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毕希纳中篇小说《棱茨》的现代性

2013-04-29 05:30王希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叙述视角存在主义现代性

摘 要:毕希纳是世界文学史上一颗闪耀而过的流星,他的中篇小说《棱茨》第一次在德语文学中向我们逼真再现了一个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正如他的其他几部戏剧作品,《棱茨》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彰显出现代文学的气质,它的超前性表现在其题材、精神主题、文学理念、写作手法、叙述手段等多个方面。

关键词:毕希纳 现代性 存在主义 心理小说 叙述视角

2013年是德国作家、革命家毕希纳(Karl Georg Büchner,1813—1837)诞辰两百周年,世界各地将举行多场活动来纪念这位早逝的文学天才。他二十三岁短暂的一生只留下寥寥几部作品:《黑森信使》被赞誉为“《共产党宣言》之前最革命的文献”;《丹东之死》反映了作者对法国大革命失败的认识,开表现主义先河;《沃伊采克》仅是一个片段,却是德国舞台演出最多的剧目;讽刺喜剧《莱翁采和莱娜》颇具荒诞色彩。毕希纳在世时,他的文学创作并未引起重视,死后几十年才被挖掘而为世人所惊叹,历久弥新,成为后世创作的不竭的灵感源泉。德国最重要的文学奖“毕希纳文学奖”便是以其名字命名。

毕希纳1813年出生于德意志黑森(Hessen)公国。1831年到1833年在施特拉斯堡大学学习期间,他接触到了当代法国文学和法国社会革命的政治理论和组织形式。1833年10月毕希纳回到老家组建革命团体,印发革命传单《黑森信使》,遭当局通缉。1835年3月逃亡施特拉斯堡期间,毕希纳了解到诗人棱茨的经历,并着手写作《棱茨》。雅各布·棱茨是狂飙突进时期的著名诗人,才华横溢,他爱上歌德曾经的情人弗里德里克·布里昂,遭受失恋的打击而精神失常,英年早逝。全文讲述了1778年1月20日棱茨精神失常后,到一位牧师家中疗养的十几天中的经历。毕希纳从事创作时间集中在19世纪30年代数年中,那时古典主义行将结束,浪漫主义盛行,而现实主义文学流派刚兴起。由于法国大革命、七月革命的宣传和启蒙,欧洲政治局势动荡,还出现了欧洲第一批的革命民主主义作家。以其区区几部作品,那个时代的毕希纳何以被称为“德国现代文学的指路标”?现代文学的现代性表现何处?德国现代文学又从何开始?

“现代”是个无比宽泛的概念,本意指一切当下、新式、不面向过去的事物。在历史和哲学的角度上,“现代”一词可以用于指称欧洲启蒙运动以来整个宏观的历史发展,甚至延伸至以文艺复兴为开端的现代前期。从18世纪开始,在历史写作当中“现代”常与“新时期”(Neuzeit)的概念重叠。{1}浪漫主义作家于1800年前后已经开始使用“现代的”文学表示一种自中世纪文艺复兴以来与古典正统文学创作新的对立的创作倾向。这是广义上的“现代(性)”及“现代文学”。现代的内涵一直在发展,1813年的歌德就已经开始将“现代”看为一个道德的、心理的词汇,而不复指某种历史阶段。{2} 西奥多·阿多诺曾在其美学论文中使用“现代(性)”一词代指“后浪漫主义”一代在艺术和世界观上的极端主义,这种“现代性”突出地表现在海涅、波德莱尔、瓦格纳、福楼拜、尼采等的创作中。它伴随着自然科学和人类精神领域的新发现、人对自我的关注及传统社会秩序的丧失而兴起,时间上以1850前后为起始,一直延伸至20世纪。{3}对“现代”的这一狭义上的理解,已基本符合我们对“现代文学”即“现代派文学”的定义。“现代(性)”首先是一种美学和文化批评上的追求,它关注人类生存现实的改变和现代人转变了的生活体验,并在创新美学的角度上,寻找文学创作中新的可能性。{4}

具体到德国文学,1871年德国自上而下完成了统一,为资本主义发展扫清障碍,德国的资本主义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很快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陷入经济和社会危机。从19世纪末开始,特别针对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诗意现实主义文学,以自然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文学流派为主要代表的德语现代文学开始起步和发展,从“一战”前后到魏玛共和国时期臻于鼎盛。它们在创作理念上与古典哲学对立,在表现形式上注重革新,以各自的形式颠覆文学创作传统:或奉“科学”为圭臬,开展文艺实验;或以晦涩的象征表达理想世界的模样;或充满号召力地表现抽象的主观现实。{5}

如果抛弃形式与内容二元分立的传统阐释方法,将作品看作一个由一系列元素构成的整体结构,这个结构的表层是由具体人物形象、情节、场景、时空等构成的阅读信息。相比传统文学,现代文学在哲学认识、叙事策略、人物塑造、现实理解、文学效果等方面都发生了深层转变。{6}参照以上标准,我们可以对《棱茨》进行多方面的分析。

首先,小说以一段经典叙述开头:

一月二十日,棱茨穿越丛山。山顶和高坡覆盖着白雪,顺着山谷望去,可见灰色的断壁,绿色的平地,岩石和枞树。

……

他漫不经心地继续朝前走着,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他觉得路旁什么也没有。他不觉得疲倦,只是他不能头朝下走路,这使他有时感到不大舒服。{7}

“一月二十日,棱茨穿越丛山”具有强烈的纪实色彩,风景描写交代整个大场景,在对自然环境进行详细而又平实的叙述后,视线一下集中到主人公棱茨身上,不断出现的人称代词“他”强化了这个叙事视角。接着作者作为叙述者参与进来“只是他不能头朝下走路,这使他有时感到不大舒服”,主人公不合常情的念头使读者快速进入到棱茨的非正常心理感受中。作家阿诺德·茨威格就曾给《棱茨》开头的这句注释道:“这个句子开启了欧洲现代散文,没有法国或俄国作家能以更现代的方式展现出一个内心世界。”{8}

小说整体上运用个人的叙述视角,而非全知视角,叙述者像电影镜头一样跟随棱茨,记录着他的一言一行,体察他内心深处的想法。镜头的快速切换完全反映着棱茨的视野,他在自然中或游目骋怀或孩童一般察觉到一花一草的美,分外动人:

阳光切割着晶莹的冰雪,雪花很轻,呈薄片状,雪地上不时有一些向山里跑去的野兽留下的浅浅的蹄痕。空中异常的平静,风很小,一只小鸟用它的尾梢轻轻地扫着雪花,发出一阵阵的沙沙声。一切都是那么静寂,远处的树木在湛蓝的天空中披着颤动的白色羽毛。

大段的自然环境描写和棱茨的心理状态描写不断交替出现。自然的壮阔、村庄的宁静生活和棱茨逼仄的内心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的恐惧、强迫倾向、人格分裂、幻觉,都在两者的映衬下更加具有感染力。这些内心和环境描写的句子结构简短、干脆利落;用词朴实无

华;节奏短促明快,陈述中伴随着感慨、问答。主从句常叠加出现,既表现出环境和他内心挣扎的全貌,也有助于增强情感强度:

他是孤独的,多么孤独啊!忽然,他泪如泉涌,两行热泪从他的眼里迸流出来,他身上一阵紧缩,浑身颤栗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融化似的,这是一种无限愉快的感觉。终于,他心里明白过来:这是一种模糊的深刻的自我同情,他是在为自己哭泣;他把头垂到胸前,睡着了。

在表现棱茨的心理活动时,毕希纳通篇使用了现代小说在描述人物内心时常用的自由间接引语叙事手法,也偶见意识流的运用,已具现代意识。自由间接引语(free indirect speech)让叙述者自由出入棱茨这个角色,人物内心所有细节得以保留的同时,允许叙述者表明态度和立场、进行分析,整个心理的描述过程不受打断。意识流(stream of consicousness)直接记录人物内心幽灵般无法摆脱、不受控制的思绪,自然逼真。

语言风格和叙述手段的综合运用,使《棱茨》的行文令人耳目一新。朱立安·施密特(Julian Schmidt)曾在他关于《棱茨》的论文中写道:“这些句子内部的语调和节奏让人感觉,它们就像是在今天写下的,我们德语文学最早的印象主义作家们:豪普特曼、巴尔都直接借鉴这种写法。”{9}

从题材上看,一方面《棱茨》区别于当时常见的情节见长或以个人成长为内容的市民小说。全文完全围绕主人公棱茨展开,大部分的篇幅用于对棱茨心理状态和自然环境的描写。这种对情节的淡化,使小说更接近于抒发与表现内心的体验与情感、精神分析和艺术呈现为基本特征的现代心理小说。{10}棱茨的身份是一个精神病人,“疯癫”主题在欧洲文学创作中渊源甚

长,且往往充满隐喻,但毕希纳在这个主题创作上的态度是严肃和怀抱同情的。这区别于浪漫主义文学时期厌恶现实、沉湎于幻想和非理性的“疯癫”内涵。棱茨不是一个虚构出的有象征意义的“疯癫”形象,毕希纳以神父欧柏林(Oberlin)的记录为依据,以自己从事医学研究而养成的科学素养和高超、革新的文学技巧,对棱茨的精神失常进行了纪实性的描写。从而对病人深层心理状态(如自杀倾向、幻听、抑郁、分裂等症状)做出了科学研究与文学价值兼具的分析和呈现。许多文学评论家由此把毕希纳的这篇小说归类为精神病学研究报告。{11}而科学意识,正是现代心理小说的一个精神内核,毕希纳与许多精神分析小说家一样,具有医学和文学两方面的知识。反观毕希纳同时期的浪漫主义和诗意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这种科学分析的精神都是缺乏的。现实主义文学虽然也有大篇幅的心理活动描写的传统,但这种心理描写限于表明人物性格的特点和现实态度,对人物内心思考和心理动机的分析传达,直接服务于情节的发展。{12}

小说篇幅不大,但中间有一段长达数页以艺术创作为主题的对话,十分突出。利用棱茨的诗人身份,借这个疯人之口,毕希纳第一次在小说叙述过程中,为自己发声,阐发其创作《棱茨》的理念和前提:

在一切事物中,我所要求的是——生活、存在的可能性,这就够了;然后我们不必去问它是美的还是丑的。……现在,有人要塑造理想主义的形象,但是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些木偶。这种理想主义是对人类天性的最可耻的贬低。大家试一试,深入到最卑贱者的生活中去吧,在他们面部的震颤、暗示和十分细微、几乎察觉不到的表情变化里把生活再现出来吧;……这样的事情他在《家庭教师》和《士兵们》{13}里面已经尝试过了。

这段话,一方面反映了毕希纳对诗人棱茨创作理念的赞同,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朴素的现实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他明确地反对理想主义和古典主义诗学创作,强调忠于现实是艺术创作的唯一标准。他发现了小人物形象的意义、维护劳苦大众的尊严,呼吁从生活的苦难中寻找艺术美,这种认识甚至超越了19世纪30年代刚刚兴起的诗意现实主义手法。在诗意现实主义作家那里,仍旧存在对形象的道德升华和艺术化处理,存在高贵与低贱的对立,存在对卑贱丑陋小人物形象的排斥。

在主题上,小说以疯人为主要形象,表现一个知识分子在社会中的精神失常,也隐含着一种社会批判,从而棱茨也成为某种人类精神危机的化身。对于小说主人公的感受——空虚、恐惧、无可依靠、惊恐、躁动、癫狂、绝望……现代社会中的人并不陌生,精神错乱的棱茨的情绪正代表了现代人普遍存在的内心状态。而伴随着棱茨不断恶化的心理状况,一条与宗教信仰相关的线索同时在发展。小说开篇棱茨投靠神父欧柏林,神父像对亲生子一般接纳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循循善诱,希望能用信仰的力量挽救他:“欧伯林对他过去的情况一无所知;他接待他,照顾他,把这件事看作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既然把这个不幸的人交给了他,他就悉心地护理他。”{17}棱茨也满心虔诚,被宗教点燃了热情:“他支持欧柏林的工作,他画画,读《圣经》;以前已经消逝的希望又在他心中生长起来。”

棱茨从小说一开始就是以一个“抗争者”的形象出现,他竭力试图维持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脆弱的平衡,维护外在的“正常”表现——他为自己的每次失控羞愧,又不能自已。他始终无法自救:“他觉得他永远应该受到诅咒,他是撒旦,他是孤独的,只有折磨人的念头和他在一起。”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邻村小女孩的死是一个重要事件。以此为导火索,棱茨的反常行为越发升级:他对着尸体情绪失控,仿佛见到昔日恋人的身影;又因为自己的失言和失态向欧柏林负荆请罪;他念念不忘跑去亲吻小女孩的坟冢。死亡对他形成了极大的冲击,棱茨是极端敏感的——他无法面对死亡;他一直害怕被劝说回家,回到父亲身边,回到社会生活当中;他想要却害怕得到恋人的消息,备受煎熬……在这种种敏感对比之下,“正常人”的生活反显出一种麻木,棱茨才真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形象。

随着自然科学的扩张、工业化的发展以及传统市民生活秩序的崩塌,对人的主体性和宗教价值的怀疑成为19、20世纪之交突出的文学主题。棱茨从希望到失望再到自暴自弃伴随着小说中宗教失落的过程,他个人的信仰危机反映出整个现代社会的信仰危机,人类在人格被日益异化的社会无处安放自己的精神家园。这种对人类生存的基本状态和内心体验,特别是厌恶、害怕、忧虑、无聊感、死亡等感受的描述,正是现代文学中的存在主义文学所着力呈现的。存在主义关注人的生存体验,认为除了人的生存以外没有任何天经地义的准则。毕希纳对棱茨的同情立场,突出了他对人类社会环境的诘问和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关注。

这点在小说结尾部分体现得最为明显:

第二天早晨,天气阴霾,雨意绵绵。他们进入斯特拉斯堡城。他和人们讲话,看起来完全清醒。他所做的一切都和别人一样,但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可怕的空虚,他不再感到恐惧,他没有任何要求,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负担。

他就这样生活着……

这段话突出表现了人在周围世界中处境的无能为力。用“他所做的和别人都一样”和“他就这样生活着”的评价,棱茨被摆在了一个比精神正常人更高的位置。加缪谈到人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时,在其《荒谬的自由》一篇里不禁感慨:“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生活意味着什么呢?现在这只是意味着对将来的无动于衷,意味着要穷尽既定的一切的激情。”{14}棱茨与人群的疏离,他在社会的孤独和荒诞存在,都使得棱茨身上的存在主义色彩越发凸显。这种以棱茨为代表的人与环境、人与人、人与自我的严重失调和对立的生存状态更加拉近了棱茨与现代人的精神距离。

《棱茨》产生于19世纪30年代,比起19、20世纪之交的自然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现代文学流派呈现出的反叛姿态,它显得质朴而严肃,但在语言风格、叙述手段、精神主题、创作理念上已表现出远超时代的现代气质,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美学效果。它在德语现当代文学中被反复借鉴和模仿,不愧是德国中篇小说中的经典之作。

{1} Dieter Borchmeyer, ViktorZmega (Hrsg.).Moderne Literatur in Grundbegriff, 2. Aufl., Tübingen: Niemeyer, 1994. S.278

{2} Ansgar Nünning(Hrsg.): Metzler-Lexikon Literatur- und Kulturtheorie: Ans ze- Personen- Grundbegriffe, 2.

Aufl., Stuttgart; Weimar; Metzler,2001.S.448

{3} Vgl. Dieter Borchmeyer, Viktor Zmega(Hrsg.).Moderne Literatur in Grundbegriff. 2. Aufl., Tübingen: Niemeyer, 1994.S.279.

{4} Otmar Bohusch(Hrsg.). Interpretationen moderner Lyrik, 13. Aufl., Frankfurt/M., Diesterweg, 1975.S.7.

{5} 参见余匡复:《德国文学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3月第1版,第456—458页,第498—450页,第519—521页。

{6} Vgl. Mario Andreotti. Die Sturuktur der modernen Literatur, 3. Aufl., Bern; Stuttgart; Wien; Haupt, 2000.S.17-52.

{7} [德] 格奥尔格·毕希纳:《毕希纳全集》,李士勋、傅惟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29页。

{8} Arnold Zweig. Versuch über Georg Büchner[Ausüge zu Lenz], in Dedner Georg. Georg Büchner Lenz. 1. Aufl. 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M. 1998. S.107.

{9} Julian Schmidt. über Georg Büchners Lenz,in Dedner Georg: Georg、 Büchner Lenz. 1. Aufl. 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M. 1998. S.100. Heinrich Julian Schmidt (7. 3.1818-27.3.1886):德国文学史家。笔者注。

{10}{12} 于胜民:《略论欧洲文学中心理描写艺术的发展》,《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3期。

{11} Gerhard Irle. Büchners Lenz.Eine frühe Schizophreniestudie, in Dedner Georg. Georg Büchner Lenz. 1. Aufl. Suhrkamp Verlag Frankfurt/M. 1998. S.110.

{13} 这两部作品均为棱茨的作品。笔者注。

{14} [法]加缪:《加缪文集》,郭宏安等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5月版,第664页。

作 者:王希,德语语言文学硕士,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德语语言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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