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者的身份认同与命运抉择

2013-04-29 00:44刘衍瑞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老井命运身份

刘衍瑞

小说《老井》以坐落太行山深处一个极度缺乏水资源的村庄为背景,围绕对爱情婚姻的坚守与放弃,展现了两个知识青年迥然不同的关于命运抉择和身份认同,透过这种执著与妥协,小说向读者揭示了老井村这块古老贫瘠土地上生存者不同的精神向度,也反映了古老文明在现代文明冲击下所产生的理想追求与现实困境。

一、身份认同

孙旺泉和赵巧英作为老井村为数不多的两个具备高中学历的知识青年,在这块古老贫瘠的土地上,他们对命运和身份认同的不同抉择,也形成了鲜明的人物对应关系。

“赵巧英本来就不是山里姑娘,至少她自己是这般认定的”,她出生在荒凉贫瘠的山区完全是时代所造成的。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大批压缩城市人口,她父母被动员回乡,才造成了她“怀在省城,生在老井”的命运遭遇。作为一个城市的游离者与乡村的寄居者,赵巧英实际上是处于两种文明的夹缝之间。

虽然自身命运的变迁是城市离弃的结果,但赵巧英一直坚持着再度改变自身命运、重返城市的理想。在“团支部开会时,她有一番妙论:共产主义就是物质财富极大的丰富——城里甚都丰富——我的目标,就是两个字儿:回城”,所以小说中处处显示着赵巧英与乡村人在物质和精神双重向度上的迥然不同,也正是这种不同彰显着赵巧英在身份认同与现实困境中的挣扎。这种困境中的挣扎首先体现在她的衣着层面。“衣着竟是一派城里人的时新打扮:紫红皮鞋,半高跟的;银灰色的筒裤,裤线笔挺;浅蓝色的西装上衣,大翻领里,露出一片猩红的毛衣和雪白的衬衣领”,这样的打扮与她在团员证籍贯一栏填写的“老井村”的农村身份显然是格格不入的。妇联张主任就曾当面对赵巧英的时新穿着提出了意见:“瞅你这半高跟鞋,包屁股裤儿,这唤不出个样法儿的衣裳,甭瞅人家城里人。一年四季,咱的本分,就是欺负土坷垃,在地里迎送日头。……是农民,就得有个农民的样样你说不是?”也同样是因为这身打扮,老井村的农民认定了这妮子心气高着呢,在这穷山沟沟是留不住这金凤凰的,并暗地里称呼她为狐狸精。恋人孙旺泉的爷爷也让曾在因为孙旺泉与赵巧英私奔而产生尖锐矛盾的时候,“站院里咳嗽带喘地大骂孙子,说巧妮儿不是个正经坯子。洋烟花花(罂粟花)结毒果子,中看不中吃!”

赵巧英的穿着除了与农村的贫穷的经济环境不适应外,在她高考落榜,无奈地返回农村之后,这样的穿着也与她暂时的农民身份不相符。小说以赵巧英去青石凹担水险遇狐狼,幸得恋人孙旺泉相救开篇:“‘嗷狼狐!赵巧英发一声尖叫,调转屁股就没命跑。碎石山道儿,没跑两步,半高跟皮鞋歪掉一只。再跑几步,便面色煞白,气儿也喘不上了。”很明显“高跟鞋”这类城里人的穿着与农村生活并不搭配,甚至是危险的。此后小说中也数次写到了这双在农村劳动中碍脚碍事的高跟鞋。

人物的衣着无疑是人物内在精神的物质外延,衣着作为外在的物质层面显示着赵巧英与农村人际关系的疏离。这种彰显人物精神向度和生活理想的主动选择,透露出赵巧英对自己现实中的农民身份的不认同和抗拒,以及那强烈的重返城市的人生欲望。

赵巧英与乡村刻意疏离的努力,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很好地在城市获得身份认同和归属感。她背负着自己乡村寄居者的现实身份,无论怎样洗刷,她还是感受到了自身与城市实际存在的距离感。

赵巧英想进城,却又怕进城:城里人,总能透过她这身时新打扮,嗅出点土腥气,视她为“山姐儿”。这种心理自卑在现实中是能找到事实依据的。打井塌方之后,赵巧英在县医院住院,孙旺泉利用去县城上学习班的机会去看望她。当他们在县城车站亲热时,突然,一个粗哑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了:“嘿!起来起来!”一个尖鼻子的高个儿警察板着脸立在他们面前,似乎眼皮也懒得抬。警察赶他们出站的理由似乎格外简单并带有分明的歧视,他们的衣着显然摆明了他们的农民身份。最后赵巧英临时性地闯上即将开动的火车,毫无预备地去了北京,除了内心深处一直对进入城市的渴望,也许还有她对农民身份所带来的自卑感和被歧视的激烈反抗。

对农村的自我疏离与游离在城市之外的自卑屈辱,体现了赵巧英介于农村与城市夹缝之间的困境挣扎。但在困境面前,她能始终坚持自己必将重返城市的身份认同,从未放弃寻找解除自身与土地依附关系的机会,考大学、招工……

孙旺泉也和赵巧英一样,同样以受过高中教育的知识青年身份出现,但受教育并没有带给他离开农村融入城市的人生欲望。相反,他几乎没有对自己的农民身份提出过怀疑,接受这样的生活在他看来无疑是天经地义的,并且他也有着农村人吃苦耐劳的土地精神。

小说开篇,作者安排孙旺泉第一次出场是透过赵巧英的视角来描述他的外表的。“高中同学时的跳高冠军,眼下的‘地球维修工,办盖房娶亲的石匠!巧英实在想不透,正如她想不透自己为何投胎城市而终究又回到农村一样,她偷偷端详起他:肩比一般人宽厚,头比一般人略小,加上黑黢黢的肤色,于是便像山岳一样,给人一种伟岸有力的印象。那件印着‘田径和县一中的紫红球衣,早已褪了色,打了补丁,而且汗迹斑斑了。每天扛石料、石板,后脑勺都磨秃了一片,而且还磨出了亮亮的老茧。”汗迹斑斑、褪色打补丁的球衣,被石料磨秃的后脑勺、长满老茧的双手,除了表明他在外表上已经脱离受教育者身份,重新融入农村生活,也折射出人物本身就具备的那份属于农民的勤劳与质朴。

孙旺泉与赵巧英的两次出走并不是去寻找别样的城市生活,而仅仅是为了逃离窒息着他爱情和婚姻的家庭社会环境。与赵巧英对农村毫无眷念不同,孙旺泉对这块土地是有着生命情感的,他觉得自己对这块浸透着先人血液的土地肩负着沉甸甸的生命责任,这也是他最后在打井成功后拒绝出走的理由,他看着乡亲们在这块缺水土地上的■惶生活,认定找水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孙旺泉同赵巧英困在烙饼崖山洞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不可抑制地奔涌起来,一种除了巧巧,任何女人都无法激起的想死想活的情欲征服了他。被身体唤醒的情爱促使这对恋人第二次决定离开这块土地,去寻求应当属于自己的生活。但这次命运又无情地戏弄这看似决绝的出走。在出走的路上,他们被村支书孙福昌和万水爷拦下来,要开一个党员会议。会后的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地选举孙旺泉为新村支书,巧英呜咽着转身跑了,旺泉没有挽留,默默无语地伫立在绝望的暗夜中,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除了巧英,他还爱儿子!而且,所有这些对亲人的感情加在一起,也无法替代他对这块旱土、对这井的深深的挚爱!

在孙旺泉看来,离开这块土地固然可以拥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但他将面对的却是一个失去了存在依据和理想的陌生的世界,只有家乡这方养育了他的土地,才是他精神的栖息之所。

二、命运抉择

“‘瞅,死也不当渴死鬼哩这是甚的鬼地方?她扭过脸,看着旺泉,热切地说,‘旺泉哥,咱们想法儿出去吧!”小说中赵巧英和孙旺泉第一次见面,赵巧英就怂恿恋人和自己离开生存环境相当艰难的山村。此后这对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恋人有过多次追求自己爱情和婚姻的努力,但迫于外界压力或人物自身的原因,最后只有赵巧英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在现实中迈出了诀别故土的这一步。

孙旺泉第一次反抗是因为无法接受家里给他安排的婚姻,让他上门当女婿,娶年轻寡妇段喜凤。同时赵巧英的父亲也接到回省城办理复职手续的通知,这意味着两人的爱情婚姻将在双重现实的压力下无疾而终。这时候他和赵巧英决定越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争取合法的婚姻关系,并且离开这块注定没有他们爱情容身之所的土地。当赵巧英帮孙旺泉从后窗翻出,正打算双双遁逃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旺泉子,你给俺站下!转身一看,万水老汉提口铡刀片,捋袖子,浑身哆嗦,宛如一尊恶神。他双肩往后一抖,把披着的破棉袄甩在地上,火声炸气地吼喊道:‘好小子,你走,你走,今日咱爷孙们拼个家败人亡!”这个曾经绑龙祈雨的万水老汉,用一把铡刀活生生将旺泉与巧英的婚事斩断了。在家庭的压力下,孙旺泉对自己爱情的追求显得那么无力,他屈从了家庭对自己婚姻的安排,只提出了一个看似自尊却非常卑微的要求,就是孩子姓段而他不改姓。而当晚,赵巧英背上个小挎包,连夜赶了几十里山路走进县城,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从此音讯杳无,信都没往家捎一封。在现实阻力下,一个男人对爱情的坚守竟显得比一个女人更懦弱、更苍白。

面对无爱的婚姻,孙旺泉起初是心怀抗拒的。新婚半月之久,他对段喜凤的身体没有丝毫欲望,但当他隔着被子感受到那个女人身体的时候,欲望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他从心底喊出了“喜凤,唉,喜凤!这就是命!唉,我认命了!”在性爱中,他要抛开一切苦痛。他在心中大声提醒着自己:“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好像生活找到了一个新的起点,孙旺泉竭力在女人身上寻找着优点,寻找着安慰和爱。只是他万没料到,婚姻带来的安适与幸福感很快就作烟云散。他还是觉得自己和段喜凤之间隔着一层,并没有从这段婚姻中获得他与赵巧英之间那种如痴如醉的激情。可即使再次对这段婚姻感到失落之后,孙旺泉选择地自我安慰,“还得活!是啊,还得活!”屈从这段婚姻是因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忍受这段婚姻也还是处于相同的原因,他从来没有坚持自己对命运的选择,在现实困境中他有的只是不断地妥协和自我安慰。

与孙旺泉在爱情面前的懦弱不同,小说中的赵巧英无论是面对自己的爱情还是所向往的城市生活都有着一意孤行的决绝。在爱情面前,赵巧英有孙旺泉所不具备的勇气和执著,尽管她一再失望,可还是在坚守。

几番命运挣扎之后,孙旺泉与当初棒打鸳鸯的万水爷、村支书孙福昌约定,只要孙旺泉能为村里打成井,就允许他和赵巧英远走高飞,成全这九死一生的艰难爱情。最后,祖祖辈辈先人前赴后继用人命抗争的井终于打成了,但出于对这块土地的责任以及不愿意去面对一个失去了生存依靠和理想的陌生的世界,孙旺泉再次在爱情和命运上选择了妥协,他决定坚守故土家园,放弃爱情。对爱情感到彻底绝望的赵巧英选择了孤零零地离开,没有了爱情,她还是决然地去追求她重返城市的生活理想。

赵巧英走的时候,拒绝了孙旺泉送给她的用手绢包裹着的家乡的黄土,那匆匆忙忙的拖拉机越走越远,在沿河蜿蜒的山区公路上,小得宛若一只瓢虫。它艰难地爬行着,迎向千万重大山古老的包围,寻找着山外的世界,渐渐地,它在那山的波涛之中,载着巧英,永远地消失了……

孙旺泉与赵巧英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悲剧令人同情,同时又令入深思。他们对爱情婚姻的坚守与放弃、对身份命运的执著与妥协,既是老井村这块古老贫瘠土地上的产物,也是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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