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苦”在《命若琴弦》中的体现

2013-04-29 15:47:14吴旭珊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自我救赎佛教

摘 要:“一切皆苦”思想是佛教的基本理论之一。《命若琴弦》所反映的“形体之苦”“内心之苦”,以及永世处在苦海中,都与佛教的“一切皆苦”思想相契合,而“一切皆苦”使未顿悟的世人迷航在苦海中。在佛教的“一切皆苦”思想的影响和对人生的思考中,史铁生站在“苦”的位置上重新审视欲望,在《命若琴弦》中提出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把欲望引向过程。

关键词:佛教 一切皆苦 《命若琴弦》 自我救赎

佛教作为一门宗教,从古到今影响了许多文人,使得他们创作的作品打下了不可磨灭的佛教精神的烙印。20世纪90年代,一大批作家的小说表现出对生存世界的精神探求,真诚地写出了生存的苦,反映了佛教对作家的思想的影响,史铁生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在漫长的追寻道路上,史铁生对苦做出了与同时代作家不完全相同的诠释,尽管他不是一个佛教徒,但由于身体上的残缺,他对人生的苦有着不一样的思考,对苦的描写更沉静、深刻,也更世俗、具体。最重要的是他在探索中没有屈服在苦的包围中,而是直面苦,深入苦,从而获得了自由的生命意义。而“一切皆苦”是佛教的最基本的命题之一,在史铁生的《命若琴弦》中苦的思想与佛教有着一定的联系。

一、生本不乐

生本不乐,一切皆苦。这是佛教的三法印之一,也是释迦牟尼佛教的心理动因。同样,在佛教的另一基本理论“四圣谛”中,位于“四圣谛”的首要之谛——“苦谛”,是佛教建立的出发点和力图解决的终点,没有苦谛就没有佛教,佛教的一切理论和修行方法都是为了解决人生痛苦的。它指出世界是无常的,人生本质是苦恼、烦恼、不圆满的。苦可以分为三种性质——苦苦、行苦和坏苦。而苦苦当中,佛教又称有“八苦”,即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憎怨会、五阴盛。这些苦在佛家看来,有两个境界,一为形体之苦,二为内心之苦,前四者为形体之苦,后四者为内心之苦。

所有的芸芸众生都是生存在有形的苦中,只有品尝和历练所有这些,才能在精神上有所升华。形体之苦体现在人的生、老、病、死之苦,这是众生所不能逃避的,在《命若琴弦》中,老瞎子和小瞎子也不例外。在他们身上,眼瞎的残缺(即病的一种)让他们尝尽了苦头,这种苦致使老瞎子“盼了五十年了”,每天满怀希望地行走,翻山越岭来给山里的人们说书,只为了弹断一千根琴弦,拿到琴槽里的药方子,看一眼生存的世界。而残缺之苦让小瞎子失去爱情甚至想到了死。

人世最苦的是内心的苦,是真正的苦,但也是俗人不愿意接受的苦。佛教认为人生的苦难是无边的,是在轮回中注定而生的,幸福是暂时的,痛苦是永恒的,做人是永远也不可能摆脱这种痛苦。它们是每个人在世界上都不可避免地要遭受的。因为现实世界充满苦恼与不满,而无任何绝对的幸福、快乐、完美、圆满、纯净等可言,由此而言,佛学给人生下了一切皆苦的结论。在佛教来说,一切皆苦的苦,是指苦恼、痛苦、逼迫的意思,它的内涵比我们所理解的“痛苦”要广泛。

在《命若琴弦》中,老瞎子由于个人身体的不幸,对苦的体会比起普通人来,尤为深刻。他认识到苦不仅源于肉体,更源于精神,因为在他身上集中地表现为精神的逼迫。当老瞎子醒悟到自己被骗后,骤然陷入绝望,心弦的绷断——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试着振作起来却总是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①,他整人几乎都处于对命运的困惑和忧虑之中。

小瞎子对苦的认识,在他的成长的过程中,最初是失亲之苦,那是母亲的早逝所带给他的苦,但命运对他的捉弄并不因此而善罢甘休。刚开始,小瞎子一直以来并没有体会到瞎子的苦恼,一直沉浸在与兰秀儿在一起的幸福中,然而幸福是短暂的,苦又一次向他袭来,兰秀儿离开他而出嫁了,由此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缺陷,在形体之苦和内心之苦的双重压迫下,他“想那么等死”。这恰恰与佛教中的“苦”相契合。

二、苦海迷航

“人对事物的感应和认识爱情欲支配,不可避免地产生偏私,从而情欲也越来越滞凝,患累也越来越深重,以致生生世世受苦,不能进入宗教的超脱境界。”②《命若琴弦》的主人公,是一老一少两个瞎子,他们没办法用眼睛看到这个世界,这种生理上的缺憾一直困扰着他们,终其一生没有停止。特别是在爱情面前,他们抵制不了情的“诱惑”,就像老瞎子说的:“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③而恰恰这种残缺会被放大,一旦放大残缺,人就会去审视这个残缺,就会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但是世人在一切皆苦中,随自己的好恶,将自己所不愿意的一部分认为是苦,将自己所希望的认为是乐。在小瞎子看来,和兰秀儿在一起是件乐事,而老瞎子在弹奏时体会到快乐。当听书的众人争着喊自己想听的书时,“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劳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却”④。当想到自己毕生的愿望时,老瞎子想,“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然而,乐是不定准的,而苦却是一定的。在佛教看来,“一切世间的乐都是‘坏苦,这是一切世间人所忽略的。快乐是不能常在的,丧失的时候仍然是苦,或者比当初未乐之先更加倍地苦”⑤。由此可见得,世间一切皆是苦,毫无有乐。人生的苦“是无边的,是在轮回中注定而生的,幸福是暂时的,痛苦是永恒的,做人是永远也不可能摆脱这种痛苦”⑥。世人认清不了苦和乐,永远都在苦海中迷航,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佛教虽大讲人生的种种痛苦,但佛教的人生观,既非乐观,也非悲观,而是实观——它只是如实地讲了人生的种种情形而已。佛教之所以一再强调“一切皆苦”,苦是乐的根源,是因为唯有正视这个事实,才能在苦海中找到人生的方向,不再迷航。这正如许地山所说:“宗教当使人对于社会、个人,富归善、精进的责任,纵是没有天堂地狱,也要力行。”⑦正视人生的苦,即使没有所谓的天堂地狱,也要立于世,在苦海中航行,这样才能支撑人的苦行,才能不至于迷航于苦海之中。

老瞎子在行走的过程中总是满怀着希望的。他的希望是“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个希望支撑老瞎子行走了七十年。他始终认为,“七十年来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最后能看一眼世界”,值!而当他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时,他猛然觉得“无论如何没几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这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却变成了毁灭性的力量。他在苦海中迷失了航行的方向,他“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自己的死期将至”。

三、自我救赎

佛教所提出的“三印法”的命题——诸法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其重心就落在“一切皆苦”上,认为诸法无常和诸法无我是一切皆苦的根源,是人所处的环境和人本身的“惑”导致了人的苦难,“三界无安,犹如火灾”,因为一切都是变幻无常的,人又不能自我主宰,故常为无常患累所逼,常为外界引诱和自身欲望所惑,从而导致诸多苦。

小瞎子在野羊坳说书的日子里,天天心猿意马、坐立难安,受兰秀儿的引诱和自身爱的欲望,心里总想着兰秀儿,老瞎子的多番劝阻都无法阻挡他对诱惑和欲望的狂热。他陷入这种诱惑和欲望之中,无从自拔。然而,这种狂热的追求最终却在兰秀儿嫁到山外的那一天彻底陷入绝望中。小瞎子在这种打击之下想到了死,可见诱惑和欲望带来的痛苦之强烈程度。

佛教揭示了生命的本质,是为了解脱它,即所谓离苦得乐。同样,史铁生在《命若琴弦》中看到了生命永恒的困境——“一切皆苦”,也寻找了苦的解脱之路。

当老瞎子发现欲望没法实现,希望变成了绝望时,他却最终没有在绝望中抛弃死亡,仍然选择了生存。正如史铁生所说:“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从老瞎子最终选择生存可以看出欲望是人与生俱来的,不可断灭的。在还没发现目的是虚设之前,为了活着,老瞎子找了一个活着的理由——弹断一千根琴弦,看一眼世界, 以便生活不只是一个生物过程,更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和镇静的精神过程。人这样活着,总是有一种欲望在牵引着,有一种虚无的目的在推动着,这样说来,人始终被局限在一个欲望的困境中,为了实现虚无的目的而依靠欲望痛苦地活下去,陷入永恒的苦境,老瞎子就是这样的。而当老瞎子得知药方子是一张无字的白纸后,便怀恋起过去活着的过程,“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⑧。在某种程度上,老瞎子最终没有选择死亡,看到了快乐的过程,和阿Q的精神胜利法存在着相似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生命本体的内在需求,是作为个体的精神上的一种自我拯救。可以说,支配人活着、活动的根本动力是欲望。而“欲望无边,能力有限”⑨,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永恒的苦。在《命若琴弦》中,老瞎子为了让小瞎子有活下去的动力,也设置了一个虚无的目的给小瞎子,这等于让小瞎子心生了活下去的欲望——只要弹断一千两百根琴弦,就可以看到世界,摆脱失明的痛苦。老瞎子意识到,人可以走向目的,但不可以走到目的。走向,意味着过程,走到,岂不是意味着目的的消失。所以,人生的意义在过程,而不在目的。佛教认为涅之境的关键在于识破世事,人可不离开世俗世界,只要改变对此岸世界的看法,就可以进入佛国净土了。在《命若琴弦》中老瞎子觉悟到“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⑩,他改变了对此岸世界的看法,放下之前拼命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执著,把欲望引向过程,永远对生命的一切过程保持感兴趣,而看轻生命的目的,这才是正当的欲望。在这一点上,《命若琴弦》中虽体现了欲望会给人带来痛苦,但它又能激发人的生存活力,因此要避免欲望不能实现所带来的痛苦,重要的是追求的是过程而不是目的,这是史铁生在《命若琴弦》里提出的自我救赎的方式——把欲望引向过程。

无论怎样都得落入绝境、落入苦海中,只要仍然不从目的转向过程,就别想走出绝境。正是因为看到了目的的虚无、绝望后才走向了过程,才摆脱了精神探索过程中的种种困难,进而对生命充满无限热情,才能把苦境送上了绝境。

这就是从困境中跋涉而出的史铁生对待苦做出了与同时代作家不完全相同的思考。看穿了世间的“一切皆苦”,史铁生在绝望和虚无中寻找活下去的信念,在荒谬的感觉中获得一种生存的激情和信念,史铁生通过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在“一切皆苦”的影响下,在《命若琴弦》中给我们展示了他对生命的乐观认识和生存价值的追求,发现苦的根源即欲望是与生俱来的,从而为我们找到了一种自我救赎方式,这对我们寻找人生认识及价值无疑具有某种启示意义。

①{3}{4}{8}{10} 王富仁:方兢《不可不读的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当代卷·4》,西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7页,第119页,第116页,第128页,第129页。

② 袁济喜:《六朝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9页。

⑤ 周叔迦:《周叔迦说佛:图文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

219页。

⑥ 左克厚:《中国美学》,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31页。

⑦ 许地山:《宗教的生长与灭亡》,《东方杂志》第19卷10期, 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⑨ 史铁生:《写作的事》,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3页。

作 者:吴旭珊,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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