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梦

焦雪莲

一

当金黄洒满整片山丘，小村庄的大人们早已在田间劳作了，男孩女孩们背着大书包哼着小曲踏着朝阳成群结伴地去上学。

流年躲在门后，看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小孩从她家门前走过，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欢声笑语，流年将头狠狠地一偏，目光逐渐向下移，身下的轮椅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冷冷的光芒。

同龄的小朋友不愿和她玩耍，每次见到她都会拿石头砸她，嘲笑她，骂她是不会走路的怪物。一次，她生气了，便使性用轮椅撞上骂她的小男孩，小男孩一不小心被她撞进地沟里去了，摔伤了胳膊。他妈妈半夜找到家里，把流年和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通。流年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夜风将女人的叫骂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屋内，“……生了个没教养的东西……害死自己的母亲……赔钱货……”流年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眼泪打湿了枕巾。

从那时起，她便再也不敢出现在那些人面前了。那晚父亲没有打骂她，但是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东西是她不愿再见到的，因为那比身上被石头砸过的淤青要痛得多。

流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回忆，她移动轮子去将门打开，门外是一个金黄色头发的男孩，灿烂的金黄让流年觉得阳光有些晃眼。

男孩看到开门的是一个坐轮椅的小女孩时，明显地愣住了，“那个……你好。”

流年没想到男孩会向自己问好，只得生硬地说了声：“你好。”

“我们是马戏团的，路过这里口渴了，想要打些水，请问能让我装些水吗？”女孩的声音很好听，这让男孩有些放松了，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马戏团？女孩疑惑地向男孩身后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有许多漂亮的马车，几个打扮怪异的人坐在马车上，正望着这边。

“马戏团是什么？”看着那些奇怪的人，流年好奇地问。

“你不知道马戏团吗？”男孩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知道马戏团的人，有些不可置信。

看见流年摇了摇头，男孩有些激动地说：“马戏团的表演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表演了，里面有会魔法的魔术师，能变出很多好看的东西，还有会跳舞的猴子和会飞的松鼠……”

男孩眉色飞舞地说着马戏团的各种好玩的事情，甚至手脚并用，只为了能让流年更能明白其中的乐趣。说到训练动物，男孩自豪地说：“我可是未来的驯兽大师哦！”小孩的天性在语言中全部展现。

流年被男孩口中的马戏团吸引了，真希望自己也能到马戏团去看看，可是……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腿，流年上扬的嘴角迅速垂了下来。

察觉到女孩的低沉，男孩停止了说话，目光移到女孩坐在轮椅上的腿，脸色有些歉疚。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突然，男孩像是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对流年说道：“如果你想看马戏表演的话，我可以背你去！”

流年惊讶地抬起头，男孩继续说道：

“我们马戏团要在这个镇上表演马戏，到时候我天天背你去看！嘿嘿，我可以为咱俩找个好位置哦！”

看着男孩，阳光洒落点点星光，金黄色的头发如同太阳般灼伤了她的眼睛，有些刺痛，痛至0流出了眼泪。

“咦？你……你别哭啊，我最看不得别人流眼泪了，快别哭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不背你去就是了……”男孩急得蹲下身子，把脸皱成一团，托着腮帮子，瞪大眼睛，对流年做着小丑的动作。

流年被男孩逗笑了，“你说的，不能骗我哦。”

男孩伸出小手指，“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二

马戏团要在镇上表演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村庄的小孩们都只是在书上看过马戏团，没有见过真正的马戏表演，大家都在议论着。

流年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她安静地坐在院子的大树下，仔细地听着路人们谈论马戏团。今晚马戏表演的第一场就要开始了，如梦会来接她。

如梦是男孩的名字，第一次听的时候，流年笑了好久，因为这个名字就像女孩子的名一样，如梦瞥了她一眼，然后高傲地说：

“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我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有欢笑也有痛苦，最后梦醒的时候，我们都将死去。”

如梦的话语一直在流年的心中萦绕不去，人生如梦吗？

夜幕降临的时候，如梦来接流年了，在外面扮夜猫子的叫声，流年望了一眼早睡的父亲，就悄悄开门出去了。

“我背你。”如梦背对着流年蹲下身子，流年犹豫了一下，趴在如梦的背上。

如梦背着流年飞快地奔跑在小路上，月亮跟随着他们，洒下月光为他们照明，穿越田间与小溪，蛙声蝉鸣共奏和谐的乐曲。

柔和的晚风拂过流年的耳际，她将头贴在如梦的背上，流年觉得如梦的背上很温暖，有多久没感受过这种温暖呢，流年已经不记得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吧。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贪恋上了这份温暖。

马戏团人潮涌动，热闹非凡，人们兴奋的大喊声、欢呼声如雷贯耳。

如梦背着流年从后门悄悄进去，避免了前门的人潮拥挤。他将流年放在第一排的位置坐好，然后调皮地对流年眨眨眼睛：“看吧，我就说我一定能找到好位置！”

流年望着面前一脸想要得到表扬表情的如梦，不禁笑出了声，抬手摸摸如梦的头，“如梦，真乖，真厉害！”

如梦配合地“汪汪”叫了两声，两人都大笑了起来。马戏表演即将开始，人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两人的笑声，人们站立的身体遮挡了两人娇小的身躯。

一个顶着大大的红鼻子的人出现在戏台上，他的脸上用颜料画着浓妆，大笑的嘴咧开一条线，手上不断做出滑稽的举动，使得人们拍掌大笑，流年也被他逗得笑出了眼泪。

如梦告诉流年，那是小丑。如梦说，小丑是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职业，他用卑微的举动带给人们快乐，可是他的面具下却藏着一颗孤独的心。人群散了以后，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他们的星空里，最明亮的是寂寞。如梦说，他绝不会做小丑，因为生命是自己的画板，不能依赖别人着色！

后来，流年在看小丑表演的时候，眼神里多了一丝同情。

接下来的表演，如梦也要上台，如梦对流年说：“待会我在台上可能会看不到你，所以你看到我以后就要大叫三声‘如梦如梦如梦，然后我就能找到你的位置了。”流年听话地点点头。

流年看着如梦在台上威风地训练着小动物们做各种有趣的表演，如梦奔跑在戏台上与动物们玩耍、握手。流年想站起来和如梦一起奔跑，从来没有一刻那么想过。

当如梦跑到流年面前的时候，流年就大喊三声：如梦如梦如梦，然后如梦就会朝她微笑。流年觉得那是最幸福的时刻。

三

从那以后，不管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如梦都会背着流年跑到镇上看马戏。马戏上演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女孩对着台上大喊：如梦如梦如梦！

流年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

这天，父亲去田里了，流年推着轮子来到院里，面对着院墙，流年咬咬牙，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然后双腿用力。

她想站起来，她想和如梦并肩站立，一起奔跑！脚离开轮椅后，因为使不上劲，轮椅向后划去，她狠狠地摔倒在地。

狼狈地爬向轮椅，手肘磨出了皮，流血了，流年没有发觉，只一心想要爬起来，可是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双腿都不听使唤。

眼泪模糊了眼眶，她不信她办不到，但一次又一次的摔倒、摔倒、再摔倒，告诉她，她不可能站起来。

如梦来找流年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流年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身旁是轮椅，夕阳的暗黄光晕打在她的身上。手臂上破损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滴在土地上。

如梦飞快地跑过去扶起流年，流年失焦的眼神逐渐聚拢，看着如梦，然后喃喃说道：“我是个废物！”

如梦感觉自己的心被深深掏空了，他一把将流年抱在怀里：“你不是！你才不是废物！你可以站起来的，你可以的……”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流年望着如梦，刚止住的泪水又不断涌出。她伸手抱着如梦的背，大声地哭起来。

两颗孤独的心交汇了，绝望的灵魂找到最忠诚的伴侣，从此流年和如梦将不再孤单。

流年依偎在如梦的怀里睡着了，如梦抹去流年脸上的土灰，发现流年的脸上异常的烫，流年在发着高烧！是伤口感染引起的。

如梦赶紧背着流年跑了出去，村里没有医院，最近的诊所都在镇上，只能赶快将流年送到镇上。

傍晚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如梦脱下外衣披在流年的身上，然后飞快地朝小镇上跑去。流年在如梦的背上不断发出梦呓的声音，如梦心中着急万分，“流年，你会没事的，一定要撑住啊！”

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小路，变得湿滑。如梦不敢放慢脚步，上坡的时候脚下一滑，险些滑下去，如梦伸手抓住树枝稳住脚步，树枝尖端的地方深深地划破了手心。

直到深夜，如梦才带着流年来到诊所，可是诊所已经关门了，如梦拼命地敲打着诊所的大门，过了很久，有人前来开门，如梦一把将那人的衣服抓住，吓得那人退后一步，定睛一看，发现面前不过是两个小孩后才定下心来。

“医生，求求你，救救她。”如梦累得虚脱了，跪在地上对面前的人乞求道。背上的流年安静地睡着，脸色苍白，水滴不断从发丝脸庞滑落。

当流年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如梦。如梦对着她温柔地笑，她也笑了。

窗外的阳光很明媚，雨过天晴。

四

秋风带着落叶的萧瑟拂落尘埃，如梦在傍晚的时候来到流年的院子，看着满地的落叶。

流年听见声音立刻从屋里出来，见到来人，高兴地将轮椅移到如梦的面前。“如梦，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没有马戏吗？”

如梦没有抬头，将头偏向一边，“流年，我要走了。”

时光撕裂的声音带动了心脏，一瞬间的剌痛。流年依旧保持着笑容，问道：“去哪里？”

“马戏团不可能一辈子停在这个镇上，它还要到全世界各地表演。所以，我……”

全世界……流年知道如梦那伟大的梦想，他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驯兽师，他要把快乐带向全世界。如今，梦想该起航了吗？

“流年，你等我好不好？”如梦抓住流年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等我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驯兽师，我就回来，一辈子陪在你的身边，再也不离开，好不好？”

看着如梦一脸的期待，流年狠狠地点了点头，泪水跟着滑下来，“好，我等你，等你成为了不起的驯兽师，等你回来……”她泣不成声。

流年独自移动着轮椅到向日葵的地里摘了几朵向日葵，栽种在一个小花盆里，在如梦走的时候送给他。

流年一直觉得如梦金黄的头发就如同向日葵的颜色，那一直是她心中的太阳。如梦也像向日葵那样，迎着希望，拥有华丽的梦想，最灿烂的笑颜。

如梦说，“我会好好保护它，见到它就像见到你一样。”流年说，“要把快乐带向全世界。”

如梦走了，带着向日葵，带着她的梦。她的太阳，不是她一个人的太阳。

自那以后，流年便在等待中度过，她会怀着最虔诚的心耐心地等待如梦回来的那天，等待着她心中的太阳。

流年每日都会锻炼腿部，她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站起来，她思念如梦，她坚信自己在如梦回来的时候能站起来迎接他，她记住如梦的每一句话，将等待变成姿态。

一年后，流年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可是如梦没有回来。

三年后，流年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可是如梦没有回来。

五年后，流年穿行在每一个城镇，她成了一个旅行者。她从不错过任何一场马戏表演。

很多马戏团几乎都认识她，因为她总会对经过她身边的表演者大喊‘如梦，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七年后，流年得知有一个被誉为“全世界最著名的马戏团”要来表演，她一如往常花重金买了第一排的位置，可是直到表演快结束了也一如往常般让她失望。

最后一个出场的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小丑，穿着华丽的奇异服饰在台上做着各种滑稽幽默的动作取悦观众，她自然清楚那不可能是如梦，可是她还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性。

当马戏落幕以后，小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对着小丑大喊：“如梦！如梦！如梦！”

小丑径直朝前走去。她再一次失望了。

第二天，马戏团要到另一个地方表演了，报纸上有一篇关于马戏团的报道引起了流年的注意：“……小丑演员原名如梦，现名太阳花，曾是著名的驯兽师，可是由于三年前一场火灾，他返回救一盆向日葵，不幸被房梁砸到耳部，从此失聪。但因为热爱马戏，他甘愿留在马戏团里做一名职业小丑，只愿将快乐带给大家……”

流年发了疯似的追了出去，不能奔跑的双腿令她重重地摔倒在地。远处，一盆向日葵在马车里颠簸着，阳光洒下金黄，向日葵的花瓣如同太阳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