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娥悲剧形象意义分析

2013-04-29 04:47李海兵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白鹿原女性

摘 要:《白鹿原》中的女性在古老的原上演奏了一曲在奋斗中挣扎、在挣扎中毁灭的悲歌,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尤其是田小娥悲剧形象个性之丰满,性情之洒脱,命运之悲渗,精神之悲壮令人难以忘却。

关键词:《白鹿原》 女性 悲剧形象

电影《白鹿原》是2012年中国电影的亮点,吸引了中国观众的眼球。原著是作家陈忠实的代表作,同样也是一部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白鹿原古老的土地在历史新生的阵痛中颤栗,厚重深邃的思想内容、复杂多变的人物性格、跌宕多姿的故事情节、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形成作品鲜明的艺术特色和令人震撼的真实感。其中,《白鹿原》中的女性演奏了一曲在奋斗中挣扎、在挣扎中毁灭的悲歌,给人以心灵的震撼。

白鹿原上的女性作为男权社会里的一个弱势群体,往往桎梏在封建伦理制度和社会政治斗争的枷锁之中。在这个男权至上的封建宗法社会里,她们处于社会边缘地位,永远摆脱不了被侮辱、被损害、被毁灭的悲惨命运。尤其是田小娥这个悲剧形象最让人反思。其个性之丰满,性情之洒脱,命运之悲渗,精神之悲壮令人难以忘却。她无论在作者笔下,还是在读者心目中,都是一个绝美凄美的形象,令人震憾又令人伤感。小说中田小娥直面现实、反抗命运的个性与那个以男性为中心漠视女性的时代构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从而使她的悲剧性命运成为了必然。“悲剧之产生主要正在于个人与社会力量抗争中的无能为力”,所以说她的悲剧既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也是其性格的悲剧。这里,试从悲剧意识的角度来审视《白鹿原》中这位典型的悲剧女性人物——田小娥,研究她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中的悲剧形象,分析其悲剧产生的深刻原因,并揭示其社会现代意义。

一、人性的压抑与青春的觉醒

漫长的封建社会,形成中国特有的“三从四德”。妇女的命运是社会早已规定了的,女性的命运掌握在他人的手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只是商品、是工具、是玩偶,鲜活的生命之花在这样污浊的环境中逐渐枯萎,凋谢。田小娥的社会地位注定了她的悲剧命运。

田小娥出场时就是一个奴隶,而且是多重身份的奴隶。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的女儿被迫嫁给了郭举人做二房。作为郭举人的小老婆,一方面,她要负责家里的日常饮食劳作;另一方面,她是作为郭举人的性工具存在的,定期在大夫人的监视下供郭举人发泄性欲;更为人震惊的竟是郭举人“娶下那个二房女人不是为了睡觉要娃”,而是作为他延年益寿的工具,正如李长工淫秽的话语:“专意儿是给他(郭举人)泡枣的。”正是这种卑贱的地位加上“泡枣儿”的变态行为,这种仆人不是仆人,小妾不是小妾的屈辱给田小娥带来了深深的伤害。肉体与人格的双重侮辱,使田小娥对此事深恶痛绝,深感耻辱,因而才会在黑娃无意中问起时毫不犹豫地“顺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她不满如花的青春陪葬行将就木的郭举人,对黑娃哭诉:“姐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并提出与黑娃私奔,“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这是一种本能产生的反抗,而反抗命运的种子却在小娥的心中生根发芽。

私奔是田小娥唯一能够反抗郭举人夫妇压迫的方式。但黑娃和她一开始的媾和是基于原始的性需求,并没有多少爱的成分在其中,因此,被黑娃婉言拒绝,私奔以失败告终。违背贞操、不守妇道的田小娥,如“庭院里的一泡狗屎”一样遭到家人与邻里的唾骂。后来她与黑娃的结合原本是两厢情愿,美满自然的。但宗法制的族规不允许她进入宗祠拜亲祭祖,而且让她在白鹿原上没有立锥之地。斗地主、分田地的农民运动戏剧般地暂时改变了农村贫富悬殊的面貌。经济上极端贫困,思想上毫无判断能力的田小娥在黑娃鼓动下当上了妇女主任。

运动失败后反革命力量的反攻倒算粉碎了田小娥的美梦。波谲云诡的社会变幻令田小娥慌乱无措,无所适从。她在斗争中遭受了皮肉的创痛,也从此失去了黑娃这一生活上的唯一依靠。田小娥继被休回家之后第二次陷入了绝望的幻灭之中。要么死亡,要么堕落,在生活动荡的狂飙中,如茅草般柔弱的田小娥毫无选择的能力。为了救助丈夫,在空无所有的境地,田小娥屈从白鹿镇保障所乡约鹿子霖的淫威,被逼出卖作为女人特有的性消费的载体——身体,这样做还有一个不得已的原因:她获得了聊以苟活的生活来源。无疑,田小娥堕落了。使她滑向深渊并且导致死亡的是成为鹿子霖报复白嘉轩的工具—— 鹿子霖与白嘉轩明争暗斗的牺牲品。男权的中心统治地位无情地对女性从肉体到灵魂构成压迫。

田小娥的性格形成与其家庭环境的影响很大。田小娥的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没有能力给她系统的封建礼教教育,田小娥不可能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贞烈女子。田秀才对家里田间的事不关心,也没教过女儿读书写字,在此环境下成长的田小娥,对“男女授受不亲”“从一而终”等观念,只有朦胧的概念,在现实中一旦发现行不通,一番挣扎后便将其抛弃。如果说勾引黑娃的行为还包含着爱情的因素,后来顺从鹿子霖及白孝文,则完全是出于作为自然人的需要了。也正是因为父亲死要面子,被休后,她就彻底被家庭抛弃,除了黑娃再没有其他物质和精神上的寄托,黑娃出逃后,不得不屈从于鹿子霖的诱逼。父亲的影响,是封建男权给她打上的最初的也最深刻的烙印,为她日后生活中悲剧的发生埋下了祸根。

二、畸形的反抗与传统的回归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有多大的压迫,就有多大的反抗。在那个等级森严、礼法如山的黑暗社会中,田小娥们被长期的肉体与精神的压抑扭曲了人性,看不到光明,因而她们反抗不公平命运的手段也是以恶抗恶的畸形方式——性是她们唯一的反抗武器。殊不知,性反抗是一把双刃剑,在勇猛的破坏、撕裂虚伪道德外衣的同时,她们自己也被伤害得体无完肤,背上“荡妇”、“婊子”的骂名,自古至今被万人唾骂、指责、诅咒,如潘金莲被冠以各种恶名而臭名昭彰,田小娥亦被视为“烂货”,几乎没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只是用“这号女人”来代替。

由于男女生理条件的差异,传统礼法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从而维护男权的统治地位,对于性一向讳莫如深,女性只能处于被动,只能作为男人性生活的工具。一方面,她们蔑视伦理道德,敢于“以身试法”,寻求自己的性福。另一方面,她们又向传统回归,渴望被纳入传统伦理道德的保护范围。这看起来是个悖论,但深究起来并不难解。她们是社会的人,不能脱离群体而生活,而群体所承认并遵守的规范并不因某个人的行为背叛而改变以迁就,相反,个人只有调整自己的行为以融入群体规范。

如果说田小娥与黑娃的偷欢是她处于性饥渴状态,不满自己遭遇的羞辱生活所做出的叛逆之举,那么委身鹿子霖并在鹿子霖的授意下勾引白孝文,却是她无奈的选择;作为一个孤苦伶仃的单身女人,除了性,她再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武器来保护自己、拯救自己的男人、维持这个已经烂包的家庭。我们可以痛心田小娥的堕落,但是却没有权利指责她,因为她的堕落是以对黑娃深深的爱作为前提的。

田小娥有自己的道德原则和底线:时时刻刻想做一个真正意义的人,对于世人的指责和谩骂虽然不是以德报怨,但也没有睚眦必报。与黑娃成亲后,她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黑娃在掀起风绞雪农会运动失败后远走他乡,杳无音信,给他们甜蜜的小日子画上了句号。为了救黑娃,她牺牲了自认为已经不再贵重的身子,但却最终成了老谋深算的鹿子霖的性奴。当小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血的代价,受到族长及众族人的责罚后,却又一次成为鹿子霖报复白嘉轩的工具。在鹿子霖的唆使下,她轻易地脱下未来族长白孝文的裤子,最终使鹿子霖如愿以偿地间接羞辱了白嘉轩。阴谋得逞后并没有给她带来想象中报复的快活,当她意识到自己“真正地害了一回人”时,“浑身抽筋头皮发麻双腿绵软”,她的懊悔、愤怒像久久积压的岩浆,在鹿子霖又一次向她寻欢作乐时喷薄而出,不仅“把尿尿到他(鹿子霖)脸上”,而且恶毒又痛快淋漓地剥去鹿子霖虚伪的道德外衣:

你是佛爷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乡约,你钻到我婊子窑里来做啥?你日屄逛窑子还想成神成佛?你厉害咱俩现在就这么光溜溜到白鹿镇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还是唾你?

田小娥很清楚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身份和地位,也深刻地意识到这种形象是无法改变的,但她对善的尊敬、对恶的唾弃,可以从她对无法做坏事的白孝文与做坏事却伪善的鹿子霖的态度上看出来。“如不去偷情,就只能一味忍受麻木下去,而人的麻木,则是失去对个体权利和幸福的起码追求,旧时代的真正悲哀,不在于出现了偷情的潘金莲,而在于制造了无数屈从命运,安分守己,漠然死亡的中国女性。”①她的举动体现了人性良知未泯的光辉。

三、生命的毁灭与血泪的控诉

“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最淫荡的一个女人”田小娥死了——死后“一股奇异的臭气在村庄里浮游”,“烟气从窑门窑窗和天窗里流泻出来,荸荠一般大小的绿头红头苍蝇随着烟流仓皇飞窜”,“那些妖气十足的苍蝇是鬼魅的象征”。田小娥,当死神向她招手时浑然不觉,毫无防备中被自己所敬所爱的亲人以暴力夺去生命。作为黑娃的父亲鹿三之所以刺杀小娥,原因是这个祸害害了自己的儿子和未来的族长,如果不除掉,可能会害更多的人。表面上看是自家人清理门户的事情,淫妇人人得而诛之,深层里是男权社会对女性公然蔑视、反抗特定道德规范的血腥镇压。

田小娥死后,白孝文看见“一只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飞动,忽隐忽现,绕着油灯的火焰,飘飘闪闪”而后昏厥扑倒在炕上;黑娃看到坍塌的黄土覆盖着原先的窑洞后,旋即到处找人报仇;鹿三杀死田小娥后不时地听到“啊……大呀……”的声音,陷入了“无法排解的忧郁之中”,一切似乎都在控诉一个生命的毁灭。

陈忠实的创作动机与此不同,他希望“让田小娥以一个女人的本能与本性去争取应该得到最基本的合理的生存形态”。因而,他不惜笔墨描述了软弱、逆来顺受的小娥冤死后一反常态,化身复仇的女巫对白鹿原进行疯狂的毁灭——她招来了瘟疫,并附身鹿三对吃人的礼教和道德做血泪控诉: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她的抗争最终以失败告终:“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在冬季大雪带来的寒冷里;尸骨被焚后封在瓷坛里,象征不死冤魂的蝴蝶也被打死埋下,“十只青石碌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使她“永世不得翻身”,被镇压在六棱塔下,父权又一次取得了胜利。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用浪漫主义手法幻化出的“化蝶”场景:“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有许多蝴蝶在飞舞”,“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这是对顽强抗争生命的礼赞,对父权社会不公平伦理道德制度的控诉。

“悲剧就是叫美好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就是表现人生价值被毁灭、受摧残的艺术,通过表现人生价值被否定来唤醒人们对被否定的人生的惋惜、同情和珍惜。如果一部悲剧作品,在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后,只是让读者沉浸于悲惨的结局之中,产生无意义的悲叹,而没有引起人们重视、珍惜那些可贵的东西,那根本算不上一部好的悲剧。因而黑格尔说:“悲剧的结局不是单纯的否定,而是通过否定重新达到肯定。”真正的悲剧,追求在痛苦磨难中的自我超越,从而展示人生的崇高和幸福。

田小娥的一生就是一个悲剧。究其一生,田小娥最幸福的日子莫过于“他们第一次睡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他们激动地哭了”,短暂的寒窑生活注定成为她苦难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记忆。她一生中接纳过不止一个男人,没有按照传统道德的要求从一而终。她最终身首异处,表面上看是咎由自取,是恶有恶报,大快人心;可其深层却蕴含着无尽的悲凉与凄婉,是对传统父权道德的指斥与控诉,有深沉的悲剧意蕴。“历史从来不是在温情脉脉的人道牧歌中进展,相反,它经常无情地践踏着千万具尸体而前进。”②而田小娥正是这被践踏了人性的悲剧,是无数被历史埋葬的类似的女性。现代文明以各种伪善的面目欺骗着世人,传统道德的男尊女卑、从一而终的思想并没有在社会上荡涤干净。悲剧的上演,实际上仍然是以男权为重心的传统封建道德的胜利。

① 罗德荣:《金瓶梅三女性透视》,天津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② 李泽厚:《美的历程》,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参考文献:

[1] 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2] 郑万鹏.《白鹿原》的史诗构造[J].东北师范大学学报, 1995(4).

[3] 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J].文学评论, 1993(6).

[4] 徐行言.中西文化比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作 者:李海兵,文学硕士,广东铁路职业技术学院文秘教研室主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写作研究。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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