斯也在海德贝格大学任教。通过聆听雅斯贝尔斯的讲授,“冯至不仅对雅斯贝尔斯的‘生存哲学’有了直接的了解,而且加深了对克尔凯郭尔、尼采等存在主义先驱的理解。”(蒋勤国 107)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之所以能对冯至造成深刻的影响,这与接受者本身的人生经历是密不可分的。首先,冯至在留学德国之前处于迷茫和忧虑阶段,迫切希望摆脱生活与创作的危机,而存在主义哲学注重探讨人类的忧虑、恐惧等极端情绪。其次,冯至钟爱“身世有难言之隐”的作家及其作品。他从李商隐、梵高、里尔克等人身上看到他们战胜困难、走向成功的过程,感叹他们的主观努力,吸收到有益于自己的力量,而这种主观努力也正是存在主义所倡导的。再次,冯至接触较多的作家和艺术家如里尔克、荷尔德林、梵高等人都是存在主义的拥护者,这间接使得了冯至对于存在主义哲学的接触增多。由此可见,冯至作为接受主体的需求与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特征十分契合,因而这一思想对他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提倡人在极端的境遇中感受生命。雅斯贝尔斯认为,“只有通过‘边缘状态’(如失望、内疚、不安、忧虑和死),才能领悟到人对自己有一种责任感,从而激发人做出最大的奋勉,实现真正的生存。”接受了这些观点的冯至不再企图摆脱忧虑和不安,而是坦然面对自己的生存,接受自我,从而在精神上走向成熟。存在主义对冯至影响的另一个方面是孤独与交流的关系。受雅斯贝尔斯影响,“冯至强调个体自我的独立,也重视人际间的交流和对话。”(蒋勤国116)直到晚年,冯至在《外来的养分》中写道:“人有时总不免有寂寞之感,同时也有人际交流的愿望。我认为没有寂寞之感就没有自我,没有人际交流就没有社会。”这些影响被冯至带入进了《十四行集》的创作中。第一首《我们准备着》: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一次交媾”、“一次危险”,这些都是生命中的非常体验,这些非常的体验对于生命的完成十分重要。又如第五首《威尼斯》: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这首诗形象地阐释了冯至既强调保持独立,又重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的思想。水城威尼斯好比人世的和谐,人与人的真正沟通是实现这种和谐的前提。在冯至看来,人作为生命的精神性的存在,应该是相互关怀、相互敞开、相互帮助的,不是相互“关闭”、缺少沟通、存在敌意的。
2. 里尔克的影响
里尔克(R.M.Rilike)是20世纪著名的西方现代主义诗人。早在1926年秋天,当时还在北大德文系就读的冯至就读到里尔克的早期名作《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亡之歌》,并深受感染。1930年秋天冯至到达德国以后,“从1931年起,我遇到里尔克的作品”,并感到“他给我相当大的感召力”。
冯至对里尔克的接受和喜爱是有其自身的因素的。首先,当时的冯至在现实的磨砺过后已感受到人生艰苦,相比于浪漫主义的诗歌,“里尔克诗中中世纪的迷惘、苦闷感伤情调自然易于引起冯至的共鸣”(蒋勤国 111);其次,里尔克的童年不幸的生活经历与冯至相似,两人的性格中都有孤独、敏感、忧郁的成分,这使得冯至在情感上较为倾向里尔克;第三,冯至的《北游》表明诗人已经从梦幻之乡走向现实人生,而里尔克的创作也经历了一个浪漫主义阶段,转向社会性主题,并形成诗意哲学。
里尔克对冯至的生活态度产生了很大影响。冯至本身是一个有些柔弱自卑的人,他渴望独立承担自己的命运,然而又苦于自己难以担当。里尔克认为,“艰难而孤独,这就是人的命运。一个人若要想真实的生活,必须摆脱掉现成的习俗,不要隐瞒和欺骗,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自己担当自己生活中的种种问题,不能也不可能容旁人多少帮助。”(蒋勤国 112,113)这些观点无疑拨开了冯至心头的阴霾,使他在精神上得到鼓舞。
里尔克对冯至更多的影响则是产生在创作方面。
首先,里尔克影响了冯至的诗学观念。“冯至一向认为诗是情感的抒发,但他二十年代后期有较长一段时间纵然情感充沛也写不出自己满意的诗来”(蒋勤国 113),但在里尔克看来,诗并不是感情的抒发,“诗是经验”。里尔克还认为应该避免爱情诗这种形式,避开常见的主题。这些都增强了冯至对于诗歌独创性的自觉。另外,里尔克倡导的“工作”与“观看”对于冯至有重大影响。这是里尔克从罗丹处学到的。他常经常引用罗丹的“忍耐而工作”、“工匠般地工作”,同时在诗歌创作中频频使用。这种诗学观念要求艺术家和诗人对创作要约束感情,而不是感情用事,学会智性地思考问题。并“最大限度浓缩素材,将注意力凝聚在形式不断提高的要求上”(蒋勤国 114);“观看”即学会观察,要把目光转向世间一切卑微的存在者,就像里尔克的诗中经常观看玫瑰花瓣、罂粟花豹、犀、天鹅、红鹤、黑猫等等。这一系列的诗学观念在冯至创作《十四行集》时得到了体现。冯至在《十四行集·序》中曾提到,这本诗集的创作缘起于诗人想要对于和自己生命发生深切关联的每件事物都写一首诗,也就是说诗人所写的对象都是与自己日常经验相关联的。在《十四行集》中,原野的哭声,几只初生的小狗,每天行走的小路,案头摆放的用具……都能入诗。冯至全身心体验着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诗美。同时,冯至并未直接对客观对象抒发感情,而是把抽象观念与具体事物紧密结合,一方面使诗内容更加精炼,另一方面也更容易引起读者的沉思,在日常的境界里体会出哲理。
其次,里尔克影响着冯至把握和表现世界的方式与艺术风格。里尔克强调作诗要像雕塑。他的《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中将感情理智化、对象化,呈现出雕塑一样的风格。在写到具体的景物时,冯至也不是直接书写有加利树、鼠曲草、原野的小路……而是将具体的景物象征化或者雕塑化,让人读来意味深长,如描写原野里的小路:“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又如第十六首《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巅》:“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这简短的几句诗中,有远看,有近看,有仰望,有俯视。“由于角度、视点不定,我们可以自由观览,看到存在物象的各面,如同环走观看一件雕塑品。”(蒋勤国 130)这些具有雕塑或者绘画意味的诗句在《十四行集》中还有很多,“主要是通过视觉事象的共存并置把时间空间化、空间时间化达到的”。(蒋勤国 129)
再次,里尔克在诗歌形式方面影响了冯至。十四行诗最早源于法国和意大利边境的普罗旺斯地区,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形成的“传统格律”有两种:一是“彼特拉克体”(意大利);一是“莎士比亚体”(英国)。意体十四行和英体十四行成为诗人遵循的十四行诗体的两种基本样式,后来所有诗人创作的变体都建立在这两种基本样式上。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采用的是十四行诗的变体,冯至在《外来的养分》一文中提到这首诗给他树立了榜样,于是他采用了十四行诗的变体。
此外,《十四行集》与里尔克的诗歌在某些思想观念、感受上也是相通的。里尔克强调“转化”,而《我们准备着》中的:“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诗人将死亡看作是生命的升华,将生死统一起来,与里尔克的“转化”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
3. 歌德的影响
除了里尔克之外,德国诗人歌德也对冯至的《十四行集》创作产生了影响。中学毕业那年冯至首次了解到了“歌德”的名字,后来曾一度醉心于维特式的感伤。20世纪30年代后,在海德贝格大学冯至聆听了宫多尔夫的讲授又重新燃起了对歌德的兴趣。而进入中年以后的冯至重新认识到的已不是激情澎湃的青年时期的歌德,而是对于宇宙人生有着重要思考的歌德。冯至反复阅读《浮士德》和《西东合集》等作品。并且正是在《十四行集》的创作时期,冯至开始译注《歌德年谱》,“从西南联大外文系图书室轮流借阅德国科塔出版社出版的较有学术权威性的四十卷本《歌德全集》”(蒋勤国 140),因此《十四行集》的创作自然受到了歌德的影响。歌德的思想中“蜕变论”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并且他认为,“死和变”是永恒的真理,人的一生必须经历变化才能发展。这也是《十四行集》所表达的重要哲理之一。第二首《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中这样写道:“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象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有加利树》中写道:“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凋零里只看着你成长。”这其中暗含的蜕变与成长的观念是显而易见的。正如冯至在《十四行集》中献给歌德的诗句:“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冯至受到的影响的多方面的。有论者认为冯至是一位“集多种歌喉于一身的诗人”,除了中国的道家外,还有着“鲁迅的歌喉,歌德的歌喉,里尔克的歌喉,雅斯佩尔斯的歌喉”等。但冯至对这些人的接受是有选择性的。众所周知里尔克晚年诗作沉痛哀怨,带有神秘主义倾向,晦涩难懂。但《十四行集》中完全没有这种风格,诗句平易近人,哲理的表达深入浅出,语言明朗流畅,“更近于《西东合集》”(蒋勤国 144)。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冯至作为影响接受者的主体创造性。
此外,《十四行集》的诞生除了异域影响之外,中国诗歌传统是它坚实的根基。十四行诗的格律、结构与中国的格律诗较为相似;咏物的主题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更是常见;对于诗歌绘画性的追求也跟中国古代诗歌“诗画合一”的审美特征很接近。可以说,如果没有中国传统诗歌审美的积淀,里尔克、歌德等人的影响不会对冯至创作发挥太大作用。正像《冯至评传》的作者蒋勤国所总结的:“对于《十四行集》的创作而言,里尔克、歌德的影响不过是一种外界的催化剂,中国抗战时期大后方的现实生活是引发诗人情思的土壤,冯至所置身其中的身后的古典诗歌传统则是不可忽视的内在依据。如果说杨家山小茅屋具有田园风味的环境绿化了诗人的情思,那么催化剂则浓化了它,而民族诗歌传统始终在冥冥之中规范着诗人的情思及其流向。”(蒋勤国 150)
注解【Notes】
①蒋勤国:《冯至评传》,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徐崇温主编:《存在主义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8月版。
[2] 冯至:《外来的养分》,载《外国文学评论》1987年第2期。
[3] 顾彬:《关于“异”的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4页。
During five years' study in German, Feng Zhi was enormously influenced by existentialist philosopher Jaspers's existence philosophy, meanwhile he also absorbed nutrient from Germany writers as Rilike and Goethe and the like. He took attempt to exert "Poetry is experience",brought up by Rilike, and "theory of metamorphosis",raised by Goethe,in his own The Collection of Sonnets,thus to accomplish his role shift to establish a philosophy lyricist status, which, as a result, had hefted Chinese Sonnets onto a newly higher level. On the basis of segmental materials in A Critical Biography of Feng Zhi, this article tries to deal with the affect that German culture posed on Feng Zhi and his The Collection of Sonnets mainly in the method of influence study.
Feng Zhi Existentialism The Collection of Sonnets Rilike Goethe
Li Lingrui is from Th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Her major academic interests are World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李羚瑞,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Title:The Influence of German Culture on Feng Zhi's The Collection of Sonnets and a Review on A Critical Biography of Feng Z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